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

西渡，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县。诗人、诗歌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研究员。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并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批评奖等。

返魂香

——为Z.R.而作

瓦垄上，细雨溅起轻烟。

酒帘低垂。酒人飘过石头的桥拱。

在江南，你吻过稻花、米香和波影。

作为隐士，我与你手植的梅花重逢于山阴。

青溪之畔，白鹭借我袅娜;

倏忽往来的游鱼借我无心。

汀步石之上，春风撩乱往生的心绪;

流水映照前身。你呼吸

耕读的麦浪就起伏，白云就出岫，

松涛就沿着山脊的曲线回返。

塔影宛如重来。山水间，

我们一起听过雨的凉亭

此刻无我，也无你。

时光如笙箫，引你我于清空中重觅

前世余音。

莺啼序

消逝的梅花香撩动波浪的心弦

露水中，一个琉璃光的世界

被春风草草拆看。花的心里

一尊花心的佛，惯听软语呢喃

你在青绿的枝上唱一上午

春水就涨了一个艳阳的下午

白天如试石，磨亮下午的歌喉

夜晚如鞘，收敛绿天使的翅膀

翻转的口袋内花落如雨

而你一再倾吐的光的黄金缕

在波浪的蝶翼上悄声咏赞

一片叶，一片痴情的江山！

忆江南

春风被偶然打头，在流水里

倾尽落花。岸上垂钓的老者

守着一个空无而固执的理念

仙鹤，是路过青瓦上空的云

留下关于远方的海的秘密

鹭鸶，衔走稻田里的倒影

巢于青绿的松枝，燕子

巢于乌黑的檐下，你的江南

是藏在山中的。多年以前

空气仍然透明，未出嫁的

表姐是人间最美的;我们一起

走过的桥爱上自己弯曲的倒影

流水一直在述说它的身世。而

少女的心事是不能说的，心酸的

故事，还在等一个美妙的开始

声音，还在等，善于辨音的耳朵

鹊踏枝

两个花脸在梅树的枝上叫喳喳

一个说露水里的红梅最妩媚

一个说晚霞波浪里的白梅最妖娆

它们从树腰吵到树梢

从树梢吵到树冠

吵醒了上午，又吵醒下午

闹醒蜜蜂，又叫醒蝴蝶。兄弟俩直嚷嚷：

这俩花脸真烦人，不如我俩一起

唤醒红梅白梅好姐妹，赶走这俩讨厌鬼

蝴蝶扇风，蜜蜂挠痒，红梅白梅全醒来

揉揉眼睛，瞧瞧太阳，攒着劲儿

往高枝上爬，晃晃树枝，又掂掂自个儿的分量

两个花脸看见，一下成了哑巴

忘了吵嘴，也不说话，也不叫喳喳

一个劲儿在心里惊叹：花开，如神在

鹊桥仙

成熟的智慧在于懂得建筑的

艺术;如果还有机会，喜鹊

愿意警告愤怒的精卫，海

永远无法被填满，就像欲望

你填进的越多，它就越膨胀

像骄傲的乳房足以第二次吞没

一只飞翔的鸟。建筑的本质

不在于营造一个自我的安乐窝

而在于怎样在虚无的波涛上

修成一道上升的拱形，引渡

那些得罪过天使的星辰和光

人间的少女，曾日夜祷祝

喜鹊的翅膀。爱的翅膀几乎

肯定会自己长出，智慧却不会

勇气也是，所以你决意移居

到附近的杨树上，做喜鹊的邻居

祝英台近

蝴蝶和花互相经过，就像

我和你。所有的日子卷入

无限轮回的莫比乌斯环

此刻终于找到唯一的出口

你经过我，我的蜜腺就涌出

芳香的蜜，几乎带着胁迫

携往神驰的天堂，那里

一朵镜花也有自己的弦歌

我经过你，你的血脉便偾张

你的翅扇动，我的蕊便挺立

昨日拈笔的手指无心地一触

迷惑今日的我，教我独自警醒

我俩彼此经过时，最深的心

便知晓最难诉的秘密。说吧

我们的命中从此没有凋零

只有迷醉的翩跹，凌驾虚空

临江仙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曹植

从自我的源头源源涌来

这虚无的波涛，汇流成

難以逾越的渺缈大江

来自对岸的风不断掀起

巨澜。你说，修炼就是不断

腾空自己，在经年的黑暗中

呕心沥血，吐尽尘世的俗念

如春蚕，吐尽最后的光

褪出陈旧的自我。关键是

要在洁白的茧中强行长出

一对无形的翅膀。面对江上的

晨雾，刚刚诞生的新我

近乎苍白，而从岸上迈出的

第一步几乎是动摇的，像

试飞的雏鸟被身后料峭的风

推入巨大的空虚，你必得用意念

把没入碧波的裸足抬升到

空无之上。水面上刚刚绽放的

荷花，凝望你凌波的形象

而微笑着。瞧，这个夏天的新神

衣袂飘举，如层层展开的自我的卷心

高山流水

在他未弹奏之前，你就听见了

那正在他心中渐趋形成的声音。

仁者的胸怀“峨峨乎若泰山”

