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胎
2020-03-24张暄
张暄
彭克百度滴滴顺风,各式消息蹦跳出来。据说,以前乘车,在支付宝或微信里可以直接预约,自从某空姐坐车遇害惹起轩然大波后,迫于公众压力,也是从善如流,滴滴公司改变了订车方式,得先下载app,以真实身份注册。
网上内容纷纷扰扰,各说各话,不可全信,没准不是这样。
在此之前,彭克从没坐过滴滴。为此,他总是遭到好友江一涛讥笑,说他不像一个现代人。彭克承认,对一切新鲜事物的接纳,他总比别人慢半拍。那又如何,只要愿意,他认为自己很快就能赶上。
了解顺风,是因为要去T城。T城是省会,离他们这三百公里。以前去,彭克都亲自驾车,油钱加过路费再加偶尔捞一两个违章,比大巴多花费几倍,却是首选,要那份自在。坐大巴,想抽烟得忍着,想撒尿得憋着,还有那摇摇晃晃的磨叽。
后来,他们这里开通了定制快客。定制快客也是客车,也拘束,但车小,跑得快,耗用时间和自己驾车相差无几,从辛苦论,快客就成了彭克首选。
出发前一天下午,彭克手机下单,发现第二天所有车次的车票都已售罄。他才知道,与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而快客只有那么几辆。僧多粥少。
事情不等人,第二天必须出发。可一旦作出坐车的决定,驾车就变得令人畏惧,腰椎间盘也隐隐作痛。彭克终于没有打起驾车的勇气,踌躇之中,这才想起滴滴顺风,于是就鼓捣app。注册完所有真实信息,开始人脸识别,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左扭头,右扭头,眨眼睛,以证明镜头面前的他是一个活人。
镜头里的彭克很丑,圆,胖,还满脸油腻。眨巴眼睛的时候,丑不说,还滑稽。彭克不明白,那些在微信里晒自拍的姑娘,如何能把自己拍得那么美。
比如初露露。他这次去T城,就因为初露露。
等一切操作完毕,啪地弹出一条信息,大致意思是,如果按照公司规程坐车,一旦发生意外,当事人可获得120万元保险赔偿。
他想起那个不幸空姐。这个数字,足以让人安慰了。
定位系统很快搞清了此刻彭克所在的位置,毫厘不差。然后,他在平台里输入终点地址、最早出发时间和最晚出发时间,提交,迅速弹出三个同行程车主信息。手机屏幕顶端,显示出这样的字样,等待车主接单。
彭克就泡了一杯茶,静静等待着。
车主半天没反应,彭克想了一些事情,比如,蒋静兰会不会同意他以这种方式出行。去年,他到山东S市出席一个颁奖典礼,蒋静兰就表示过怀疑。当时,蒋静兰眼睛正盯着在彭克看来好生无聊,可她仍旧能够不动声色地看下去的肥皂剧。
她说,不是一场骗局吧?
彭克说,嗯?
在蒋静兰说出这句话之前,彭克脑海里压根儿没有飘过“骗局”这个词语。他还沉浸在虽不强烈但毕竟存在的欢喜中,一篇小说获了奖,主办方通知他去领奖,在网上给他订好了车票。就这样。
怎么会是一场骗局?
蒋静兰说我经常收到中奖短信,有时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有时是一部手機,最多一次还十万块钱呢,我怎么没有去领?
你那是短信诈骗,我也经常收到。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不也是短信?
这话倒是事实。一个月前,彭克手机叮当一声:
各位尊敬的作家:
由××杂志社主办的首届××文学奖,经评委严格评选,您的短篇小说《歧路爱情》获得年度优秀小说奖(奖金一万元)。待颁奖时间定好后,再通知各位作家,盼望在S市颁奖典礼时相聚。劳烦各位在近几天内,把您的照片(生活照)、个人简介发送至xxzazhishe@126.com。考虑到各位正在会议上,或正在赶往高铁、机场的路上,就不打电话叨扰。再次感谢您的支持。
××杂志社 高飞
过了几天,杂志社的编辑郑欣欣与他通电话,要去他的银行卡相关信息和身份证号。彭克找出那篇小说样刊,看到郑欣欣正是责任编辑。两天后,一万块钱打进了他卡里。紧接着他收到了高飞邀请他出席颁奖典礼的短信,短信中称会有工作人员与他联系,征询订票事宜。随后,那个叫郑欣欣的编辑电话又打了过来。交流很简短,索要了他的城市地址,在网上预订了离他最近的高铁站车票,他只需自己坐车到高铁站好了。
彭克从手机里翻出这几条短信给蒋静兰看。蒋静兰飞快地瞟了一眼,仍把目光落到电视上,说这和诈骗短信有什么区别?
彭克不知如何用三言两语把这个事实辩白清楚,甚至,他认为根本不需辩白。可毕竟是蒋静兰提出的问题,总得打消她的顾虑才好。或者,蒋静兰根本就没有顾虑,也许就是那么一说。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个索然无味的电视剧,并没有对他这桩事情表现出强烈关心。
彭克说,我确实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个叫《歧路爱情》的小说,这是事实。
蒋静兰说,翻过这本杂志的人都知道,骗子也看书也识字。
这个高飞确实是××杂志主编。
你清楚,骗子也清楚。
见彭克一时无话可说,蒋静兰问,你认识这个主编不?
