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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有话

2020-03-18曹明霞

啄木鸟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赵姐夫建国

曹明霞

赵建国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的时候,钱小眉正从六楼的窗户往下看,五十岁的人了,胖肚子、宽后背,加之冬天的协警大棉袄,让坐在地上的赵建国看着像一个人肉水泥墩子。

刚才赵建国站着的时候,钱小眉就看他半天了,搓手、跺脚、向嘴上捂哈气——咋不冻死他!钱小眉心说。赵建国抬头向六楼看,他的目标是那扇窗户,确认它是黑着还是亮着。如果五点以后那扇窗户的灯亮了,说明人在,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坐下来,一直坐到下班。如果一直黑着,那人去哪儿了就值得调查了,他要打电话报告,跟另外的“点儿”对情况。他希望那扇窗户的灯一直亮着,亮到十点熄灯,说明平安無事,人睡觉了,这个晚上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也可以顺利下班,回家睡觉了。

“马路橛子,吸尘筒子!”小眉的牙根儿在说话。这样骂的,都是被逮到的司机在心里骂交警的。交警整日在马路上杵着,说“马路橛子”不太确切,毕竟,他们不是一动不动。若说“吸尘筒子”,倒不偏颇,这个少水干燥的城市,冬天雾霾多,夏日沙尘多,工作在户外,一口一口,想不吸都困难。赵建国蹲守在小眉家楼下有一个星期了,看好人、维稳,这是他目前的工作。一般的时候,他是先站着,站累了才坐下。没有凳子,马路牙子就是他的凳子。小眉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戴着口罩,脸太宽,口罩没有罩在鼻子上,而是鼻子以下,褪到了嘴巴上。这样的戴法,也不防尘,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是流于形式——这有点儿像他的工作了,小眉低叹一声。

赵建国以为她这个时间在做饭,但恰恰相反,她准备出行。小眉今年四十岁了,在梆子团上班。团里效益不好,改革后她每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属于饿不死,也没有什么富足日子过的状态。因为不育,十年前男人跟她离了婚。小眉本来是对新生活充满希望的,新希望有两条路,一个是再嫁,参考团里的姐妹,嫁给老干部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另一条就是再就业,去影视片场兼职当演员的武打替身。她们从小练功,对付那点儿飞来飞去、空翻,绰绰有余。小眉十二岁进团,没什么文化,眼里的一点儿见识来自周遭姐妹,她活着的方针路线,也基本就是参考她们。可眼下,姐姐家遭灾了,贪上了祸事,这个不是家家都有的。没有了参照,一切,全凭了自己。

小眉的身形从后面看,还像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少女,细弱、单薄,可赵建国领略过她的牛劲儿。上一次,小眉突破了封锁线,明目张胆地奔向火车站。赵建国从后面追她,不好伸手抓她的衣服,可是不抓,又如何拦得住?最后,他一弯腰,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夹到腰间,像年轻时候腰里夹着自己的儿子。小眉手脚乱蹬,不管用,她便像孙悟空一样使起了千斤坠,可毕竟,她没有千斤,是凭那股顽强拼命的干劲,生生地从赵建国的腰间滚落到地上。脸划破了,一个小拇指也崴肿。她仇恨地瞪着他:“你们还有没有点儿人味?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你是机器做的吗?我姐和我姐夫都在医院,孩子也快饿死了,你挡我,这是害命!”小眉说着,眼睛里没有泪水,泪水已被怒火烧干了。

那是赵建国第一次知道她为什么上访,此前,他只知道她是一个上访户。小眉的姐姐是护士,下夜班,丈夫去接。骑自行车驮着姐姐的姐夫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喝醉酒的人开着一辆黑色的大奔驰正逆驶而来,他们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随着自行车稀里哗啦破碎着飞了出去……是路人拨打了“110”、“120”,他们才捡回了两条命。姐姐钱大梅能睁开眼睛,但骨盆碎了,不能再生育。姐夫呢,整个脑袋就像一个摔裂了的西瓜,缝了很多针,又锔了很多钉,三个月过去了,人还没有醒过来。撞人的醉汉,却当场弃车逃逸了。

