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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世,草木知音

2020-03-23耿永红

南腔北调 2020年3期
关键词:庄稼草木首诗

耿永红

我始终相信,一个诗人若想变得内心干净、感情純粹,那就要剔除身上的欲望、俗气,陷于人间烟火而又不囿于人间烟火,揪扯掉自己周围那些无关紧要的枝枝杈杈,摆脱世俗的种种束缚,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热爱的模样,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温青便已是一个如许“干净纯粹”的诗人了。

作为一名诗人,他热爱草木,把草木当作最后的亲人,由此可见,他有一颗草木之心,葱绿,恬淡,洁净,努力培植自己的植物性,尽量远离动物性,这是他的努力所在。

一个有草木之心的男人,面对世人,杀伐之心应当是没有的——尽管他曾是一名军人,一身戎装,英武之气,却掩不住他的清雅俊朗,这似乎与他的身份有所不符?好在,他是一名文职军人,热爱写诗,且拥有众多粉丝,这也许能冲淡军人给我们带来的血雨腥风的印象。相反,你初在他面前时,眼前的他,是儒雅静默的,话并不多;但当你接近他时,才发现他很健谈,且又是一个很真诚坦荡的人。那么,我想,能帮他打开话匣子的人,一定是他愿意接近而且愿意倾诉的人,不只有人,还有草木。

温青,就是这样的诗人,因其诗而倍觉其人格魅力无穷;因其人而倍觉其诗亦如其人,引人沉迷于内,留连其无尽风景。

他洋洋洒洒,倾情倾力,为草木写了35首诗,《草木,我最后的亲人》。这是一组为草木作传的诗歌。远离庙堂之高,身处江湖之远,他不为帝王将相唱赞歌,却为草木百姓作颂词,有此襟怀,自是让人感佩无已。

其诗通俗易懂,却不乏诗味,一颗诗心,玲珑剔透,如明月皎皎,映射着文本。我觉得,诗人与草木交流的场景,当是最动人的,当他蹲在一棵青草前,轻轻地给一棵草念诗时,那该是何等美好的场景?一棵草前,他慢慢地吟出几句诗:“一叶一芽,捧出人间/最初的柔软/在山川河流之后/收集羽毛,蛋壳和鸣叫/捋顺一个幼年的春天。”想象那棵草,在风中轻摆着身子,侧耳聆听的模样,完全是陶醉至极,那时那景,我们当晓得天人合一是如斯至妙至佳的境界,足以让人感喟不尽了。

温青作为一名诗人,自有一颗悲悯之心,他以平等之心、平等之眼,看待世人万物,观察视角恰如其分,既不高高在上,亦不卑下屈身,这尤为难得。万事万物,原本平等,无分高下贵贱之分,纵是有人为划分,百年之后,岂非一场烟云一场梦?在这一点上,他清醒而睿智,因此在他的诗歌中,处处可见他对草木的情深意切,字里行间,都是他的真情诉说,有痛感,也有爱怜;有叹息,也有昂扬向上之情。在《庄稼的小兄弟》中,他写道:“水稻低腰,攥紧一串串的小拳头/红薯以五指的叶片/盘算会在第几场雨后出土/我是它们的小弟兄/在湿漉漉的田埂上与蚂蝗棋逢对手。”这样的句子,完全是以与庄稼平视的角度来写的,自己与庄稼,称兄道弟,这般率真纯挚,如一个小男孩在田野里,伸开双臂,奔腾飞跃,眼睛有光,纵情挥洒着对田野的热爱,不掩饰,不做作,着实难得。

在这场盛大的草木雅集上,温青有一颗至真至诚之心,他之于草木的热爱,令人叹为观止。这组诗中,是他与草木的一场对话,实质也是一场心灵的独白,这种独白方式,以诗意的形式诠释并完成,让读者在阅读文本的同时,能够感觉到他亦是一棵植物,在风中轻轻摇曳。他的叶片,他的托举着露珠的身躯,他的微笑,他的轻轻的歌声,可有几人能读得懂呢?而草木能懂,这已足够。“皱纹是那些线索/在凋零之后的隐藏/三千落叶,都成了行人/无法舒展的面庞。” (《落叶穿上金黄的衣裳》)这首诗透视角度奇异独特,表述别致,放眼望去,满眼沧桑,人生有种无奈无力之感;在《向大地表白过的人》中他写道:“此生收纳了一片天/是一块伤疤的切片/它状若花瓣,被一首情诗/粘贴在悬空的中年。”在这首诗中,作者的个人生命体验与草木联系在一起,“云是一块伤疤的切片”却又“状若花瓣”,那种悲怆感融化在诗歌中,人与诗,诗与人,融化在一起,既富有美感,却又不乏微微的悲凉,令人引起深深共鸣。

