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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气息”(对谈)

2020-03-20陈培浩王威廉于德北

鸭绿江 2020年2期
关键词:赤壁赋气息小说

陈培浩 王威廉 于德北

1

陈培浩:循例,我们从本期的主题作品谈起。《前赤壁赋》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题目,因为苏轼的《前赤壁赋》太著名了!它简直是中国中年人普遍心灵历程的一次集中抒发,是什么样的作品会以之为题呢?相信不仅是我,绝大部分读者都有此疑惑。当我开始阅读这篇小说时,困惑就更大了,因为这篇小说开篇,从风格或所谓调性来说,跟苏轼的《前赤壁赋》并不搭。苏轼的《前赤壁赋》是隐逸,是山林,是清风明月,是潇洒旷达,是参悟生死。一句话,从感觉上看,它是舒朗开阔而偏于抒情、感悟的;但于德北的《前赤壁赋》一开始抛出的这个故事,却是市井的、密实的、讽刺的,甚至是狗血的。一个老人身后,“烧头七”的时候,骨灰盒不翼而飞,牵出了“盗墓”或“阴谋”之种种,跟苏子之“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确实有点隔。说实话,读前面那个故事时,我颇为这篇小说捏了一把汗,可是小说后面又拗救回来,这是这篇小说让我印象深刻之处,它可能有争议或问题,但它拥有一颗走陡峭山路的心。这也符合我们这个栏目的精神,宁可发未完成的独特,而不发已完成的四平八稳。于老师,请你谈一下这篇小说的构思过程吧,包括为何要起这个题目。据我所知,编辑跟您探讨过题目的问题。

于德北:写《前赤壁赋》之前,曾经和一位大学教数学的教授喝酒,说实话,我是一个对数字十分恐惧的人,因为恐惧,对一切与数字有关的事情都十分排斥,比如说工资条,我从上班到现在,从来没有看过工资条,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个月开多少钱,开多了还是开少了,月与月之间有无差池,我都是混沌的。那一天,这位数学教授和我讲几何,他说了一句话:“于老师,其实你不知道,也一定无法理解,数学是音乐,它比诗歌更为美妙。”他随手在桌子上用啤酒画线,做了一个演示,他说:“一条虚线堪比小说的虚构,如果你承认虚构是艺术,那么数学也可以当作小说来读。”

那一瞬间我动了写小说的念头。小说家好冲动,但大多时候小说家都是愚笨的,我也一样。有了写小说的冲动,却一时没有抓手,写什么呢?为什么写?怎么写?写完了要干什么?和数学教授分手,我一个人在马路上走,从喝酒的地方,到我居住的地方,大概有七公里的路程,我的脑海里翻卷了太多的东西。我要寻找一种锋利的锐器,用它来刺破我内心的沉闷。这时,我想起了我另外一个朋友和我讲过的他家邻居的故事,那个邻居在火葬场工作,腰里总拴着一个布口袋。他是炼人的,炼过之后,就用这个布口袋收集死者留下的对他的生活有用的东西。其实,我对朋友讲的这种事情一直持有怀疑态度,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把自己的人生活得那么卑琐。可是,这个“卑琐”太有画面感了,而且作为典型事例,太过有趣。于是,我把它攥在了手里。那位数学教授启发了我,换言之,我为我当时还不存在的小说画一条虚线。

我的父亲是老“北航”毕业的高才生,曾在中国力学研究所干过,后来又调至中国科协工作,受高士其先生的影響,傻啦吧唧地弃工从文了,成为中国第二代科普作家。为了我母亲和我们——我和我的妹妹当时在农村,他毅然从北京回到了吉林。20世纪80年代,他立志农科,大力推广化肥和除草剂,可是到了晚年,他感到化肥和除草剂对中国人的健康已经形成了一种害多于益的损伤,他自责了。他问我:“德北,我一生从事的工作,到底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无法回答他。但是,他的自省,对我影响极深。救赎与自我救赎中的二律悖反,让我内心十分难受。多么可怜的一个老人啊,他的这种结论是对自己半生努力的理想无法遏制的否定。

