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云淡日光寒
2020-03-23邹贤中
邹贤中,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安徽文学》《美文》《延河》《奔流》《火花》《鹿鸣》《岁月》《大观》《草地》《南叶》等刊。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广东省高校中篇小说奖若干。
农村的雪景很独特。
我这么说可能很多人都不服气。因为下雪的时候,那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并不会因为农村和城市的区别而像迁徙的候鸟选择落脚的地方。在人们的印象中,却因为“雪落高山坡,霜打平地窝”这句话和低处积雪易化、点到为止的原因,从而给人城里无雪的印象。
我出生的湘南农村四面环绕着青山,无论房屋何种朝向,都能开门见山。湘南的雪并不是入冬就下,而是集中在腊月和翌年的正月里,断断续续地下三四场雪后才进入春天。一下雪,那开门见雪的景观就这样映入了眼帘。
下雪前是有征兆的。上天同云,雨雪纷纷。为了防寒,农村人家的窗户会蒙上一层厚实的薄膜。下雪前的夜晚,不稳定的气流作用在窗棂薄膜上,形成强劲的风,刮得薄膜噗噗作响。冬日的夜晚,裹着被子睡在铺着厚如棉絮的稻草的木架床上,闻着稻草散发的绵长清香,就像胎儿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温暖、安详,那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在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隐约间听见一阵淅沥淅沥的清脆声在瓦面上响起,恍如调皮的孩子在高处往瓦面上扔下了一把豆子,那细碎的声音清脆悠长,在寂寥的冬夜有鸟鸣山更幽的味道。母亲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凝神倾听一会儿,欣喜地对我们说:“下雪了!”
听到下雪的消息,躺在被窝里的我和哥哥兴奋地坐起来,准备披衣起床去看雪。母亲连忙喝住我们,在母亲的威严下,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躺进被窝里,内心却坐立不安地骚动起来,讨论着明天如何玩雪。其实,母亲所说的下雪,还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种叫做“霰”的固态小冰粒。讨论着讨论着,困意袭来,霰洒向瓦面的声音小了,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还睡眼惺忪时,昨夜的记忆瞬间苏醒,并与当下的世界如正负电极串联起来。平时穿衣起床磨磨唧唧的我们,如不怕冷的小兽窜出了家门。“吱——呀——”随着门扉打开,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那晶莹剔透的六角形的小精灵在空中飞舞着,无遮无拦地扑面而来。雪打在人的脸上冰凉入骨,在体温的作用下很快就化为了水。落在人的头上、肩上,就积存了起来,如果人长时间站着不动,就会与大地连为一体,成为白茫茫的一片了。极目四望,那雪落在山尖上、树梢上、瓦面上、大地上……到处是圣洁无瑕的雪。雪如一个参透世事、大彻大悟的高人,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将美好、善良、肮脏、罪恶一并接纳、覆盖。
禾坪上,铺着厚达一寸的雪,那是一片尚未被涉足的世界。我和哥哥如撒欢的小马驹在上面疯跑,所到之处,在雪地上印下一行行凌乱的脚印。母亲的呼唤从里屋传来:“还不快点回来吃早餐,都要迟到了。”
我和哥哥一溜烟跑回屋里,火塘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奔放的火焰在火塘上空摇曳着,屋里春暖如春。我们鞋面上细碎的积雪在炙烤之下瞬间融化,化为蒸汽冉冉上升,在屋里飘忽着出了窗户,最终消失在茫茫旷野中。
吃过早饭,该去上学了,这才发现那条平时绿荫遮天蔽日的山野小径此时被积雪覆盖,再被夜里的朔风一刮,已经冻上了一层坚硬的冰层。我和哥哥穿戴好,手持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走在下山的小径上。那探头探脑的模样,活像老态龙钟的老人。小径有了出乎意料的湿滑,人走在上面,简直如在琉璃瓦上行走,根本立不住脚。如果这样硬撑着走完两里冰雪之路,鼻青脸肿在所难免,于是只好返回家中跟父亲求援。父亲用一把锄头将下山的路,以六十厘米的间距整齐地挖出了一条父爱的“天梯”,才算是解决了下山难的问题。
