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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我看过太多悲惨的命运,更能承受打击

2020-03-24梁辰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陶勇老梁眼科

梁辰

图/受访者提供

陶勇醒过来了。

经过七个小时的全麻手术,他左手臂和头部多处被砍伤,砍断的肌肉、血管和神经在显微手术中被缝合。术后颅内血肿,他整个脑袋被纱布缠着,整个人因为水肿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一圈。

醒来后,躺在ICU病床上的陶勇“一点点崩溃的样子都没有”。他对妻子说,“幸好被砍的是我,我年轻,跑得快!”对慰问他的老师说,“我一定可以迈过这个坎。”对前来探望的朋友说,“哭什么,你看我这不还活着吗?”

在大家面前表现坚强的陶勇,也有脆弱的时候。夜深人静,ICU的保洁阿姨看到他在悄悄流泪。

他從来不愿把别人想得特别坏

陶勇至今仍住院接受治疗,主要针对手臂的康复,这将是个漫长的过程。他的左手还没有知觉,“就像掉到冰窖里,然后时不时串一下,串的时候就像有人伸到你手里去揪肉一样疼。”每天的主要日程就是在康复师的协助下完成各种康复训练:有时用温水泡,然后再按压水肿的部分,刺激循环。有时需要一点点掰关节,把关节掰松。有时训练拿点小东西。每一次训练都伴随着难忍的疼痛,一天下来主动和被动训练至少十次,每次从几分钟到30分钟不等。最近一周,陶勇开始接受电击治疗——用电击锤刺激手臂神经,他要忍受这种“接近绝望的痛”至少半年。

2020年1月20日,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陶勇遭遇了一场生死劫难,他在出门诊时,被一名患者拿着菜刀追砍,使其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脑外伤、枕骨骨折,失血1500ml,两周后才得以脱离生命危险。那天正是大寒节气。

认识陶勇的朋友、同行都不敢相信这场劫难会发生在他身上,“连陶勇技术这么好、人品这么好的人都会被砍。??”陶勇后来得知犯罪嫌疑人是谁后,也大吃一惊。同事胡小凤记得陶勇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会是他?咱们对他挺好的啊。”胡小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近一周,陶勇开始接受电击治疗,他形容这是一种“接近绝望的痛”。图/受访者提供

犯罪嫌疑人崔某是陶勇接诊的无数眼科疑难杂症患者之一,之前其他医生给他做了至少两次手术,但术后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眼睛几乎失明,转到陶勇这里时已是晚期。回忆跟崔某相处的经过,陶勇想不出他行凶的动因,“他这是第一次挂我的号,被收进病房来,我给他做的手术。他的眼底情况非常复杂,给他做手术的时候正赶上我的腰伤复发(之前腰椎骨折,腰上打了六个钉子),两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板着腰、忍着疼坚持做下来的。我们还照顾他,帮他节省了不少费用,所以我内心认为他应该是感激我的。手术后他的视力也恢复了一部分,否则也不能追着我砍。”相识十年的师妹老梁说,像陶勇这样有大作为的人,好像有一种钝感,他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恶意,或者说他从来不愿意把别人想得特别坏。

陶勇说他现在其实不恨崔某,“无论他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我还是我,我个人的未来幸福不幸福、我高兴不高兴,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我能想得开这件事。如果我不停地把自己陷入到仇恨中去,绕不出来,甚至去报复他人和社会,那我就变成了第二个他,那就是传染病。如果我??还是这种水平的大夫的话,我会认为自己不够优秀。??”

专治“穷病”的眼科医生

陶勇接诊过太多困难的病人:眼部恶性肿瘤的孩子、白血病骨髓移植后眼部真菌感染的人、煤炭瓦斯爆炸造成眼外伤的工人、艾滋病人、结核病人……他觉得跟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的遭遇也没有那么惨,“因为我看过太多悲惨的命运,所以我包容得更多了,也能接受更多、更重的打击。??”

