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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镇工厂与农村女性反贫困研究*

2020-03-22邢成举

妇女研究论丛 2020年1期
关键词:村镇劳动力工厂

邢成举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 人文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杨凌 712100)

一、问题的提出

综观当前中国的农村扶贫工作,女性反贫困仍是工作中的薄弱环节,贫困脆弱性具有更强的女性敏感度[1](PP 33-43)。现有的扶贫政策对贫困群体需求多秉持无差异的假设,即扶贫需求与政策感知不存在年龄与性别差异[2](PP 81-86),这与社会事实并不相符;在社会转型、产业升级与结构调整过程中,许多政策是缺乏性别视角的[3](PP 10-12),扶贫政策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在大量基于扶贫实践的实地调研中,笔者发现,扶贫政策的性别意识往往是隐匿甚或是缺失的,比如在产业扶贫工作中,隐性的性别排斥以及女性个体性因素的制约,导致女性在产业扶贫中的低度参与;在就业技能与产业技能的扶贫培训实践中,培训对象主要为贫困家庭的户主(一般为男性),贫困家庭劳动力转移就业者也主要为男性,扶贫项目参与和帮扶仍以男性为中心。正如研究者所强调的,缺乏性别意识的精准扶贫难以取得扶贫攻坚的全面胜利[4](PP 1-7),女性减贫仍是脱贫攻坚工作中的短板,做好女性反贫困工作是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应有内容。

在推动女性反贫困方面,精准扶贫实践已有较多新的探索,相关的学术研究与讨论却稍显滞后和不足。近几年,通过村镇工厂或是扶贫车间开展就业扶贫工作是精准扶贫实践中的创新举措,因其农村招工契合了当前农村留守人口以女性为主的现实状况,村镇工厂扶贫工作因而具有较好的性别外溢性。扶贫车间创始于山东,在山东的精准扶贫实践中,菏泽市形成了工厂式、家庭式和合作社式的扶贫车间,通过吸纳贫困家庭劳动力从事农产品加工、农产品电商服务和手工艺品制作等,山东省多地实现了贫困人口的家门口就业。据国务院扶贫办的相关统计,截至2017年,全国有扶贫开发任务的省份已经建立了超过2万个扶贫车间,共吸纳约15万贫困劳动力就业。2017年后,全国范围内村镇工厂和扶贫车间的发展进入新阶段,村镇工厂和扶贫车间的建设显著提速。此后,扶贫车间成为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面向全国推广的重要经验。在笔者调查的陕西省丰县与油县,村镇工厂成为扶贫车间的替代性政策概念,但两者的内涵是基本一致的。

根据田野点的实地调查,村镇工厂需要符合几个方面的条件:工厂要建立在移民社区或村镇集体的老厂房、废弃的学校、仓库、农家庭院与民居民宅等闲置土地与房屋上,这是对工厂空间位置及其布局的界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和创业类实体,这是对工厂属性的界定;可以为农村劳动力提供就业岗位,且岗位总量不低于10个,其中吸纳贫困人口劳动力占比要达到20%以上;要与建档立卡贫困户签订劳务合同,能够按期按量地支付劳动报酬。村镇工厂属于政策界定的组织范畴,因此其内涵十分明确。本文认为,布局在村镇、能够为贫困人口提供占比不低于20%的就业岗位且能够保证薪酬支付的劳动密集型小微企业和工厂都能被称为村镇工厂。

围绕就业扶贫工作而探索建立的村镇工厂和扶贫车间在农村女性反贫困工作中发挥了十分积极的作用,但村镇工厂女性反贫困工作的实现机制、发展困境与未来趋势等仍处于“黑箱”状态。田野调查发现,特定背景下出现的村镇工厂在客观上具备了减贫的性别意识,但这种客观上带来的性别意识面临着内在困境,如何化解这些困境以更好地推进村镇工厂的性别反贫困工作,如何将村镇工厂的性别反贫困经验进行一般化总结等是本文重点讨论的内容。对村镇工厂反贫困性别意识的讨论有助于强化扶贫工作中的性别意识与性别政策设计,进而在新时期的相对贫困治理、乡村振兴等工作中不断推进性别平等的工作。