彭克摇摇头。
瞧,连主编都不认识,会无端把一个奖给你?绝对骗局!
你以为世界都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认识主编,小说不照样发表了?彭克觉得这话力度不够,又补充一句,责任编辑也给我打电话了。
他没敢说责任编辑是个女的,那么一说,蒋静兰肯定会说,瞧,色诱都用上了。
你都没和人家联系过,怎么能确定是人家电话?对了,给你打电话是手机,还是座机?
手机。回答这两个字时,彭克有一点虚弱,因为他所有的回答,无一例外都跌入了蒋静兰关于“骗局”的巨大逻辑,就像她收拾茶几,总能让抹布把所有垃圾都抹进烟灰缸,而不是像他那样总掉在地上。
果然,蒋静兰说,他们为什么不用座机,还不是怕被核实吗?
彭克突然觉得面前的蒋静兰就像一个疑虑忡忡的警察,或一个咄咄逼人的战士,在这种形象面前,他真只配当一介书生。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蒋静兰又说,你们谁获过这个奖没有?
彭克摇摇头,短信上面不是说了“首届”吗?
蒋静兰哼了一声,短促而不屑。她用彭克无比熟悉的这种鼻音告诉他,她不需要再和彭克争辩下去,他提供给她的证据,已经很充分了。
彭克有点气急败坏,说一万块钱奖金已经进到了咱们(他本想说“我”的,但临时改变主意,换成了“咱们”)卡里,这总不能是假的吧?
放长线钓大鱼。
我是什么大鱼,有什么钓的必要?
卖你的人体器官。蒋静兰扭转头,看了他一眼。
彭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苍白,还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他只能以这种貌似回答实质调侃的方式结束这场谈话。我的心肝脾肺肾哪有一处好的,骗子偏偏选中我?心,心动过速,心律不齐;肝,喝酒就吐,解毒功能差;脾,脾胃虚弱,一吃东西就犯困;肺,烟已经把它熏得不成个样子;还有那什么肾,你还不清楚它好不好?卖我的人体器官,看他赔死了!
蒋静兰眼睛仍旧盯着电视,说,管你!
事实证明,蒋静兰的担忧纯属多虑,彭克出席的就是颁奖典礼——也未必是担忧,那只是她面对她不信任的世界(也许也包括彭克)的一种方式,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多余机敏。他在典礼台上发表获奖感言,口若悬河,神采奕奕,博得了台下一阵掌声。
唯一遗憾的是,郑欣欣并非美女。可一个女人的声音何以如此好听?
和蒋静兰争辩后的那天晚上,彭克躺在床上,在蒋静兰的轻微鼾声中,还是从头至尾把整个事情捋了一遍。本来确信无疑的事情,经蒋静兰那么一说,似乎真的面目可疑起来。他想,如果获奖果真如蒋静兰所言是一场骗局,那这帮骗子的手段也太高明、付出的成本也太大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惊出一身汗来。他是个写小说的人,整日里就靠编故事谋生,如果蒋静兰的话得到验证(虽然他坚信是绝不可能的),什么故事,能比她预判的这个骗局更为周密,更为惊悚,更为剑走偏锋和匪夷所思?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真被一伙人绑架了。那伙人把他绑在一张椅子上,用尖刀剖开了他的胸膛,从里面拎出了两只粘连在一起的肺。肺硕大,粗糙,像他小时候玩过的猪尿脬,下面还滴着墨汁般乌黑的血,仿若汽车保养时从发动机里滴出的浑浊机油。那一刻,彭克并没有感到疼痛和恐惧,看着滴落的黑色液体,他想,也许自己真该戒烟了。
醒来后,彭克怔了半天,想自己无论如何坚定,其实还是被身边这个因为渐渐肥胖而鼾声轻浅的女人给影响了。翻转身,轻轻抱住了蒋静兰,而蒋静兰也没有像通常那样,在睡梦中把他的手给打开。
唯有此刻,他们才最像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
褥子刚絮过棉花。棉花轻盈,絮到棉布里,有一种踏实的厚重的柔软。踏实和厚重,是他喜欢的。有时,他也需要轻盈,真正的无变化的轻盈,像棉花拈在手中。
他又想起了初露露。
初露露是《歧路爱情》女主人公原型,写诗,偶有发表。
