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国庆
2020-03-21魏华莹
魏华莹
我要说的国庆,是我的父亲。他出生于1954年国庆节,他出生在这样一个热血沸腾的日子,也注定他是一位热血沸腾的人。
从记事以来,家门口巷子里的卫生都是国庆打扫的。1980年代,县城大概还没有环卫工人,国庆每天早起要把整个巷子用大扫帚扫一遍。冬天下雪的时候,国庆不畏严寒,一早儿起来,把雪铲干净,给乡亲们打通道路。邻里之间,谁家需要帮助,国庆随叫随到。但是,国庆只管家门外的事情,自己家是从来不管的。
国庆对集体事业无比热心,他在酒厂工作,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要和同事们喝酒。后来,一到发工资的时间,他的就被代领了,反正总要用来一起喝酒的。我妈妈应该没有见过国庆的工资,我也基本没有用过国庆的钱。印象中,国庆从来是没有钱的。只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我萌生了爱美之心,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衬衣穿,就生气地哭了,国庆发现后,气派地领着我到市场买了很多衣服,我很奇怪国庆为什么不用付钱。直到后来人家来找我妈要,我才知道了原因。
我妈生下了我,大概比较难过。小时候我完全没有体会,只是莫名发现家里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亲戚,抱着各种各样的小男孩来和我奶奶嘀嘀咕咕的。我姥姥跟我讲,那是因为我妈没有生儿子,亲戚们想送个男孩来。我当时竟然没有发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只是我的大娘和姑姑们会把我拉到一个小房间,跟我全方位、多角度地分析形势的严峻性,要我做坚决抵抗,否则一有男孩进来,我家的家业就是别人的了。这样的事情反反复复,也没人征求我的意见。好在国庆并不同意,那些小男孩们便依次被成功遣返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一把年纪了,国庆也没有要我继承房产或家业的意思,虽然我也曾暗示过现在房子涨价了,《继承法》也较为合理,国庆仍不为所动。但我依然要为在二三十年前,在那个集体贫穷、房子并不值钱的年代,仍有眼光有魄力为我捍卫家业的大娘、姑姑们表示最诚挚的敬意和最衷心的感谢。
现在回想,那种情况下,最难过的应该是我的妈妈。但她似乎更怕我难过。我当时并没有体会到这些,家里反正总是来亲戚,每天总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我早就习惯了。妈妈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每当我放学后,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她已经为我买好了一只烧鸡、或者一斤牛肉、驴肉、卤肉等等各种各样的肉,吩咐我不要出去,自己一个人吃。吩咐完,妈妈就出去吃大锅饭了。我每每独坐在窗前,面对着大块的肉肉,想着怎样才能把它们吃下去。以至于后来,时过境迁了,身边的人都进化成美食家或吃货了,我看到别人对待食物开心的样子,就会想起少年的我,孤独地坐在桌面,面对一只烧鸡或者一斤牛肉时的心境。
在我的成长中,国庆是缺席的,印象中我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他对我说过的话仿佛就是叫谁谁谁来家里吃饭,那些大概都是他的同学、和我在一个学校的同事们的孩子。印象很深的是,在读中学的时候,我过生日,我妈妈、姑姑跟我说中午要早点回来,妈妈、姑姑为我准备了好吃的和蛋糕。国庆回来了,一看这么丰盛,就问我,怎么没有叫谁谁谁来一起吃?我说放学赶着回来,没在一个班,我也没有碰到他们。国庆很愤怒,骂了我几句。我姑姑也很气愤,和他吵了起来,国庆拂袖而去。之后,我更不愿意和国庆说话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性格的很多弱点和缺乏父爱有关。做事从来不敢懈怠,耳旁总是响起小时候姥姥每天都要跟我说的话:“你一定要争气,这样才没人欺负你妈妈。”任何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担心麻烦别人,其实骨子里是不敢依靠,觉得没人会帮自己。但是生活也会给人以补偿,后来我遇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师,我的硕导、博导都像自己女儿一样对待我,才让我感觉到父亲般的温暖。在我的婚礼上,我的硕导吕老师专程跟我先生讲:以后,你要对华莹好一些。我听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也知道,即便在这时候,国庆也不会在意这些,这是他展示酒量的好时机,他的目标是喝倒一个,再喝倒一个……