二、田野点的基本情况与研究方法

本文属于多田野点和接续式的同主题调查。本文主要使用了陕西丰县、油县的相关田野资料,因此本文主要就丰县和油县的田野调查情况进行着重介绍。2019年3月11-22日,笔者所在的团队受邀对陕西省丰县和油县的扶贫成效进行调查和评估,其中笔者本人专门负责两县专项扶贫工程的成效调查与评估工作。在田野调查期间,笔者带领2名研究生重点实地查看了两县的村镇工厂,并在此过程中与村镇工厂的负责人和员工、地方扶贫干部、乡镇干部等进行了座谈和访谈。其中在油县实地走访村镇工厂3个、访谈相关人员11人次,在丰县走访村镇工厂5个、访谈相关人员15人次。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了解了每个工厂的成立时间、主营业务、创立背景、员工规模和市场销售等情况,还实地查看了工厂的工作环境与工作内容。

因为是受邀进行扶贫成效调查与评估工作,在调查过程中,地方领导干部提供了诸多便利,无论是座谈还是访谈都获得了当地的积极配合。从村镇工厂负责人的角度看,笔者对其进行的访谈不仅可以展现其参与扶贫的成绩,同时也能了解其面临的困境与难题;对村镇工厂中的员工来说,笔者的调查与访谈体现了地方领导的关注,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会要求领导干部回避,这也为访谈提供了宽松的环境;对地方领导干部而言,对村镇工厂的实地查看和访谈,不仅是对其工作的检验,同时也为其阐述个人意见提供了合理渠道。通过对村镇工厂多元主体的访谈资料进行相互参照和比较,笔者最终获取到了更为真实的一手资料。

丰县和油县同属一个地级市,均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的重点县。丰县2018年末的人口略超45万。建档立卡之时,共识别贫困户21525户80975人,贫困发生率为33.7%,截至2018年,其贫困发生率下降为1.26%;共有人口9.07万,2014年初,该县有贫困人口25212人,贫困发生率超过40%,截至2018年,该县贫困发生率下降为1.24%。根据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的2019年度贫困县退出名单,两县均于2019年退出贫困县行列。

丰县和油县的工业基础较为薄弱,大量的贫困人口通过外出务工以实现增收和脱贫;两者的差异在于,丰县处于平原,土地相对肥沃,苹果、花卉、苗木种植是其主导产业,而油县地处旱塬山区,土壤肥力较差且缺乏主导产业。丰县是农民工等返乡创业试点县。由于陕西省对扶贫车间脱贫经验的学习与推广,丰县和油县于2016年启动了村镇工厂的就业扶贫工作。由于村镇工厂在一定意义上与易地扶贫搬迁的配套工作相关,因此,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两县易地扶贫搬迁的情况。丰县实施易地扶贫搬迁89户333人,其中集中安置65户239人,分散安置24户94人;油县实施易地扶贫搬迁2432户8329人,建成13个安置社区、35处集中搬迁点。

三、田野调查与发现

为了能让更多的贫困劳动力实现本地就业,油县培育和发展了一批村级劳务专业合作社,引导和服务贫困劳动力就近就地就业,目前已认定就业扶贫基地17个,建成村镇工厂3个,共吸纳贫困劳动力397人。而临近的丰县,2016-2018年共建设就业扶贫村镇工厂55家,吸纳留守贫困劳动力就业420人,每人每月可增收1500元左右。

从调查的8个村镇工厂看,其成立时间集中于2016-2018年,即村镇工厂的成立时间与地方大力推动就业扶贫工作的起始时间一致;从规模上看,规模最小的手套加工厂只有12人,规模最大的电子器件加工厂则有近70人;村镇工厂都集中在劳动密集型行业,具体涉及服装加工、劳保用品、电子零器件、手工艺品、玩具制作和床上用品等方面;从企业创立背景看,除了2家之前具有经营基础外,另外6家都属于返乡农民工创立的企业;村庄工厂的创办者无一例外全是男性,其年龄集中于28-43岁。

