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尊孟抑荀,回归同尊孟荀
2020-03-20梁涛
梁涛
一
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双峰并峙。德国著名诗人海涅在谈及这一现象时曾说: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不仅是两种体系,而且也是两种不同人性的典型,他们自远古以来,就披着各种不同的外衣,或多或少地互相敌对着。特别是经过整个中世纪,一直到今天为止,斗争还是这样进行着……即使在另外一种名义下,问题总还关系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狂信的、神秘的柏拉图式性质……实践的、善于整理的亚里士多德式性质。
在海涅的眼里,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不仅仅代表了两种思想学说,更是两种不同的性格类型,以及由这两种的性格类型所形成的认识、理解宇宙人生的思想体系,它们虽然彼此对立,却成为西方哲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两个重要传统。从这一点看,或许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一部西方哲学史就是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注脚。与西方类似的是,中国哲学史上,孔子之后有孟子、荀子,他们同样构成中国哲学或者说儒学的两个重要传统。如果说孔子创立儒学,主要提出仁与礼,并以追求二者的统一为毕生使命的话,那么孟子则是把仁往心上落,即心言性,提出性善论,为儒家的仁学奠定了人性论的根基。主张君子应以善为性,养浩然之气,把人的精神向上提、往外扩,“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孙丑上》),走了一条“为政以德”、由道德而政治的道路。荀子与此相反,他主要关注的是礼的建构问题,故主张自然人性论,认为人性中主要包括欲性与知性,一方面用欲性说明现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争夺、混乱,也就是恶,另一方面又从知性或者说伪解释人(在荀子那里主要是圣人)何以能制作礼义,产生秩序也就是善,并通过实践礼义,化性起伪,积善成德,走了一条“为国以礼”、由政治而道德的道路。虽然孟、荀的致思方向有所不同,具体见解和主张各异,但不难看出他们二人实际都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只不过各有侧重而已。所以孔子之后的孟、荀,不仅开启了儒学内部的两个重要传统,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也成为一个重要问题。纵观秦汉以后的儒学史,关于孟、荀的地位和关系,实际存在两种认识模式:一是孟荀齐号,二是尊孟抑荀。前者将孟、荀等量齐观,既承认二者思想的差异,又肯定其对儒学的贡献。后者则抬高孟子、贬低荀子,并由此导致孟子升格和荀子罢祀的不同后果。由于程朱理学及港台新儒家的影响,尊孟抑荀更为人们所熟知;但从历史上看,孟荀齐号不仅产生的时间更早,延续的时间也更为长久,实际上是具有更强的诠释力,也应成为今后儒学研究的基本范式和方向。
二
汉代是儒学发展的重要时期,司马迁做《史记》,将孟荀列于同一传,称“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太史公自序》)。其中“明礼义之统纪”是指荀子,“绝惠王利端”是说孟子,而这两点正是汉代儒学的核心议题。我们知道,汉代儒学重建,一是要用儒家仁义批判秦人的强权、暴力,重建社会的价值观。二是反省、检讨战国以及汉初社会长期动乱的现实,尝试建立可以行之久远的礼义秩序。而孟、荀正好为其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所以司马迁将二者并称,无分轩轾。他在《儒林列传》中说:“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孟、荀二人都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孟荀齐号由此而起,成为当时人们的共识和习惯用语,诚如清儒梁玉绳说:“孔墨同称,始于战国;孟荀齐号,起自汉儒。” 