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乡

陈澄

在最初的一声鸡鸣之后，整个村子便覆盖在柔和的晨雾之下。

乡下的早晨，空气清冷而潮湿，触及肌肤，带着一种比舒适稍微刺痛一点的凉意，鹅卵石铺就的路面总是湿漉漉的，一些说不上名的树木高大葱郁，它们从杂乱的荒地上倔强地升起，遮盖住大半个天空。不太透亮的窗户总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敲打着，风中带着一种隐约的，蕴含着生气和绿色的声音——有露珠从叶片上滚落的声音、燕子在屋檐上扑闪翅膀的声音、早出锄地的舅舅从窗外经过时肩膀上的锄头碰撞的声音、外婆打开蒸着馒头的蒸笼时水蒸气升腾的声音，就像这个坐落在县城旁边的村子，热闹而不喧嚣。

我们出门的时候，浓雾刚刚散去，纷纷的霰雨不期而至。暮春的雨，细细的，黏黏的，就像粘上湿气的纸灰，洒落在身上，如同裹上一层细密的保鲜膜，让人浑身的毛孔都有一层被紧紧遮蔽的窒息感，加上我们手里提着的元宝蜡烛，似乎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肃穆与庄严。记忆中，山边原来一座小庙，旧青石板、斑驳青苔、梁木上的雕花纹饰以及布纳青衣的僧人，总是不时在记忆中晃荡，而一起回响的，还有“卦”落在地上的脆响和拜神者们低沉的呢喃，那些心中的执念和愿景似乎都随着淡青色的轻烟袅袅而散。有时，陪伴长辈们上香的年轻人会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手机的亮光在青烟中闪动，新潮的衣裙在破旧的蒲团上匍匐，陈旧的佛像、鲜亮的妆容，科学与信仰、真理与虔诚，熙熙攘攘的大雄宝殿上，青烟袅袅，菩萨宝相在朦胧中更显朦胧。

很多时候，乡村于我，就只是清明时浅浅的坟包，在火烛摇曳的亮光中，在漫天飞舞的纸灰中，在午夜时分久久无法安静的思绪中，时而定格，时而浮现。但不管多久，每年的清明时节，我们一家总会回到这个安葬了老外公、老外婆的村子， 烧几串吊钱、燃几只香烛，也许是血脉里隐约的呼唤，也许是一个庄严的仪式，也许，也许只是用了数十年的光阴沉淀下来的一个不愿改变也无法改变的习惯。

清晨时分的村子就是一副颜色分明、气韵生动的水墨画，那低矮的屋檐、烟青色的厚砖、从院墙边伸出的一枝条绿叶，都是这幅画上不可多得的妙笔，大约，青蛙已感觉到人来的脚步，躲入到某片浮萍的后面，偶尔从池塘里面传出一声“扑通”声，就像是细碎音节中混入的定音鼓，给这张画卷敲定一种忧伤和惆怅的节奏。

踏上记忆中的山路，雨色空濛，山花欲燃，山间的竹笋冒出头来，竹园里满是剥落的笋衣，新生的叶片，带着从淡黄到浓绿的渐变色，在疏雨中招摇，而刚刚长到脚踝的嫩草，狭长的叶片上带着晶莹的水珠，给裤脚裹上一层又一层的沉重与冰凉。

绕过一片竹林，半个村子便在脚底展现，每一年走过这里，我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会，看看这古旧的村庄和记忆里的模样会不会有所改变。不远处，县城的高楼大厦已经悄然地将触角侵入，泥头车碾压过后的深深的车辙像是一道道深入肌理的伤痕，原来摆放在屋门口的自行车早已被摩托代替，屋前曾经的土坪已经被精心地抹上水泥，间或点缀其间的小洋楼旁会停上一两辆锃亮的小轿车，再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县城里连片的精致的楼房，村子和县城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于是，村庄的清晨，除了熟悉的虫鸣鸟唱，还有从空中震荡过来的“空、空”的打桩机敲击地面的声音，就像是一副水墨画渲染的边角，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着村子渗透过来。于是，细碎的花瓣上便会染上一些铅灰色的尘埃，曾经甘甜的井水会带上一点点金属的苦味，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庞大而坚定的力量，我熟悉的村子并没有死去，只是在这种力量的侵蚀下逐渐苍老，慢慢凋零。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空气中饱含着雨后新生的气息，整个世界在氤氲的烛光中变得遥远而虚幻。雨后的青山，幽静而冷清，把坟包拥入的杉树林显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其实这个世界无限美好，晴时繁花满树，雨时一城飞烟，天明时长空一鹤，入夜时万家灯火，不管是市集里的嘈嘈切切，还是独处时的思绪深深，也不管是仰头时的星河斗转，还是俯首间的灯火阑珊，总有一种情绪能让你流连，让你感悟到萬物的欣然，时间的芬芳。

午后的村庄，寂静而安详，地上沾染的雨丝早已化入尘土，了无痕迹，榕树墨绿的浓荫下摆放着几个青石砌成的石凳，而黄土压实的晒谷坪上，散养着几只正在全神贯注的寻找着食物的母鸡，空气中开始变得炙热，？鸟雀躲在树阴里午睡，慵懒的蜜蜂在一朵朵野花上停留，带着白昼绵长的光线轻嘘微语，不定的风吹来，含带着野花的清香，似乎可以听到山林在隐约的呼吸声，一种暖暖的、安详的气息在我的胸中翻腾着，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觉得，我曾经在这里住过老长的一段时间。

我的确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在那个时候，斑驳的屋门上会找到儿时的笔触，屋檐上可以看到土灰色燕子窝，溪水里可以找到肉色的螃蟹，傍晚的时候，会遇到赶着水牛回家的叔伯。那时的村子，就像一颗枝叶繁密的古老的树，荫蔽着在树荫下奔跑嬉戏的我们，而村子里的鸡鸣狗叫就是一支轻柔熟悉的小曲。

我们出村的时候，暮色四合，天空中低低地掠过觅食的蝙蝠，眼前依稀看到从久远的时光中走来的影子，那是放学归来的学童，屋门前铡着猪菜的母亲，赶着水牛扛着锄头的爸爸，场院上晒够了太阳正在慢慢回家的爷爷，他们都在暮色中向着村子走来，抖掉满身的尘土、草叶和野地里的风，带一身或浓或淡的花香向着村子走来。恍惚中，人影散落，如烟如尘，当时光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四分五裂，剩下的就只有缅怀回望，在记忆的角落珍而重之地描绘下一个个的片段。

袅袅的炊烟稀疏而散漫，这是那些为喜欢柴火饭的城里人准备的保留节目，青翠的田埂上挤满了正在夕阳下和黄牛一起合影的城里人，我们曾经丢失在记忆中的的野趣似乎被他们拾起，然后在时光的葳蕤中延续，一切似乎恍然昨日，一切又似乎物是人非。我曾问舅舅，旧日山林间那些破旧的石刻哪里去了，他关心的却是山林出租的价格。我也我试着呼唤邻居家可爱小女儿的乳名，她却困惑地问我为什么不讲普通话，就像那支歌里唱的那样，我最不舍的是大家选择遗忘的。

乡音无改、乡趣依然，我们拼命想要记住的东西已成为村里人不愿谈起的回忆，我们怀念的生活，却是大家最想抛弃的过往，晚风和煦安静、岁月从容温柔，我伸出手，想要向暮色中的家园挽住的点点乡愁，但是旧日的乡村却在款款前行，装点着后来者们的更为美丽、更为新潮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