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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技艺,如是我闻

2020-03-23黄孝阳

鸭绿江 2020年1期
关键词:写作者现代性

黄孝阳

一、谈论小说技艺是困难。如在旷野,在“一片庞然而有待辩读的静默里”,我看见了落日下的山河震动,而身边的你,我所深爱的你却一无所闻。这并非是你的愚昧,否则我也不会对你有如此深的缱绻眷恋。你是三维的,而我是四维的。又或者说你用舌尖感知万物的咸,而我是那只蝙蝠,昼伏夜出,依靠声呐系统来发现目标和探测距离。你当然是对的。但你的“对”并不构成我的束缚;相反,是我的翅膀。世界犹如蝴蝶的翅翼,在令人晕眩的“急速的颤动”中,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与神秘。此种颤动,没有善恶好坏, “你的对”是翅膀向上的那一刻,“我的错”是翅膀向下的那一刻。两者的和,便有了蝶的盈盈飞起。

二、一些人的文学才华是一个从涓涓细流到大江大河的过程(这是容易理解的,是H2O的累积,就其景观而言有不同面貌,能裹胁人心,其本质属性未有变化);而另外一小撮人的文学才华是一个从涓涓细流到飞禽走兽的过程(这里存在着物种进化,是突变)。所以亲爱的人啊,你若是猎人,我便是匍匐在你脚下的驯鹿;你若是渔夫,我便是甘愿把腮帮穿透于渔钩上的鲑鱼。

三、什么是小说,在我此刻的理解里(下一刻的回答又会不同),它是存在之诗,是时间的众多旋涡与空间的各种涟漪之总和,是对人的凝眸。如标月之指,蕴藏着我们理解自身及世界的八万四千法门。又或者说,它是一块搁在你面前的旧钟表,指针在嘀嘀嗒嗒地响着。你想起许多,与此块钟表有关的“许多”,你的身体因为这“许多”有了改变,比如肾上激素的分泌,比如衰老。你突然就知道把这块表送给你的那个女孩即将死去,死于心力衰竭,独自死于人潮汹涌的街头。是的,“突然”,突然间你发现你所置身的此刻,不仅是过去种种凝结出的一小块结晶体,亦是未来的种子。而你也无力改变这颗种子的属性,哪怕你手上已握有可以穿梭时空的来自未来的黑科技。你能做的,只能是静静等待着泪水把你抓住的那一刻。当那一刻终于降临,你也只能是放声大哭,并在泪水中真真切切体验到生而为人的痛苦与喜悦。这痛苦是如此巨大啊,如子宫,你将自其中分娩而出,重生。而那喜悦虽细弱,不过寸余,又若千年暗室之灯,让你的魂灵渐有形体,犹如扑火的蛾。

四、写什么?怎么写?在回答这两个问题之前,你得反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写,不厌其烦。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通俗点说,这是最基本的内功心法,决定你是少林派、武当派还是青城派,至于“写什么与怎么写”,则是相应的招式。少林的一力降十会是好的,武当的绵密细柔是好的,青城的快准狠是好的,但这都需要相应的心法以为根本呼吸。若心法与招式不匹配,便易走火入魔。

五、我想说的是“渔”,不是“鱼”。鱼是干货,拿来就能下锅。“渔”,是方法论,是价值观。靠出海捕鱼为生的渔夫,与岸边垂钓养生的渔者,是两个物种。你得想明白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渴望终究会成为现实。就算你因此成为《傻瓜吉姆佩尔》的主人公,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谎言都有被实现的那一天,区别只在于时间、地点、人名不同而已。当你真正理解了这一点,你便踏入真实之境。人之一生,无非是渴望,人对他自身的渴望。是渴望成为一个桃,还是渴望成为一片林子。前者就要谙熟关于桃树的一切,习性、姿态、生长节奏、神话传说与风俗。最重要的是,要满足人们对“桃树”的主要想象。桃树里走出一个女桃妖是可以的,若桃树里跑出一头牛头怪那就不妥。后者更强调一个维度的转换,要在一个宏观里把握。文本的结构就显得异常重要。万丈高楼平地起,这高楼要有设计图,不能搞所谓的零度写作,沉溺于传统文本里最常见的那种“河流叙事”。对于此时代而言,重要的不是“鱼”(手机是所有人手上拿着的图书馆),而是对各种信息的搜索整理分析归纳推理结论,继而具有迅速行动的能力。而贯穿行动始终的,就是叙事——小说怎么可能是无用的呢?