这次意外让陶勇元气大伤,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回到工作岗位上,预感到自己跟病人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不多,他想抓紧时间,把自己想说的话赶紧说出来。2月4日,立春时节,陶勇用手机录制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心中的梦》,发布在网络上。诗中讲述了几位盲童的经历,他说,如果以后不能重返手术台了,想组织一群盲童进行巡演,让他们也能赚钱养家。

作为一名眼科医生,接诊如此多困难的病人,跟陶勇选择的研究领域——葡萄膜炎——有很大关系。用同仁医院眼科主任、副院长魏文斌的话说,葡萄膜炎在眼科是绝对的冷门,可以说它是一个没多少眼科医生愿意关注的领域。首先,这个病不只跟眼睛,而且跟全身都有关系,病因复杂,一般是免疫力低下的病人易得的并发症,比如严重的糖尿病患者、做过骨髓移植的白血病人、艾滋病人。其次,因为病因复杂,所以不太好治,精力的投入多,还不容易看到明显的治疗效果。这些病人在长年就医之后,家庭经济条件往往不好,所以葡萄膜炎也被称为“穷病”。

魏文斌是陶勇博士论文答辩的考官之一,当时就对这个小伙子印象深刻:答辩时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很顺利就通过了。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是一个阳光的大男孩,总是乐呵呵的,而且特别勤奋,有自己的想法。“每次见面,无论是在研讨会还是参加活动,陶勇几乎都会一起讨论问题。我感觉这小伙子挺好,是一个特别能吃苦、能钻研的人。全国专门研究葡萄膜炎的医生屈指可数,你要是没有兴趣,?不花精力,很难做下去。??”

从专业角度,陶勇达到了国内同年龄段医生的最高水平:1980年出生,28岁北医博士毕业,35岁成为主任医师,37岁担任三甲医院科室副主任和博士生导师。

此外,陶勇在学术方面也有不错的成绩。他在SCI《科学引文索引》发表的论文有98篇,发表在中文核心期刊的论文有26篇,还主持着多项国内外科研基金。

2月初,陶勇病情刚稳定一些,就在病床上用右手单手打字,完成了新书《眼内液检测》的后记。陶勇及其团队研发的这项专利,通过化验眼内液来检测眼内的微生物、病毒和炎症因子,??这对眼科疑难杂症的临床鉴别非常有帮助。葡萄膜炎的致病原因复杂,有病毒感染、有全身免疫疾病。通过眼内液的检查就可以区分出来,使治疗更有针对性,疗效也更明显。魏文斌认为,眼内液的检测提高了国内对葡萄膜炎的??临床诊断和治疗水平,对推进眼科精准诊疗具有里程碑意义。

陶勇还是北京市感染性眼病中心的主力队员,经常前往佑安医院、地坛医院这两家北京最大的传染病医院给病人做手术。对这些传染病人,有的医生可能心生恐惧,陶勇就总结了一套艾滋病相关眼病诊疗和手术流程的小册子,发给大家参考。他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毕竟这类手术既费劲又不挣钱,但最后却发现没法放弃他们,“因为这类特殊群体的病情太复杂了,医生既要有胆量又要有经验,我放弃了,他们就很难找到更合适的人。如果真放弃他们,就觉得好像??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一样。”陶勇说。

一个精力旺盛的理想主义者

学医的理想可以追溯至童年。陶勇生长在江西省南城县,那里曾是沙眼重镇。七岁时,陶勇曾目睹医生用细针从母亲的眼睛里一颗一颗挑出白色的结石,让饱受沙眼之苦的母亲缓解了疼痛。这让陶勇感到医生的工作很有价值,他在那时就有了要当一名眼科医生的想法——帮助患者解除痛苦,治别人不会治的病。

陶勇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院,他选择医学作为专业,??不是要通过学医来赚钱,而是把它当作一个理想和事业。后来, “有一些学医的同学慢慢地也放弃了,但是对我们坚持下来的人来说,一直还是把它当作一个事业。”

师妹老梁形容,陶勇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理想主义者,“他爱他的事业爱得死去活来”:一天看诊上百个病人,甚至没时间吃饭、上厕所;下午的号经常看到晚上八九点,然后就睡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手术室的排期也是从白天排到天黑——曾经,他创造了一天做86台手术的个人纪录。

他常跟朋友抱怨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人分饰三角,一人写文章、一人做科研、一人搞临床。“但其实他比起我们已经非常高效了,无论是聚会前等人,还是在机场候机或是在高铁上,他都随身带着电脑,利用这些碎片时间写东西。”好友王越说。

同事胡小凤记得,有时眼科同事一起吃饭聊天,陶勇会问每个人,“你为什么要??选择学医、选择学眼科?”大部分人可能也说不上来,有的人说家人觉得当个医生挺好的。陶勇就特别不能理解,他说你们如果不热爱这个行业,为什么还要在这待着,为什么不热爱什么就去做什么。

胡小凤与陶勇在一个科室共事两年多,她对陶勇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学术方面从来不藏私,不管是手术中的某个步骤还是其他问题,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经验,不仅告诉你这个步骤该怎么做,还会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陶勇最反对死记硬背,而是要启发人去思考,他希望团队中的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爱思考的医生。

