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抗衡:法国影人反霸权之路
2020-03-23阿树
阿树
法国新浪潮大师让-吕克·戈达尔(左一)在拍摄电影
2004年,上海,《电影手册》主编让-米歇尔·傅东参加了一场名为“全球化语境中电影美学”的研讨会。
会议上,这个法国人对“好莱坞”下了个新的定义:“不是美国的电影工业,不是美国娱乐业和传媒的整合系统,而是一个正在变成霸权的全球化模式。”
十多年来,好莱坞已经是一个全球霸权。而反好莱坞、仿好莱坞,成了对抗好莱坞的两条通道。现在,我们回到电影诞生之地,也就是傅东的祖国—法国,看看这是如何形成的。
戈达尔的拒绝
“他不会去美国的,他太老了。你以为他会为一块金属飞那么远吗?”
2010年,学院要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授予戈达尔,却找不着这个人。后来戈达尔妻子在瑞士说,戈达尔坐不了那么长的飞机。也有媒体说,戈达尔坐不了十多个小时不能抽烟的航班。
戈达尔是谁?让-吕克·戈达尔,法国新浪潮大师。特吕福曾把电影史称作“戈达尔之前”与“戈达尔之后”,类似文学之于卡夫卡。
没有戈达尔,就没有真实而自由的电影美学和现实主义流派,今天的电影语言或许是另一番面貌。
没有戈达尔,甚至就没有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新好莱坞。美国人爱着戈达尔,奥斯卡中的很多人都共享著戈达尔留给他们的精神食粮。但戈达尔从来没有从美国人手里拿过什么奖,2010年也不例外。《纽约时报》为此饱含惋惜与爱慕之情,写出了美国人的心声:“美国与戈达尔,一段没有未来的关系。”
戈达尔也爱着美国的某些东西。比如导演大卫·格里菲斯,他留下那句名言:“电影始于格里菲斯,终于阿巴斯。”他深受美国导演奥森·威尔斯的影响,拍摄个人首作《筋疲力尽》时,他让男主角模仿亨弗莱·鲍嘉有模有样地指涉了美国文化。
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莱坞反抗者。纵观戈达尔一生的作品,无论风格形式、思想内容,还是个人行动,都是一种把反好莱坞进行到底的姿态。
1967年,他拍摄的《周末》中,两个倒垃圾的人对着一台摄像机聊天,聊了7分钟。而另一个场景里,他让一个女人坐在明暗分明的桌子旁,事无巨细地讲述她去过的一次狂欢,同样是一个对着摄影机说话的漫长片段。
这种做法看上去极其傲慢—似乎不顾观众的感受和耐心,也没有去迎合并麻痹观众的企图心,反而将其置于焦躁不安、不知所措的境地。戈达尔却认为,要带领电影走出白日梦的幻象,而这种幻象就是好莱坞传统。
一战使得美国电影毁灭法国电影成为可能,到了二战,美国电影几乎摧毁了所有欧洲电影
《筋疲力尽》《周末》剧照
“戈达尔们”认为,好莱坞电影本身是一种资产阶级电影,它代表了一种令人沉醉的、过度迎合观众的娱乐情调,同时又具有霸权主义特征,让观众看到的只是制片厂的单向输出。
在戈达尔那部极晦涩的《电影史》中,他引用了格里菲斯的那句名言:拍电影只需要一个女孩和一把枪。
这句名言有无数种延伸理解,但结合《电影史》的语境,这把“枪”就掌握在好莱坞的七大制片厂手里:从拍摄、发行,到放映,制片厂一并霸占,并获得票房收入的95%。
这种模式在一战中迅速成长,因垂直整合经营活动,好莱坞得以摒除竞争者的干扰,有了稳定的发展环境。战争一结束,大量美国电影席卷而来,美国军队的心理作战部向法国输出了400多部最新的美国电影。战后两三年,法国的制片工业已经岌岌可危。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戈达尔会在《电影史》中说,一战使得美国电影毁灭法国电影成为可能,到了二战,美国电影几乎摧毁了所有欧洲电影。
法国的反击
美国人和法国人都发明了电影。1891年,美国人爱迪生申请了电影摄影机和放映箱的专利。另一边,1895年12月28日,巴黎卡普耐辛大街14号大咖啡馆,卢米埃尔兄弟让人们永久地记住了那一幕:一辆火车即将从一块布里冲出来。
相比爱迪生的科学、技术精神,法国人卢米埃尔兄弟则不同。他们把机器搬进了车站、工厂、公园等地方,还去记录园丁浇水、婴儿喝汤等日常而新奇的事物。这种游戏心态,正好是电影的魔力所在,也符合法国人天性里的浪漫。
一战前,法国是全球电影工业的中心,其影片攻占了世上大多数银幕。其中法国的百代公司的发行网络遍布德国、意大利、西班牙、美国、巴西、土耳其等十多个国家。
一战期间,欧洲急于应付战事以及相应的经济、社会问题,使得电影业疲软、从业人员匮乏。相反,美国好莱坞摇身一变,成为魅力与娱乐的象征,占据了世界上大部分的银幕,取代法国,成为电影霸主。