上学的路上,到处是白茫茫的雪野,田里有泛青的白菜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露出青葱色的叶子,与大雪顽强地做斗争。路旁的树枝上,下滴的雨水凝固成冰柱,悬挂着,长短不一,如倒悬的钟乳石。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足迹在路上蜿蜒前行,留下一个个鞋底模型。路的中央,被大量践踏的雪开始融化,与黄泥浸润在一起,混合不堪。这样的路容易让人摔跤,很是难走,淘气的我们更愿意走在还未被踏足之处。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同学,大家追追打打,闹着闹着,不知何时,一个同学突然喊起来:“谁打我?”大家放眼望去,只见他脸上,是一团散乱的碎雪——显然是被人偷袭的。见没人回答,他从地上捡起一团雪,胡乱砸出去。一时间,雪团在天空飞舞。同学们你追我打,不但没感覺到冷,还因为追逐的原因,小脸蛋都红扑扑的。
家庭富足的孩子,在玩雪上更有了创新之举,他们买来鞭炮埋入雪团之中,只留下一根引线在外。点燃鞭炮,将雪团抛向空中,待鞭炮爆炸,只见雪团四面开花,好像下了一场急切的雪雨。
我曾经独自一人在凌晨的雪夜里行走。
那时,哥哥已经远去深圳打工。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下到了半夜时分,整个村庄成了银铺世界。那洁白的雪成了一面巨大的反光镜,将大地映衬得如白昼一般,也难怪晋朝的孙康能够映雪读书了。我吃过母亲做的早餐,背上书包独自走了家门。
大雪茫茫,均匀地铺盖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上。路上的雪完美无瑕,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更别提见到人影了。雪落无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沉闷声响。雪映衬的光终究是不及日光的,道路两旁,树影稀疏,光影无处不在。村庄里好像笼罩了一层轻纱,一切如梦似幻。在“见第一就争,就红旗就扛”的教育中,孩子们什么都喜欢第一的,我行走在雪地里,想到自己竟是今天最早出门的人,内心欢欣雀跃地躁动着,似乎有一团火在心头燃烧,抵御了无边的寒意。直到我走到三里之路村庄的代销店时,才想起一位要好的同学,我决定邀他同行——我愿意把这个第一跟他分享。我敲了半天门,屋里才传来他母亲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这么早,现在可是半夜两点啊。”
我吓得一个激灵,说:“不可能吧?我都吃了早餐来上学了。”
屋内灯亮了。她的声音传出来:“现在真的是两点。你妈妈看错时间了吧?可惜我家里没地方睡,否则在我家睡觉算了。”静默了片刻,她又说:“要不在我这里挤一下吧。”
可在别人家睡觉多有不便,我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走出数步,她屋里刚扯亮的灯又灭了。我心中那团燃烧的火遇到了冰凉的水,被浇灭得一干二净。之前的欢欣雀跃已经变成恐惧害怕。乡村千百年来的封建迷信和那些时刻萦绕在我们心头的鬼故事不合时宜地跳将出来。一时之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感觉树影朦胧,于我而言,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我根本不敢回头,只能埋头赶路,总感觉有一个朦胧的影子跟着我,如影随形。回到家,我猛地敲门,当母亲听到是我的声音时,深感意外,事后母亲这才后怕不已。她后悔地喃喃自语:“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我怎么会看错时间呢?”她还在自言自语时,冻僵了的我已经躺进了被窝里。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雪夜独行。
让人成长的不是岁月,而是经历。那一刻的经历,让我瞬间长大了。就这样,突然之间,我敢走夜路了。
老人常说:“小孩子不怕冷,他们能用体温孵出小鸡来。”小孩能否孵出小鸡我没有考证过,但是小孩子不怕冷却是真的。湘南的雪不会像北方的雪持续很长时间,因而,雪就显得弥足珍贵。雪,给孩子们带来了无限的欢乐,打雪仗,堆雪人。哪怕一双小手冻得红通通的,也在所不惜。其实,雪给我们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带来了当时发现不了的后遗症,那就是冻疮,秋后算账般姗姗来迟。
冻疮多生长于人的耳朵、手指、手背、脚后跟等血管末梢的地方,一旦寒冷来袭,冻疮就在这些地方安营扎寨。冻疮刚形成的时候,人只感觉一点点微痒,如小蚂蚁爬过一般。随着冻疮的加剧,就会有万蚁噬心的难受,让你忍不住去抓,去挠,这一抓一挠,生冻疮的肌肤就红通通的了,感觉却是更痒了,让你恨不得把生冻疮的肌肤削掉。那种痛苦,实在是难以抵挡。越痒就越想挠,越挠就越痒,直到生冻疮的皮肤挠出血迹来,陷入一种恶性循环里。
其实冻疮是会随着春回大地自愈的。然而,谁也没有那个耐心等待。农村人有治疗冻疮的土办法——只需在火塘烤火时,将一只白萝卜埋入火灰之中,待萝卜滚烫,用火钳夹起,用烂布条包住,然后紧紧地贴着患疮之处,用萝卜滚烫的热量对抗冻疮的寒。只听患疮者一声惨叫,使劲挣扎。大人们不依不饶,死死地按着孩子,待将萝卜凉后再行更换。农村人有自己的霸蛮之处,他们用这种惨烈的方法对抗冻疮。一般来说,连敷三四天,冻疮就痊愈了。
孩子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待到冻疮好了,玩雪之心死灰复燃。冻疮,有恶性循环、反复发作的特点,如城市的牛皮癣难以根治。在如此循环中,孩子们也就慢慢地长大了。