在一个文学微信群里,她主动加了他。彼此没有私聊过,更没见过面。女孩子,总会在朋友圈发一些自拍。彭克对她的模样,远比对她的诗歌感兴趣,哪怕明知她使用了美颜功能。照片上,她非常年轻,头发浓密且发型得当,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瘦削,七分裤下总是露出高跟鞋上一段诱人的脚脖子。面对手机屏幕,他总会肆意盯着那段脚脖子看半天——一个人的美,总是从某个部位泛滥开来的。
从微信内容,他没有发现她已结婚的迹象。他有时会友好、大胆地在她朋友圈下面点个赞,偶尔也跟个无关紧要的帖,不太多。相比他的谨慎,她倒显得慷慨,总是不吝给他点赞,跟帖内容也很热烈。当然这只是他们年轻一代处理人际关系的一种方式,她对他的关注,当不得真。
一天下午,彭克在街头散步,路过一处闹市区,某商店正在搞促销,门口搭了台子,请了一组模特进行时装表演。其中一个女模特,脸蛋并不怎么出色,但在众多女孩中,以彭克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够领略的青春靓丽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掏出手机,随手拍了她几张扭腰摆胯的照片,再加上其他人的一起凑了一组,发到了朋友圈里。
随即,初露露发来一个笑脸。未等他回复,又发来一条私信,说他刚才那组照片里,有个是她同学。彭克好奇地问哪一个。初露露就把其中一张转发过来,一个模特被她用红线画了圈,正是他最欣赏的那一个。
私聊继续下去,彭克这才知道,初露露上大学时学的舞蹈。
彭克贫了一句,哪天请你和你同学喝咖啡啊。
初露露说,好啊。
这么爽快。
但到此为止。随后大半年时间里,彭克也没发出邀请,初露露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
元宵节晚上,彭克受江一涛邀请到嘉瑞古镇去玩,那里有江一涛的朋友。这是城边新开发的一个古镇,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被各式广告炒得沸沸扬扬。和他们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文友。
去了后,才发现不过尔尔,全部建筑都是新修或翻新的,油漆初上,刺眼张扬,仿佛一个没长成的小姑娘浓妆艳抹,硬要把自己打扮成有着性吸引力的女人,好在晚上被霓虹灯一打,倒也勉强能够瞧出几分风姿来。
在朋友家吃過晚饭,江一涛他们几个又喝开了酒,彭克以驾车为由推脱了。他一个人到街上瞎逛,遇到大致可观的地方,也装模作样掏出手机拍几张照片。终于攒够一组,他打算发到朋友圈里,点开微信,最上端是初露露刚发的几张照片,正是他刚刚拍过的那几个地方。彭克心里一阵欣喜,心怦怦怦跳了起来,他当即发了一条私信,问初露露在哪里。
初露露秒回,在嘉瑞古镇。
彭克说好巧,我也在。初露露给他发了个位置信息,他打开导航前去寻找,没走几步,初露露已经明眸皓齿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他。彭克也笑,下意识地往她的脚脖子瞄去。冬天,他最钟情的那一部分的美,在裤子和袜子的夹攻下,就显得吝啬了。笑的同时,他后悔自己今天穿得有点随意了。赶紧用手拉拉身上略显臃肿的羽绒衣,好让它挺括一点,掩起他轻微发福的肚子。
初露露是和父母、姐姐、姐夫一起过来的,他们几个在附近一家餐馆吃饭。她不想吃,一个人在附近溜达。
此前,在对初露露持续的关注中,彭克确认她还没有结婚。朋友圈里,她像许多小姑娘一样,会对自己的单身状态炫耀性地抱怨。
彭克说,我带你去吃小吃吧。
初露露说,好啊。
彭克一直没忘记他承诺过初露露,请她及那个模特喝咖啡。当时在微信里,她也说好啊。文字秒回的跳脱气息,与现在的口吻一模一样。
初露露给家人打电话,说遇到一个朋友,一起逛逛,随后电话联系在哪里碰面。
彭克问,他们没问你男朋友女朋友?
初露露白他一眼,说,你想太多!
路过一家炒凉粉摊,浓烈的蒜香味勾引了许多游客的目光,连刚吃过饭的彭克,都悄悄吞咽了一下口水。他正准备往摊子那边靠近,突然想到,吃完后两个人满口蒜味,总是不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从她跟随他突然停下的脚步,他知道她也心动了,只不过没有主动提出来,是否也有同样的顾虑?