曾有一段日子,我常在一家被我称为“老周驴”的小馆子里吃驴肉蒸饺,喝白酒。坐在店门口临时摆放的小桌旁,从日上三竿,喝到明月东升,什么也不想,只是喝酒。这家馆子的老板当然姓周,他的母亲据说是一个“出马”的人。“出马”是东北话,意思是某人身上有了“大仙”附体,能给别人看病。有一天半夜,老周的服务员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老周中邪了,满嘴的胡言乱语,谁也压制不住!我便打车去了,一进屋,老周就直勾勾地盯视我,问我是谁。我很平静地回视他,问:“你怎么了?”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抱着我放声痛哭。我知道他醒了。一个人喝酒喝多了,是会谵妄的。他谵妄了。我又陪他喝了一杯酒,待他完全平静了,才告辞归家。

这是三个毫不相干的片段,它们与我要写的小说并无勾连,但是我敏感的内心突然被一种破空而来的声响撕开了一个口子。我隐隐预感到它们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需要一根丝线。我知道,只要有一条丝线,我就能把它们的内在关系串联起来,那样,我所要做的这根项链就有眉目了。现在你们也知道,我选择了一个意向,那就是,楠木。楠木本身在小说里没有任何的玄妙的隐密,它只是我写小说要用的一条丝线。对了,在那七公里的跋涉中,我的耳边一直回旋着阿尔图尔·兰波的一句诗:“‘改变我们的命运,射穿一切灾祸,从时间下手,孩子们歌唱你,‘将我们财富和愿望的实体升到未有的高度,人们求你允许。”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诗歌对我的小说的影响,要大于我的小说本身。

陈培浩:威廉,我也想请你谈谈你阅读这篇小说的感受,特别是你对小说题目的看法。

王威廉:这是一篇神奇的小说,实话说,我读完之后,愣怔了好久,我好久没读过这样的小说了,有些猜不透于德北先生的意图。但总是觉得这篇小说很有些回味的东西,需要慢慢去品味。骨灰不见的神秘事件和微信朋友圈的编排,在小说叙事中并置在一起的时候,滋味复杂,有多少神秘是被编排掉的,有多少编排也许本来是真实的。还有一个《前赤壁赋》的小说名字,让人想起苏东坡的那些人生感慨。确实,它们之间是有相通的联系,那些对于生死终极问题的感慨,几百年过去了,实际上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没有这个小说题目,我们可能无法猜透作者的心思,但正是这个题目,这个具有历史质感的题目,在大声提醒着我们。所以,小说的题目太重要了,一个叫《前赤壁赋》的小说会先入为主地令人浮想联翩。

陈培浩:两位的观点很有启发,我再进一步谈谈我对这篇小说题目的看法。以“前赤壁赋”为名,最直接的作用当然是使苏轼的名文成为阐释这篇小说的精神镜像,使小说与苏轼的文章构成了互文。当然,互文性的建立不是任意的。一开始我也担心小说无法架设通往苏轼处的桥梁,但事实证明作者是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苏轼的《前赤壁赋》内在是苏子与友人的对话结构,这篇小说则是叙事人“我”与邻居老韩的对话结构。小说最后,“我”和老韩在酒馆里吃饭,老韩付款的硬币被酒馆老板匪夷所思地辨认出是其父陪葬之物,可谓 “戏剧性”与“狗血”齐飞,但作者将现实的“杯盏狼藉”接通了苏子的“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也,不知东方即白”,这是小说的文眼。这里架通了以苏轼为镜像的桥梁,为小说的题目提供了情境性依据。但是,如果让这个题目具有真正的合法性,则小说内在跟苏轼的《前赤壁赋》还必须有更深入的精神互文性。这方面,不知道两位怎么看?

