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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龙(下)

2020-03-20江未若

桃之夭夭B 2020年1期

江未若

龙族如果自愿将指尖血喂给一个人三次,就会与这个人签订囚龙契,从此爱上此人,魂牵梦绕,相思成囚?

(九)

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司命站在我的面前,面无表情。

“龙十七,你醉了两天两夜,凡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司命道,“玩忽职守,你真行。”

大梦初醒,我感觉头痛欲裂:“沈宵现在怎么样了?”

“他提前起兵了。”司命说,“命格簿完全乱了套。”

司命告诉我,因为我忽然消失,沈宵以为是他的身份败露,导致我被朝廷抓走,这才提前起了兵。

我想到沈宵上次离开时说过的话。我本来并没太放在心上,这时却想起他那天的模样,月光落在他清亮如水的眼底,他说让我等他回来。

这一场大醉在我的预料之外,也不知沈宵后来回去找不到我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跨进院子的时候已是黄昏,斜光落到院中的那棵榆树上,在斑驳的泥地铺出长长的影子。那树影旁还有一道孤清的人影,清瘦而寥落。

我抬起头,看到了背对着我坐在榆树下的青年。

我张了张口,叫了一声:“阿宵。”

那道身影顿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过了很久才慢慢转过来。

我一眼便发现,沈宵变了。

他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人的模样,一身黑衣,头束玉冠,五官沉静而内敛,唇色浅淡而眸色极深,眼里不露一丝情绪。

我差点以为他已经恢复了紫微星君的身份。那一瞬间,我的心里陡然产生了一丝近乎后悔的情绪:那个稚嫩纯真的沈宵大概永远也见不着了。

我轻声道:“对不起,回来晚了。”

他神色未变,轻轻笑了笑:“你以前也说过这句话。”

我无言以对,只好道:“听说你提前起兵了?”

“嗯。”

他的神色淡淡的,漆黑如潭的瞳孔一直盯着我,却并不说为什么要提前起兵。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笨拙,张了几次嘴,尝试着解释:“我并非被抓走了,只是有事外出。不辞而别是我错了,但这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没关系。”沈宵忽然道。

话音戛然而止。

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到我的面前,久久地望着我,忽然伸手将我搂进怀里。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吃了一惊,却没有挣扎,任由脸颊慢慢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沈宵的脸埋在我的脖颈间,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没关系。”他轻声道,“你回来了就好。”

沈宵是在一年前起兵的,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两年,而今已占了西南三州。我回来的时候,大军正要挥师北进,因为提前起兵,一路走得艰难,凶险频出。

我老老实实守在沈宵身边,清心寡欲得不像一条龙。沈宵军务繁忙,我不再回我们的小院,而是扮成侍卫守在主帐内,每日与他同出同进,形影不离。

沈宵却显得很冷淡,他整日扑在军务上,难得同我说一句话。我无聊时发呆,眼神总是不知不觉地落到他沉敛冷静的侧脸上。

沈宵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头淡淡地道:“十七若是无聊,可以出去走走。”

我摇了摇头,目光逡巡片刻,又落到他身上。

近来我总是想到我做的那个梦。

百年前我從龙族圣地醒来,忘却前尘往事,除了还记得自己是条龙外,形同白痴。但龙族一向心大,我觉得忘记了便不重要了,没过几天便兴致勃勃地开始赏花品月追美人。

但我竟然梦到了沈宵,一个从未见过的沈宵。我知道那不是紫微星君,也并非如今的沈宵,那个甜软的小沈宵,清秀如玉的少年沈宵,和倒在血泊中的沈宵,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寻了个机会偷偷去问司命。

“我记得,紫微星君并非天生仙胎,他是凡人飞升成仙的吧?”

司命道:“那又如何?”

“我睡了三千年,以前的事都忘了。”我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其实认识成仙前的他?”

司命道:“你认不认识我怎么知道?”

