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麦子
2020-03-16陈劲松
陈劲松
“没出息!”睡觉之前,我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自从早上在生产队的地里除草时,麦秆神神秘秘说村里的寡妇青莲从邻县的亲戚家偷偷带回家一小袋红薯干开始,我的思想就一直无法集中了。从听到这个小道消息到现在,我至少咽了三百多次口水。我的眼前一直晃着一小袋红薯干的影子,我的鼻子似乎闻到了红薯干那种粗糙而香甜的气息。
我得承认,在这之前,我的眼前晃动过的最诱人的东西,是村主任李富安的女儿兰荣的屁股。那个夏夜,我偷看了她洗澡。偷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洗澡,这实在太不光彩,但那个晚上,我趴在她房间的窗户上却寸步难移。那白馒头一样鼓鼓的屁股啊,在很长时间里,对我造成了巨大的诱惑和困扰。很多夜晚,我一闭上眼睛,那个屁股就出现在我眼前,白生生的,馒头皮一样光滑,我的身体也会出现一些年轻人该有的反应。挺不好意思的,我的脸会在黑暗中又热又红,好一会才消退。
其实这也算不上丢人,我19岁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每个人都像野狗一样,身体里涌动着潮水般的荷尔蒙。但我身体里的荷尔蒙最近好像减弱了很多,很少有汹涌澎湃的时候了。麦秆好像也和我差不多,从学校退学之后,我们在一起时就基本不谈论女孩子了,谈论最多的,是怎么才能酣畅淋漓地吃顿饱饭,太饿了,哪有太多的心思谈别的事情啊。
在学校的时候会好一些,至少每天可以吃点野菜团子、河里的水藻团子之类的东西,还不至于太饿。但三个月前学校说我和麦秆家是地主成分,黑五类后代,没有资格再接受教育,我们就一起被学校强制退学了。其实我并不留恋学校,甚至也没那么留恋那个长着大大的眼睛,鼻梁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的女同学卞文丽,可我真没出息,我是多么留恋学校里的野菜团子啊……
真是饿啊,每天在饥肠辘辘中睡去的感觉太痛苦了,何况现在我的眼前还一直晃着一小袋的红薯干呢。
此刻的夜晚真静,听不到一丁点的人声,仿佛世界被一块巨大的冰封冻住了一样。我又咽了一次口水,烙饼一样连着翻了好几次身,还是无法入睡,干脆起来,到堂屋的水缸跟前,拿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凉水,肚子马上鼓了起来,饥饿感似乎减弱了一些。走到床前,一头栽倒在床上,朦朦胧胧睡去了。
麦秆
麦秆其实并不叫麦秆,是我私下里给他起的名字。他本来叫麦穗,这是他那个上过几年私塾、有一点文化的地主父亲给他起的名字。但现在,他哪有一点颗粒饱满的麦穗的样子呢,细手细脚,顶着一颗骷髅般的脑袋,眼窝深陷,眼睛像木刻的一般没有神彩,最多像一棵瘦弱干瘪的麦秆嘛。我的情况一点都不比麦秆更好,晚上睡觉时我把手放在胸脯上,可以清清楚楚数得出自己的肋骨来,一根、两根、三根……
麦秆家以前有十八亩旱地,两亩水浇地,每年紧着在地里忙活,也不过勉强填饱肚子而已。解放后划阶级成分那年,他家成了地主。麦秆的地主父亲一种下麦子,就想到了满地全是沉甸甸的麦穗的丰收景象吧,给儿子起麦穗这个名字,是不是隐含着这样的愿望?也许有吧。但现在,愿望里饱满的麦穗早已饿成了一棵瘦弱的麦秆。