通过对村镇工厂员工的访谈,我们主要了解了从业者的性别、年龄、选择本地打工的原因、家庭劳动力状况、工资收入情况和对工作的评价。从村镇工厂从业者的性别看,100%是女性员工;从业者的年龄为26-71岁,其中40-50岁的从业者占60%以上;80%以上的受访人表示,其之所以没有外出务工是因为孩子在本地上学需要照顾,或是家中有病弱的老人需要照顾;村镇工厂务工者家庭一般拥有2-3个劳动力,其中一个劳动力外出务工、一个弱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在没有村镇工厂就业机会之前,留守在家的劳动力主要从事家务劳动;受访者平均月工资为1600元,除了工资以外,受访者都没享受所在工厂缴纳的社会保险;从受访者对工作的评价情况看,90%以上的受访者表示“比较满意”和“很满意”,尤其是60岁以上的务工者对工作的满意度最高。

通过对地方干部的访谈与座谈,我们主要了解了他们眼中村镇工厂的扶贫成效、地方针对村镇工厂的扶持政策、对村镇工厂发展前景及面临困境的思考。从扶贫成效看,地方干部对村镇工厂的扶贫成效评价积极,95%的受访者表示,村镇工厂对于促进无法外出就业的贫困家庭劳动力和其他劳动力增收具有显著效果,同时认为应继续扩大村镇工厂的规模以吸纳更多的贫困劳动力就业。地方对于村镇工厂的扶持政策主要集中在房租减免、水电费减免、社保补贴、吸纳贫困人口就业奖励和税费减免方面。80%的受访地方干部对村镇工厂的发展前景表示乐观,认为只要扶持政策可持续,村镇工厂的发展就可进入健康持续的轨道;也有一部分地方干部表示,村镇工厂的行业门槛太低、产品竞争力弱且对原工厂(指村镇工厂创办者之前工作过的工厂)的依赖度高等。村镇工厂发展面临的最大困境是,工厂生产的产品技术含量低且村镇工厂对扶持政策有较强的依赖性,村镇工厂面临较为明显的人员流失和管理不规范问题。

丰县元村的服装厂成立于2016年,创办者张天42岁,曾经有过13年的外地服装厂打工经历,曾担任过打工所在厂的技术班长,在获知县里的相关支持政策后,于2015年底返乡创立工厂,为之前打工的服装厂做代加工。服装厂设置在村子的闲置教室内,共吸纳贫困劳动力28人。在这些就业者当中,戴亚亚是听力与语言残疾人,每月可收入1500多元,如果周末不休息,一个月的收入可超过2000元。丰县的“彩蝶服装”村镇工厂也创办于2016年,工厂的创办者王强也有多年务工经历,在亲戚朋友的介绍下,他与乡镇干部进行了接触,在了解相关扶持政策后创办了服装厂,主要生产校服。工厂业务主要是为王强之前在福建工作的服装厂做订单加工,加工设备也是在原工厂的指导下购买和安装的。该工厂共吸纳劳动力65人,其中贫困人口33人。技术好、工作效率高的员工,每月可收入4000元,一般员工每月可收入2500元。丰县的宏福电子厂成立于2018年初,该工厂的创立者张帅曾经在深圳的家电器件工厂工作,工作时间超过8年,在2017年返乡过春节时,通过村干部的介绍了解了当地村镇工厂的扶持政策,与此同时,原工作的深圳工厂因为当地产业政策的调整而面临工厂转移的困境,其与原工厂商定后,将一部分加工设备和订单带到了家乡,主要从事电子产品加工,其实就是加工一个线圈。该工厂共吸纳劳动力83人,其中贫困人口19人,每名员工的月平均收入为2200元。

油县的大成玩具厂成立于2017年,该村镇工厂的创办者秦海之前在江苏邳州的一家毛绒玩具厂工作了10年,早就有创业的打算,在获知当地针对村镇工厂的扶持政策后,就与原工厂商谈了辞职与创业事宜;巧合的是,该工厂也正好参与了江苏邳州与陕西吉市的扶贫协作工作,这样秦海不仅获得了原工厂的技术指导和业务委托,同时还获得了5套玩具制作设备。该工厂共吸纳就业人员43人,其中贫困人口26人。该厂生产的毛绒玩具由原工厂订单采购,市场销售不存在问题。毛绒玩具制作采用计件工资制度,年轻员工每天的收入为100-130元,年龄较大者每天的收入为70-80元。

