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大运河的德国诗人
2020-03-23赵康琪
赵康琪
编者按:
镇江是一座有着3000多年历史的古城,地处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镇江境内的大运河是江南运河的入江河段,也是江南运河过江的最佳出口。城以水兴,大运河流经之地往往繁华富庶,不仅宜业,也更宜居。“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1200多年前,唐代大诗人李白对曲水绕城的繁荣景致发出了这样的咏叹。
大运河是活的文化遗产,大运河镇江段更是衍生出了漕运文化、码头文化、商贸文化、宗教文化、移民文化、诗词文化、民俗文化、美食文化等多元文化。开放、包容的运河文化精神,更是成了镇江城市的烙印。
镇江市大运河文化带建设工作领导小组2019年11月推出的以“江河交汇运河人家”为主题的首届中国,镇江大运河文化月活动,更是进一步凸显了镇江江河交汇的地理优势,彰显了淮扬文化与吴越文化交融的城市文化气质。
那是1986年的事。国庆节一过,我接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的通知说,民主德国的著名作家贝尔格来江苏采访,准备写一部关于大运河的书,贝尔格希望在苏南各市之间最好走运河水路,请我们协助他沿运河进行采访。
在常州,我见到了贝尔格。略显稀疏的金色卷发和“马克思式”的大胡子让我一眼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但那双蓝眼睛闪动的光泽一下子就讓人感觉到他的睿智和激情。我热情地称呼他“贝尔格先生”,“不!不要称我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同志。”贝尔格刚才的微笑变成一脸的“认真”。在中国,“同志”的使用频率已越来越低,除非是特殊的时刻和严肃的场合。呈流行趋势的正是“先生”“太太”“小姐”这些消逝已久的称呼。想不到一个外国人竟然这样执着,真让我心头一热。
贝尔格是民德莱比锡大学60年代的文学博士,以抒情诗和政论闻名,还发表了大量的游记等散文,对表现主义艺术也有相当的研究。他是莱比锡基彭豪尔出版社的总编,并任民德全国作协理事,是应聘在中国外文局的专家。
这位洋同志虽是多才多艺的名人,却没有眼下国内名人常有的派头。他采访用的圆珠笔是当时几毛钱一支最普通的那种,一只相机也是旧的。按照规定,贝尔格在下榻宾馆的用餐标准比我们陪同人员的要高,因此我们与他几乎都是分开就餐的。他希望与我们同坐一桌,说这样做让他脱离了中国同志。
贝尔格的故乡并不乏名川,蓝色的多瑙河发源于德国,莱茵河、易北河也从德意志大地上滔滔流过。但贝尔格对京杭大运河早已心驰神往。我们乘着快艇驶向长江和大运河的交汇处,只见茶色的江水与素练似的运河水渐渐融合,江上的舟,河中的帆,穿梭争流。“在欧洲,一提起中国的大运河,很多人就像着了魔似的激动……世界上很少有这样伟大的工程,一千多年来对于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一直起着巨大的作用。”贝尔格端起照相机兴奋地说。我知道,德国的基尔运河虽然是沟通北海——波罗的海的交通要道,但它毕竟是近百年前才开凿的,长度也不足100公里。在京杭大运河面前,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概因为彼此都是“同志”关系吧,贝尔格很少拘泥于主宾之间的客套和矜持。面对焦山碑林六朝至清代的一方方碑刻时,他的眉头紧锁,我以为他识些汉字,在真草隶篆中看出点中国历史兴衰的奥秘,未想到他是对我们的文物保护工作很有看法:“这些碑刻最早的比德国历史上的法兰克王朝的年龄还大,太珍贵了,不用玻璃罩起来的后果是很可怕的……”直到市文化局分管文物工作的局长告诉他,碑林保护方案已制定好并将付诸实施,他的目光才从碑林长廊里的黑白色调中移至庭园斑斓的秋叶间……
东方文化的神韵,江南山水的风姿,似乎要让他沉醉,其实不然。贝尔格的采访是从苏州、无锡开始的。我电话向那里的同行了解过,贝尔格更关注的是大运河两岸正在兴起的改革浪潮,更关注人们现实的生存状态。
谏壁发电厂是上世纪80年代全国最大的火电基地,坐落于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处,总装机容量达162.5万千瓦。这原是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援建项目,后国际风云骤变,援建国单方面撕毁合同,撤走专家,并带走了发电机组的关键部件和图纸。对这段历史,厂长显然考虑到贝尔格的身份,只是作了轻描淡写式的介绍。但我还是发觉贝尔格的尴尬,脸微微涨红了。当年进口的那台2.5万千瓦的机组仍在运转着,它与10万千瓦、20万千瓦、30万千瓦“中国制造”依次排列在一起,委实是相形见绌。我的祖国和人民在当时及后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贝尔格是无法感受的,但当中国打开通向世界之门时,他发现中国的步伐追赶的已不仅是他的国家所属的阵营,而是一个更加高远的层次和一个更加美丽的希望。贝尔格伫立在巨大的“中国制造”前,若有所思地倾听着机轮发出的轰鸣声……好一会儿才对我们说:“对中国现代社会的某些问题,我有了理解,你们其实在开拓另外一条大运河啊!”
大运河千年不变的涛声与变革时期涌动的簇新的浪花,每一天都在撞击着他的心灵。因为他不可能不感受到资本主义对于他的祖国的挑战,那来自经济、科技以及意识形态的冲击波是柏林墙难以阻挡的。而中国人所作的探索,既让他深思又让他亢奋。
临行前的晚上,他一定坚持自己花钱买了瓶“洋河大曲”招待我们,还特别强调:“请驾驶员同志一起参加。”席间谈到一同来华也在外文局工作的妻子和在北京上幼儿园的儿子,他两颊漾出幸福的笑意。谈到远在故乡的亲人,他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最让我不安的是哥哥,因为他的信仰发生了变化,已经去当了牧师……”
分手的时候,我有点郑重地道了声:“贝尔格同志,再见!”还紧握了下他的手。他说:“小赵同志,别忘了写首诗给我,关于大运河的。”
不久他的相当于中文33万字的德文版著作《天上银河 地上运河》由我国外文出版社出版,在法兰克福国际图书节上深受欢迎。贝尔格回国休假期间,亲自到广播电台朗诵部分章节。我可想象出他朗诵时的神采,他的声情并茂一定让大运河汩汩渗入了民主德国听众的心灵。
当苏联东欧的局势山雨欲来风满楼时,贝尔格的任期已到回国了。这时,我对贝尔格的命运真的担忧起来。那年冬天我从北京获得信息:两德统一后,贝尔格任职的出版社从国有性质迅速变成了私有。好在贝尔格因其自身的才华和人品仍赢得了员工的拥护,他拿出包括稿费在内的所有积蓄成为出版社最大的股东。贝尔格从无产阶级的“同志”几乎一夜之间变成资本主义社会的出版商,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吧。然而转制并没有给贝尔格带来好运。出版社房产原产权拥有者找上门来索要房产,并且到法院打起官司。如原房产主胜诉,贝尔格就再无回天之力……此后,有关方面告诉我已与贝尔格联系不上了。
我的书橱中一直珍藏着贝尔格赠我的《天上银河 地上运河》一书。书中有100多幅贝尔格一路拍摄的照片,唯一的有他自己形象的一幅就是在谏壁发电厂的留影。多年来,我专为他写的那首《走向大运河——给贝尔格》的诗作一直夹在这本书里。我让自己真挚的诗句贴近着贝尔格“同志”深思的蓝眼睛和浓密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