王威廉:确实,深层的精神互文是这类“互文文本”可以成立的前提。在苏轼的感慨中,“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是一种很美好的存在之悟。而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处,引用的是这句话:“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也,不知东方即白。”然后,小说就此结束:“是苏子的话,除此我又能说什么。”于是,我感到的是小说的反讽,反讽自然也是精神互文之一种,我们会追问:我们在今天还能体悟到“造物者之无尽藏”吗?今天我们体会到的只是“杯盘狼藉”吧?当小说进入古今互文的语境中时,这种反讽似乎是不能避免的。但实际上,我总是怀着渴望,渴望看到对反讽的反讽,从而获得某种关于今天的肯定性。我不确定,这是否可能。

于德北:在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我最敬重和崇拜的两位诗人就是李白和苏东坡。我喝酒的时候,从来不感到孤独,因为在我身边一直松散地歪坐着两个人,有的时候,我们是不交谈的,有的时候,我们可以长啸高歌。在我的心目中,李白和苏东坡都是且醉且舞且歌之人,有一天,如果我说“有月无需烛火”,李白一定会说:“饮酒怎可低歌。”那么,苏东坡接的就散淡了,眼也不抬,食指的关节敲打桌面,对曰:“一颗荔枝三盏,他喝你喝我喝。”这是一种随意割开时空的交汇。我读《艾子杂说》,往往会笑,觉得苏东坡放屁一定很臭,但是,他放屁是从来不避人的,即使是在朝堂之上。我的小说起了一个和苏东坡文章一样的名字,原因有三:一是我太喜欢这个人,无论命运如何捉弄他,他都是一个无所谓的玩家,就像他离开黄州路过京口,和王安石握手言和一样;二是,赤壁足够大,它有资格包容任何的人生际遇;三是如果你是一个聪明的读者,会在于德北的小说《前赤壁赋》中读出一种平适而又乐观的生命态度,这一点,和“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上”是一样的。说一句“弄虚”的话,《前赤壁赋》结笔之时,李白就站在我的身后,击筑而歌:“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我则借助杜夫子一句话答之:“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陈培浩:前面说到这篇小说的拗救,在前面看似非常世俗密实的叙事中,突然打开了通向生命顿悟的空间,这是小说写法上很独特之处。正因为拗救成功,小说才获得了跟苏轼《前赤壁赋》的内在互文性。苏轼《前赤壁赋》乃是中国古典时代的生命之书,它面对瞬间与永恒、死与生等重大的生命命题寻求内在的超越,而反观于德北的《前赤壁赋》,在看似世俗的书写中叩问的同样是生死等重大精神议题。有趣的是,于德北不是凌空蹈虚的方式来谈生死,他从非常密不透风到不无狗血的生活出发去发出生命意义的追问,这是其特别之处。当然,说这篇小说有意识构造跟苏轼《前赤壁赋》的内在互文性,并非说这篇小说已经可以跟苏轼的名篇相提并论,但假如以古今《前赤壁赋》为对象,深思中国人精神图景的变迁,也是一个有趣的角度。

于德北:培浩说我“不是凌空蹈虚的方式来谈生死,他从非常密不透风到不无狗血的生活出发去发出生命意义的追问”。于我是缪赞了。我有點不敢当。在我看来,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和义务是重大的,无论是对社会,对百姓,对历史。小说的结构和叙事方式是可以选择的,但是一个小说家对读者的良心不能因任何的私欲而泯灭,我虽深受西方现代派艺术的影响,可我的血液里流淌的一直是现实主义的热血,希望《前赤壁赋》可以代表我表达我对读者的忠心。

2

陈培浩:我们这个栏目叫“新青年·新城市”。从资历而言,于老师不应属“新青年”,但我们觉得“新青年”并不仅关乎年龄,更是一种不走寻常路的精神,《前赤壁赋》正符合这种精神。请于老师谈谈你的写作之旅好吗?