大梅和丈夫住在医院,好不容易有的孩子才半岁,奶水还没断,只能靠大梅的公公——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每天熬小米汤当奶水喂养。姐夫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去世了,只有这个老父亲;姐姐这边,小眉是她唯一的亲人,替姐姐讨公道,非她莫属。那个肇事者已经找到了,交警说是他自己投案的,交警对此事故的判罚是责任各五十。这样的结果,让当地的百姓都说:“这个交警瞎吗?”

大梅和丈夫在医院的医药费已经断了,医院每天都催着交费。

小眉又看了一眼马路牙子上那个人肉水泥礅子,他不吃饭吗?他不冷吗?饿死冻死活该!小眉再一次检查了出门的大包,里面有申诉书、状子,还有她这几天战斗需要的粮饷;住不起干净的旅店,拿一条单子,铺和盖都解决了。她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卧室的开关,墙上一个老旧的灯绳,屋顶一盏亮着的灯——让它亮着,屋里的灯要一直亮着,她才好脱身。如果不是为了演这出戏,她是不会舍得让卧室的灯整夜亮着的。现在,没办法了,灯亮,是她老实在家待着的标志。小眉轻手轻脚,锁上房门,悄悄下到一楼,顺着小区后门的那条垃圾道,一路小跑,直奔火车站。

赵建国隔一会儿看一下,隔一会儿看一下,那扇窗子的灯,一直亮着。他要等到十点半才能下班,可他不知道,此时的小眉早已金蝉脱壳,离开家了。

小眉边走边给老交发微信,等几分钟,没有声息。小眉再发,依然没有回复。她熟悉老交的作息规律,别看现在已经下班了,这个时间,老交恰恰喜欢待在办公室。小眉熟门熟路,来到了老交的交通科,不敲门,直接推。办公室门开了,老交错愕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不行,我还得去北京。不去北京,我姐姐、姐夫在医院咋办啊?”小眉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去北京,要我批准吗?”老交眨着眼睛,是眼神在说话。

“塘沙口那边,你还得帮我说说啊。你不帮我,我实在求不到别人啊!”小眉一着急说话直跺脚。

“不是跟你说了吗,管他们的是当地政府,我们管不着啊。”

“当地政府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更不管。”

“小眉你幼稚,以为我们在省里就是他们的上级?不是的。他们怎么执法,我们是管不着的,黑或不黑,我们也没办法啊。”老交叹了一口气。

“那你不会帮着找找认识的人吗?现在不是有事儿就得找人吗?找找人,跟他们说说,他们是不是也不能这么嚣张啊。明显地偏向,明目张胆地执法不公,再这样下去,我姐和我姐夫,就得死在医院里了……”小眉的脸上浮起一片悲伤,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泪水盈满了眼眶。

老交无奈地摇头,小眉眼里的泪开始往下掉。“那个喝酒的,车没有牌照,还逆行,我姐姐、姐夫好好地走着,就被撞成了这样,交警竟然判了责任各占五十,你说他是不是心肝黑透了?这样判不说,那个喝酒的还到法院,一个星期内就离了婚,净身出户。也就是说,他什么都没有,即使判他占了全责,他也是光棍一条,没什么可赔的。你说,当地的法院,是不是也黑心透了?听说他叔叔就是法院民庭的什么庭长,你看看,他们玩得多溜、多熟。”

老交抽出了一支烟,点上。烟雾中,他皱着的眉头、同仇敌忾的眼神,让小眉略感安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去北京,我姐姐、姐夫怎么办?”