无论是上文谈到的服装厂还是电子器件厂、玩具厂,其所承接的生产环节多是最终产品的一个环节或是一个器件,对劳动者没有显著的技术门槛,能够实现一边培训一边上岗。同时,这些工厂都处于初期发展阶段,从业人员的规模并不是很大,其能提供的工资待遇也并不很高;从目前的市场销售看,它们都与原工厂保持了较为密切的业务关系。

截至2018年,丰县与油县所在的吉市,共认定村镇工厂51家,吸纳就业人员2068人,其中建档立卡贫困人口801人。因陕西村镇工厂的发展始于2016年,对村镇工厂的政策扶持自2017年才开始,所以村镇工厂的总体规模并不大,单个村镇工厂能够吸纳的劳动力为10-20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村镇工厂的发展态势良好,发展速度也很快。因此,针对村镇工厂的就业扶贫工作,不应过分追求其单体规模,还要着眼于实现其健康持续的发展。从笔者调查的劳动者年龄情况看,女性劳动者的平均年龄不足40岁,年龄最小的为26岁,年龄最大的为70多岁;从女性从业者的受教育情况看,略高于90%的从业者属于初中及以下文化水平。

四、村镇工厂的兴起及其性别化特征的呈现

村镇工厂的兴起与快速发展有着多元的背景,在被树立为扶贫典型经验后,兴办村镇工厂更成为各地扶贫政策着力推动和承载就业扶贫任务的一项重要工作。从吸纳就业者的角度看,村镇工厂呈现出较为显著的“性别化”特征。

(一)村镇工厂与就业扶贫

村镇工厂就业扶贫的快速发展有三方面的背景。第一,村镇工厂要解决的是贫困家庭不愿意或不能转移就业劳动力的就业增收问题。一部分贫困劳动力不愿意转移就业是因为不愿意放弃家里的土地,或者因其本身文化水平低而对转移就业没有信心,还有一部分劳动力虽愿意转移就业,但家中有老人或是孩子需要照顾,甚至是自身劳动力较弱而遭遇市场排斥,因此无法外出务工,而村镇工厂的出现较好地解决了这些问题。第二,村镇工厂的快速发展与解决易地搬迁贫困人口的可持续生计有关。中央对易地扶贫搬迁工作的要求是“搬得出,稳得住,能脱贫”。事实上,实现搬迁贫困群体的稳定脱贫并非易事,尤其是在贫困家庭搬迁后缺失了农业经营性收入且工资性收入无明显增长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村镇工厂的建设可以实现搬迁移民贫困劳动力在家门口就业。只要有更多的就业机会,搬迁移民贫困人口就可以更顺利地稳定脱贫。第三,村镇工厂的发展迎合了沿海城市产业升级转型和“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政策机遇。2008年金融危机后,沿海地区的诸多劳动密集型产业出现了向内地转移的趋势,这种转移一方面是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另一方面是由于沿海地区产业政策调整而形成了倒逼。2015年,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号召,一些长期在外务工或是经商的乡村精英,在家乡优惠政策与国家战略的引导下,出现了返乡创业的热潮,而村镇工厂当中的大部分创业者都属于返乡创业人员。

(二)村镇工厂就业扶贫的性别化特征

乡村发展的历史经验表明,要实现农民的增收与脱贫,发展乡村工业是重要路径之一。基于农村家庭内劳动力的性别分工、两性家庭社会地位差异等客观约束,现有的多路径减贫举措与发展项目难以实现对女性减贫的有效干预,而村镇工厂因其所属产业的劳动密集性强、就业距离短、务工门槛低和劳动形式灵活等多种特征,使得其可以吸纳较多的农村女性务工者而具有了性别化特征,并能够直接提升农村贫困女性的经济收入,从而缓解其所在家庭的贫困问题。该类扶贫工作满足了农村女性就业兼职化与非正规化的需求[5](PP 197-201),实现了农村女性闲暇劳动的市场化,在客观上具备了性别反贫困的意涵。

笔者在丰县、油县和菏泽等地的调查发现,村镇工厂涉及的具体行业领域主要是纺织品、服装、手工艺品、玩具、包装、电子零件等。村镇工厂劳动密集的产业性质,意味着村镇工厂在总体上可以吸纳较多的贫困劳动力就业。在传统两性分工的格局下,女性成为留守在家的主要劳动力,贫困家庭的女性劳动力构成了村镇工厂劳动力的主要来源,村镇工厂在客观上衔接了女性劳动力大量留守乡村的现实。