于德北:我是1984年开始接触和学习文学创作的,这之前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植物学家,我曾制作过大量的植物标本,我独到的“新闻纸脱水法”,至今令我的学生们感到神奇。我制作的标本,经历了三十几年的岁月,现在拿出来,依然不碎不裂,富有弹性。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和杰克·伦敦把我引上写作之路的。那时,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一个人在社会上流浪。筑路,建筑,扛“大包”,卖报纸,卖剪纸,这些活儿我都干过。我对社会底层的人和事是深富感情的,正是他们和它们给了我最真切的有关“真、善、美、勇”的最基准的概念。向厄运求生存,向苦难求幸福,这是我前面提到的两位作家对我的影响。无论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是《热爱生命》《荒野的呼唤》,这些作品赋予我的力量,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这是我精神的根脉所在。但是,说到写作让我看到更多光亮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名字在我的生命里一直熠熠生辉——海明威、斯坦贝克、司汤达、巴尔扎克、米兰·昆德拉、马尔克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托尔斯泰、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清少纳言、小泉八云、德富芦花、梭罗、巴勒斯、缪尔、卢梭;萨特、荣格、加缪、尼采、弗洛伊德;保罗·策兰、惠特曼、米沃什、金斯堡、艾略特、狄金森、艾赫玛托娃、叶赛宁、洛尔迦;怀特、金子美铃、安徒生、宫泽贤智、奈斯比特、卡洛·克洛迪、安房直子……包括所有的印象派画家,他们的文字和色彩,让我长期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我至今出版了六十几部书,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长篇随笔、散文诗、童话、科幻小说、儿童小说等等,我身边的许多朋友劝诫我说,一个作家,到了一定的时候,要为自己的文学之路定一个位,定一个方向。我十分不解。我的本职工作是一个编辑,用传统的话定义,是个“杂家”。我想,当个“杂家”,没有什么不好,我的生命在于文字,只要文字存在,至于它是什么门类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一个家庭,它有很多孩子,只要孩子是健康的,是男是女又能怎么样呢?

陈培浩:请您再谈一下您的小说观。写作这么多年,一定也有了自己相对稳定的小说立场。您喜欢什么样的小说?您又追求一种什么样的小说?

于德北:说到小说观,我一直认为,小说只是一个方向,是一个作家带领读者要抵达的地方。我写小说的时候,更喜欢为生活,包括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做一个横切面,用我的话说叫“横切法”。状如伐树,一棵树倒下了,树桩上会露出年轮;年轮即秘密,也是事件的本质所在。挑出一根线,可以说清一根线的事,挑出两根、三根线,会牵出更多的东西。一个好的小说家,首先要理清最简单的事,千万不要复杂化。故事讲得太过曲折,生活本身的力量就会人为地削弱了,这是小说家必须小心的地方。小说的心法永远是这样的——“风从腋下过,裙裳不动,汗毛有知。”太过喜形于色,笔下的漏洞就会在你不知不觉时跳出来害你。素材是俯拾的事,你一低头,看见了一枚石子,那就是一篇小说。什么时候,你的心松弛到了这样一态势,那么任何小说都会水到渠成。另外,说一句“八股”的话,任何的文字都是“远近、起伏、表里、疏密”的艺术,“起承转合”是不能丢的,一个小说家不会用闲笔,那永远都是一个笨蛋。我对我的小说的要求是:一要有烟火气;二是直面人生和命运,观照灵魂;三要自由,现实主义是基座,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甚或其他的任何主义,都是为小说服务的,不完信其法,不吝用其法,穿衣戴帽,合体最好,宁宽勿紧,宁松勿拘,沉肩坠肘,拔顶提肛,是所有小说的不二法门。