老交更猛烈地抽烟,一口下去,恨不得抽出三分之二的烟灰。

钱大梅的冤情,他已经听过好多遍了。小眉到交警队、到当地政府、到法院,一切相关的部门她都跑遍了。那些申冤的话、讲理的话,她说了无数次。姐姐住院后,一开始没有任何人来管,肇事者跑了,一分钱都不愿意出。是她和孩子的爷爷,东求西借,凑足了前期治疗费。然后,又是她和孩子的爷爷,去找当地政府讲理,不管用;下跪,不管用;最后只得上访。那时小眉的上访还局限在省里,她一上访,当地政府便给她拿了两万块钱,算垫的,替肇事者垫资。垫的钱花光了,亲戚邻里借的钱也花没了,姐夫还没有醒来,姐姐也躺在病床上不能动。钱的问题,小眉发现是最难的问题。只要她一打电话,人家都不敢接了。没有钱,姐姐、姐夫接下来怎么办呢?

来找老交,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交年轻时爱听梆子戏,那时,她在台上,他在台下;她是演员,他是观众;她唱,他捧。熟了,成朋友了,老交晋升为票友,有空儿了,来家里,那时小眉已经离婚,一个扮生,一个演旦,老交过足了唱戏的瘾。相好十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小眉没有跟老交提过婚姻,也没提过钱,他们没红过脸,没吵过架。如果不是院团改革,不是大梅家出了这种事,她在老交那里一直是个宝呢。现在,却成了包袱和麻烦。

老交问:“几点的车啊?”

小眉说:“马上就走。”

老交摁灭了烟蒂,来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信封,看样子里面能有个千把块钱,他说:“你拿着,别的,我也帮不上你。”

小眉没接,看着他。

“我知道,这点儿钱也管不了什么用,但好歹是我一点儿心意,拿上吧。”

小眉站起身,背上包,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心意领了。”说着,她大步去拉开门,“我来,是想让你帮我找找人,跟当地的交警说说,没人说话,这事儿,扭不过来。”

老交茫然地看着她,这样的话,小眉已经说了不下千遍了。

看著小眉出门,老交还呆呆地举着手里的信封。

赵建国一直坐到了晚上十点半,他看着那个窗子上的光,橘黄色,灯光在,他的心就踏实,甚至,有一点儿小小的温暖。

可以下班了,他站起身,把电话打给了孙丽华,响了半天没人接。留微信语音,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回话。他决定直接去孙丽华的理发店,这个时候,应该还在营业。

天真冷,冻得他用手抹了一下鼻涕。用手抹鼻涕的习惯,到现在也没改,媳妇最看不上他这一点。媳妇能干,结婚时,也没看出来这个瘦小的女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啊。两人都是工人,可媳妇电大的、职大的,一个文凭一个文凭地拿,从车间干到了科室,然后又到管理层。赶上出国潮,媳妇又出国了。没出国前,他们的生活像是仆人与女王,一路下来,他连提鞋都不配了。媳妇从国外回来领儿子时,他就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可他还抱有侥幸,恳求再给他机会。面对他的恳求,妻子说:“拐杖可以帮助一个跛足的人行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成为长跑运动员。”

这是一个西方的剧评家说的,只上过初中的赵建国当然不知道。但大概的意思,他也明白了,他已经跟不上妻子的脚步。虽然他舍不得儿子,但为了让儿子有更好的未来,他选择了割舍,用妻子的话说,是识大体、顾大局。

一晃,又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在他的身上变成了白头发、胖身体,志气,也越来越消。他在理发时认识了孙丽华,孙丽华也是一个人,开着一间理发店。孙丽华说钱难挣,有时,她还加点儿美容、按摩、足疗什么的,顾客以男人居多。有一次,孙丽华让他在外面守着,别让捣乱的来。结果捣乱的没来,警察来了,孙丽华在里面的交易属于违法行为。他在外面的看守,更违法,罪名是一个非常难听的,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个什么客。他还因此丢掉了工作,是前妻帮了他忙,托她的一个同学帮他找到了这份“协辅”的工作——协同辅助治安。一些单位要兼起维稳的任务,人盯人,比较需人力。妻子在电话里说:“别再把这个饭碗砸了,儿子的抚养费拿不起,你养活自己,总得养吧。”