村镇工厂的务工距离较短且就业形式灵活,贫困劳动力可以实现兼业,并兼顾家庭生活。当前的农村农业生产劳动力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女性化特征,家庭人口再生产的任务主要由女性承担,但留守务农或从事家庭内部的照料工作既非多数农村女性的自主选择[6](PP 85-97),也不利于其摆脱贫困、提升家庭地位与个人发展[7](PP 54-64)。村镇工厂一般设在乡镇街道或是村庄当中,这就使得务工者能够以较低的交通与时间成本参与村镇工厂的工作;同时,笔者调查的多数村镇工厂都保持着高度灵活的工作形式,务工者可以选择在固定的厂房或是生产区工作,也可以选择将原材料和加工器具带回家中进行加工和制作,这为女性务工带来了更多的空间便利,减轻了其务工过程的心理顾虑。

村镇工厂的就业门槛较低,不存在明显的劳动力排斥,也在客观上契合了女性劳动力在就业市场上较为弱势的现实。正是因为劳动密集性产业的特点,产品不需要复杂工艺,对劳动者素质无需苛刻要求,村镇工厂的工作与农村女性的客观条件可以衔接。当然,村镇工厂的就业门槛低也意味着工资收入相对较低,笔者调查的丰县、油县村镇工厂的大多数劳动者每个月的收入在1500元左右。这样的工资收入较难吸引到男性从业者,但对在家务农并照顾家庭的农村女性来说,这笔工资收入还是较为“可观”的。

综上所述,村镇工厂之所以能够在农村女性反贫困工作中发挥较为突出的作用,并不在于该项工作一开始就具备了明确的性别意识,其在实践中展现的性别化特征及其对女性脱贫的作用,是因其在客观上迎合了农村地区家庭的两性分工以及农村女性劳动力渴望务工增收以改变自身家庭地位和家庭生计的需求。因此,村镇工厂在扶贫工作中的性别意识具有意外性与外溢性。

村镇工厂在客观上能够吸纳贫困劳动力就近就业并形成兼业、兼顾模式的实践使得地方政府在精准扶贫工作中给予村镇工厂更多的政策支持。从调查的情况看,地方政府对村镇工厂的扶持政策主要集中在五个方面:第一,厂房租金减免,一般是给予村镇工厂一定期限内的租金免除或是折扣;第二,实施就业奖补政策,对于吸纳贫困人口连续工作满6个月以上且每月收入不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村镇工厂,每吸纳一名贫困劳动力给予1000元的奖补资金;第三,税费减免与贷款扶持,对于带动10人以上就业的村镇工厂,县政府给予3年的税费减免,同时优先支持并办理村镇工厂的贷款业务;第四,对于村镇工厂使用的电费按8折收取;第五,对镇村工厂所需要的生产技能等,由地方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部门组织进行专门培训,对培训对象发放培训补贴。从笔者调查的村镇工厂实际情况看,多数村镇工厂运行较为顺利,但其未来发展也面临着危机。

五、村镇工厂就业扶贫模式的内在困境

如上文所述,村镇工厂在推动农村女性反贫困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但该模式也面临以下几方面的内在困境。

第一,村镇工厂的工作很难实现与家庭劳动的充分衔接,女性需在农业劳动和家务劳动外具备较为充裕的闲暇时间才能进入村镇工厂工作,即村镇工厂的女性反贫困路径存在一定的隐性门槛。在调查中,一些村镇工厂的负责人抱怨说:“我们这里没办法要求几点上班,可是不要求,有时候很多工作都完不成,我们这种村镇工厂类似家庭作坊式的生产,生产的产品基本上是走的订单,如果不能按期完成订单,后面就没办法跟外面的企业合作,以后的空间就越来越小了。”村镇工厂产品的市场外部依赖性要求与村庄劳动力的村社性之间存在矛盾,要将贫困劳动力塑造为“合格”的工厂劳动者,仍需一定的时间。

