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上的村庄
2020-03-20张福艳
当雪白的棉花抽出经纬织成无限延展的平面,这个世界变得温情脉脉。在这样谦卑敦厚的棉布托起的村庄上,匠心与智慧无限延伸,子子孙孙生生不息。那时的村庄没有闲人,每个人都忙碌着。一望无际的棉田,金花落了开出银花,起早贪晚的摘棉人垄间走起,腰间围着布兜,眼疾手快,左右开弓,天上的云朵般,地里的每个棉桃都开成日子里的暖。弹棉花匠背着弓子走街串巷,机匠在胡同里从南到北挂线走绺,高大门楼的染坊里传出打靛的号子声,像薄荷叶一样的靛草堆满池塘。机匠、染匠、弹棉花匠,所有的手艺人都身怀绝技且一丝不苟,村庄的日子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当原色土布遇到一种色彩,家织土布在尘埃里开出花朵,自给自足的日子顿时鲜活明亮起来。蓝地儿白花,它与村庄的两株植物密不可分,一株是贡献纤维的棉花,它柔软,亲和,温暖整个世界;一株是贡献色彩的寥蓝,它恒久、牢固,点染一个世界。时光倒流,思绪纷飞,蓝白两色在麻花布里游离出来,蓝色掠过天空、海洋和星辰,白色流向泥土和大地。思绪飞升到天空,下沉到大地,天地之间只留下流水的日子和布上的村庄,那便是蓝地儿白花花的慢时光。
辽西麻花布端庄、古拙、经久,能在岁月里沉淀成一缕乡愁,还因为那些充满意趣之美的图案。用圆形、半圆形、水滴形、鸭蛋圆形、对弧形、方形、菱形、柳叶形等为点组成花卉、鸟鱼、葫芦、如意、盘肠等图案,简单的笔触,巧妙的搭配与组合,会意,形象,又融合地域、历史元素,麻花布由于浆料在浸染过程形成裂纹继而浸染出冰裂纹,质朴而天然,麻花布不再是一种布,是一个村庄智慧的浓缩与集成。
地儿,是地的儿话音,一种温馨的称呼,含着无限的欢喜,比如,月亮地儿。有月亮地儿的夜晚,能照亮回家的路,月光抚摸山冈,山冈就多一份柔情,月光拂过大地,大地就多一份宁静。地儿,也指画和布匹的底色,蓝地儿,是以蓝为背景。人工染成的蓝布分几种,依颜色深浅分为大蓝、水蓝和月白。佩服村庄的智慧,在那里,蓝是可以名状的,那便是天空和水的模样。蓝白之美,是世间佳配,麻花布有触感,接地气,与身体和生命无限贴近。我们一直在寻找纯粹的事物,而纯粹的东西已经很少见。什么叫原生态?我自以为,原生态的物件,组成它的每个元素都源于天然,它是有温度的,有表情的,有良知的,比如手工制作的家织布。
从两株长在大田里有枝有叶的立体植物到一个蓝白交映的粗布的平面,这是一个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担当。有了勤快耐劳的女人,就有开不败的雪白棉花,就有了纺不完的线和织不完的布。从两丛植物到一床麻花被是一条遥远的路,其间是数不清的劳作,我仿佛看到无数双重叠的劳作的手。从前的女子过了正月初五就要纺线,轧花、弹花、纺线、浆线、经线、作综、吊机、织布,从棉花收获后开始算,大布的织成需要二十多道大工序,经过印染的麻花布手续更繁杂。布的生成如此艰辛,有了布,才能裁衣,才能做被,白日能遮体,夜晚不受寒,便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说法了。
麻花布的光阴几乎漫过姥姥的一生,我的生命里仅存着一小段。“穿衣拦路虎,说话瘆人毛。”文友说骡子曾经驮起半个村庄,那么,家织土布则撑起整个村庄的面子。高祖从清朝咸丰年间来此落脚时,他们放下着担子的地方已近植棉的界点,北来的寒风恰似搭弓射箭的士兵,棉花只能怯而止步了。所以在辽蒙交界的山山岭岭之间,隐现着一条“棉布之路”,那是男人的脚与驴马的蹄踩出的商贸之旅。尽管山高路险,野兽出没,但从来没阻止过自产的布匹源源不断地流到内蒙。姥姥那辈人用无数个昼夜兼程的日子,把成垛的棉花瓜搓成棉锔子,抻长成线,再缠成纺锤形的线穗子,嘤嘤的纺车陪伴了她们大半生。