我知道麦秆很瘦,他平时穿着衣服的样子总让我想到鲁迅先生笔下开豆腐店的“杨二嫂”,那个“细脚伶仃的圆规”。但那天在河里洗澡,麦秆脱下衣服时还是吓了我一跳。他浑身上下似乎一丝肉也看不到,只是一副骨架,外面蒙上了一层皮。其实我的样子也和麦秆差不多,只是自己无法直观地看到而已。麦秆摇摇晃晃走向水里,他两腿间的雀儿跟着他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晃动着,是不是因为饥饿的原因,他的雀儿好像比以前小了一些,在学校时我们曾经因此一次次取笑过他。
“地主家,吃好的,羊粪球儿包饺子。”一个穿着粗布短裤短袖的矮小男孩冲着我和麦秆大声地喊道。他头发蓬乱,眼睛滴溜溜转着。
是大队书记李富安的小儿子丰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在我们后面也到河里洗澡来了,十一二岁的屁孩子就对我们这些地主家庭的子女充满了深深的歧视。
“再胡吣,小心我把你在河里淹死。”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攥紧了拳头,作势要打他。
丰收跑向远处,脸上并无惧色。“高级饼干,高级糖,地主婆子上茅房,口袋里面没有纸,一摸屁股一把屎。”他向我们伸了一下舌头,继续冲我们喊着。
我最多就是吓唬一下他而已,他爹李富安我可惹不起,我们这些地主家庭的人在他爹面前,都得夹起尾巴做人。
五月末的傍晚,河水有些凉,胡乱洗了几把,我和麦秆便从水里出来了。
在河边随便找了棵柳树,我和麦秆歪歪斜斜地各自躺了下来。
“你真看到青莲从亲戚家带回来红薯干了?”我把脸转向麦秆。
“对!”麦秆的语气很肯定,“那天青莲去丰县的娘家,是晚上回来的,我路过她家的时候从窗户上看到她在偷偷吃东西,好像饼干一样,应该是红薯干。”
我支起身子,身体也转向麦秆,“你真的确定?”
“应该是吧。”见我这么追问,麦秆的语气出现了动摇,“我亲眼看到的,会有假?”停了一下,麦秆又说到:“也不敢确定,万一我的眼睛饿花了呢。”
几句话后我和麦秆都陷入了沉默。
我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了几声,像传染一样,麦秆的肚子里也开始叽里咕噜叫了起来。
天快要黑了,四野阒寂,本来正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时候,但天地间却死沉沉的,毫无生气。
夜色就像一件冰凉的黑纱,覆盖了一切。
青莲
他们都说青莲的男人是得病死的,我不信,我觉得是饿死的。一年前她老公死后,给她老公盛殓的时候我就站在她家院子里,亲眼看到的,青莲的老公玉宝已经瘦脱了人形,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两片嘴唇全无血色,薄成了刀刃,双手状如鸡爪,小腿的迎面骨從皮里鼓了出来。玉宝静静地躺在他家断了腿的床上,我觉得一阵风吹来,他就会像风筝那样飘起来。他躺着的样子突然让我心惊不已,我的心猛地开始狂跳起来,因为早上基本没吃东西,心一下跳得太快,我竟觉得有些窒息的感觉了。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手还是止不住地开始抖了起来。
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像玉宝一样饿死啊?