第二,村镇工厂所属产业层次低,产品的市场替代性较强。村镇工厂对区域外市场主体的依赖度高,这使得村镇工厂本身的发展面临较高的风险。在精准扶贫战略下,各地为了发挥村镇工厂推动脱贫攻坚的积极功能而出台了一系列措施,但措施的稳定性与连续性有待加强。在地方扶持政策的推动下,村镇工厂的抗风险能力有所提升,但若在2020年后降低政策扶持力度,村镇工厂很可能面临新的风险。

第三,村镇工厂的就业者劳动报酬低、劳动保护不足等问题较为突出,这很可能引发新的次生贫困问题。村镇工厂在市场当中相对弱势的地位导致其能够提供的报酬较为有限,如果按照马克思的相关观点来看,村镇工厂在某种程度上恰恰形成了对女性从业者劳动时间的攫取;同时,为了降低经营成本,不少村镇工厂并没有为就业者缴纳社会保险;一些村镇工厂的空气或粉尘污染较为严重,但针对就业者的劳动保护措施却十分匮乏。因污染带来的健康问题在短期内难以表现出来,但长时段之后则容易引发新的贫困问题。

第四,村镇工厂的老板基本上为男性,女性创业者很少。客观上看,创业者毕竟是少数,但村镇工厂领办人当中女性的缺乏也会导致在具体的工厂管理环节缺乏性别意识,这也反映了当前创业环境对女性创业者的排斥或不公。在调研过程中,笔者曾经问过多位打工的女性:“你是否有当老板的打算,或者说自己也开一个家庭工厂?”几乎所有受访者给笔者的回答都是:“我哪有什么本事当老板,不行不行,没想过。”客观上,让打工者去设想自己能够当老板创业,确实有难度,但在社会结构与舆论环境当中,女性创业本就被很多人视为“怪谈”,部分人甚至认为女性创业难以成事,就业领域的性别歧视与职业隔离[8](PP 5-9)有待破除。

第五,村镇工厂存在低水平重复建设和同质化竞争问题。村镇工厂在就业扶贫当中的显著成效一经认可,就很快转变为重要的扶贫经验。由此,村镇工厂成为各个贫困地区争相推动的重要扶贫工程,但因村镇工厂多是依赖低劳动成本、低房租和地方扶持政策而发展的低端产业项目,村镇工厂项目同质化的情况较为普遍。比如临近的几个县都发展服装厂,最终导致所有的服装厂都经营艰难。同时,在村镇工厂的发展中,一些地方政府盲目跟风扶持村镇工厂项目,对村镇工厂的产业内容缺乏系统论证,导致仓促上马后却运行困难。这种情况不仅会挫伤贫困劳动者的工作积极性,而且会造成扶贫资金的浪费。

通过对村镇工厂发展困境的讨论,我们希望回答的问题是,既有的扶贫实践该如何回应女性群体反贫困的内在需求。以村镇工厂为代表的扶贫实践,尽管在客观上能够为农村女性提供一定的就业机会和增收空间,但其要发挥持续性的脱贫作用还需破除较多障碍。因闲暇时间的差异,或者说因贫困女性所处家庭、生命周期阶段的不同,村镇工厂可能会使农村女性群体形成新的收入分化,而这种收入分化并不利于女性群体化与组织化的发展。同时,因发展历史较短,村镇工厂能够吸纳的就业人口总体规模尚不够理想。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村镇工厂就业扶贫是将市场与就业机会近距离对接农村贫困人口的重要探索,改变了以往农村劳动力自主外出寻找就业机会和劳动力价值变现的传统路径,使得农村劳动力更加深度地参与了市场经济的发展,也分享了经济社会发展的更多成果。未来应在乡村三产融合、农业产业兴旺发展和乡村工业的综合视角下发展性地看待村镇工厂的女性反贫困价值,以为村镇工厂创造良好的社会发展环境。