顿了顿,他又开口:“以你们龙族这风流无情的性子,即便认识,那必定也是你负过他。”

我呆了呆,莫名有些心虚:“不会吧……”

司命并不想与我多说,道了一句“你好好做任务”,便径自离开了。

三军北行至江州时,遭到朝廷重兵阻截。两军激烈交锋,沈宵身先士卒,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插手,只好尽量助他化险为夷。

但沈宵还是难免受了伤,左臂豁开狰狞的刀口让人触目惊心。给他上药时,我皱了皱眉,没忍住偷偷用了术法。

沈宵脸色惨白,安慰我道:“没事,只是小伤,很快……”

伤口在我的术法下迅速愈合。

沈宵呆了呆:“很快就好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

大军顺利过了江,夜里举行盛大的庆宴。恰好又逢中秋,沈宵与三军共庆良宵,我在一旁看着他意气风发的神情,有点感慨:他难得如此开心。

月上中宵,宴席将散,我转身回营帐给沈宵准备醒酒汤。才走了几步,忽然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我早已察觉到沈宵接近,因此并未推拒。他喝醉了酒,将头埋在我脸颊边蹭了蹭,轻声叫道:“十七。”

“十七。”

他一声声地叫我的名字,嗓音又轻又软。我转身扶住他,正对上他笑得温柔灿烂的眉眼。我的心一紧,这才发现,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希望见到他恢复从前的温柔的。

喝醉了的沈宵一点都不吝啬他的笑容,嘴角弯弯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撒娇的口吻:“十七,我刚刚到处找不见你,吓死我了。”

即使是在以前,他也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又想逗他:“为什么要找我?”

沈宵小声道:“我怕你又走了。”

我心软得厉害,也小声道:“不会的。”

他似乎很开心,将我搂得更紧了。

“我这段时间不是故意冷落你的,我其实有点生气。”

“你总是那么轻易就离开。”

“但我更害怕,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我道:“我再也不走了。”

“真的吗?”

我伸手抱住他:“嗯。”

沈宵顿了顿,轻声说:“十七想不想知道,那年我要告诉你的事是什么?”

我呆了呆,心跳忽然加快。

……

甜软的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十)

日光初升。

我双手托腮守在沈宵的床边,意识到自己已经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夙愿:我终于把紫微星君追到手了。

龙族在情场上总是所向披靡的。

即使是下凡失忆的紫微星君,这也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

沈宵鸦黑的睫毛抖了抖,如薄薄的翼鸟扇动了翅膀,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笑眯眯地盯着他,问:“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沈宵还带着宿醉的三分酒气,脸上的神色却十分镇定,从床上撑起身体,淡然地道:“发生了什么?”

我勾唇一笑:“你哭着求我不要离开。”

“……”

“我看你哭得那么可怜,就答应了。谁知你却说不信,还强迫我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

“……”

“怎么,酒醒了就不愿负责了吗?”

沈宵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探身过来,在我的嘴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是这种过分的事吗?”

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被反撩了。

沈宵微微笑了起来,慢慢握住了我的手:“十七,我总是愿意负责的。”

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望着我:“那你会离开我吗?”

我道:“不会。”

他便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万千花树缤纷如雪。

这一场过江之战后,朝廷的气数彻底尽了,沈宵之师所向披靡,一路打到了京城南郊。

我与沈宵度过了一段快乐似神仙的日子,不闹别扭的沈宵依然是过去的那块小甜饼,温柔得让人心软。

战事稍歇时,我便陪着他踏马游春。每当星夜归来,我才恍然觉得,如今我的心神似乎全在沈宵身上,只要他璀璨如星海的双眸望过来,便再也想不到其他了。

这天,龙十三忽然来找我。

他上下打量了我片刻:“满面春光,眼神含情,十七,你又跟谁好上了?”

我按捺不住得意,矜持道:“我把紫微星君拿下了。”

龙十三“啧啧”感叹:“厉害,厉害。”

然后他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醒了也有一百年了,应该已经发现自己没有心了吧?”

我哈哈大笑道:“我知道,咱们龙族谁有呢?”

龙十三道:“我说的是真心。”

我道:“我说的也是真心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然,他怪叫了一声:“你不会醒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自己的心脏丢了吧?”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贴在他自己的胸口,片刻后又贴到我的左胸上:“发现了吗?你没有心跳。我说的是龙心!”

(十一)

良久的愣怔过后,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要从三千年前说起了。”

龙十三叹了口气道:“三千年前,我和龙十一曾因事路过莽荒山,结果竟在山脚下捡到了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你。我们吓得赶紧上前察看,发现你的心脏竟已被人挖去。”

“龙心乃龙族元神凝聚之所,是最为要紧的一处命门。龙心被挖,轻则失去记忆,重则魂飞魄散。虽然我们立马将你送回了龙族圣地疗伤,但你的元神为了自保还是陷入了沉睡,因此你才在圣地躺了三千年。”

我道:“所以,你们一直说我没有心,并不是对我风流潇洒的一种形容,而是……我真的没有心?”