我才19岁啊,我还小,我不想死啊,这样想的时候,有眼泪开始落了下来。
我还没有过女人,别说有过女人,我连女人的手都还没有碰过。上学的时候,女同学里,我最喜欢卞文丽,我悄悄喜欢了她那么久,她还不知道呢。我是多么喜欢她啊,虽然她面黄肌瘦,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十八岁了,身体像被封住了一样,没看出任何发育的迹象,一点胸都没有。但我就是喜欢她,她文静的样子美极了。
我曾一次次想象过自己的美好生活,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有几亩地,娶个老婆,哦,如果能娶卞文丽那就太美好了,然后生几个孩子,五个?六个?都行,只要文丽愿意,然后呢,每天都能吃饱,每顿都有香甜的白面馒头,想吃几个就吃几个,再炒几个菜,其中一个必须是带肉的菜……這样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可现在,玉宝饿死的惨状实在是吓到我了,终于,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保住脑袋,越哭越觉得悲伤,涕泪俱下,鼻涕都垂到了地上。
院子里的人都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他们齐齐地望向我,但没人问我究竟怎么回事。青莲望了一下我,又低下了头。在我心里,青莲长得很漂亮,中等身材,柳眉杏眼,嘴唇细薄,头发随随便便绾在脑后就很好看。她现在也不过二十七八岁吧,正该是珠圆玉润魅力无限的年纪,但她现在面如死灰,又黄又瘦,眼睛倒是显得更加大了。
她男人死后我从没听见她哭过一声,现在,青莲却突然哭了起来,开始先是小声地啜泣,渐渐地,她哭声大了起来,双肩抽动,最后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整个小院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我俩的哭声。我们两个人的哭声就如两股火苗,开始并不相溶,最后竟产生了默契一样,有了配合,此起必然彼伏,你唱我和的,忽然觉得有了一丝滑稽的感觉。
哭声终于让死气沉沉的小村子有了一丝凄凉的生气。
张宏图
傍晚去大队食堂打面汤的时候,我的脑袋里还在想着青莲家的那一小袋红薯干。
说是面汤,不过是在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里把水烧开,然后在开水里撒了一把面而已,汤清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很多时候,这种面汤喝了反使人感到更加饥饿。但里面有一丁点的面,还是有一丝营养的,至少比榆树皮好吃吧。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一根火柴似乎就能把大地点着。能吃的早就吃光了,野菜是最早吃光的,婆婆丁,荠荠菜,扫帚菜,灰灰菜,苋菜,都不见了踪影。村里有几棵榆树、槐树,榆钱吃光了,槐花在刚打苞的时候也已经吃光了。那点榆钱、槐花能坚持多久啊,村里的人连槐树叶子也全都捋下来吃光了。吃光榆树槐树的叶子之后,很多人又开始扒榆树的皮来吃。简单一点的,把柔嫩些的树皮直接煮汤,复杂一些,就用刀把榆树皲裂、粗糙的外皮刮去,把里面洁白柔韧的内瓤剥下来,带回家晒干,然后掰成小块,放在石磨上碾碎,再用细萝筛出棕色的面来,或蒸或煮,来填饱一个个饥饿的胃。绝大部分人都出现了浮肿,不出工的时候,大家都靠墙坐着,没有人说话,说话也要消耗气力呀。
但,大队书记李富安家的情况就好多了,听说他们家每天都有馒头吃,我没见过,但我觉得应该是真的,至少他们全家没有一个出现浮肿的,气色比别的村民好很多。
这会儿,李富安就站在大队食堂的门口,披着衣服,一只手叉在腰上,光头上闪着一丝的油光,脸上一副愉悦的表情,一看就是刚吃完饭。人吃饱了,肠胃得到粮食的熨帖之后,会自然地露出一种志得意满的模样,这根本无法掩饰,比如李富安,现在就是这副模样,我甚至还看到他用手擦了擦有些油迹的嘴角。
“呸!”我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
“去你的!”我又小声骂了一句。
对李富安,村里人都敢怒不敢言,谁惹的起他啊,他根红苗正,家里几代贫农,现在他是大队书记,又是民兵队长,全村人都在他手心里攥着呢。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他就是一手遮天的皇帝。我家和麦秆家,没少挨这个杂种的收拾,我爷爷奶奶,麦秆的爷爷奶奶,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就一次次被戴上高高的地主帽子,跪在碎砖头上接受批斗。一想到小脚的奶奶被批斗完瘫软在地,无法站起来的场景,我的怒火就在胸中烈烈燃烧。可也只能在心里怒骂他几句,还能怎样呢?
从他身边走过去时,我转过头,不去看他那张让人生厌的脸。
“哎,你!过来一下!”