六、村镇工厂推动农村女性反贫困的讨论与建议

在特定意义上看,村镇工厂的发展接续了乡镇企业和城市工业发展的历史传统,即通过工业扎根乡村社会来推动乡村社会发展。乡镇企业通过创造价值、提供就业和贡献税收而发挥自然扶贫功能[9](PP 16-26),而村镇工厂则具有明确的扶贫功能;村镇工厂与乡镇企业在发展背景、发展定位与产业类型等方面也存在差异。村镇工厂布局与选址过程对村镇集体性土地、房屋等资产结合的强调,恰恰强化了村镇工厂与社区、关联性,这种关联性是其能够发挥脱贫功能的重要基础。在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战略衔接推进的背景下,我们更应该在全面审视乡镇企业发展经验的基础上,更好地推进国家战略。乡镇企业的发展史及其减贫功能的发挥意味着新时代的脱贫攻坚工作仍需要重视发挥企业与工业的作用,尤其是重视村镇工厂减贫效应的发挥。村镇工厂就业扶贫因为匹配了当前贫困地区农村劳动力性别结构的客观现实而具备了减贫的性别意识。在区域内与区域间的产业竞争中,在既有的村镇工厂就业扶贫模式下,女性反贫困还面临着多方面的困境,而这些困境的解决是推动该项工作的重要抓手,也是未来巩固扶贫成果并实现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机衔接的重要途径。村镇工厂与乡镇企业的内在联系也要求我们,要在充分借鉴乡镇企业发展经验与教训的基础上更好地推动村镇工厂的反贫困工作。

(一)健全公共服务,为女性劳动者创造更大的工作空间

村镇工厂就业的低门槛并非是无门槛,主要门槛在于闲暇时间与劳动者自身的技能。影响女性劳动时间主要有以下两个因素。一是女性需要照顾孩子,尤其是照顾受教育阶段的孩子。例如,女性要为孩子做饭,而仅仅是一日三餐就需要花费5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时间碎片化的情况下,不少女性无法参与村镇工厂的工作。对此,可以通过家校联合育人的方式为女性务工提供便利,如在学校设立“四点半”课堂,让孩子们放学后可以在学校完成作业或是进行集体文娱活动,将女性一日三餐的家务劳动简化为一日两餐,孩子的午餐在学校解决。二是不少女性缺乏劳动时间是因为需要在家中照顾老人。对此,需要充分激活广大农村已经建立的老年日间照料中心或老年餐厅的作用,让老年人可以在机构中获得基本的看护和午餐服务。针对老年人的实际需要,应加速社区养老步伐,加快建设农村老年人协会等组织载体,为农村老年人提供诸如老年人互助养老等低成本、高福利的养老服务。2019年9月1-8日笔者在对湖北丹市扶贫实践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当地大力推动了村庄安幼养老中心的建设,该项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女性劳动力在村镇工厂务工的家庭照料负担。另外,扩大女性贫困人口的务工空间,还需要为女性贫困人口提供更多的技能提升与培训服务,进而改善其劳动力市场价值水平,为女性发展争取更大的空间。

(二)借鉴乡镇企业发展的经验,多方面推动村镇工厂的发展

第一,村镇工厂的发展要强化农民与乡村的主体意识,强化村镇工厂与社区、村社的关联性。村镇工厂不是凭空而来的,要在凝聚地方资源、产业与主体优势的基础上进行新的产业化,通过孵化与支持乡村社会既有的创业行动形成村镇工厂发展的载体。因此,村镇工厂的产业内容可以是工业产业,也可以是农业产业和第三产业。第二,村镇工厂的发展要不断提升其创新能力,不能是落后产能与低端产业在乡村的复制,而是要形成更高端的产业项目,比如可以针对特定行业的特定产品形成产业高地,地方政府要做好村镇工厂的长远发展规划,避免陷入乡镇企业发展的历史困境。第三,要强化村镇工厂的社区属性,即村镇工厂的发展不仅以社区资源为依托,同时产业发展所形成的剩余价值应更多地回馈乡村社区的发展。第四,应从政策层面,尤其是从宏观层面出台推动与鼓励村镇工厂发展的金融、科技、税收、教育培训等支持政策,引导小而精的小微企业到乡村发展,以企业发展带动乡村振兴。第五,要在城乡融合发展背景下推动村镇工厂发展,比如可以大力发展小城镇,通过小城镇的集聚效应为村镇工厂的发展提供良好的人力资本、社会环境与市场环境等。