“你以为呢?”龙十三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无语,“我没想到,你居然一百年都没发现自己没有心跳。”

我盯着他,道:“我失了忆,自然什么也不记得。可这么重要的事,为何我醒来这么久也没人告诉我?”

“我以为龙十一告诉你了。”龙十三讪笑了两声,“结果上次在婚宴上碰到龙十一,他却以为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

“其实你昏睡的那些年,我们也追查过,却总也找不到你的心到底在哪里。”龙十三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道,“如今再想也无用,反正按照我们龙族的惯例,九成的可能,这事跟你欠下了什么情债有关。”

我:“……”

“所以我来提醒你一声,”龙十三道,“你忘记了前尘往事,我们也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别像我一样,被人用囚龙契套住了。”

我心一惊,不动声色道:“囚龙契到底是什么?”

龙十三道:“你知道龙血可以救人吧?”

我点了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龙十三道,“龙族如果自愿将指尖血喂给一个人三次,就会与这个人签订囚龙契,从此爱上此人,魂牵梦绕,相思成囚?”

我一脚踹开了司命殿的大门。

司命惊愕地从案后抬起头,皱着眉望向站在门口的我,冷冷地道:“龙十七,你做什么?”

我面无表情道:“我要看沈宵的命格簿。”

司命顿了顿:“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而且沈宵的命格已經乱了,新的命格还未写好。”

我道:“我说的是三千年前,沈宵的命格簿。”

司命静了片刻,抬起头看着我。

我冷冷地望着他。

司命道:“你在说什么?”

我似笑非笑:“别装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一百年前,我从沉睡中醒来时,紫微星君早已位列仙班。仙界众神皆互称封号,所以我一直不知道紫微星君飞升之前叫什么名字。

但如今我有了一个猜测。

司命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听龙十三说了些什么?”

我有点不耐烦:“你什么都不用说,等我看了三千年前的往事,自然会见分晓。”

司命望着我,良久,点了点头:“希望你不要后悔。”

(十二)

五月的山间草木繁盛,流水潺潺,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远处隐隐升起炊烟。

少年上山捡柴的时候捡到了一条拇指粗的青蛇,翻着肚皮,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他以为它生病了,把它带回了家。谁知那不是蛇,而是一条喝醉了酒的龙。

小青龙醒了酒,身躯慢慢变大,头上露出两只尖尖的角来。少年愣住了,呆呆地道:“你……你是妖怪吗?”

“我是龙,”龙哼了一声,“你真笨,不知道我是什么也敢捡回来。”

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龙?是话本里那种能够呼风唤雨、降妖除魔的龙吗?”

龙对少年无意识的恭维很受用,嘴上却道:“小孩子少看话本,本来就笨,看多了会变得更笨的。”

少年两次被骂笨,一点也不生气,望着龙抿唇一笑:“那你有名字吗?我叫沈宵。”

“你叫我十七好了。”龙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挑剔道,“你长得不错,我就勉强和你玩吧。”

说着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梳着双髻、冰雕玉琢的青衫少女。

少年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道:“你真好看。”

龙道:“那是自然,我们龙族可是最好看的。”

龙住在很远的地方,得了空就来找少年玩。

少年很喜歡龙,但他生在一个贫寒的猎户家庭,常常要帮父母干活,不能总是陪着龙。

龙恼了,说:“你去修仙吧。等你飞升成仙,就不用干这些了。”

少年怔然道:“修仙?”

龙说:“对呀,若能得道飞升,那可就成了凡人口中的神仙,到时就能想干吗就干吗了。”

少年望着龙:“飞升成仙,是不是我就可以去找你了?”