听到李富安的话,我抬头望向他。
“对,就是你,宏图!”李富安朝我背后指过去。
我这才看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张宏图也到食堂打饭来了。
“宏图啊,今天吃什么东西了,怎么那么高兴啊?”李富安笑眯眯地问道。
张宏图咧着嘴傻笑,“大米饭,红烧肉。”“我今天吃的大米饭,红烧肉。”
“生活不错嘛,比我好多了。”李富安大笑起来。
张宏图解放前在国民党的学校做过教师,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没少挨批斗,我曾经很多次看到他被剪成鸳鸯头跪在台上被批斗的场景。李富安就坐在主席台上,带着大家喊“打倒张宏图”之类的口号。李富安说张宏图不仅是“臭老九”,还是国民党隐藏下来的特务。
有一次,在大队部前的台子上,我看到张宏图站在一个高高的木凳上,脖子上挂着一个写着“敌特分子张宏图”的巨大纸牌子。他显出一副顺从的模样,把头勾向胸前,深深地弯下腰。李富安在台上声嘶力竭地讲着话,台下群情激昂,“打倒敌特分子张宏图”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突然有人窜上台去,一脚踢翻了张宏图脚下的凳子,张宏图从近两米高的台上栽了下来,我真切地听到了张宏图口里发出的惨叫。他栽下来时头撞在了一块砖头上面,血一下从他的头上涌了出来。但主席台上没有人同情张宏图,反有几个人跳到张宏图跟前,又狠狠地踢了几脚,骂他是在装样子,喝令他站起来。
那天批斗结束之后,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脸是血的张宏图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不能活了,不能活了……”过了几天,我听到了张宏图自杀的消息,在他家屋后的一棵树上面,有人发现了准备上吊自杀的张宏图,那次,他没有死成。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了张宏图疯了的消息。
李富安与驴粪蛋
李富安就站在食堂的门口,他笑眯眯地跟张宏图说着话。
“宏图,你给国民党当教师,蒋介石请你吃过饭吧。”
张宏图嘿嘿笑着,“吃过吃过,吃过的。”
“吃到好东西了吧。”李富安一脸捉摸不透的笑意,“都吃的什么呀?”
“豆浆油条。”张宏图又嘿嘿地补充道:“还有大米饭,红烧肉。”
“哦,不错,不错。”李富安的脸色变了变,他突然问:“张宏图!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装疯啊!”李富安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张宏图似乎没有听明白,依旧嘿嘿地笑着。
“你如果是装疯卖傻,就是欺骗党欺骗政府!就是欺骗无产阶级!”李富安脸色猛然变了,语速也加快了。
张宏图没有接话,仍然在嘿嘿地笑。
李富安的臉色缓和了一下,不理张宏图了。他缓步走向食堂前面的马路。
在马路边,李富安突然有些兴奋,转过身,他向张宏图招了招手:“来来来,宏图,你过来,我给你弄点好吃的。”
张宏图兴奋地跑了过去,“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好吃的。”
马路边,有几颗干透了的黑色的驴粪蛋,李富安正用树枝叉起一颗,“来,宏图,尝尝这包子味道咋样?”李富安一脸的坏笑。
张宏图接过驴粪蛋时没有一刻的犹豫,他迫不及待地把驴粪蛋塞向嘴里。
“好吃吗?”李富安大笑起来,因为笑得太过用力,我看到李富安脸上的肉在止不住地抖动,因为兴奋,他的脸涨得通红。
呸!呸!呸!张宏图嚼了两口,把驴粪蛋吐了出来,“不好吃!不好吃!这包子又硬又涩,不好吃。”张宏图说着,又吐了几口吐沫。
“哈哈哈,我信了,我信了……”李富安大笑着走向远处。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我忽然觉得有些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麦秆、青莲,与野狗
“你这个蠢货,麦秆!”下午在生产队的地里拔草的时候,我低声骂了麦秆至少十次以上。
蠢货,今天干活的时候总往青莲跟前凑。他一直和青莲挨着干活,相邻的两垄地,拔草的时候他帮着青莲拔了很多。“这个蠢货,今天怎么了?嘴怎么这么甜,一口一个嫂子,嘴里像含了蜜一样。”他们好几次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真是有些奇怪,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整个下午,我就跟在他俩后面,不紧不慢干着活。