赵建国坐了三站地,就到了孙丽华的店所在的那条街。这是一处拥挤嘈杂的小商业街,满是药店、成人用品店、美容理发店和洗脚屋,霓虹灯闪烁。街边的小凳子上坐着零星的女人,她们有的跷着脚,有的半仰身。赵建国想给孙丽华一个惊喜,他绕到了这些女人的身后。大冬天的,孙丽华穿得也很薄,脚底下是绣花鞋。赵建国看到,她跷起的那只左脚上,鞋底儿上写着“一次五十”。

正在这时,赵建国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他那个组的负责人,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说道:“老赵,你咋回事?大活人你都给看丢啦!”

“没有哇,我刚走,那灯还亮着呢。”

“屁,派出所都打电话来了,人已经蹽到北京了!”

看来,这个负责人是东北人。

小眉下火车的时候还没觉得人多,但当她挤向了地铁口,心里就开始纳闷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么多人?回行的护栏里,人龙打了好几个弯儿。时间对她来说,是金钱,是生命。她后悔没有打出租,为省几个钱跑来挤地铁,光安检就要很久,待排到她得半夜了。现在,挤在人龙里,进不能,退不行,她是插翅难飞啊。

等终于下地铁挤上了地面,小眉熟门熟路,向她的目的地奔去。她已经很懂战略了,晚上住下,天一亮,第一个排到头名,第一个递状子,如果运气好,还能见到工作人员。大梅的事不能再拖了,上次,老家来人把她押回去时已经向她申明,再跑,她在团里的那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将不保。对方还说,打碗不是最坏的,打碗还是对她的宽待。如果她依然不改,再跑北京,下一次,她就得去吃牢饭了。

这一句,把小眉吓住了。眼下,姐姐的公爹整日弄那个孩子已经不易了,如果她再进去,姐姐、姐夫要躺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这样想着,她身上被挤出的热汗,变冷了。

路上的人,倒是不多了。夜晚的北京,终于空旷。小眉来到混杂的小巷大院,一处城中村,发现这里人又爆满。北京要开一个什么会,这些人都懂得利用开会的时机,这个时候来,也许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一大间屋子十几张床,来这里多是告状申冤的。有些脸孔互相都已经很熟,告状十几二十年的,慢慢地,都成北漂儿了。

小眉刚睡下,就被门口铺位上的那个老太太扒拉醒。她刚进来时,老太太就盯着她看。她太疲惫了,也没顾上多想。这里住的多是上访者,互相的冤情都门清儿。很多时候,大家还互相打气、出主意,有人还会举出具体的例子,谁谁谁,坚持,有韧劲儿,百折不挠,最后,终于碰到了“青天”,问题解决了。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梦想。小眉以为老太太要传授给她什么秘籍,老太太把她领到走廊,远处,站着一个男人。老太太说:“也不跟你绕弯子了,长期跑这儿来的,都缺钱,你也一样吧?”

小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她说:“是,缺钱,而且缺大钱。”

老太太嘁了一下,说:“缺大钱,也不能不挣小钱,小钱多了,才是大钱。”

“就靠这样一晚上一晚上地攒?”小眉皱着眉头问。她的表情,明显是挑衅了。

老太太说:“小眉,你这样说话可是赌气了。”

小眉惊诧于老太太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还叫得这样亲切,实在像她的亲妈。但亲妈去世很久了,如果还活着,知道她此时遇上了这样的事儿,会怎么说?小眉眼泪又上来了,她说:“我没有赌气,仨瓜俩枣的,先不卖。”

这下轮到老太太惊诧了。这个女人,光听说她是唱戏的,没想到,戏子果然和良家妇女不同,有两把刷子。说这些话像唠平常嗑儿,一点儿扭捏都没有,倒让自己不好意思了,而且回绝得还这样痛快、利落,好样的!