到了1925年,好莱坞电影占据了法国票房的80%。法国观众对美国电影有巨大的热情,使得影院经营者不得不持续放映,众多制片厂,包括高蒙和埃克莱等公司,也不得不停止拍摄。
这种情况也在其他国家上演。1925年,英国市场上95%票房份额被好莱坞电影分走,大部分“国产电影”无缘进入影院。
二战后,美国对欧洲实施马歇尔计划,以帮助其复兴,借此大举出口文化产品,好莱坞电影对欧洲造成席卷之势。1944年,戴高乐解放巴黎后,反手就对美国电影实施了进口限制。
但当时法国制作影视作品的成本飞涨,制片人很难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开拍新片。于是,法国国家电影中心(CNC)设立了产业临时资助基金,征收电影票的附加税。每当一位观众买票观看一部影片,包括好莱坞大片,就有10%票房归CNC所有。这些钱会进入创作者的账户,用以支持他们的创作。
之后,CNC完善了投资制度—本地电视台拿出一定盈利份额来购买法国电影版权,这让创作者的投资问题得到了解决,并形成一个长期良性的循环。不仅如此,CNC还出台了“世界电影补助计划”,支持所有对电影美学有创新企图的影片。
一系列的举措使得法国的制片产业逐渐恢复了活力。1950年后,法国电影年产量保持在100部以上。
新浪潮运动爆发时,也就是1960年,法国政府适时引入了新的扶持制度。政府背景的委员会评估剧本后,对高质量的艺术电影和独立电影提供资金。在新浪潮初期,没有影片受惠于此,但之后大批年轻人进入,借此掀起了新电影运动。
20世纪60年代开始,戈达尔和他的同行们引领了一股全球新电影的潮流,确立了一个势不可挡的冲锋,冲击着好莱坞那套陈旧的制片体系:借助独立制片人、中小型制片公司、艺术电影院线以及电影节,把强调个性表达、有艺术探索的影片纳入整体的电影市场运作。
多线抗衡
浪潮过后,大师们孤独前行,但也开辟了下一个弥足珍贵的全新空间:电影的制作与消费对象更为畅通、明确,电影工业吸收实验与艺术电影更加游刃有余。
韩国电影所走的道路,跟法国大不相同,它全方位地模仿了好莱坞。
韩国电影《寄生虫》斩获第9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国际影片、最佳原创剧本四项大奖
现在,我们对影史如何划分“戈达尔之前”与“戈达尔之后”,有了一个明确的判断。
此前,法国电影和世界电影一样,制作迎合大众的娱乐产品,却让本国电影几乎不存在优势。
此后,新一代导演把电影从庞大制片体系里解放出来。他们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他们找到了一种新的电影、新的形式和新的语言,让电影像诗歌、像小说、像绘画,让电影是来自“作者”的创作、“作者”的表达,借此,才有资格展开对好莱坞的抗衡。
难得的是,法国政府还将其制度化了。2013年6月,欧美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前夕,法国文化部长高喊“文化例外”的口号:“文化产品因其特殊价值不能屈从于市场,我们不能在盲目的市场法则中迷失文化、迷失自己。”最终,欧盟27个成员国达成一致,将视听产业排除在此次谈判之外。
从文化例外到各种各样的补贴和资助,法国建立独一无二的电影体制;也正是基于如此种种的历史潮流,法国的戛纳电影节,成为世界艺术电影的大卖场。它比奥斯卡更加盛大,也在另一个维度里与好莱坞继续抗衡与合作。
不过,法国的制胜之道,终究是例外。可以对比的还有韩国。
1999年,为了抗议韩国政府开放进口电影配额,韩国本土电影人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他们剃了头发,发起“光头运动”,静坐在汉城光化门、国厅等地。
当时,好莱坞电影占据了韩国市场的80%左右,如果取消进口配额,好莱坞将全线攻占韩国影院,本土电影人可能就没有生存空间。这种维护配额制的运动,前前后后发生过多起。
2006年,韩国政府宣布削减进口电影配额,将配额制中原来规定的146天减半为73天。很快,韩国电影走向了繁荣。而韩国电影所走的道路,跟法國大不相同,它全方位地模仿了好莱坞。
2013年,韩国电影市场票房总排行,仅有一部好莱坞电影《钢铁侠3》进入了本土票房前十。对于韩国观众而言,全民观摩好莱坞电影已经成为历史。韩国电影已经可以去除配额制的保护伞了。
对抗好莱坞,需要回答“电影何为”这个问题。很显然,韩国与法国给出了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