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与观世界
2020-03-23韩少功
韩少功
身为一个地球人,没把这颗小球看明白,有点说不过去。自有了交通、通信的现代技术,国人争相探头向外看,特别是要看从欧美到东亚的北半球,即人类文明中高理性、较发达的这一块。
钟叔河先生上世纪80年代在岳麓书社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三十六种,就记录了国人对“西洋”和“东洋”最初的观感。
这一看就是百多年。从早期的不以为然,把人家看成奇巧淫技、不知圣道的红毛猴子,到后来看得魂不附体,奉人家为全面优越、放屁也香的救世上帝,很多中国人的“世界观”大起大落,却一直支离破碎,雾里看花。这也难怪,一个人看自己都不容易,何况他人,何况隔山隔海的億万他人!
钱穆先生早就深知其难,说中西比较眼下还不到时候,从总体上说,要想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展开比较,须等到双方经济水准接近了再说。他说得不无道理。因西方率先实现工业化,中西比较,一开始就无奈叠加了古今比较。前者是指地缘文化,如宜牧相对宜农、棒球相对猴拳的多元格局,即横向维度。后者则是指迭代文化,如铁器取代石器、汽车取代牛车的趋同路线,即纵向维度。把两个维度拧在一起,拿高度和长度编辫子,当然只能七嘴八舌拎不清,还动不动就来情绪、冒火气、脸红脖子粗。
在这里,钱先生可能还得注意的是,就众多观察者而言,“眼见”其实不一定“为实”。这世界上眼见为偏、眼见为浅、眼见为伪的反例多了去了。因此国人们向外看,不光要考虑看的时机(如上述那个双方经济水准接近之时),还须考虑由谁来看,如何来看——这就好比同看一片风景,平镜、棱镜、凸镜、有色镜、哈哈镜的效果会很不一样。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龚曙光先生所著的散文集《满世界》看点多多。
书中,龚先生以积学为依托,以追问为引领,解读巴黎左岸的优雅与激进,体悟京都剑侠的刚直与柔软,慕中存疑,忧中有敬,从小细节发掘大历史,是深者见其深。作者礼赞俄国流放地和阅兵场上的英雄主义气节,揭示美国以乱为常、乱中求活的“灰色”治理传统,既有理想的持守,又无教条的呆气,挑战俗见潮流,清理不同国情纵深那里不同的生存逻辑,是活者见其活。作者对意大利时装、日本漫画、美国好莱坞电影等富有职业敏感,比对本土相关的产业实践,进一步破译文化心理,诊断制度得失,谋划竞争战略,更是“内行看门道”,好汉交手,高手过招,是实者见其实。总之,作为一个参访者,作者一路看到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取决于行前的准备,取决于自己手里是否已有高精度、高敏度、大口径、大焦段的“世界观”透镜。有了好的世界观,才能好好地观世界。换句话说,他之所以能见其深、见其活、见其实,是因为自己已有学识资源和经验资源的多年积累,有读得多、干得多、琢磨得多以后的一份心智通透。
这样的写作,当然就与各种小资男女口水化、观光化、抄旅游手册的域外游记,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从写作日期来看,作者在数月之内,利用业余时间一口气写出了这本书,其才情喷薄非比寻常。“革命一旦发动,变革便失去了机遇和价值。”这一类格言,很多学者可能说不出来。把余晖里的伦敦描述为一颗“琥珀”,把希腊的阳光书写为一片“响晴”,把夏威夷的月亮想象成从“海底升上来”“湿漉漉地挂满水珠”……这样的妙语随处可见,鲜活而独拔,很多作家可能也写不出来。他自称为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成天只会算钱。读此书,读者们其实可感其胸臆间一片冰心万潮奔涌,对龚曙光先生今后的写作,想必也会充满好奇,屏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