陈培浩:请谈谈您对“城市文学”的看法?您是否专门留意过这种类型的作品。“城市文学”应具有哪些质素?又有哪些相关作品给您留下深刻印象?都可以谈。

于德北:“城市文学”是相对于“乡土文学”来讲的吧?在我的认知中,中国最好的“城市文学”在两个半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还有半个在天津;如果一定再加上半个,那必然是武汉。过于趋近一个概念,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是困难的,但是,让我说几个作家,我感觉他们应该算是“城市文学”的代表。史铁生、王安忆、冯骥才、方方,他们的作品中弥漫着城市的味道,从房屋到街道,从树木到花草,从人物到动物,从对话到心理,这一切都是有印痕的,这种印痕即是他们自己的,同时,也是他们所在的城市的。就像你读史铁生,地坛如画卷一般展现,是让你挥之不去、抵挡不了的;就像你读王安忆,上海的弄堂和亭子间瞬间就会融化到你的脑海里,就连小说里的人物手拿的半根油条落地,那声音你都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就像你读冯骥才,他的《俗世奇人(三)》马上要在《收获》刊发了,你还没有看到文字呢,天津卫的海腥味就扑面而来了;再如方方,她如果冷笑一声,你都不敢说武汉是个大火炉了……当然,我说的只是我的粗浅的辨识,那么,你说,范小青的苏州,苏童叶兆言的南京,阿城的哈尔滨,也是“城市小说”的代表吧?至于“城市文学”应具备的素质,那最起码的是,城市人,城市事,城市心,城市理,城市的喜怒哀乐、世态炎凉、欢乐幸福、祥和安康。成都也有好的“城市文学”的,只是那里优秀的诗人和散文家太多,生生地把小说给淹没了。

3

陈培浩:从于德北的《前赤壁賦》可以引出一个有趣的话题,我称之为小说的“气息”。中国的古典文章学非常讲究“气”,“气”是中国古典文论非常重要的范畴,最著名的可能是曹丕所说的“文以气为主”。“气”是一个很难进行宏观内涵概括,但在具体运用中却能各得其所的概念。但人们很少认识到小说这种叙事文体也存在着“以气御之”的可能。就于德北《前赤壁赋》来说,这篇作品正是通过某种“气”而将几个故事串起来的,否则这几个故事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故事性”的关联,它倒适应了我们通常描述散文的“形散神聚”。所以,我所谓小说的“气息”不是一般性地指“小说味”,而指小说中存在着的某种象征装置,通过它而为小说灌注了一个精神的魂魄,使小说缺乏关联的各部分成为一个整体。于德北的《前赤壁赋》中充当气门功能的,正是“前赤壁赋”这个符号。正是这个符号使这篇小说从芜杂散乱变为贯穿为一个整体,在具体密实的叙事中注入了抒情和觉悟的气息。

王威廉:你提到“气”这个概念,我倒是挺意外的。这个概念原本是中国古典文论的关键词之一,但是用来评论今人作品,还是很少见。“气”很玄虚,但又很具体,因为我们在呼吸,每时每刻都在体会着“气”的感觉。不论什么意义上的“气”,都是以我们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气”为基础的。一呼一吸,人与世界交换着信息,保证了我们生命的存在。这篇小说倒是也有些这种感觉,很自然地顺着一种情绪在写,几个片段,其实内在是同一种情绪,同一种信息。若说不足,我觉得倒不是因为没有遵循“起承转合”的方式,而且这种气没有进一步滋养叙事,尽管小说结尾的神秘硬币填补了小说最初的微信朋友圈“编排”,但还是跳跃得不够,我期待结尾有一股神采飞扬的“气韵”。在这篇小说中,“楠木”的意象是作者比较看重的,实际上,在这篇小说里,根本的意象与其说是“楠木”,不是说是“楠木棺材”。这个意象,反复提醒着我们生命中最核心的问题。