万物仰承阳春德泽，万木葱茏。

而智者的心起伏不定，“洋洋乎

若江河”，随物赋形，变化万千

而万变不离本性。那琴手走过的

道路，在他的弦上不断地伸延

海上孤独的日子，海水的汹涌

海鸥的尖鸣，垂天的巨翼，似乎

永不停歇，从他的腕底倾泻而出

直到他攀上了那无限的峰顶：

天下卷入他的袖中;他看着你笑

在你和他之间，是一个伟大的尊者

那引领高山流水的，也引领你和他

把你俩安置在同一根古老的弦上

高山的脉搏是他，流水的呼吸是你

你俩呼吸着同一个大生命的呼吸

你们是孤独的两个，又是神秘的合体

世代合奏着同一曲智和仁的颂歌

浣溪沙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杜甫

你本可以把一生许给这一条清澈的

溪水，细软的沙子刺挠你的

足心，石板鱼轻啮你皓白的脚腕

春来江水如蓝，你也如你自己

若耶溪上，莎染的轻纱终年飘漾

苎萝山的桃花谢了又开，如月事

采莲的事不需要季节的提醒

然而，持戈的兵来了，你的莲舟

翻了。青山追随水路消失，从扇底

歌舞流出。被宠爱的身体不再

属于你自己，它是帝国的幻象

生于堕落的心，在王的眼里迷离

你爱过吗？这些送你走上不归路的

男人，越国的，吴国的，都是

棋盘上的棋子，你也是，无可选择

鸱夷浮江，或者泛舟五湖，这样的

结局有何不同？一旦误入历史的

贼船，还有什么能还给你纯洁的

身、心？醉了，就永远醉下去

所有人背叛你，你也把自己背叛

鱼游春水

鱼从哪里来？鱼往哪里去？

为什么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为什么海的中心有美人鱼？

为什么山的中心有鱼化石？

鱼得水则生，水得鱼则灵。

龙是不必的，湖面上鱼鳞

一闪，人的心就开始疼痛。

鱼的一生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

歌舞，胜过细腰的舞娘

最迷离的奉献。又那么脆弱，

离水即死，触网即死。人心

也如此，那最善变的市场上

被出卖者啊，爱逝去，心就死亡。

河 传

我感到死亡将被证实是一种幸福。

——博尔赫斯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一声杜鹃

一声鹧鸪，一声声响彻最深的

庭院。青瓦屋檐下，琼花年年

开放，那细腰的女子最善于等待

两岸的青山告诉你，等待是第一位

耐心的皇帝，升华了青春的命运

而我善于冥想，就像你。江南的水呀

多变的心机，它微皱的心善于容纳

事物的影子出于玄想，我的爱出于

盛大的迷惑。来吧，把水引到御苑里

让堤岸栽满杨柳，让杨柳一直葱茏

到南方去，像一队向火焰致敬的仪仗

生命，只当它被用于浪费，才会激起

绚烂的光华。人的心思是一座迷楼

南方啊，是一个永远猜不破的谜！

烟雨中穿梭的玄鸟，发明了回字的

多少种写法？而更多的做爱的方法

期待被颓废者发明。更多的解谜的

方法，更多的死的方法，幽眇的命运

被另一个天堂密藏。我听到裂帛之声

多动听啊！大好头颅，也如大好

江山，需要烽烟的点缀，惶惑的

沉迷的心思需要一曲凄厉的音乐

高山的怀抱需要白云掩映，我需要

一面镜子，照见那最好的日子如何

死去。不！去死，不是战栗地死去

到江南去死，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需要一点点觉悟，还需要一点点

对虚无的天赋的敏感。自从伟大的死

被荆轲发明之后，人间的生命黯淡了

噢，不要再回到北方去吧，让我对

南方的钟情，成为一个绝世的传奇

骄傲的生命挑剔过所有生的细节

这燃烧的迷津！這无边的风景！

多么绚丽的收场！而你将紧紧跟随

我的榜样，带着对她的永世的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