不同人写诗有不同的追求与目标,温青之写诗,既写给自己看,也写给懂他的人来看,他从诗中观照世间万物,万物亦从诗中折射出他的情,他的爱,在这个过程中,写诗变得更有意趣,达到内心块垒的一种消融。然而诗歌的承载力度毕竟有限,他所呈现给我们的,也不过是瞬间的顿悟,精神片刻的释然,即便是这“瞬间与片刻”,虽并不能完成永恒这个宏大的主题,却已是一种精神的充盈,生命的饱满。温青在个别诗节中,常常会满足并享受于这种“饱满与充盈”,达到自我精神安慰的境地。“在冰封一季之后/弹奏鹅黄,浅绿和柳烟/把一座村庄拉到眼前”,这首《大地伸出手掌》,完成的是一场回忆,在回忆中再现村庄之美,拉近心灵与故乡的距离;“四十年后,我回到田间地头/那些当过兄长的庄稼们/还能碰见一把与它们共生的筋骨”,这首《庄稼的小兄弟》中,他完成的是之于过往的一次深情地回望,现实与记忆联结在一起,完成了一种精神的重生与涅槃;而在《一棵草的宫殿》中,他写道:“世界太混乱了/我们的宫殿覆满了尘土/和那些即将爆炸的花蕾。”人世的无序与混乱,却不及于一棵草的宫殿,生命的无常与无秩序,让人无助而绝望;而在《以荒芜的内心圈定三千浮萍》这首诗中,作者写道:“三千浮萍驻守我的疆界/护佑秋水伊人的寂寞与冰冷/所有漂浮着的圆满/都在雨打风吹中。”这首诗中,作者内心的柔软与慈善颇是让人动容,他看透表面的圆满,在雨打风吹中,体味个体的忧伤与苍凉。这种敏锐的触角,涉及到的方方面面,莫不诠释着一个诗人的大爱情怀。

那么,每个人作为一个渺小的存在,还是试图找到和自己气场相似的事物,来惺惺相惜,相亲相爱,甚而相依为命,在这些草木中,我们其实具有草木类似的命运,抑或是共同拥有着宿命般的存在。我读温青的一些诗篇,常常陷入某种恍惚中,看着众草招展,草影零乱,青黄相间,在大地上无边无际地蔓延,他们的生命力何等强悍,然而又何等脆弱!生命是一个矛盾体,无论是草木还是人本身。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温青试图用草木来掩盖生命本身千疮百孔的真相,这种真相令人心情最是不愉快,我们拒绝不了,但我们可以尽量远离,为了远离,我们必须靠近另一些事物,它们更加接近真善美,成为笼罩在我们心灵之上的蓝天白云,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希望。这一点,他在诗歌中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譬如《另一个世界有我的倒影》,“我的倒影来自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攀爬到枝头”,他坚信亲情力量的强大,与父亲的不离不弃,给予他力量与勇气;再譬如《滚动的余生》,他把夕阳写成一颗卧于田垅的老南瓜,色香味俱至,滋养身心;再如《草木的故乡》,他写“泥土之黑,让庄稼结出雷电/甲虫举着烈焰的刀/剔除那一万株变异的禾苗”,对于土地的理解如许透彻,用笔也是勇猛有力,触目惊心的是,在这种描述中,他完成自身作为一名诗人的使命,努力呈现与呼吁;再有《草木穿城而过》,他说:“我在浉河边抚摸每一株水草/打动它头顶的露珠/进入波浪的方式/就是一次次粉身碎骨地坠落。”他对于水草的抚摸,既温情而又动人,细腻精微的情思让人动心;还有这样一首,《草木把路走直的时候》,他写道:“所有白首的植物/都是亲密的朋友/我隐身其间/已然忘却了来时的道路。”这个忘却,不是遗忘,是一种坚守,或者说,在这条与植物相识相交的道路上,他从未离开过,一直存在、热爱并坚守着。

最后,回归到诗歌本身。读者对于诗人的关注,其实质上,终极目标还是要回归到文本本身。这组诗据作者说,时间匆促,未及沉淀思索,便作为短诗之集,未免有些粗糙浅显了些。事实上,相对于长诗来讲,短诗尤见功力,其在语言的简洁度、凝练上,都要求诗人更加注重锤字炼句,缺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妥,而这一定是个慢功夫。然而慢工出细活,作为一个很是喜欢其作品的朋友来讲,我还是建议温青以后慢慢写,慢慢改,须知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那么,把诗歌当作一辈子的事情,慢慢经营,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也许更有利于其诗歌的质量,更有其流传的可能与价值吧。

纵观温青这组诗,为草木作传,把草木视作亲人,细腻与豪放兼至,痛感与挚爱并存,他可谓是草木的难得之知音了。草木若有知,当何其欣幸,有如此诗人为其歌,为其泣,为其爱,为其痛,之于草木来讲,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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