但老太太不甘心,她说:“你也看见了,那个男人条件不错,上次你来,他就跟我说了。后来你走得急,找不到你。他惦记你挺长时间了,短时的也行,长期的也可以。他不是上访的,托我好几回了,住在这儿一直等你来。”

小眉眼望走廊的远处,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男人不胖,也不算太老,还有几分军人的站姿。小眉问:“他不是上訪的,是干什么的呢?是大官儿吗?能帮我解决问题吗?如果能帮我解决问题,那么,一切都好说。”

老太太说:“这个,得你自己当面和他谈。”还说,“你可能想得太幼稚,来这里的,大官儿是不可能了。”

小眉打了个哈欠,正要说什么,登记住宿的人指着她说:“你,过来,过来!”

小眉吓出一身冷汗,以为追兵到了呢。原来是让她补交押金,说涨价了,不是原来的五十,现在得交一百。

小眉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补上余款,回床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起得特别早。天还没有亮,那么窄小的院子里,竟有人打起了太极,也有人压腿,还有自创广播体操的,总之,都在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焦虑、愁苦,这些人,更像是在过日常生活。小眉慢慢地走过。一个满身疤的人,看起来快六十岁了,他靠在一棵歪脖儿树上,哐哐地撞后背,力气十足。此前,小眉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卖皮的职业。她刚听说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不知道人身上的皮也可以卖,还寸皮寸金。最开始,老头儿是一个为宅基地上访的,后来变成了靠苦力在城里蹬三轮的,风吹日晒,一身结实健康的皮肤。那时他刚四十岁,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转行成了卖自己皮的人,这个也不是谁想卖就能卖,得有人允许,有人接货,一条龙渠道。老头哐哐地撞着后背,指着胳膊的外侧,说:“看到了吗?这块都是第三次了,揭这地方,没有铁关系,皮没人要。”

另一个人赞许地点点头。

老头儿现在对宅基地问题似乎已经不大关心了,这个卖皮的职业,让他比在农村活得好、更有滋味。他似乎,已经忘记初心了。

大杂院里拾荒者众多,他们的功劳最大,捡回来的电视机供大家免费观看,破收音机鼓捣几下也能听到新闻,两个女人还用捡来的染发膏互相染起了头发……小眉没吃早饭,背上小书包,直奔她要去的光明地。她怕昨晚的那个老太太再纠缠,口罩头巾捂得严严实实。早晨第一班公交人很少,小眉坐上去,心里为成功脱壳而激动。信访局前,比她早到的人更多,已经排起了一条小长龙。小眉想夹塞,刚靠上去,像见了鬼一样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赵建国和一个瘦高个子的人,正等着她。

回程,只有赵建国押着她。那个瘦子又去押另外一伙人了。老绿皮火车冬季不能开窗,所有人的气味混成一股浊流。老赵说:“将就点儿吧,没钱了,你们一趟趟瞎跑,费了我们的精力不说,钱也糟蹋得不轻。现在,只能坐这个了。”

走前,小眉说她的行李还在大杂院里,得回去取一趟。老赵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看着这个刚过了一天一夜就憔悴了一圈的女人,有了恻隐之心。

回到大院,小眉进屋收拾东西,老赵倚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等。他看到这些人像在开联欢会,男女老少零零星星地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瘸腿男孩儿拄着拐,学着舞台上的摇滚风,自己给自己打着点,说唱着念白。

小眉出来,正好男孩儿表演完,他兴致不减,扔掉拐杖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表演了一个高难度动作,差点儿摔倒。小眉向赵建国解释说:“这个男孩儿的梦想是当歌星、舞星,腿就是因为梦想被人打断的。他也是上访户,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儿像那个卖皮的老头儿,不太注重自己的冤情了。”

“卖什么?”赵建国拧起了眉头,显然,他也没听懂。小眉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并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烧烫伤的,需要。”赵建国懂了,他们向外走,这时,另一队人哭哭咧咧地出现了,他们身体羸弱、衣衫褴褛,其中一个人瘦得像麻秆儿,头发也多日没洗,打着绺儿;一个女人还吊着胳膊,但脸上的表情和伤情颇不一致。那个用一只手向空中劈的、指挥他们的人,像当过干部的模样,是这队人的总导演。他手向下,这些人呼一下跪倒;手势上扬,这些人又仰天大哭,是干号,没有眼泪。赵建国问:“这些人在干什么,拍电影吗?”