六、人是自由的生物,又渴望安全,厌恶风险(这里存在着一个二律背反)。通常情况下,对后者的渴望更大于前者,所以我们多半习惯按图索骥,沿着先人提供的路线图向前,再向前。但是,亲爱的人啊,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我们所置身的蓝色星球不再是三百年前的那个。从前慢,那张路线图是准确的;今天,谬误百出。只要你愿意去正视眼前的事实(我把它命名为新现实),你就能看见飞机的路线图,高铁的路线路,还有那份骑着一辆摩托车漫游茫茫中国的路线图。“传统虽好,已然匮乏”。你只有理解了我说的这种匮乏性,你才可能明白我要说的小说技艺。在门槛边编把藤椅,与俯案制作一块机械表,真的是两回事,所要求的材料、工艺原理、专业技能,绝然迥异。

七、现代性是一个关于历史分期的概念,是一个人类从地面一跃而起(飞机的发明当为揭橥)的澎湃过程。它对应的是历史性,犹如昼与夜的对应。我们目前的大多数写作,基本还在历史性的范畴里,故而“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是好的。这是不够的。我长篇累牍地论述过现代性三个字。其实我所要讲的小说技艺,都在这三个字里面。比如我说过现代性的九张面庞。第一是主体性。这有两层含义。一是我目光所及,才有奇妙动人。这里有一个强人择原理。不被我所注视的,皆属冗余与无意义。或许是有价值的,边际效益趋零。世界因为我的目光才能得它的组织结构与声色光影。二是“我要知道我要干什么”。尤其是在今天这个“人为自身(不再是神)立传”的时代,写作者如果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其文本即噪声。委婉点说:一个有赖于他人解读的文本是可疑的。粗暴点说,你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那你能干出什么來呢?一个朋友曾对我说,小说家要学藏。这是对的,万千人海一身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中国画的留白,众所周知。但你能藏的,得是你有的东西。你不能说,你连自己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第二是建构性。第三是碎片性。第四是不确定性。第五是戏剧性。第六是复杂性。第七是开放性。第八是加速性。第九是无限性。这里就不展开详述。总之,这九张面庞构成九宫格,一个奇妙的 “人的魔方”。

八、对于写作者来说,没有比发现自我更重要的事了。此种发现,一定是建立在对他者充分尊重的基础上。我与他者是一个黑白互生阴阳互根的整体性景观(太极图),是一个具有流动性、不断生长、与宇宙同步膨胀的有机系统。换而言之,我与他者都是此系统(真理)的一部分。不能过于沉溺于内心。内心那个声音令人着迷,但它在某个时候确实是阻碍,是塞壬女妖。要有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如果没有这种渴望,他者的声音,哪怕是你梦寐以求的引力波,它也是一堆没有意义的背景噪音。外部世界日新月异,以一个超出普通人认知范畴的速度在迭代更新。我们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构成它的两大引擎是科技与资本。同时,它也呈现出五种基本冲突,一是知识体系的冲突;二是资本与权力的冲突;三是国族利益的冲突;四是技术与伦理的冲突;五是代际冲突。换个说法,一个自命严肃的写作者必然会超越传统叙事或乡土美学,去理解什么是科技的澎湃力量,什么是资本的贪婪与游戏规则,在这五种基本冲突中取一瓢水——包括 “记住乡愁”,但此种记住必然是在一个现代性目光的审视下。今天的写作者应该把笔墨集中于这瓢水。这瓢水里才有当代中国人的面容及其起身时的身影,才可能让自己的写作技艺从加减乘除进阶到矩阵算法。