从思想来看,汉代儒者如陆贾、贾谊、韩婴、董仲舒、刘向等,都受到孟、荀的影响,既“绍荀”,亦“绍孟”,可概括为“绍孟荀”。大致而言,在礼治、教化方面他们主要继承荀子,而在仁义、仁政方面则主要吸收孟子。一些学者如韩婴、董仲舒则表现出试图融合孟荀人性论的倾向,韩婴的《韩诗外传》虽然援引《荀子》达四十余条,深受荀子的影响。但在人性论上,却并未接受荀子的性恶观,而是更近于孟子的性善论。不过韩婴虽然承认人有善性,但又认为人生而所具的善性好比茧之性、卵之性,还需经过后天的教化、修习,“夫人性善,非得明王圣主扶携,内之以道,则不成为君子。”(《卷五》)这显然是对孟荀人性论的一种综合。孟荀齐号在西汉中期盐铁会议上也有反映,盐铁会议标志着儒者作为一个政治群体真正开始登上政治舞台,具有特殊的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参加会议的贤良、文学既大量引用孟子的言论,涉及仁政、惠民等内容,也同时也有引用《荀子》文句的情况,并直接提到荀子,说明孟、荀的思想都成为贤良、文学批判现实政治的思想武器。东汉班固《汉书》承继《史记》,依然采取孟荀齐号的表述,说明孟荀齐号的现象,一直延续到东汉时期。
虽然两汉思想界的主流是齐同孟荀,但二人的影响还是有变化的。徐复观先生说:“就西汉初期思想的大势说,荀子的影响,实在大于孟子。”陆贾、贾谊、韩婴等人,受荀子的影响明显大于孟子。但到了盐铁会议,孟子的影响则不断上升,有超过荀子之势。到了西汉末年的扬雄,则明确推崇孟子。扬雄推崇六经而轻视诸子,认为诸子所见往往“异于孔子”,而孟子与孔子“无异”。又说,“吾于孙卿与,见同门而异户也,惟圣人为不异。”(《扬雄·君子》)可见扬雄对荀子,一方面肯定其祖述孔子,仍是儒家传人;另一方面又认为荀子所见与孔子有异,与孟子的不异有所不同。扬雄的这一看法,直接影响到唐代的韩愈。
韩愈是儒学史上尊孟抑荀的倡导者,对以后的宋明理学家产生较大影响,但就唐代而言,韩愈的观点并未得到普遍相应,也不能代表唐代学者的一般看法。在《读韩》一文中,韩愈承认尊孟是受到扬雄的影响:“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辞,时若不粹;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他对孟荀的评价是:“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不过韩愈虽然批评荀子不够纯粹,但认为其异于孔子的地方并不多,只是“大醇小疵”。后写《道统》一文,认为儒家存在着自己的道统,经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传给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与之前不同的是,韩愈对荀子的评价已变为“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并其排除在道统之外,表现出明显的尊孟抑荀的倾向。但就在韩愈倡道统,尊孟抑荀不久,为《荀子》作注的杨倞依然坚持孟荀齐号:“仲尼定礼乐,作《春秋》,然后三代遗风,弛而复张……孟轲阐其前,荀卿振其后,……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师……盖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赞成之,所以胶固王道,至深至备。”据周炽成先生的考证,杨倞注《荀》是在韩愈著《原道》之后,其上述观点,很可能是针对韩愈的。“在杨倞看来,荀子和孟子都继承了周公、孔子的道统,这就与韩愈把荀子排除在道统之外根本不同。”“韩愈想接上孟子,而杨倞则想接上荀子。”这说明在唐代,孟荀齐号仍有较大影响,甚至是韩愈本人也存在类似的表述。其《进学解》一文称:“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絕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这里韩愈不仅孟荀并举,还肯定二人“优入圣域”,皆达到圣人的境地,与《原道》尊孟抑荀的态度有明显的不同。说明韩愈也曾接受孟荀齐号,只是后来出于批判佛老的需要,才倾心于辟杨墨不遗余力的孟子,而对综合百家的荀子有所保留。所以韩愈虽然尊孟抑荀,孟子的地位也有不断上升之势,就唐代思想界整体而言,孟荀齐号仍有较大影响。与韩愈同时的柳宗元、刘禹锡等就重视荀子,在天人观上继承并阐扬了荀子的天人之分说。