他瞟了一眼她明显涂了口红的嘴唇,那里诱惑与禁忌并立,与脸颊融为一体,不动声色,红艳明亮。
不知怎的,那艳艳红唇突然牵出他的一丝心痛。忍不住,他再看一眼,像想获得免疫似的。
她注意到他在看她,笑了一下,笑容扩散寸余便迅速收敛。初见面的瞬间自然而然的热情突然消散了,两个人都有了一丝紧张。
他在一个彩色气球摊边停下,那里有各色头上戴的发光饰品,牛角、兔耳、猴王帽,五彩缤纷。看见一个女孩子满面欣喜地戴着一个兔耳离开,他也拿起一个问她,喜欢吗?她摇摇头。
他惋惜自己匮乏和女孩子交往的经验。
再走几步,有一家卖菠萝饭的。糯米掺了水果丁,盛在剖成一半的菠萝壳子里蒸熟,晶莹剔透。彭克征询初露露一眼,初露露扑闪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彭克对甜食不感兴趣,本计划点一份先尝尝,一想两个人还不大熟络,在一起搅饭吃太过亲密,就点了两份。
老板示意先付款,彭克赶紧掏钱包。初露露说谁现在还用现金,点开手机就去扫摊子旁贴的二维码。彭克一手握钱包,一手去拉初露露胳膊,说好的我请你,怎能让你埋单?初露露撇一下嘴,说这也叫请?哪天请我吃大餐。
他抓住了她刚过肘部的袖口,粉色羊绒,质地很好,任指头肚肆意感受那一丝柔软顺滑。他的目光落到她头发略微弯曲的下端,想如果此刻手指间是她的头发,或许也是这么一种感觉。羊绒衣的内里,是一件薄款毛衣,现在各色光融合着,侵扰了物的本色,说不清是紫色还是黑色。
终究是彭克付的钱,三十块。
借着灯光,彭克这才有机会仔细瞧初露露的脸。祛除照片美颜后那种牛奶般细腻的质地,初露露皮肤挺黑的,却没有因此逊色,似乎更能显现出没有折扣的青春的肌肤紧致。每一片指甲都很长,也很干净,没有涂指甲油。
前几口口感还好,三五勺之后,就很勉强,甜腻腻倒在其次,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水果烹熟后的怪味。彭克先放下了勺子,初露露脸埋在菠萝壳子上,抬起眼看彭克一眼,嘟起嘴,然后往旁边咧一下,心照不宣。
彭克笑笑。初露露把勺子往饭团上一插,说,早知这样,要一份好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远远地,一朵烟花跃起,打亮了一片夜空。继而三五成群,交相辉映。许多人因此加快脚步,擦过他们靠得不太紧的身体共同体的边缘,往烟花燃起的方向走去。还有几个人对他们的牵连关系视而不见,直接穿过他们身体间的窄窄缝隙,把他们分得更开。彭克会自动靠拢过去。
刹那间,整个夜空苏醒了似的,突然就变成光的花海。周围的脚步更急促了。初露露也饶有兴致地仰起脖子,步履依然如故。
前面有一个类似街心花园的小广场,初露露说,就在这里看吧。彭克说,好,赶过去也不过如此。
在他们周围,有许多对恋人,或偎依,或拥抱。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那种亲密不仅得体,而且必要。彭克瞄一眼初露露的腰,到底没有胆量。心猿意马,烟花绽放也显无聊。
一阵风掠过,初露露双臂交叉瑟缩了一下身子。一直以照片形式在他心头驻留并令他心动的瘦削终于以楚楚可怜的生动姿态呈现在他眼前,唤醒了彭克的某种爱怜,刚才那一刻的心猿意马不见了,仿佛浑浊的河水渣滓下沉,水的上端有了一丝清冽。
她看他一眼,说,好冷。咧嘴笑一下。他也笑笑,张开双臂做了个抱的动作,未及她反应,迅疾放下。她的面庞飘过一丝羞涩,或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的嗔意,放下双臂,让身体恢复如故,随后抬手往后拢了一下吹到面颊上的一绺头发。
小广场后面,有一溜台阶。台阶上方大概也是一片空地,可以看到上面站了许多人,一些小孩子手里挥舞着灯光玩具,星星点点,影影绰绰。
彭克说,咱们也上去吧?
初露露扭头看他一眼说,上去有什么好?
彭克说这里有什么好?
初露露就笑了起来,听从了彭克的建议。
台阶陡峭。因为不断有人从上面下来,有时彭克不能与初露露并肩而行,只好跟在后面。每上一级,初露露浑圆坚实的臀部在力的牵扯下有規律地错位,鼓胀,性感,刚刚沉下去的渣滓又浮动上来,他感觉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长期熬夜带来的身体虚弱,再加上中年发福,他气喘吁吁起来。
中年油腻。想到这个词语,彭克心中黯然。他尽量把呼吸放轻,不让初露露听出端倪。
在更为陡峭的一小段,彭克终于用手从后面托住了初露露的腰。蓄谋已久,又自然而然。勇敢果决,如神召唤。初露露扭头笑笑,不知是宽容,还是鼓励。
彭克心脏跳动的一部分终于安静下来。
人少处,彭克趋步迈上,和初露露并排而行。手并没有松开,这样,托,变成了揽。当然也没有更紧,他唯恐过犹不及,前功尽弃。
上去一小会儿,烟火晚会就落幕了。大多数人就急匆匆往下面走,最后,剩下他们不多的几个人。彭克陪初露露在一棵大树旁站定,瞧下面的风景。
现在还跳舞不?彭克问。
不跳了。
身材还这么好。
胖了。初露露笑一下。
胖。彭克哑笑一声,知道她只是这么说一下,如果反驳的话,倒显得自己认真了。
两个人无话。下面人流,远方车流,以光的形式穿梭。
彭克绕到初露露身后,说,我抱你一下吧。
初露露躲开,脸上有笑,说,不行。
彭克说,良宵美景。
初露露说,良宵美景是用眼睛瞧的。
彭克说,好吧。
初露露重又站了回来,就在回到原地的一刹那,彭克突然用双臂环住了她。她要挣脱,彭克环紧。
初露露说,上你当了。
彭克说,很美好。
初露露说,常这样?