小眉没有勇气告诉他,这些人准备一会儿去上访,现在是排练。

“人多声势壮。”

老赵不错眼珠地瞧着这些人,小眉拉他的胳膊,让他走。这时,昨晚的那个老太太冒出来,问小眉:“是你男人?”

小眉点点头,她看到不远处还站着那个男人。

“有男人自己还跑出来撩骚,遭罪的命!”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啐了她一口。

车上,小眉睡着了。有几次,她的头枕到了老赵的肩膀上,老赵把她推正,告诉她:“我的饭碗,又要砸了。”

小眉没有惭愧,说:“我也快扎脖儿了。”

他们就唠起来。

两个人越唠越有精神,还越唠越说到了一起,赵建国说起了他当年的工厂,一个有几千人的大企业单位,他说自己就是实在,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那时听不出别人的话里有话。“连媳妇要跟我离婚了,我还听不出话里有话呢,她说要给孩子创造另一种生活了,我还傻问:‘啥生活呀?让儿子住校哇?你说我傻不傻?”赵建国捂住了脑门儿,继而捂住了眼睛,捂住了泪。

小眉说:“可不是,我们团也那样,那个团长说要改革了,要开源节流了,要提高效率了,要这个要那个,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为他一个人的自私。改来改去,获益最大的就是他自己。只不过,他敲打的那些话我们不明白。不明白的,听不出话里有话的,最后,都被改革下岗了。”

“现在的人,说话越来越绕弯儿了,不直说。”赵建国抹了一把眼睛。他昨晚接到组长电话,说他把人看丢了,后果很严重。有多严重呢,没有直说。他猜测,就算把人追回来了,他的工资、奖金,包括饭碗,也都可能不保了。

“可不是嘛,我姐这事儿,找哪里,哪里都告诉我走正常渠道。正常渠道是哪儿啊,他们不指给你。找政府,政府不就是正常渠道吗?一找就叫上访。”

赵建国语塞。关于上访、维稳,他的内心也有矛盾,自己给自己解释不通。塘沙口那个地方,他连去都没去过。小眉姐姐的车祸一事,如果让他听来,单从小眉方面的陈述看,责任肯定在那个喝醉酒的人。当地政府解决不了,又怕小眉到省里、到北京去告。一告,就影响了他们的政绩、声誉。

这时,赵建国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那边说什么听不清,老赵的脸上在春夏秋冬四季变换。变到后来,脸色停留在了秋天,枯黄、萧索。他低声地说:“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行,行,回去就去借,我借借。”

“借钱?”小眉问。

老赵点点头。

“这个世道,最难的就是借钱了,比上访都难。”小眉说。

老赵没吭声。

“家人有病了?”小眉又问。

老赵的表情木愣愣的,像在专注地看空气,没点头也没摇头。

“钱不好借啊。”小眉说,“我姐姐、姐夫住进医院,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他们后来一接我电话都害怕。再到后来,他们说如果我能出得起一笔钱,管他们吃住,他们愿意陪我去省里,愿意陪我跑北京,愿意帮我申冤。让我把钱要回来,好还他们。你记得咱们离开时那些哭哭咧咧的人吗?估计他们就是这样聚起来的。”

赵建国说:“真是越渴越吃盐。”

“为什么事筹钱啊?你现在也是话里有话了。”小眉说。

赵建国叹了口气,他实在说不出口。

小眉说:“你们这些公家的人啊,说话比谜语都难猜。如果不好好琢磨琢磨,就会指着黄瓜,跑茄子地去!”