男耕女织的时代,家织布是一个窗口,它透视出女主人的勤与懒,拙与巧,以及过日子是否精打细算。姥姥纺的线行云流水般,织成的大布平整光洁,纹理匀称。因为大布能自产,加之姥姥又会裁剪、缝纫,家人从来都穿得体体面面。当男人们卖了大布又贩回内蒙的荞麦和绵羊时,村庄的日子立刻有了滋味。大布功不可没,它和男人女人一起作为主力,不仅担负起一个家庭的衣食住行,还让人对日子充满期盼。有了土布,300年的村庄腰杆挺直,底气十足。从前的村庄,儿子订婚要给女方一百尺压婚布,几个大布压在柜底,媒婆踏破门槛,娶媳妇从来不愁,做被褥,绣门帘,裁衣裳,它维系一桩桩美满的婚姻,它裹住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我给麻花布取了一个名字:祖母蓝,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种隐约着忧伤的蓝色掠过心头。姥姥91岁走的,此前我一直相信姥姥能活到一百岁的,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发生。当液化气的明火扑到姥姥身上的时候,她穿着外孙女买的胶衫半袖,那是当时很流行的衣料。医生说,化纤品着火时对皮肤损伤很大,如果她当时穿着棉布汗衫,伤势会轻很多。人生总有那么多遗憾,一辈子纺线织布的姥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棉布失之交臂。
姥姥的那床蓝底碎花粗布棉被,已被浆洗过无数次,褪成了月白色,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很薄,但被面的白色小花点依然可辨,容易让人想起月光下棉的剪影和漫无边际的劳作时光。女人的疼痛与幸福,棉花最懂,它懂得一朵棉桃里包裹的苦乐人生,它知晓一朵绒花里滤过的皎白月光,并在彼此的抚摸中达成一种默契。麻花被,月白的里子,深蓝底配白花花的被面,夹层是暖暖的棉花,从里到外都和我们的身体相亲相知。如今它已经物化为美丽的乡愁,穿着裁剪得体的麻花面小袄的闺女,她周正地端坐着,简直就是细腰青花瓷瓶的剪影。
我看过纺线,却从来没见过机匠织布。机匠,让童年的我生出好多想象,总把机匠和牛羊的犄角联系在一起。姥姥家有个长着盘角的公羊,见人就顶,我总是远远躲着。曾经的机匠们都花了眼,驼了背,但他们依然和善,头上也从来没长出角。儿时的记忆里,供销社里已经有花布卖,一卷一卷挨着的,平纹的、斜纹的都有,机匠不再织布,机匠两个字却是姥姥常挂在嘴边上的,大機匠家的,二机匠家的,姥姥还不习惯叫村人的大名,仿佛人家没名没姓。公公也织过布的,但他不会表述,因此我不太懂老家织布的一些细节,但知道织布机的功劳,织布是细致活儿,一板一眼,马虎不得。大布的底色是棉花的原色,霜前采摘的棉花是纯白色,霜后花呈微红色,棉花赖赖的,纤维品质也大打折扣。织布的经线要足够长,要绷紧,所以经线都是结实的白棉花纺的,为了不起毛球和结实起见,经线要用米汤浆,晾干后用刷子刷,再将几百根经线挂在织布机上。大布的长度一般五十尺左右,幅并不宽,母亲说按旧历的尺子算是八寸。一个大布需要4斤半纬线,4斤半经线。手与脚并用,手串梭子,脚踏机板,哐当哐当,将经线与纬线一根一根交错,织成一个平面。手工织布机已经消失了,但一些行语延续下来,比如“走绺”。一个人无目的来回走时,常被他人这样称呼,原来它缘于织布时来回挂线。
村里的染房也早就不存在了,在曾经是染房的地方盖起了民居,姥姥还是延用染房的名号,尽管染匠已经去世很久了。染房你姨姥家,姥姥提到姨姥时,总是加上染房两个字,姨姥是姥姥的叔伯妹妹。从前女子的婚姻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姥的家人嫁女非得找大门楼的人家,染房的门虽大,但因时代变迁也没支撑多久。之前我总以为姥姥说的地方是碾房,推碾子的地方,后来我懂得姥姥的心思,才知机匠和染匠对一个村庄曾经多么重要,它们让一个村庄无限风光。村庄在两山夹一沟的沟外,姥姥来自更偏远的沟里。姥爷家是小门小户,他排行老六,姥姥进门时是填房,比姥爷整整小了11岁。姥姥是冲着那片开着云朵一样的棉花来的,她一生没停止过劳作,生育三子三女,如今开枝散叶繁衍成一个百十多人的大家族。