彭克背部一阵燥热,似受了冤枉,没有,第一次。
初露露说,谁信?
初露露挣脱他,说咱们下去吧。彭克想多逗留一会儿,可是没有合适理由。此情此景,所有理由都别有用心。
彭克说再抱一下。初露露躲开,用手指着他说,我这是羊入虎口吧?彭克笑笑,就算是。然后不由分说抱住她,双手就搁在她的臀部。初露露伏在他胸口一小下,两秒,或者三秒,可理解為一种顺从。脖子太低,彭克去吻眼前她袒露的一只耳朵,刚触碰到,初露露一把把他推开,笑笑,整理一下头发,说,咱们下去吧,看我爸妈一会找我。
你可以坐我的车。
你一个人?
还有几个朋友。
不坐。
彭克觉得江一涛他们好多余。
返回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彭克后悔自己还是不够大胆,又担心过于大胆没准把事情弄糟,也许这就很好,毕竟尝得一丝甜蜜,哪怕现在有那么一丁点儿尴尬。
分手前,初露露面色冰冷。
因为她最后的这种表情,彭克忐忑起来。临睡前,他给初露露发了个微信,没有不开心吧?
初露露秒回,没有。
彭克说,那就好。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想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来。
元宵节过后三四个月时间里,彭克与初露露没有见面。彭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上与初露露聊天,初露露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没一句的时候,会有个表情。两个人都很克制,几乎是冷淡。彭克的克制是装出来的。初露露那边,他不清楚。
彭克始终没忘初露露伏在他胸膛上那两三秒钟。他把它视作一种暗示,或隐喻,并把它作为一颗种子,在心中培育。有着作家想象力的便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很快,有时长势过猛,撞击得他的心嘭嘭乱跳。
户外,春天已过大半,一切欣欣向荣。
这天上午,彭克什么都写不下去,无聊至极。他给初露露发了则微信,一起喝咖啡吧。
没有回应,他赶紧补上一句,记得以前答应过你的。这几个字打好还没发出去,对方信息回了过来,好啊。彭克又嗅到了那熟悉的味道。
彭克没提初露露那个跳舞的同学,初露露也没提。
初露露说她要洗个头,约好十点半在她小区门口见面。
洗头,这么私密的事,初露露毫不避讳,算亲密和信任吧?有没有一丝隐隐的暧昧?
彭克驾车到初露露住的小区。这次,他换了件高档却不招摇的衣服,以弥补元宵节时他在衣着上的马虎和缺失。他未到之前,初露露已经站在了小区门口。白色连衣裙,下摆很短。腿,笔直,纤细。双肩包帮彭克勒出了她胸部的轮廓。
她上了他的车。街上,柳絮尚未落尽,在前挡风玻璃上轻盈飞扬。彭克看到,初露露刘海上沾了一朵。车里无风,犹自颤动。他伸手帮她去摘,她躲闪了一下。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也没解释,依旧朝她躲闪的方向伸长手臂,那朵柳絮就到了他两根指头里。他示意给她看。她笑了一下说,还以为你要干啥呢。他说,我能干啥?她说,你自己清楚。元宵节的场景蹦入彭克脑海,他的身体跳动了一下。
他们去得很早,咖啡厅刚刚开门。这是全市最好的一家,起码是口碑最好的一家,彭克随朋友来过几次。这次,彭克才发觉这里并不怎么典雅洁净,几乎配不上此刻的他们。但也没有再换地方,他们拣一个角落坐下。
女招待把单子递给他们,彭克接过,转交初露露。初露露无动于衷,说我都行,你随便。这话有点打击彭克的热情,可替对方设身处地一想,觉得这也许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点餐,彭克并不怎么在行。根据经验,他知道,得有咖啡,甜品,水果,干果。然后点了两份牛排套餐,并告诉女招待,等午饭时分他们需要的时候再上。
两个人没话找话。咖啡厅空旷,即使话音很低,荡开来也显得突兀。幸好不大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其中一对情侣就坐到了他们旁边。
彭克看到,旁边的这对,男孩因为什么事去了吧台,女孩趁男孩离开,迅捷拉过自己的头发闻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原状。想到初露露刚才说要洗头,心里一笑,有一点甜蜜。
有人在旁边,彭克反而轻松了许多。刚才那一刻确实略微有点尴尬。两个人都察觉到了这种尴尬,于是更加尴尬。
彭克吃干果,初露露搅拌咖啡。
当食物的味道终于弥漫了整个咖啡厅,话题也就自然而然浓烈起来。借着浓烈催生的胆量,以及之前那些无聊的话语泡沫反弹出来的决心,彭克问,婚后,你会出轨吗?
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表明自己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个玩笑。
初露露的目光并没有躲避,也不以他这句话为忤,反问道,你出过轨吗?
彭克说,没有。
初露露说,那我也不会。
彭克说,我不信。
初露露说,我也不信。
彭克说,你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初露露说,都不信。
她不信她自己,多好!但彭克没回过神来,说,你应当信我。
初露露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仿佛笑一个三陪女标榜自己贞洁。
彭克说别不信。
永远不会?