李富安背着手在麦田里逡巡着,生产队的副队长和会计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两只哈巴狗一样。李富安手里没有鞭子,但他也像极了一个凶恶的监工。他在地里转悠,美其名曰是看看庄稼有没有什么病,长势怎么样,其实不过是怕村里的人干活时偷麦穗吃。麦子的长势一点也不好,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麦地布满了裂缝,生产队组织社员从河里挑水浇过几次,再有半个月左右就该麦收了,但麦子还是秸秆细瘦麦穗干瘪,病怏怏地样子,唉,看这收成,还得继续挨饿啊。
麦地里的杂草并不多,能吃的野菜早就剜干净了,偶尔看到一棵,会让人眼睛一亮,拔下来装进口袋里,回家洗一洗,放进食堂打来的面汤里煮一煮,就是一顿美味的野菜汤呢。
天色向晚,五月末的暮色洒向苍凉的田野。
这个静默的世界啊,多少的事物都在忍耐着,压抑着自己。
李富安喊收工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回家的路上,麦秆还是和青莲走在一起,我也依然走在他们后面。在路上的时候,我突然模模糊糊看到麦秆往青莲口袋里塞了点什么,我想了一下就猜出了个大概:是几个麦穗!“这蠢货!”我低声骂了一句,“为了青莲他竟然敢偷公家的麦子,胆子真够大的!李富安如果知道了他就惨了。”
晚上喝了太多水,睡了一觉被尿憋醒了,起来去屋后面撒尿。我听到青莲家的屋里传来了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她男人死后,她家里除了她,就是她四岁的儿子了,怎么会有其他人的声音呢?我有些疑惑,就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在她家门口忽然窜出一条黑影,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叫出了声。原来是一条细脚细腰的野狗,哪里来的野狗呢,这几年基本见不到狗了,以前有养的,也早就宰了吃了。人饿极了,哪里还顾得上狗,现在谁家都家徒四壁,没什么可让狗看护的了。
我躲在青莲家的窗户根下,仔细地听屋里的声音。
是麦秆和青莲!“这麦秆蠢货,白天就和青莲套近乎,晚上怎么又窜人家家里来了?”
“嫂子,求求你了,我爹很久都没吃粮食了,他只吃点野菜怎么行呢,他还有病,你就给我一点红薯干吧,哪怕一两斤也行啊,算我借你的好不……”是麦秆的声音。
“没有!没有!我哪来的红薯干啊,你这是听谁说的啊?”青莲的声音虽然刻意压抑着,但还是能听出了话里的急切。
“嫂子,你就别骗我了,那次你去丰县的娘家,我见到你晚上回来时背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红薯干,我都看到你吃了,至少有十斤吧,你就借我一斤嘛……”麦秆的声音里有了哭腔,“你借给我,我一定还你,我会一直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说没有就没有嘛,你怎么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呢,下午在麦地里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你赶紧走,要是别人看到就不好了。”我听到了青莲往外推搡麦秆的声音。
我急忙弯下腰,轻手轻脚往家走。我又看到了那只野狗,它怎么又无声无息到了青莲家的门口?我捡起半块砖头,向野狗砸去,那只野狗发出一声低沉的悲鸣,跑向了远处,幽灵一般消失了。这野狗不会也像麦秆一样,盯上青莲的那袋红薯干了吧?觉得不可能,又觉得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在这样的光景里,狗也饿疯了啊。
狗蛋
狗蛋是青莲的儿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四岁了,本来早已经会跑了,但现在因为饥饿,营养不良,浑身浮肿,竟然又不会走路了,大多时候都只是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他的手脚跟高粱秆一样细,脑袋显得更大了,眼睛一下一下眨着,倒是不哭不闹。青莲为了挣工分,每天下地时只能请远房的婶子过来帮着照看一下狗蛋。可说实话,狗蛋只是躺着,又不能到处乱跑,有什么好照看的呢?