陈培浩:以某个符号为密实的叙事注入精神气息,并使其成为小说的一个象征,似乎越来越被当代的小说家所注意。这也可以视之为为小说打造“气门”。在我看来,你的很多小说也会有意识地设置这样的“气门”,比如你的《听盐生长的声音》。小说中,“我”和妻子夏玲居住工作于海拔三千多米的盐矿区,朋友小汀带着漂亮女友金静顺路过来见面。透过这个并不曲折的故事,你似乎提示着:我们都被囚禁于别人眼中的风景中。所以可以非常明显感受到你用隐喻和象征来结构这个小说,换言之,即是用“气”来叙事。“气”包含着对事物未被赋形之复杂性的理解。成为画家的小汀曾经是一名矿工,等他逃离黑暗之后,他却像鼹鼠一样怀念黑暗。有趣的是,“我”居住在高海拔盐区,长期“享用”着过量的阳光,对“光明”的含义也有一番复杂的理解。当小汀和金静向往着盐湖的壮观风景时,“我”和夏玲却对盐湖有着生理性的反感和抵触;当“我”和夏玲艳羡“居住在美丽中”的金静时,殊不知作为杀人犯的她也被囚禁于另一种生命的盐湖。盐湖的象征性就在于,它是每个人居处并渴望逃离的存在,却又常常是别人眼中美丽的景致。因此被囚禁于盐湖,几乎是每个人存在论意义上的命定。然而,小说并不止于存在的荒凉,更包含着生命的救赎。当“我”更深入地观照了他者生命的复杂性时,也突然了悟了死寂盐湖的生命力——“我”终于能听到盐生长的声音,“现在即使在喧嚣的白天,我也能分辨出那种细碎的声音”“只有那不停生长的盐陪着我”。盐湖依旧,但“我”灵魂的光景已经大为不同。你的写作是如何使用“气”的?还有哪些以气取胜的小说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呢?

王威廉:的确,小说的“物质符号”和“精神气息”之间是一个很好的诗学话题,如果一个物质符号没有被精神气息所浸润、所灌透,那么便成为游离在叙事之外的事物。而物质符号被精神气息所充满,所呈现出来的一定是一个隐喻和象征的复杂晶体,要远远大于作者自己的预设。我们谈到“气”,我想到的一篇小说,是王安忆的短篇小说《比邻而居》。这是一篇完全以气味为主角的小说,以邻居气味的变化来揣测邻居那边的变化,趣味横生。因为我们的视角或说“嗅角”跟叙事人一样是限定的,我们也无从判断邻居的真实情况,我们也只能从气味的描写中去跟叙事人一起辨析,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悬念,一种没有答案的悬念,与生活同行的悬念。在小说的结尾,端午节又到了,“艾草味里,所有的气味都安静下来,只由它弥漫,散开。一年之中的油垢,在这草本的芬芳中,一点点消除。渐渐的,连空气也变了颜色,有一种灰和白在其中洇染,洇染成青色的。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是透明,它有它的颜色。”在气味的喧腾之后,气味或空气也获得了颜色,一种嗅觉从视觉的转变,在这里不仅仅是一种“通感”的艺术手法,也是一种符号的生成,一种气韵的定型,令人印象深刻。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陈培浩,副教授,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特支人才计划青年文化英才,广东省优秀青年教师,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广东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已在《文学评论》《当代作家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史料》《文艺理论与批评》《南方文坛》《当代文坛》《文艺争鸣》 《中国文学研究》《中国作家》《作家》《文艺报》《江汉学术》等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几十篇。论文多次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已出版《迷舟摆渡》《阮章竞评传》《互文与魔镜》《歌謠与中国新诗——以1940年代“新诗歌谣化”倾向为中心》《岭东的叙事与抒情》等著作。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首届广东青年文学奖文学评论奖等奖项。

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作品被翻译为英、韩、日、俄等文字。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等。

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吉林省作协全委、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长春市作协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国内外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一个人的春天》,散文诗集《渡口集》,长篇少儿科幻小说《拯救海底城市》《超级游乐营》《穿越时空的阴谋》《木偶剧场》,长篇少儿侦探小说《失踪的妈妈》《夏令营奇案》《徘徊在车站的少年》《猪扮演什么角色》《利用时间杀人》《小动物园的骚乱》《日本园名画失踪案》,长篇儿童小说《密林失踪者》,长篇童话《绿色和平城堡》《稀里糊涂的危险旅行》《草编人和玻璃心》《荒岛历险记》,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没有门窗的房间》,小小说集《青春比鸟自由》《杭州路十号》《秋夜》《美丽的梦》《百合花布》《世界的那端》《水下森林》等六十余部。其中《杭州路10号》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美丽的梦》获得2009年冰心图书奖,2018年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美国、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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