三
宋代是孟子地位不断提升的时期,故有所谓的“升格运动”,但从实际的发展过程来,依然是孟荀齐号与尊孟抑荀并存,这在北宋前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称:“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另一位石介也持类似的主张,认为继承道统的是“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这与韩愈的道统说明显不同,实际是对孟荀齐号的继承和延续。这种五贤人的道统说在北宋前期影响很大,孔道辅知兖州时,曾在孔庙建“五贤堂”,韩琦也曾作《五贤赞》,赞颂孟轲、荀卿等五位贤人。与五贤人相对的是曾巩、苏洵等人的“四君子”说,曾巩称:“仲尼既没,析辨诡词,骊驾塞路,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于孟、荀、扬、韩四君子之书也,舍是醨(注:浅薄)矣。” 苏洵也说:“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四君子”与“五贤人”的说法虽然略有不同,但在同尊孟荀上则是一致的,说明孟荀齐号在当时仍有较大的影响,同尊孟荀仍是很多学者的选择,欧阳修就是其中的代表。欧阳修推崇孟子:“孔子之后,唯孟轲最知道”。也肯定荀子:“汉诸大儒贾生、司马迁之徒,莫不尽用荀卿子,盖其为说最近于圣人而然也”。“孟轲最知道”、荀子“最近于圣人”,这与韩愈的尊孟抑荀有根本的不同。
不过北宋时期尊孟抑荀也有发展,这在理学家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张载称,“古之学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传,如荀、扬皆不能知。”“自孔孟而下,荀况、扬雄、王仲淹(注:王通)、韩愈,学亦未能及圣人。”二程说,“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朱熹称:“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此非深知所传者何事,则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均认为只有孟子传道统,而将荀子排除在外,这便在孟荀间拉开了距离。对二人的评价也有云泥之别,二程称:“孟子有功于道,为万世师。”又说,“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朱熹也说:“不须理会荀卿,且理会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识道理。”肯定前者,贬抑后者,立场异常鲜明。理学家尊孟抑荀与韩愈态度相似,但在具体评价上已有较大差别,故对韩愈的“大醇小疵”说并不认可:“荀卿才高,其过多。扬雄才短,其过少。韩子称其‘大醇,非也。若二子,可谓大驳矣。然韩子责人甚恕。”荀子并非“大醇”,而是“大驳矣”。
北宋时期,关、洛理学只是民间学派,当时真正有影响且居于官学地位的是王安石新学,故其对孟荀的态度同样值得关注。学界一般认为,王安石尊孟,而对荀子多有微词,将其归为尊孟抑荀一派,这当然有一定的根据。如王安石公开赞颂孟子,引孟子为千古知己,其所著“《淮南杂说》行于时,天下推尊之,以比孟子” 。但深入到王安石的思想尤其是变法的理论设计,则可发行他更多受荀子的影响,如他持自然人性论,重视人的感性生命,从个体之性推出普遍之性,也就是可以共享、共存的性,并以此作为建构礼乐制度的根据,主要关注的是财富的生产和利益的分配问题。“就此而言,王安石虽然对荀子存在较多误解和批评,而与孟子思想一度更为密切,但其所延续的仍主要是‘孔荀之制,而不是‘孔孟之道;选择的是孔荀的路线,而不是孔孟的路线。”借用李泽厚先生的话,王安石实际是“举孟旗,行荀学”。王安石用荀学而不称荀子,与其类似的还有李觏。李觏重视礼乐刑政,其思想是以礼为核心,但谈及自己思想来源时,李觏只承认《礼记》《周礼》《左传》《论语》等,而不提及荀子。夏长朴教授说:“将李觏的言论与荀子的隆礼言论加以对比,会发现二者对礼的看法有相当多的相合之处,这种相符绝不是偶合的,所以不能以偶然视之,但是通观李觏的集子中,提及荀子的只有两处,这实在是令人费解的一件事。”“李觏所不曾明言的荀子隆礼理论,才是他礼论的主要来源。