“当然啦。”龙说,“你可以来我们龙族圣地玩,你长得这么好看,很多龙都会喜欢你的。”

少年道:“我不要他们的喜欢。”

少年十三岁时拜入菩提祖师门下,成为一名最低微的道童。

龙来时看见少年穿着灰不溜秋的道袍,低头扫着山门前一千九百九十九道台阶。烈阳当空,少年白皙的脸晒得通红,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台阶上留下斑驳的印痕。

龙天生仙胎,出生就能呼风唤雨,便以为凡人修仙也轻而易举,料不到竟还要经历这些,气道:“我去找菩提老祖,他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少年赶紧拉住她:“开始都是这样的,师父是在磨炼我的心性,是大有裨益的。”

“可这样比你在家时还要辛苦。”

“没事的,我不怕辛苦。”少年望着她,笑着眨了眨眼睛,“你来看我,我就一点都不觉得辛苦了。”

但龙渐渐不再来看他了。

龙是一种喜新厌旧的生物,在长久的岁月里逐渐淡了对少年的兴趣。每日辛苦修炼的少年在龙的眼中变得无趣起来,龙开始寻找更新鲜、更有趣的事物。

起初她只是来得少了,陪着少年时也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后来,龙再也不来了。

龙有了新欢。那是南方羽族最好看的一只凤,锦羽若霞,顾盼神飞,与少年温暾柔软的脾气相比,独属于凤凰的骄傲和肆意显得无比生动。

龙最后一次听到少年的消息,是在羽族举办的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上。有人聊起六界八卦,无意中提到凡间莽荒山上新近发生的一场祸事。

西方蛟妖为祸,杀人取心,闹得凡间不得安宁,最近连菩提老祖的一个弟子也被害了。

龙愣了一下,问:“哪个弟子?”

“谁知道呢?听说是个入门不久的弟子,常在山门前洒扫,正逢上那蛟妖从山脚经过,便被挖了心。”

龙心中不安起来,飞快地赶到了莽荒山,只见山门前有个道童正提着水桶清洗台阶,却不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龙问:“沈宵在哪里?”

道童看了她一眼,随意往后山指了指:“那边。”

龙赶到后山,只见荒树杂生,野鸦嘶鸣,乱草丛中浸着一摊殷红的血迹。少年躺在草丛里,胸口被开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血迹早已干涸。

少年被挖走了心,血都快流尽了,竟还死死地吊着一口气,见到了龙,枯灰的脸上轻轻勾起一个笑来。

“对不起,我成不了仙了。”

“我一直想去找你,可修炼好难……我学了这么久,还是在扫山门,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少年道,“是不是我太笨了,所以你不愿等我了?”

“我有点困,但我很想见到你,所以一直睁着眼睛不敢睡,果然就见到你啦。”

少年极轻极轻地笑了笑:“见到了你,我就放心了。”

可他已经没有心了。他似倦极了一般,慢慢合上了眼睛。

龙看着死去的少年,忽然说:“你可不能死。”

“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冷落你的。”龙开口道,“我赔你一颗心好不好?你别睡了。”

(十三)

“少年沈宵原本的命格,是轮回七世而飞升成仙。”司命道,“但他阴差阳错结识了你,提早进入道门,又被魔蛟挖去心脏,命格就此乱了。”

司命看着我道:“你这般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要看他飞升之前的命格簿,是不是以为,你丢失龙心一事与他有关?”

我:“……”

“也许你还猜想,你与他定是有一段因爱生恨的孽缘,说不定你的心就是被他挖走的。”

我:“……”

司命深深地望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你对你们龙族的花心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但这一次你猜错了,你是自己为了救他,才丢了龙心的。”

我喜笑颜开地走上前去:“星君是在等我吗?”

他说:“从前……你没有来找我的时候,便是如此吗?”

我没听懂,还想再与他说笑几句,他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目瞪口呆。

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只觉得他太冷淡无情,一气之下索性与别人好了一阵。只是心中还是放不下,过了些时日,又开始追他。

但那扇门再也没为我打开过。

后来有人对我说,你放弃得了,紫微星君向来就是这样冷漠的性子,跟天上哪个神仙都不亲近。我还是不信邪,又追了很多年,还是追不到,终于打算徹底放弃。

就在这个时刻,他却忽然下了凡。

我心中大喜,只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这一次说什么我也要拿下他。

直到此刻我才想到,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喊我“十七”的呢?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下凡的呢?