九、我承认在面对“认知经验里的回响”时,人是容易有共情的。尤其是在这个现代性浪潮席卷全球的今天,人更愿意为那个已然消逝的古典家园点赞,这是各种乡愁滥觞所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为什么有这个“故”字?哪怕这个字里到处是跳蚤与臭虫。因为这是对确定性的渴望。我们说时代如同风暴,少数人在某些时候可以说“我看见风暴激动如同大海”,但更多在风暴中的人渴望岛屿。这种确定性就是岛屿。这种对确定性的渴望根源于人的本能。确定性还是套路,原型。当人类还在莽莽丛林茹毛饮血之际,这种确定性帮助他们迅速判断哪种果子可吃,哪种野兽危险。“迅速”极其重要。不够“迅速”的基因传递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但这仍然是不够的。因为据说人类是从一种3亿多年前漫游在海洋中的史前鲨鱼进化而来的。我是鱼,我喜欢水;但我还想到岸上去。倒不是说岸上是人演化的终点,而纯然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更重要的是,“如果说人是时代的产物,那么今天的人皆是现代性的孩子”。世界如此广袤,我之足履所及,便是赞叹,便是祈祷。上岸是痛苦的。我原来说过一个比方。大家都知道那个第一个跳下树的猴子是人类的祖先(如果进化论是对的)。但我要说的是:这不是一只猴子,而是许多只,在直立行走、走向未知的那趟艰辛旅途中,很多猴子被猛兽吃了,掉下悬崖摔死了……死法多种多样吧,有的还死得特别有幽默感。我大概率是那些死去猴子中的一只。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亲爱的人啊,我在这里,就像你在此短暂人世。我们都是一个彩色万花筒里的小碎纸片。我书写的这些汉字,是我唇上的甜;亦在此刻,为你品尝。

十、16年有部电影,叫《分裂》,男主有23种人格,每种人格各自对应一种思维模式、行为方式,有信徒、顽童、嗜血者、强迫症等。各种人格对身体支配权的争夺戏,让看电影者颅内高潮。而某几种人格之间的关系也是敌我矛盾,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我不是一个多重人格者。今天有个流行词叫斜杠青年。即,人的知识结构的跨界与融合。人在这个社会上所拥有的,不再是一个身份,有了多种可能。每种身份,或者说职业,为我们理解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知识结构与视角。知识即人格。一个当代地球人的知识结构当有四个维度:一个是政治的,一个是经济的,一个是科技的,一个是文化(学)的。所谓人之四维。四维不张,人就是扁平的,单向度的。但问题是:这四个维度的知识结构并不必然兼容,常互相为敌,要让大脑死机。怎么办?承认“我是我的敌人”,这样才能心平气和,逐渐成为一座山脉,内有千沟万壑,有悬崖与瀑布。我说过现代性的九张脸庞,其中有一张即是复杂性。我喜欢复杂性,把它比喻成一座花园,即可以流连其中不觉旦暮……还是回到《分裂》这部电影,导演M·奈特·沙马兰不是在拍一部多重人格分裂的纪实电影,他让那23种人格共同作用,一起分娩出第24种人格,也即是一个拥有超现实能力的人。小说是超现实的。如果现实只是当前公众语境所定义的那个。

十一、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没有什么比这个“观”字更重要。我们活在一个观念世界里,观念事实的影响力通常大于客观事实。文学观是一个人生命观的溢出。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社会结构相对稳定的古典社会。经验的有效性在这个由现代性驱动的新现实里呈现出边际递减效应。圣人贤者留下的古老训诫如同牛顿经典力学,还能影响日常,但起根本支配作用的,是相对论与量子理论。现如今的文学理论其实是经典力学框架下的,落后于这个以“大数据、小时代、碎片化”为特征的开放社会,不足以解释这个日趋复杂的世界……这些年我听到别人说我是一个先锋作家就很伤感,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啊,只是我眼里的现实与他们眼里的现实不一样。我们是“现代性”的孩子。我写的就是现实,我从未离开现实半步,我呈现现实的方法是由现代性孕育的那些点、线、面,不是什么高难度的级数、波函数。有时我觉得这些方法就像使用微信添加朋友一样,当属于不言而喻的常识。