下了火车,他们来到小眉家楼下。按规定,老赵的工作经费里有请小眉的便餐费。可饭时过了,周遭的小饭馆都关了门。小眉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白天的,她家的灯还亮着,一个微弱的光点儿。小眉说:“来我家吃吧,我要回楼上熄灯。”

老赵用手抹了一下鼻涕,这个季节,这个干旱的城市,冬天永远是乌糟糟的。雾霾、烟尘,让人们又是鼻涕又是痰。小眉在前面走,老赵抄着手后面跟着,吹了冷风,饿着肚子,两个人此时像一对患难夫妻。老旧脏乱的楼,楼梯也是灰扑扑的,他们一步一步,来到了六楼。

进了屋,小眉先关掉卧室的灯,招呼老赵洗手,说:“一人一碗面,算我请你的,抵你罚扣的奖金吧。”

老赵讪笑了一下。

小眉真是个能干的女人,只几分钟,两碗面就上来了,上面还卧着荷包蛋。老赵狼吞虎咽,没一会儿,一大碗面就光了。他一直没有抬头,心里说,上帝会造女人啊,造了女人,就是为家准备的。没有女人的家,还像家吗?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快下来了。桌上一大一小两只碗,他这只是大的——一个女上访户,把他这个截访的,当自己男人疼了。

小眉说:“赵大哥,你今晚还在我家楼下蹲吗?”

“不蹲了,我也有事,我得去捞人。”老赵说。

小眉不明白他要捞谁,看他结巴着,脸涨红了,便知道他也有了难事儿。她说:“你不用蹲了,不用看着我,我不跑了,光这样跑没用,又搭时间又搭钱的。你回去吧。”

赵建国走时,感觉似乎不对小眉说点儿什么有点儿对不起她,尤其对不起那碗热腾腾的面条。他说:“那个,那什么,那个昨晚,她们,也被扫了,那个,那个,丽华,蹲里面等我交罚款呢。”

“哦,你老婆?”

“还没正式,没正式。”老赵说。

春天时,小眉的姐姐出院了,姐夫也醒了过来,能认人了。意识清醒过来时,听到他一岁的儿子叫出了爸爸,小眉的姐夫激动得淌出了泪水。

等来了雨后的彩虹,是因为省里的巡视组来到了塘沙口,本是巡视机关作风、干部腐败问题,不料,那些闻风而动的乡亲帮了小眉一家。那天,当地的出租车都是免费的,那些司机怀着正义之心,拉来了一帮又一帮人,大家向巡视组的工作人员反映情况,讲述大梅一家遭遇的不公,说那个逃逸的家伙怎样依仗自己家里有人,连法院也买通,判离婚,躲责任……巡视组的工作人员个个都很气愤,他们当场办公,把当地的交警、法院,连同不作为的检察院,都进行了追查。不但为大梅夫妻俩解决了后续的医疗费,还对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也给予了查办。

大快人心!

小眉站在六楼的窗前,看着那段空出来的马路牙子,常常會想起赵建国。他们分别后,还像朋友一样发过微信。一辈子唱戏、没读过几天书的小眉特别喜欢文化人的至理名言,尤其是赵建国说的那句舶来的——“拐杖可以帮助一个跛足的人行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成为长跑运动员。”小眉觉得这句话特别意味深长,然后,她也用自己在微信上看到的一句话回了他。小眉对赵建国说:“坚持下去,并不是我们有多坚强,而是,实在别无选择。”她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西方的一个大人物说的,她还以为是微信上哪个写鸡汤的小女子造的呢。她非常喜欢,到处用。

老赵问:“你姐姐一家有结果了吗?”

她说:“还在坚持。”

她问老赵:“那个丽华怎么样了?”

老赵回了一个“擦汗的脸”,说:“也在坚持。”

晚风起,小眉关上窗子,眼睛似乎看花了,马路上,分明还坐着一个人肉水泥礅子,再仔细看,一片空空。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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