此后的时光,我有了自己的家,国庆偶尔会来住一段时间,他在的时候,我们家家风很好,吃饭从不讲话,因为不知讲什么,也可能有小时候的阴影在,不知那句话会让他动怒。慢慢地,我感觉到国庆妥协了一些,也柔软了一些,我也想着对他好一些,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只是给他买些衣服、生活用品,觉得自己作为女儿便不会愧疚了。他心里想什么,我是不愿关心的。
有一次回老家,我也属于很少回去的类型,和亲戚们坐在一起有些生疏。他们的开场白却是,读过我的书了。我吓了一跳,我只出版过一本书。期间也有想送师友的想法,但是作为读书人,我深深知道,对于大家来说,自家存书都是很多的,且不说“当当”上的各种促销,每家的书房是很拥挤的,可以参见房价指数。在这种情况下,我怎忍心用自己的小书去侵占师友的书房吗?对于学生来说,还有那么多更有教益的书值得推荐给他们。所以,对于自己的书,我都已经淡忘了。万万没想到,在这样一个非学术场合,我的亲戚们很严肃地谈起了我的书,他们说我写得非常好。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我这才意识到对于非文学界人士来说,大家认为出书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所以才会夸我写得好。我那是学术书籍,非小说、散文,可读性不强,真是难为大家了。我只好说,那书字太小,大家不要费眼睛读了。回来我认真想想,书是谁送的呢?只有国庆。国庆不会网购,他从哪里弄来的书呢?我忽然觉得很难过,自己天天要爱他人、爱社会,对于自己的父亲,真的去爱他了吗?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国庆。国庆出生于1954年,我的爷爷作为最可爱的人从朝鲜战场上复员回来,大概日子并不难过。但是,爷爷从淮海战役前离家到朝鲜战役后归来,自觉远离亲人太久,就把哥哥家需要读书的孩子都带到身边,家里粮食不够吃,只好把国庆送到乡下去。国庆从很小起,就脱离父母,在乡间生活。国庆的成长、教育大概是伴随着集体、标语、口号、广播,国庆天然是属于民间、属于集体、属于国家的,他在家庭中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
对我来说,当我出生的时候,当很多人嫌弃是个女孩的时候,国庆很新颖地给我起了四个字的名字,带上姓,一共五个字。大概作为汉族,听起来比较奇特,一度流传甚广。只是在入学的时候,老师不同意,这才走向大众化的三个字。那曾经五个字的名字不也代表着国庆对我的爱护吗,不也是因为三个字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吗?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国庆不也顶住压力、成功遣返了一个又一个男孩吗?国庆不是也以我为荣,专门买我的书去送人吗?
再想想我所从事的专业——当代文学,很多人很难理解“十七年”文学和七十年代小说,会觉得那些人物不真实。对于那些先进人物,我却没有违和感。因为我们家国庆,在农村就是梁生宝,买稻种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在城市,就是马天民,一天为社会做多少好事他都不会嫌多。只是在我们家,他是国庆,却换来我长久的不理解和心理上的隔膜。
一天早上六点,我拉着特大号箱子出门去开会,恰逢国庆起床锻炼。国庆竟然跟我说:你去哪里?我送送你吧!我不知道国庆是不是第一次这样跟我说话。我要去赶飞机,车是提前约好的,现在想送也晚了。我说不用了。国庆就默默地等我先换鞋出门,然后带着自己的鞭子、陀螺去广场了。想起国庆曾说,他小时候,没有玩具,就打陀螺,现在他老了,也要每天打陀螺。路上我在想,我又对国庆做过什么呢?等我回来了,要对国庆好些,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