立秋忙打靛。在秋收没有真正到来的一段空闲,人们开始打靛。寥蓝是一种靛草,从前有染房的人家每年都要种几亩地靛草,立秋时割下放在水坑里漚,然后在船形的池子里打碎。靛草的样子已经模糊,母亲依稀记得它的叶子像薄荷叶,还开花,一亩寥蓝可打二三百斤靛蓝。寻访村庄的老机匠,他坐在大坝上,用手比画着,说靛草像桌子那么高,现在已经找不到籽啦。依据老人的手势推测,他指的是吃饭的炕桌。打靛的人,一边用木耙子打,一边唱着号子,打好的靛放在大缸里存放。靛的质量也分高下的,染成的布分为大蓝、水蓝和月白,当然颜色越深,越能彰显身份。能穿得起大蓝衣服的人家一定日子过得不错,他们还经常嘲笑梁后的人不会染布,穿白茬衣服。
在染麻花布之前,先用镂花版把图案印到白布上去。以驴皮烫蜡制成镂花版,用白土子、绿豆淀纷、蛋清调成糨糊,将大布铺于平整的案板上,在缕空处填满糨糊,重复挪镂花版,在大布上依次漏印出连续的图案。待漏印的图案晾干后,放入靛蓝的锅里煮染,后将浆料漂净,就成了漂亮的麻花布。母亲说,印花的人是外地来的,南双庙村来的手艺人染得尤其好,他们在村子里一住就是几天,直到印好所有的麻花布。镂花板真是奇妙,简单的几个图形,能组合出奇妙的图案。麻花布因用靛蓝煮染,色彩鲜艳、不褪色,蓝地儿映衬着白花花,是人们制作被褥、门帘、衣裳的首选布料。姥姥曾为母亲染了一块长五十尺的麻花布,母亲做了一床麻花被的被面、一个门帘和一个盖被垛的扇单。
纯手工制品的麻花被,经过了多少人的抚摸?他们都有怎样的表情?我想一床麻花被一定听过许多歌,经过歌声浸润的麻花被便更有了人文气息。“唧唧复唧唧”是北朝花木兰的歌,“子不学,断机杼”是孟母唱给儿子的歌,我见过纺线车,它的歌声是嘤嘤的,姥姥盘坐纺线的样子也记得,后来它就挂在厢房的墙上了,有点像大风车的样子。我帮助姥姥搓过棉锔子,用高粱秆缠上棉花,再撸下来,中间有眼的棉锔子纺出的线才细。“一是一来二是二”,打靛的号子是歌,这样唱着是为了记数,也是为了消磨单调的时光。弹棉花的弓子和木制纺车和织布机一样,都会自己唱歌,“噔噔嘎,噔噔嘎”“哐哐当,哐哐当”,单调而温暖的声音穿透村庄的夜色。麻花布上的村庄有板有眼,在这样的节奏和韵律中,村庄长大,有了前街后街,有了南北营子,有了东组两组。麻花布上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东山红日喷薄,西山落日安然。
麻花布全棉打造,纯植物元素构成,吸水,舒适;麻花布里的蓝,是三原色之一,是生命永恒的象征,是村庄的底色或者村庄的剪影。它是无数双手抚摸过的,留存着体温,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品。日子如安上了风轮走进新的里程时,麻花布从展览馆里走出,又回归到村落里。用手再一次抚摸它,粗砺的纹络让心里十分熨帖。当我仔细盯着一床麻花布,它的纹络突然变得立体,大起来,亮起来,生动起来,仿佛褪不尽的蓝是一望无际的宇宙,仿佛那些由白色纹络组成的花卉、鸟鱼纹样都动起来,仿佛经线与纬线都是一条条通往从前的路。
布上的村庄,岁月深处的画轴,布上的村庄,温暖而逶迤的乡愁。布上的村庄,在白云生处,乡音袅袅,长着一株叫棉一株叫寥蓝的植物。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张福艳,女,1970年生, 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农艺师,先后在《文学界》《散文百家》《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