黑蛟盘旋在都城上空,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

谁也没料到,齐国的国师竟然是一只魔蛟。原来魔蛟自得了龙心后,一直潜伏在人间,不再以人心为食,而是吞噬人间的恶念,反而更加隐蔽,也更加不好对付。

魔蛟口吐魔气,凡人一旦沾染,就会遭受万蚁噬骨之苦,魂飞魄散。沈宵的军队已有不少人被魔气侵袭,四下里哀号遍地,如人间炼狱。

这是三界近万年来最大的魔物,竟然让堂堂真龙都吃尽了苦头。下凡之前,我本来便打算与这魔物决一死战,以雪夺心之仇。

结果,就在我即将赶到的前一刻,那魔蛟猛然向地面上的沈宵冲过去。我看到了那蛟贪婪的瞳孔,那双利爪即将刺穿沈宵的胸膛!

那一瞬间,来自遥远的记忆片段击中了我的脑海。我想起了三千年前那个荒凉的后山,枯草连天,鲜血四溢,沈宵的胸口有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阿宵!!”

我冲上前去,用自己的龙躯挡住了魔蛟的攻击。失了心的龙竟然连一只蛟也抵不过,我连连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魔蛟的利爪再次袭来,这样紧急的关头,我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我忽然想到,三千年前,我也是叫他阿宵的。

我曾辜负过他。我爱他。

磅礴的气息蓦然从身后笼罩了我。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嗓音拂过我的耳畔,像从远古吹来的风。

回归紫微星君真身的沈宵挡在了我身前,对我说:“十七,这一次让我来吧。”

前朝不仁,魔蛟祸世。

真龙天子沈宵,受命于天,斩魔蛟,杀昏君,万民归附,改国号为梁,开一代盛世。

我的心找回来后,所有的过去都记起来了。之后我哪儿也没去,陪着沈宵在凡间过完了这一世。数十年后,我与他一起回天界找司命销命格簿。我以为司命会嘲笑我,谁知他什么都没提,只是看了我与沈宵牵着的手一眼,说了一句莫名的话——

“每一条龙的宿命都是这样。”

从司命殿里出来,我问沈宵这句话是何意。

沈宵说:“司命是天界资历最老的神之一。”

我奇怪道:“那又如何?”

沈宵却又转了话题,道:“你知道你娘的故事吗?”

我娘是天界第一代龙神,地位极高,如今早和我爹天狼星君归隐数万年了。

我莫名其妙:“这与我娘有何关系?”

沈宵道:“你娘在归隐前,曾招惹过司命。”

“不可能!”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顿了顿,又道,“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沈宵瞧了我一眼,“我记得,后来你也招惹过他。”

我一呆,心虚地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沈宵道:“没关系了。”

漫天红霞下,他的容貌依然是当年的模样,眼神如山川日月,所有的深情都在其间。

我情不自禁道:“阿宵,咱们也归隐吧。”

他道:“好。”

番外

“她会相信这世上真的没有囚龙契吗?”司命道。

紫微星君笑了笑:“她会的。”

“她至今以为自己只喂过两次指尖血,其实早在三千年前,她发现你被挖了心,为了吊住你的性命,便已经喂过一次了。当然,事隔三千年,她大概是不记得这回事了,就算记得,她也不会想到,即使轮回了七世,龙族自愿喂给一个人的指尖血依然作数。”

“她永远不会知晓,当第三次血喂下去后,并不会马上起作用。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引子,最好是让她得知世上有囚龙契这样的东西存在,让她心中生疑。等她的怀疑到达顶点的时候,再告诉她,所谓的囚龙契都是无稽之谈,她便会自己让自己相信,她所有的感情都出自内心。一旦她开始这样相信,哪怕只是一瞬,囚龙契便真正生效了。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而她永远也不会有回过神来的时候。”

司命叹道:“明明肯舍去性命救人,却偏偏不肯为一个人收心,如此深情又无情,这世上也只有他们龙族了。她当年招惹上你,真不知是你不幸,还是她不幸。”

紫薇星君微笑不语。

有很多事,沈宵永远不会告诉龙十七。

比如,当年被魔蛟把心挖走时,他其实有一瞬间被魔气侵袭。

比如,他是如何躺在长长的台阶尽头,绝望而无望地等她出现。

他想,为何他永远都只能等着她出现呢?

那个时候多软弱啊。

鲜血从胸腔里涌出,身躯渐渐凉下去,他睁着茫然无神的眼,怀着虚无缥缈的念头,向满天神佛求一场豪赌。

赌她会来。

赌她心软。

赌……她不够绝情。

他赌赢了。

而她一旦来了,他想,他便再也不会放过她了。

这才是真正的,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