分级诊疗

老梁作为陶勇的同门师妹,走的是跟他完全不同的职业道路。博士毕业后,她在人民医院工作了一年,正好赶上耳鼻喉科室的老师被伤害,??她虽没有亲历,但看到血淋淋的现场就崩溃了,然后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整年状态都不好。只要走进医院那种人乌泱泱的地方,她就开始血压高、手抖,后来直接辞职去了美国,待了五年才回来,现在一家私立家庭眼科诊所工作。

诊所的客户大多是中高收入群体,医患之间更像是朋友关系。从2019年2月回国到现在,工作快一年了,老梁不记得跟病人发生过任何不愉快。“我特别喜欢现在的工作,??真的没有精神压力。以前在公立医院需要面对一些低收入的??患者——他没有钱,我会觉得很难受。他没有钱我还要给他治病,我就要帮他省钱。省了钱,如果治不好我就更难受了。??我觉得在公立医院工作对医生心理是个巨大的考验。”

在美国的经历,让老梁意识到,现在中国的三甲医院承担了家庭保健医疗的??社会功能,而这一部分功能事实上应该由社区医院来完成。但是民众普遍认为社区医院的医生水平不高、缺乏经验,大家都挤到三甲医院。??“而事实上应该是经过社区医院层层转诊,最后才转诊到三甲才对。我们还没有建立完善和严密的转诊机制。??我在美国待了五年,??要是没有什么重症,我是见不到像陶勇这种专家(specialist)的。我一般都是在家庭医生(family physician)那边看,也就是说大部分人此生只见像我这种家庭医生,??除非你要动手术了,你才会见到陶勇,而现在是你有个结膜炎都可以挂陶勇的号,所以他的工作量好大。”

魏文斌也呼吁要尽可能地实行分级诊疗,??简单的疾病就应该在基层解决。??基层不一定非得是社区医院,也包括县医院、地区医院,都可以把大部分的眼病问题解决。三甲医院应该做一些疑难眼病??的研究和诊断治疗。??“你配个眼镜,都要挤在三甲医院里面,那么三甲医院的医生就是应付不过来。”

陶勇给一个骨髓移植术后的小患者检查眼睛。图/受访者提供

陶勇和老梁也探讨过各自不同的工作环境,但从来没有要去私立医院工作的想法,他甚至还跟老梁说,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可以来朝阳医院找我。老梁笑言,陶勇以后再也不会劝我去朝阳医院找他了。老梁分析过陶勇的心态,“他觉得他热爱的那份事业??是全天下独一份最好的,他不愿意像我这样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小诊所,像一潭死水一样,天天见差不多的人,只给??相同特点的人看病,他觉得这样没有挑战。”

家庭与未来

陶勇生长在县城,父母对这个儿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健康平安。这次在陶勇被抢救、生死未卜時,他的父亲守在手术室外泪流不止,还犯了高血压,全家人都处于崩溃边缘。但随着陶勇的病情逐渐稳定,他们又很快平静下来。对家人来说,陶勇能保住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妻子给他看网友发来的祝福视频和送来的鲜花,父亲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他们用这种方式鼓励陶勇挺过这一劫。

陶勇和妻子、女儿至今与岳母合住在一间60平的出租屋,他对吃穿也没有什么要求。好友王越记得有一次看到陶勇的头发剪得凹凸不平,才知道他平时只去收费15块钱的理发店。“他们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平时陶勇像打了鸡血一样投入工作,他的家人也像打了鸡血一样支持他,没有任何怨言。陶勇被救过来后,他太太就一直说感谢医院的救助,把陶勇照顾得很好。”老梁跟陶家很熟,前段时间还因为疫情给他们送过菜。

手臂的康复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眼科手术需要精准到毫米级的操作,如果手恢复得不理想,陶勇可能再也无法上手术台。但他已经有了新的事业规划,毕竟自己“不是一条腿走路”,手术做不了还可以做科研、带学生。即使没有发生这次意外,他也打算把自己的临床经验和技术推广到全国各地,让更多地方的医生都能处理一些疑难眼病,因为自己个人能看诊的病人是有限的。自3月4日以来,陶勇开始线上授课和参加线上眼科论坛,每场的在线观众多达近万人,轮到他发言时,评论区就会被“陶教授加油”、“祝您早日康复”的留言刷屏,而他只是继续滔滔不绝地讨论专业问题。

(感谢李文生教授、杨硕医生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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