这句话来得恰到好处。彭克说,等你。他把目光递过去,表达了自己的渴望和情谊。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这句话过于大胆了,赶紧也补了一句,想把这个局面挽回来,却不想挽回更多,等你结了婚。似乎这么一说,“等你”二字便有了别样的意义。
仍觉不够,又补一句,这样公平。
初露露咯咯笑了起来,说,好吧。
好吧——这个词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就像那晚,一朵绚丽的烟花倏忽升入夜空。相比他熟悉并给他许多欢欣的“好啊”,虽然多了一丝勉强,可仍旧教人鼓舞啊。
彭克不放心,说这算一个约定?
初露露把笑容收敛,不吭声,继续搅拌咖啡。
突然,她放下勺子,抬起头,欲言又止,仿佛下了好大决心,淡淡地吐出一句,如果我为了爱情而结婚,就不会。
彭克心中一凛,这算是否定?他下意识地保卫刚刚获得的战果,说没有几个婚姻会有真正的爱情。
初露露苦笑一下。
彭克还想把这个话题深入进去,可感觉对方已经竖起壁垒,只好又剥开一枚干果。
这样沉默了良久。彭克环顾四周,看到周围几对情侣并非像他们一样面对面坐着,而是并排坐在一個沙发上,有一对还依偎在一起。彭克指指身旁的空位,说,坐过来吧。初露露也环顾一下四周,笑笑,摇摇头。
如果初露露坐过来,彭克肯定会抱她一下。元宵节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彭克一直后悔那天晚上自己还是不够大胆。他相信,如果他再次强行抱住初露露,初露露未必会决绝地推开他。他觉得他那晚的表现太懦弱了。此刻,他想验证自己这个判断。但初露露并没给他机会。
咖啡厅之后的后来像元宵节之后的后悔一样,彭克懊恼自己为何不坐过去?他只记得,在送初露露回家的路上,他无时无刻不被这个念头及欲望缠绕着:他一定要在初露露下车之前,把身子倾过去抱她一下。不管多轻,多潦草,于彭克而言,都有极大的象征意义,那天的约会,还有那个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约定,只有以此收尾才能给他些许安慰。因为心里有了这个负担,好几次初露露说话他都听得不太真切,所答自然也似是而非。当初露露露出疑惑的神情时,他装出专心开车的样子。终于到了初露露家小区门口,初露露下车的当儿,彭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暗暗地把刚从车子自动挡杆上移下来微微出汗的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说我再抱你一下吧。初露露递给他一个微笑连带一个果断答复,不行。敏捷地下了车。
当然,不忘回头,朝他摆摆手。那匀称健劲的双腿伴着裙子的飘摇,终于在拐弯处消失不见。
彭克只好靠那个挥手安慰自己了。
手机铃声响起,彭克接通,是一个外地男子口音,你要到T城去吗?
是啊,彭克说。
你下单时间是明早七点前,八点可以吗?
可以吧,彭克迟疑一下说。他定这么早,为着去了省城后时间宽裕些。
八点必须走啊,彭克说。
好的好的,我们一准八点过去接你。
你是什么车啊?彭克突然想到车的性能,这和安全息息相关。
本田,车没问题,你放心好了。对了,你上车后把滴滴顺风上的订单取消,把钱给司机就好了。
为什么?彭克疑惑。
这样能给你省钱啊。通过滴滴平台车费是150,你给司机100就行。
彭克哦了一声。蒋静兰的面容浮上他的心头,他的第一反应是,不会是骗子吧?可是骗子如何从滴滴那儿获取了他的乘坐信息?
挂了电话后,他通过app看了一下订单消息,果然里面显示有刚才男子的电话。
他立即给常坐滴滴的江一涛打电话。江一涛说,现在的滴滴,实际上是一些专门跑长途的营运车在那里注了册。骗倒不是骗,可能没真正的顺风车那么称心,他们通常是把人凑齐后再走,否则不合成本。
如果我执意要通过滴滴平台付费呢?
那他们也没办法。可你给他们,能省50块钱啊。
彭克没敢说,一旦出了事,那里还有120万元的保险赔偿呢。车已别无选择,但他打定主意,坚持按正规渠道付费,占小便宜会吃大亏!
晚上,蒋静兰回来,彭克说他第二天去省城。他经常去省城开会,蒋静兰也习以为常,只是嗯了一声。
彭克犹豫着是否要告诉蒋静兰这次是坐滴滴出行。一想她面对所有新鲜事物的怀疑态度,以及解释的麻烦,忍了忍没说出来。
再一思忖,如果真出个什么事呢?那120万元无人知晓,滴滴公司会不会装聋作哑,让本属于他的钱打了水漂?
对了,江一涛是知道他坐顺风去的,万一出个什么事,也许江一涛会为他讨公道。可他是否得事先提醒江一涛一声呢?
又觉得不合情理,江一涛肯定会问,你干吗不告诉你老婆,和我说个什么劲儿?
