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诞辰100年:世上原有散淡的人
2020-03-23胖妲己
胖妲己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什么叫散淡?
就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就是不慕名利、不报课题;就是见了当官的不谄媚、见了扫马路的不嫌弃;就是被冷落闲置了还有自己的小爱好!
散淡的人谁有名?
三国的诸葛孔明最有名。
因为京剧《空城计》中的诸葛亮的经典唱词就是“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但这里诸葛亮的“散淡”却实在是自谦,和当官的说“无官一身轻、不如归去”、有钱的人说“没有钱多好”一个道理,算不上散淡、大多是矫情。
名称是“卧龙岗”的高档山庄,自称是“卧龙先生”的绰号早就透露了要望己成龙的远大志向。
这样看来,汪曾祺真的是个散淡的人。
在后来成名后自述“我为什么写作”里,汪曾祺说:
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
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
弄笔半纪,今已华发。成就甚少,无可矜夸。
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理,抒情其华。
有何风格?兼容并纳。不今不古,文俗则雅。
与人无争,性情通达。如此而已,实在无啥。
汪曾祺不求显贵、不刻薄人,汪曾祺不喜欢规矩,喜欢自然纯净。
《受戒》里,和尚们不守清规,小和尚有了爱情,但没人会去指责他们,因为他们自然纯净。
只想平静温柔的享受生活,享受生活里的美好事物,汪曾祺骨子里,也是这样一个散淡的人。
散淡是因为有趣。
汪曾祺的经验是:一个人口味最好杂一点,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对生活有兴趣的人才会有趣。
有一次在长沙,汪曾祺想尝尝火宫殿的臭豆腐,就约了同伴,寻味追踪。一路走去,臭味渐浓,他高兴坏了。
“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
啼笑皆非的是,臭豆腐没找到,公共厕所倒有一个!
贾平凹说:“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趣。”
没了趣味,一潭死水,活着也没劲。
汪曾祺大约就是怀着这样散淡而有趣的心境,让一切不困于心,还能跳出生活的绳索,
在上面自在歌唱。
一个世纪过去,汪曾祺的散淡有趣,越来越吸引人。1920年3月5日,汪曾祺出生于江蘇高邮的一个旧地主家庭。“我是一九二〇年生的。三月五日。按阴历算,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中国一直很重视这个节日。到现在还是这样。到了这天,家家吃元宵,南北皆然。沾了这个光,我每年的生日都不会忘记。”
“我是一九二〇年生的。三月五日。按阴历算,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中国一直很重视这个节日。到现在还是这样。
到了这天,家家吃元宵,南北皆然。沾了这个光,我每年的生日都不会忘记。”
江苏高邮,运河的旁边。
或许,正是因为故乡是有水的缘故,汪曾祺的很多小说里都有水,《大淖记事》是这样,《受戒》也充满了水的感觉。
汪曾祺的祖父是清末文官:
我的家庭是一个旧式的地主家庭。
我的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这是略高于“秀才”的功名。据说要八股文写得特别好,才能被选为“拔贡”。他有相当多的田产,大概有两三千亩田,还开着两家药店,一家布店,但是生活却很俭省。他爱喝一点酒,酒菜不过是一个咸鸭蛋,而且一个咸鸭蛋能喝两顿酒。喝了酒有时就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
他同时又是一个免费为人医治眼疾的眼科医生。我们家看眼科是祖传的。在孙辈里他比较喜欢我。他让我闻他的鼻烟。有一回我不停地打嗝,他忽然把我叫到跟前,问我他吩咐我做的事做好了没有。我想了半天,他吩咐过我做什么事呀?我使劲地想。他哈哈大笑:“嗝不打了吧!”他说这是治打嗝的最好的办法。他教过我读《论语》,还教我写过初步的八股文,说如果在清朝,我完全可以中一个秀才(那年我才十三岁)。他赏给我一块紫色的端砚,好几本很名贵的原拓本字帖。一个封建家庭的祖父对于孙子的偏爱,也仅能表现到这个程度。
汪曾祺的父亲多才有趣,善绘画、喜弹奏、爱打拳、会烧菜、能治病……
我父亲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聪明的人。多才多艺。他不但金石书画皆通,而且是一个擅长单杠的体操运动员,一名足球健将。他还练过中国的武术。他有一间画室,为了用色准确,裱糊得“四白落地”。
我父亲是个随便的人,比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我十几岁时就和他对座饮酒,一起抽烟。他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他的这种脾气也传给了我。不但影响了我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而且影响了我对我所写的人物的态度以及对读者的态度。
汪曾祺的母亲是大家闺秀。
我的生母姓杨。杨家是本县的大族。在我三岁时,她就死去了。她得的是肺病,早就一个人住在一间偏屋里,和家人隔离了。她不让人把我抱去见她。因此我对她全无印象。我只能从她的遗像(据说画得很像)上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另外我从父亲的画室里翻出一摞她生前写的大楷,字写得很清秀。由此我知道我的母亲是读过书的。她嫁给我父亲后还能每天写一张大字,可见她还过着一种闺秀式的生活,不为柴米操心。
书香门第,汪曾祺的多才多艺其来有自耳濡目染中,汪曾祺从小学习古文,能诗能画,小学作文几乎每次都是“甲上”。
十几岁汪曾祺就学会了抽烟喝酒,父亲喝酒时也给他满上一杯,抽烟时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儿子一根。
1935年秋,汪曾祺初中毕业考入江阴县南菁中学读高中。
汪曾祺十七岁初恋,暑假时在家写情书,父亲就在一旁边看边瞎出主意。
多年以后,儿子汪朗写了一篇回忆父亲汪曾祺的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
受父辈影响,汪曾祺养成了随性、乐观、淡泊的性格。
1937年,日本人占领江南,江北告急。正读高中二年级的汪曾祺不得不告别南菁中学,并辗转借读于淮安中学、私立扬州中学以及盐城临时中学,这些学校的教学秩序都因战争而打乱。
汪曾祺就这样勉强读完中学。
后战事日紧,汪曾祺随祖父、父亲到离高邮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避难半年,这就是小说《受戒》里描写过的那个小庵。
年少时的这19年时光,如同月光,在他的人生底座上落了一层清亮的底色,从此,这股恬静贯穿他的一生。
1939年夏,汪曾祺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
为什么汪曾祺报考西南联大?