(三)建立多层次的利益联结机制,提升贫困女性劳动力的收入水平

应在村镇工厂中建立多层次的利益联结机制,主要包含四个层面的内容。其一,务工者以劳动获得报酬,但应逐步提高劳动报酬水平。其二,多数村镇工厂使用了村集体或是乡镇集体的校舍、老厂房等集体资产,这部分租金可以折股量化给贫困就业人口,使其以入股的形式获得分红;同时,针对贫困户的到户扶贫资金可以入股给村镇工厂,以使贫困户获得再次分红。其三,对于需要贷款的村镇工厂,可以将扶贫小额贷款应用于村镇工厂,作为贷款主体的贫困户可以获得资金使用的利息收益。其四,推动村集体领办村镇工厂,通过将所有务工者与工厂建成利益共同体而最大程度地激发贫困人口的积极性,实现集体经济与贫困人口的收入双提升。

此外,地方扶贫部门以及市场监管、工商、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等部门,应从社会保险缴纳、工作环境改善与劳动者健康保护等多个层面加强对村镇工厂的扶持与引导。一些地方针对村镇工厂出台了从业者社会保险的扶持政策,由地方财政代替企业或工厂为职工代缴社会保险。比如,广西出台的政策明确表示,对于签订1年以上工作合同、贫困人口连续工作6个月以上的村镇工厂,给予最高3年的社会保险补贴。

(四)建立更加明确的村镇工厂女性反贫困扶持政策,加大对女性创业的扶持

为了强化村镇工厂就业扶贫对女性反贫困的更有效干预,需要构建更加明确的性别支持政策。比如,鼓励村镇工厂为女性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加大对吸纳更多女性从业者的村镇工厂的支持力度;可以在村镇工厂女性从业者中评选“劳动模范”与“技术标兵”等,以为贫困家庭女性劳动力树立榜样。此外,针对贫困家庭女性劳动力务工者多而创业者少的情况,县级妇联要以培育脱贫致富标兵为抓手,从返乡女性、村镇工厂务工女性当中选择有意愿、有基础和有能力的女性作为创业致富的重点扶持对象,从技术、市场机会、资金和政策等多个层面给予支持,充分发挥女性创业者的带动脱贫作用。

(五)建立区域内村镇工厂的统筹协调发展机制

为了避免同地域内村镇工厂的重复建设与同质性竞争,要在市级甚至省级区域内建立村镇工厂的统筹发展机制,重点协调村镇工厂产业发展内容,比如可对具有同质性产业的村镇工厂总体规模进行市场测度与调控,如果能够形成村镇工厂间业务的衔接与联合,那么可以推动建立村镇工厂发展的联合体。在村镇工厂的发展中要强化大数据的应用,通过建立产业大数据平台对村镇工厂的发展给予指导,避免村镇工厂发展中的低效与盲目。由省级扶贫工作机构对区域内村镇工厂的发展进行规划统筹,掌握其相关的信息,在对省域市场与省外市场产品容量与发展趋势进行摸底的基础上指导村镇工厂建设。

围绕女性贫困与反贫困问题展开的讨论,不能否定多数女性并非脱离家庭的独立个体这一现实,家庭仍是女性社会行动的基本单位和价值归属单元,而这里的贫困也早已超越了收入贫困的狭隘范畴[10](PP 99-105)。女性增收对于反贫困的关键效应取决于扶贫福利效应的流向及女性对自身收入分配的决定,因此,女性贫困问题的化解与其整个家庭的脱贫与发展紧密相关,应通过更多建立在既有两性家庭分工基础上的扶贫干预项目[11](PP 5-16)来推动女性经济能力和家庭地位的提升,以最终改善性别关系并提升女性的发展能力。女性反贫困的核心诉求与家庭内部的性别平等、社会层面制约与束缚女性发展的结构性因素、个体层面限制女性脱贫的可行能力等障碍因素的破除有关。中国扶贫实践的经验证明,必须同时实现对致贫行动性与结构性因素的超越才能够取得更大的扶贫成效[12](PP 32-47),因此在推动农村女性反贫困的问题上,一方面要注重提升女性贫困人口的可行能力,重视其素质提升与能力再造,另一方面要注重破除对女性贫困人口脱贫不利的结构性障碍与因素,为村镇工厂的发展提供良好的外部制度环境[13](PP 34-35),如此才能够更好地实现与满足女性发展与性别平等的社会目标与群体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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