左右为难。彭克用眼睛陪着蒋静兰盯着电视,思想里却是两支队伍在拔河,拉来拉去的。
我明天要去T城。
嗯,你不说过了吗?
我坐滴滴顺风去。
蒋静兰扭过头看他一眼。
快客没票了。
嗯。蒋静兰继续瞧电视。
出了事有120万元的赔偿,告你一声。
不懂。不稀罕。你也不要出事。
鼓了一身的劲儿助跑,跑到跟前,却只是个一小步就能跨过的坎。彭克想,啥叫不懂?120万元不懂,还是滴滴顺风不懂?至于不稀罕,倒是传递出一些他能感知到的夫妻间那种平淡的温暖。嗯,数字太大,就显得遥远。如果一个女人听到120万元就跳起来,那才要命呢。
不管怎么说,于彭克而言,这算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只要说出来,他就算履行了对家庭的责任,至于是否有真切的现实意义,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否则,他会一直纠结下去。
当然,他也不希望自己出事,还有一团模糊的幸福等着他。
去省城是临时决定,因为初露露。
彭克印象中,前不久初露露还在微信朋友圈发过那种她惯爱发的有着征婚意味的自拍照,突然,就在昨天,他赫然看到她发了一个婚礼邀请帖,帖子的名称叫“苏建设&初露露的婚礼邀请”。他的喉结剧烈涌动一下,点开帖子时,手有一丝顫抖。
动态帖,制作精美。一帧一帧婚纱照旁边,是讴歌爱情的小诗、格言、警句。彭克懒得去看,但还是有一句映入他的眼帘:
遇到对的人,过想要的生活。
“对的人”,彭克默念了这几个字。三个字的箭矢,直刷刷奔他心脏而来。
每一帧婚纱照,初露露都在用美丽的大眼睛瞟着他。
最后一帧,是婚礼的时间,地点。最后一句是:
我的一生借你一程,这一程便是余生。
彭克不知道这些诗句是否出自初露露之手。他偶尔瞟她的诗歌一眼,倒是看见过一些与此类似的富有机巧的句子。太鸡汤,彭克不喜欢。
记得不久前,彭克在微信里看到一则短视频,一个男子站在一片几乎齐膝的水域中,以两把凳子交替往前摆放的方式帮助凳子上的女孩渡水。彭克把视频转发给初露露,下面跟了一句话,遇到这样的男人,就嫁了吧。
一分钟后,初露露回过来,遇不到。
彭克在这边笑笑,把一首诗转发过去:
渡水复渡水,
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
不觉到君家。
他挺得意自己能想起这么一首诗配那个视频。可那边只是回过来一个笑脸,不再说话。
彭克苦笑一下,这就是她所谓的“遇不到”?
还有,嫁个什么人不好,偏偏嫁个苏建设——还有比这更俗气的名字吗?彭克这才意识到,他喜欢初露露,她的名字也给她增色不少。如果她叫初梅花,初桂花,初兰花呢?那真可惜了这个姓了!
彭克曾经对自己的名字很是不满。除了后来他获得的一些在团体内任职的头衔,以及圈内通用的“老师”称谓,几乎所有熟悉他且能够呼他名字的,都叫他彭克,连他父母、岳父母都是。这种连名带姓两个字的名字,年轻时谈恋爱最能显出弊端。他无法从对方对他的称呼中,判断两人亲密程度。如果是三个字的名字,连名带姓,冷冰冰,属例行公事;去掉姓直称名字,关系便近了一层;只取名字中的一个字,那已是亲昵。但两个字名字,去姓与不去姓的差别过于悬殊,没有了过渡缓冲,简直是考验女孩子的胆量。几场算得与算不得的恋爱,都在女孩子还在对他用全称时就结束了。
苏建设。彭克又研究这个名字半天。突然间,他很感激这个名字,刚才持续好一阵强烈的不舒服感消失无踪。俗气好,他感激它的俗气。
他们的关系也就如此。剩下彭克能够做的,就是把初露露写进小说里。小说里的初露露,妖娆而丰富,风情而体贴,根本不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她这般单薄贫瘠。
彭克明白,自己的想象能力远比动手能力丰富,就像一粒电子,即将达到逃逸速度飞向他所渴望的陌生区域时,常常就泄了气,继续在原地不停旋转。
他把这个小说命名为《歧路爱情》。歧路,是他的认知,有时他也安慰自己。他的这个小说获了奖。
彭克没有给初露露看过这个小说,他觉得初露露看了,会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也许会笑他自作多情,笑他意淫,甚至,笑他胆小。还有,他始终不忘那个约定,那个后来被她半否定的约定。
她终于结婚了,那么可以这样理解,如果那句话真可视为一个约定的话,又进了一步。
他没有参加她的婚礼。他认为,她在朋友圈发的那个邀请帖,适用于除他之外的任何朋友。如果他不速而至,会让她尴尬。
彭克有时会想,在初露露的心目中,他算什么——异性朋友,蓝颜知己,备胎?