十二、所谓新现实,我把它又称之为知识社会。它大致有四个特征:一个知识生产呈指数级增长的块茎结构,一个人可能真正获得主体性(自由)的个人时刻,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与戏剧性的现代性景观,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我曾论述过这四个特征,这里不复赘述。知识力是国族最核心的竞争力。小说也不例外,知识在文本中是极端重要的。比如,它让蝴蝶成为蝴蝶,罪犯成为罪犯。知识让细节真实可信,你不能让一个手持汉阳造的士兵击毙一公里外的敌人;比如知识给出语言的活力,摆脱文艺腔等,让它丰乳翘臀。形容一种老奸巨滑的笑容,说他“笑得像一个 2”,这远比平铺直叙说他“笑得意味深长”来得精确生动;比如各种学科知识提供的理解世界的不同维度,能极大丰富写作者的魂灵,开阔其视野。知识提供了一群人理解世界的观念、视角与经验(小说家是对他们的概括),一个可以信赖、值得尊重的知识结构;比如知识提供的各种公理定律,能指导小说的文本结构,隐喻人物内心,测量人与人的关系……尤其是人文学科里的各种知识,懂得越多越好。今天的写作者至少要精通其中一门。当然知识有很多问题,许多知识都是被苦心孤诣统一整理后的“技术现象或程序”,以及工具理性蔓延至社会领域所导致“生命本真”的丧失等等,这些可视为新现实的阴影进入小说文本。前几天布鲁姆过世,看到他说过的一句话,“关怀人类,而不只是取悦读者……作品里起码得有这么一些生命质素”,当时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了一段话:“写了20年,最近这几年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生命质素,或者说,是我在《人间值得》里说的作为‘人的长嗥,不仅仅是对现有牢笼籓篱的打破撕扯,跨越跃起,建筑构架(追寻自由的历程),更重要的是从诸多思潮观念等中抽身后退,尽可能摆脱迷宫奇观与大江大河的诱惑,回到人之本性(第一性),再往前行,重新与此时代结合,确认自我属性,人之边界,事与物的各种维度,及命运的澎湃赋格。”当然,写《人间值得》时我没想这么多;写完后,这些字就在脑中‘涌现了,是凯文·凯利在《失控》一书中描述的涌现。

十三、对初习写作者说几条建议。未必有用。

1.读文学期刊。用当年高考的气力来读。读到滚瓜烂熟处,精微奥义自然显现。他们的好,你看得见;他们的不足,你也能大致看见。看见之后,若还有想写的冲动,那就开始疯狂敲击键盘吧。

2.先改写经典。取其主旨、框架、人物关系、冲突之核,置入当下语境。各种改法。“所有的未来都包含在过去之中,是对过去的一种意味深长的阐释”,而要真正理解这种阐释,必须使用当下语境以及各种技术。你要懂得一台苹果手机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有些年轻人为什么为了获得它不惜去卖肾。(只是追逐虚荣么?)

3.找到小說要讲的那个核,一句话能拎出来的,哪怕就是你此刻戴着的那块表(或任何一人一物一个瞬间),绕着它跳舞吧,至于跳伦巴还是慢三,没那么重要。如果你能围绕着这块表写上十万字,你及格了;你若能写上五十万字,你就在牛掰的边缘。

4.这个核最好是二律背反层面的冲突。通俗地讲,忠孝难两全,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我们贪恋手机提供的便利性又被手机此媒介控制,等等。

5.现实到此为止。在此刻度上,再前迈一步。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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