……这个现象是我们研究李觏思想时,不能不重视的事实。”夏长朴先生所说,我称之为荀学的隐形化,即某些思想家自觉或不自觉接受、运用荀子的思想,但却不提及或有意回避荀子。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一、当时人们对荀子人性论有较多误解,认为其只讲性恶,否认了人的道德主体性,不符合儒家正统。二、荀子的《非十二子》批判子思、孟轲,而随着后者的地位不断提升,受到学者的推崇和认可,这样荀子的批判便显得师出无名,于理不通了。三、荀子培养出李斯、韩非,使其往往也被归为法家而遭到排斥。荀学的隐形化是儒学史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值得认真研究,而这一现象的出现表明,即使在荀子遭到贬抑的时代,仍不会退出思想的舞台,还会以变换形式的方式发挥影响和作用。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北宋儒学的主题,一是复兴三代礼乐王政,重建人间秩序和政治宪纲;二是阐发道德性命之学,以回应佛老的冲击和挑战。前一主题显然与荀学关系更为密切,而孟学则是由于后一主题而受到人们的关注。北宋前期人们主要关注的是治道问题,到了神宗熙宁以后前后,道德性命成为学者热议的话题,因此荀学与孟学经历了一个消长的过程。
南宋以后,随着程朱理学得到官方认可,尊孟抑荀终于压到了孟荀齐号,成为学术界的主流。孟子完成升格运动,并由子入经,而荀子则被排除在道统之外,到了明代甚至被罢祀孔庙。这一时期虽然仍有学者为荀子辩护,主张齐同孟荀,但已很难产生影响,荀学只能以隐形化的形式发挥作用。
四
清代的官方意识形态是程朱理学,故尊孟抑荀被定于一尊,成为正统学说。但与此同时,回归孟荀齐號的声音也不绝如缕,清初的傅山、费密已开其端,而到乾嘉时期达到高峰。清代思想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检讨理学的过失,在肯定人的感性生命的基础上重建礼乐秩序,而荀子隆礼重法,主张“义利两有”,既重视理智的作用,又不否定情感欲望,正好为其提供了思想资源。因此荀子受到人们的重视,为荀学辩解、要求回归孟荀齐号者不断增加,形成了不同于理学家尊孟抑荀的另一种声音。
乾嘉学者回归孟荀,主要有两种进路,一是延续王安石“举孟旗,行荀学”的做法,在尊孟的形式下注入荀学的思想。二是公开为荀子辩诬,主张回到孟荀齐号。前者可以戴震为代表,戴震著《孟子字义疏证》,表面上是解读《孟子》,但他持血气心知的人性论,主张“理存于欲”,与荀子主张义利两有,重视情性、知性的认识论实际是一致的。所以近代以来学者多认为戴震名为尊孟,实际更近于荀子,是“资名于孟子”(章太炎),“虽依孟子道性善,而其言时近荀子”(钱穆)。更多的学者则是通过直接研究《荀子》,为荀子辩诬、翻案。如谢墉称,“荀子生孟子之后,最为战国老师。太史公作传,论次诸子,独以孟子、荀卿相提并论。……盖自周末历秦、汉以来,孟、荀并称久矣。……愚窃尝读其全书,而知荀子之学之醇正,文之博达。”不仅指出孟荀齐号由来已久,而且认为荀子思想并非“大醇小疵”而是“纯正”。孟荀的性善、性恶,一直是儒学史上争论的焦点,理学家尊孟抑荀,一定程度上就是对性善的肯定和对性恶的否定,郝懿行则说:“孟、荀之意,其归一耳。至于性恶、性善,非有异趣。性虽善,不能废教;性即恶,必假人为。……孟、荀之指,本无不合,惟其持论,各执一偏。”钱大昕也说,“愚谓孟言性善,欲人之尽性而乐于善;荀言性恶,欲人之化性而勉于善;立言虽殊,其教人以善则一也。”他还指出,“宋儒言性,虽主孟氏,然必分义理与气质而二之,则已兼取孟、荀二义,至其教人以变化气质为先,实暗用荀子化性之说。”认为宋儒的气质之性实际是来自荀子,可谓有见。为反对宋儒“以理杀人”,凌廷堪等人提出了“以礼代理”说,主张用礼学取代理学,故特别强调荀子对礼学的贡献。“守圣人之道者,孟荀二子而已。孟子长于诗书,七篇之中,称引甚广。至于礼经,第曰‘尝闻其略……盖仅得礼之大端焉耳。若夫荀卿氏之书也,所述者皆禮之逸文,所推者皆礼之精意。……然则荀氏之学,其不戾于圣人可知也。后人尊孟而抑荀,无乃自放于礼法之外乎!”孟子仅得礼之大端,而荀子所述才是“礼之精意”,故从礼学的角度看,荀子与孔子的思想仍然是一致的。汪中则对荀子传经做了详尽的考订,从经学传授的角度肯定荀子的贡献。“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传之,其揆一也。”晚清俞樾则提出“升《荀子》为经,与《孟子》配次《论语》之后,并立学官,乡会试首场即用此一圣二贤之书出题取士,允为千古定论”。这一主张虽没有最终实现,却反映了清代学者对荀子的认识和评价。