想到备胎,他在心底笑了笑。也许是吧,别类备胎。
“先等你结了婚”“好吧”——她果真结了婚。
还有苏建设,这个俗气的名字。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关注初露露朋友圈动态成为彭克的日常功课,他总是忍不住打开手机,连写作时也不例外。他有时也懊恼自己工作时不能像以前一样自律,却仍旧乐此不疲。初露露却像变了一个人,很少发朋友圈,偶尔发一个,也是不垢不净,不悲不喜,无是非观点,无感情色彩,彭克无法从中窥出她婚姻生活的任何端倪。
突然有一天,彭克看到初露露发了一句纯文字,无图片,无表情:
从此,一个人云淡风轻。
一扇大门朝他轰然开启了。
彭克发一条私信过去,就一个问号。
初露露仍是秒回,先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然后两个字,离了。
为什么?
为她惋惜,却更多是激动,他知道,他的文字里,绝不能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为什么。
哦。
一个笑脸。
回来了?
还在T城。
不计划回来?
短期内不计划。
我去看望你一下吧。
那边好一阵没消息,彭克这边,心怦怦跳着。终于,他看到微信上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消息,然后,他就看到两个字,好吧。
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12点,在T城的君悦咖啡厅见面。
第二天蒋静兰上班一走,彭克就给昨天联系他的男子去了个电话。男子还是满口承诺八点一准过来接他,并让他记下一个电话号码,说到时候这个电话会联系他。彭克说,你不去吗?男子说,我负责给你们联系,我不去。挂掉电话,彭克又有点不安起来。
彭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连续抽了几支烟,到了七点四十,他开始不断地摁亮手机翻看时间。七点五十,对方仍没给他打电话,他就把刚才男子给他的电话拨过去。对方接通,是一个清丽的女人声音,无法判断年龄,但肯定不至于过老,普通话,不太标准,仔细听,和那个男子口音有相似之处。他问车能准时过来吗?女人说正在接另外一个人,接上那个人就来接他。
他把舌头在口腔里团了团,确认无碍,疼痛却一点都没减轻。
一刹那,彭克脑海里浮过那已经无法生效的120万元。他想,生活果真就是玩笑。
小胖子回过头来看车内动静。老干部在起初的惊慌之后很快恢复常态,说爆胎了。
小胖子熄火,所有人都下了车。一个小青年先跑到了车的尾部,俯下身子看轮胎,耳朵上的耳机都没摘。果然是车爆胎了。可能因为耳机里的声音干扰了他对音量的判断力,他喊出的声音很尖厉,虚张声势似的。
是左后轮胎。小胖子一脸懵相,嘀咕说,车前几天刚保养过的。
老干部说,幸亏是后轮胎,如果前轮胎,方向就完全失控了。小胖子嗯嗯点头。
双闪灯已经打开,那些呼啸前行的车根本顾不得注意他们发生了什么。老干部指指车后远方说,你得放个警示标志,这样安全些。小胖子说对对,赶紧找出警示牌,放在车后不远处。老干部说,再放远点,五十米左右。
彭克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警察吧。
老干部没正面回答,只看了彭克一眼,然后指挥所有下车的人,让靠路边站着。
彭克问,交警?
老干部说不是。这个否定的回答已经确认了他就是警察。彭克想,到底见的人多,光从相貌就能判断出自己是那种经常开会的人。
小胖子開始给公司打电话。之前他吐过不多的几个字,和普通话相差无几,打电话用的完全是彭克听不懂的方言。挂了电话,小胖子说,大概半个小时,我们公司下一辆车会过来,但车上只有三个空位,你们一次还走不了。
就有两三个人一起嚷起来,我还急着有事呢。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两爿肥硕的大屁股前后涌动,往小胖子那边靠了靠说,误了事儿你得赔偿我们。
小胖子不是那种遇到事情满脸堆笑讨好人的人,仍是一脸懵相。
老干部说,有事的先走。然后低下声音对彭克说,大中午能有什么事?紧接着问他,不会耽搁你的会议吧?
彭克对老干部的自以为是突然生出一点厌恶。谁说大中午就没事,他正是去赶中午这个时点。可他也不好反驳老干部,就掏了一支烟自己点上。
所有人都在往来车的方向张望,仿佛他们认识即将到来的那辆车。彭克把烟抽完,随手把烟蒂扔到了高速公路的护栏外。老干部跨过栏杆,蹲身捡起他的烟头,往地上按了按,说,别引燃树木失火。栏杆不低,与他的年龄比,他的身手依然利索。
大屁股女人附和了一句,就是,烟头不能随意乱扔。
彭克赔了个笑脸,看着眼前葱茏的树木,不以为然。
彭克本来计划等那辆车来后,不管不顾抢先的,出发已经很迟,再错过等车的这半个小时,按原先约定的时间见初露露已经仓促,但面对上帝突然安插到他跟前的这个老干部,他犹豫了。
车终于来了。车门一拉开,彭克还在犹豫是不是也抢先离开时,已经有三四个人争先恐后往车上挤。被挤落的大屁股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悻悻地返回来。老干部摇摇头。
即使下一辆车在半个小时以内到,12点是指定赶不到了。
此刻,他只能像老干部一样,静静地等着。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