现在很多人报考大学,都是看学校名气大不大,看专业是否好,看以后找工作是否容易。
可汪曾祺当时申请报考西南联大,考虑却是联大“学生上课、考试、都很随便,可以吊儿郎当”。
他是冲着“吊儿郎当”去的,目的很不纯正。
19岁的汪曾祺带着一本《沈从文小说选》,从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一路向西南,直奔远在昆明的西南联大。
在那里,有他崇拜的沈从文、闻一多、朱自清等等著名学者。
汪曾祺怎么上大学?
汪曾祺自己很诚实:“我是个吊儿郎当的学生,不爱上课。”
朱自清先生的课,他常逃课。朱老说,“他连我的课都不来上”;皮名举先生的课,他不爱学。以至于期末考试左抄抄,右抄抄,才蒙混过关。
最让汪曾祺头疼的莫过于体育和外语。
体育课是西南联大的必修课。汪曾祺睡懒觉,不上体育课,也就没了成绩。
问题是体育没办法抄袭。
汪曾祺不爱学习外语,总是临时抱佛脚,结果考试的时候还睡着了。
汪曾祺这一点倒像个作家的样子,夜猫子,晚上不睡觉。
几乎每天晚上,不务正业的汪曾祺都去图书馆读书,随心所欲,抓到哪本是哪本,看书很杂。
“我差不多每夜看书,到鸡叫才回宿舍睡觉”。以至于他和下铺的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
多年以后,汪曾祺还兴致勃勃回忆自己看“肉蒲团”的经历。
汪曾祺自己也承认,当时西南联大中文系开的课,他是喜欢的上,不喜欢的就不怎么上。像闻一多先生、沈从文先生的课,他是听得很认真的,朱自清先生的课,有时就溜号,因为觉得朱先生上课一板一眼的,不太适应。
他大学肄业后,生计无着,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先生推荐他给朱先生当助教,朱先生不干,说“这个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认真听,怎么给我当助教”。这下自己傻了眼。
文人相轻,汪曾祺狂傲。
汪曾祺欣赏的作家,现当代只有几位:鲁迅,沈从文,孙犁。
鲁迅当之无愧,沈从文是自己的老师,孙犁是同辈。
后来汪曾祺觉得自己和孙犁水平不相上下,就换成了废名。
汪曾祺看不起别的作家,自然也有别人也看不起他,汪曾祺不管这些,在文章里写到:
“栀子花粗粗大大,
又香得掸都掸不开,
于是为文雅人不取,
以为品格不高。
栀子花说:
‘去你妈的,
我就是要这样香,
香得痛痛快快,
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散淡的人不是生来散淡,散淡的人也有磨难,但散淡的性格却可以让人度过劫难。
38岁那年,汪曾祺被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每天被分派的任务是起猪圈、刨猪粪、背粮食,常常累得半死。书生学种地,根本吃不消。
一起参加劳动的人,都垂头丧气,汪曾祺却劳动之余,下河摸鱼,用吃与玩打发时间。
炖一锅鱼汤,趁热喝了,第二天又开始精神抖擞的征战。
汪曾祺还总是能在别人不在意的地方,发现惊喜。
有一次汪曾祺捡到一些野蘑菇,简直乐开了花,带回去做了一碗汤,还感叹着说:“我当了一回右派,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除了野蘑菇,马铃薯也是他的最爱。早晨到地里掐了花叶,插在玻璃瓶里。
无聊的时候他就画马铃薯,后来花谢了,他就画薯块,画完了,再把薯块放进牛粪炉里,烤熟吃掉。
等到改造结束,其他人都是一幅病怏怏的样子,只有他精神抖擞,根本不像是受过了苦。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一个热爱生活又散淡有趣的人,不会被生活轻易击倒。
他不热烈的求什么,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得失。
人的最大痛苦不就在于得失心太重吗?
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回忆老师沈从文的文章叫做“沈从文的寂寞”,其实晚年的汪曾祺也寂寞。
约稿的人多,求画的人众,但能够与汪曾祺深度对话的人少,周圍的人不能与其在学识上有所互动。
汪曾祺也不太关注当代的批评家,那原因可能是缺少学问或别的什么。
更主要的是,与汪曾祺交往的人,对于文章之道和母语隐秘,木然的时候居多,于是汪曾祺只能自己与自己对话。
显然,这个时代喜欢他的人,都不能跟得上他。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去世。
去世前,汪曾祺想喝口茶水,便和医生“要求”:皇恩浩荡,赏我一口喝吧。
医生点头,汪曾祺唤来小女儿,“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 只可惜,龙井还未端来,汪曾祺已微笑离去。
一个世纪过去,再回首,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过汪曾祺这样散淡的人。
以此纪念汪曾祺诞辰1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