雪给孩子们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也给大人们有了交朋处友、登门造访的理由。
雪落连绵的日子里,闲来无事的大人们就开始串门。邻里之间,男人们围炉而坐,喝烧酒、打纸牌;女人们在一起打毛线,扯家常。这其中,不乏勤劳的男人赶着猎狗上山抓兔子,或者手持火铳打野猪。此时的山林,雪匀称地铺盖着大地,一旦有野兔走过,都会留下痕迹,给猎人捕捉猎物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比起平时,更易收获。有了战果,整个村庄都会震动。大家就要到这一家中打牙祭,男将女将们分工合作,男将负责宰杀、打杂,女将负责炒菜、做饭,这热闹腾腾的场景尤胜过年,其乐融融的景象成为乡村生活的底色与孩子们挥之不去的深刻记忆。
雪,于孩子和成人来说是欢乐,于年老体衰的老人来说却是劫难,是铁一般的疼痛,是难以逾越的珠穆朗玛峰。每年的雪落之时,都是农村白事最多的时节。不少老人将生命的钟摆永久停留在冬天,再也见不到来年的冰雪消融,春暖花开。那些熬过冬天的老人,都会有渡尽劫波的感觉,好像又赚了一年的活头。
“老牛老马难过冬”,二奶奶去世了,倒在2008年冬天的那个雪落之日。
一到冬天,就能看到老态龙钟的老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五六件衣服,比端午节包裹的粽子还要严实。他们佝偻着腰,缩着脖子,浑浊的双眼无神地耷拉着,双手交错,缩在衣袖之中。人坐在火塘旁烤火,有时,眼睛半闭半合地打着瞌睡。
2008年,那是近二十年来南方暴风雨最严重的一年。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地面的积雪达到了三十厘米的厚度,不知情者,还以为到了北方大地。山林时,时常有残枝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一声脆响,就与大树分了家,狂风一吹,只震得半空之中雪花飞舞,簌簌而落。所幸那时家家户户都住上了红砖房,那些废弃的无人打理的瓦房,因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被压塌的不在少数。时年八十高龄的二奶奶时常就感叹:“老牛老马难过冬,我过不了这个冬天啦。”无论后人怎么安慰,二奶奶都非常沮丧。
那时候,电热毯也已普及到了农村,只是因为频繁地出现质量问题,很多老人不敢使用。老年人的血液循环不畅,他们的手脚是冰凉的。就算盖再厚的被子,睡一晚上,手脚也热乎不起来。
雪越下越大,村庄时常会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之声。这鞭炮之声的热闹与老人内心的孤寂成正比。老人去世后,放鞭炮送行是湘南农村的习俗。听到这声音,大家就知道,又有老人去世了。
对二奶奶来说,这如勾魂的信号。后人们就安慰她:“春天都快要来了,您老人家担心什么呢?”二奶奶却只是摇头。
二奶奶家的房子设计上是有一些问题的,她家的厨房到卧室并没有直通,而是需要从外面绕过去——也就三四米的距离吧。为了便于行走,她的家人铲除了积雪,雪没了,但是地面结了一层冰。吃饭之时,由她的儿媳妇搀扶着进了厨房,却没想到吃饭完毕,她独自走回卧室,在滑溜溜的冰面上颤颤巍巍地走过时滑倒了。运动量减少,血液循环不顺畅,再加上老人的抵抗力已经没有了那么强,这一摔,人就没了。
二奶奶的离世,村庄里又多了一桩白事,她终究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老人去世后,她的媳妇一个劲地责怪自己:“我怎么没有搀扶她回卧室呢?如果我搀扶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来人来客,她就这样哭诉着,像是忏悔,又像是为自己辩白。人家就安慰她:“老人家都八十高龄了,高寿离世,算是红事。你要节哀顺变啊。”
灵堂搭起来了,二奶奶独自躺在棺木里,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熬不过湘南寒冷的冬天了。
外面的世界,依然下着大雪。天,昏暗昏暗的。二奶奶的葬井挖掘好之后,因為下雪,井底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百客聚集的屋内因为炭火的炙烤,倒也温暖如春。参加二奶奶丧礼的都是年轻人,看不到老人到场——老人们是受不了那个刺激的。
二奶奶在家停放了七天。
出门上山的那天,雪停了,天空有了难得的晴朗。毫无温度的日头爬升了出来,照在人的身上,一点温度也没有。云淡淡地,在天上凝滞着。
起灵了。
二奶奶的后人捧着灵牌、打着幡子走在最前面。十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棺木缓缓行进在雪化之后的泥泞道上。我和送行的队伍走在后面。整个队伍,是一片披麻戴孝的白。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无边的寒冷。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