五
从以上分析来看,孟荀关系经历了从孟荀齐号到尊孟抑荀,再到同尊孟荀的发展过程,尽管尊孟抑荀一度成为主流,并上升为官方意识形态,但荀学并没有因此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以隐形化的形式发挥作用,并在清代呈现复兴的趋势。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不论是孟学还是荀学,都是儒学的有机组成部分,都是对孔子思想的发展和继承。如果说孟子主要发展了孔子的仁学,突出人的道德主体和道德理想,因而被后人称为孔孟之道的话,那么荀子则主要继承孔子的礼学,着眼于制度建构,因而也可称为孔荀之制。而不论是孔孟之道还是孔荀之制,都是完整儒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合则两美,分则两伤。从这一点看,孟荀本身也是相通和互补的,孟子论及制度和认知,往往与荀子相通,或者说需要根据荀学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和说明。如孟子论三代赋税,“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孟子·滕文公上》)贡、助、彻都是税法,属于同一类;其有历史的沿革,自成统绪。经过理性的分析、比较,便可得出助法优于贡法的结论。这显然不是靠良知良能,而更接近荀子知通统类的方法。又比如孟子主张“知言”,自称能够做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公孙丑上》)。但孟子并没有说明他是如何做到知言的,没有提供一套关于知言的方法,无法使人通过学习像孟子一样做到知言。这显然与孟子突出良知、良能,强调心的直觉能力,而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经验认知有关。相反,荀子则有系统的“正名”理论,有一套对概念、命题的分析方法,孟子的知言要放在荀学的脉络中才可以得到完整的理解。同样,荀子隆礼重法,对儒家礼学是一个发展,他认识到礼是源于欲望、利益的冲突,以及对这种冲突的调节,更是难能可贵,触及到礼的核心和本质。但他在论及礼的起源时则语焉不详,只是简单归于圣人之伪,因而受到后人的诟病。其实圣人之所以能制礼,不仅因为其“积思虑,习伪故”(《荀子·性恶》),还在于他能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秉持了忠恕之道,荀子在这方面的论述恰恰是比较薄弱的。相反,孟子虽然持性善论,主张以善为性,但这主要是对君子说的,面对君主和庶民,他依然承认自然欲望的合理性,进而寻求共存、共享之道。如面对“寡人好货”、“寡人好色”的齐宣王,孟子就劝导其“与百姓同之”(《孟子·梁惠王下》),也就是推己及人,与百姓共享,只是没有由此提出一套系统的礼学理论。荀子虽关注于礼,但在礼何以产生的问题上,仍有不通、不透之处。荀子包括儒家礼学需要变换根基,从过分强调“上下有差”回归忠恕之道,如此方可实现孔子“人而不仁如礼何”(《论语·八佾》)的理想和期盼。仁需要礼来落实,礼也需要体现仁的价值。
从历史上看,孟荀地位的升降起伏,是与道统说密切相关的。因而如何看待儒家道统,是理解孟荀关系的关键。那么什么是儒家道统呢?韩愈认为儒家道统的核心是仁义,无疑是正确的。但他将仁义理解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则失之片面。实际在儒家那里,仁义实际存在着由仁而义和由义而仁两个进路,一是强调扩充、培养内在的仁,进而承担起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这就是孟子的“居仁由义”(《孟子·离娄上》),韩愈的仁义即来源于此;二是主张通过公正、正义的制度来实现仁,这就是荀子的“处仁以义”(《荀子·大略》)。不论是由仁而义还是由义而仁,都可以在孔子思想中找到根据,都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二者相结合才代表儒家完整的仁义观。用这种完整的仁义观去重新审视传统才是儒家的真道统,在此道统谱系中,孟、荀自然各居其位,而如何统孟荀,发展出新的儒学体系,便成为当前儒学研究的重大理论课题。
[责任编辑 邹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