我忽然想到了那只野狗,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荒唐夜
几十年后,我依然还是无法忘记那天晚上饥饿的感觉。
那时候,其实又有哪个晚上不是在饥饿中熬过的呢?但那个晚上饥饿的感觉让我更加刻骨铭心,但之所以忘不了,除了那天晚上强烈的饥饿感之外,还包括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为了减少能量的消耗,那时候每天睡的都很早,那天也不例外。天刚黑我就迷迷糊糊睡去了。再次醒来是被强烈的饥饿感把我从睡梦里揪了出来,我可以感受到胃里是空空荡荡的,前心已经贴到了后背上,因为饥饿,我感到胃在隐隐作痛,心跳得很快,而且乱,气息也喘不匀了。
当我脑子里再次闪过青莲家那袋红薯干时,似乎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脑袋也清醒了一些。可我怎么才能从青莲的手里讨要一点呢?麦秆不是一片也没要到吗,这个问题真让人头疼。
我忽然心里一动,嘴角在黑暗中咧了咧,如果有灯光,肯定可以看到我脸上微微的笑意。“青莲应该对我印象很好,虽然我们平时说话不多,但我凭感觉觉得她应该喜欢我,那次在河边,她看我时都害羞地低下头了,她一定是喜欢我!”我为了自己的这个发现微笑起来。“我去跟他要点红薯干她一定会给我的,我可比麦秆强多了吧!”这样想着,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巨大的饥饿的感觉驱使我出了门,青莲家的那袋红薯干一直在我眼前晃啊晃的,像一盏为我照亮道路的明灯一样,我跟着眼前的那一袋红薯干向青莲家走去。“大不了我就陪她睡一觉嘛,她一定是喜欢的,对!今晚我就把她睡了,别说一小袋红薯干,就是以后她有什么吃的,也肯定有我一份啊!”我这样无耻地想着。
青莲家的门竟然没有插,我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我闪身进去,顺手又把门关上了。
黑暗中一片静寂,屋里泛着一股泥土的腥气。我往里屋青莲家床的方向摸了过去,似乎已听到了青莲很轻的呼气声。我的心跳一下加快了,怦怦的心跳声自己都能听得见,脸也烫得厉害。
我已经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青莲了,她的一只手似乎还从床边垂了下来。
我的身体开始微微抖动,脑子一片空白。
我几乎就要放弃了,可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一小袋该死的红薯干,這让我中了邪一般,我猛地扑在了青莲身上,两只手在她身上胡乱地摸起来。
青莲从梦中惊醒了,她尖叫起来,对我又踢又打。我使劲压着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巴,捏着嗓子对她说:“是我,是我,嘉禾。”边说边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抓住了她的奶子。第一次摸到女人的奶子,却跟我想象中差了太远了,一点也不圆润坚挺,反而像倒空了的米袋子一样,干瘪、枯涩……
青莲拼命边反抗边喊:“出去!你出去!嘉禾,你快出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没有停手,我真是昏了头,我用另一只手试图去解青莲的裤带,直到她狠狠在我小腹上踹了一脚。我疼得叫出了声,也终于停下了手。
我疼得蹲在了地上,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嗫嚅着说:“嫂子……对……对不起!”
青莲压低声音说:“嘉禾,我不怪你,你,你走吧。”
之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耻,“嫂子,给我点红薯干吧,我,我实在是太饿了……”唉,在那样的时刻,我竟然还是念念不忘那袋红薯干啊。
“红薯干?什么红薯干?我哪有红薯干?”,青莲的声音有些错愕。“我真的没有什么红薯干啊,要是有,狗蛋会饿成现在这个样子?”
青莲提到狗蛋,我才想起她家里还有狗蛋在呢。但那张床上根本听不到除了青莲之外的呼气声,仿佛根本不存在狗蛋这个孩子一样。
尾声
狗蛋死了,死于一场不退的高烧。
狗蛋死后的第七天,青莲也死了,她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房梁上。
其实,青莲死后,我和麦秆在一个晚上偷偷进过青莲的家里,我俩像两个强盗一般,把青莲家那两间破房子翻了个个,可别说一片红薯干,就连一个破布袋子也没发现。我怒骂了麦秆一通,麦秆不敢惹盛怒中的我,他低下头,只一遍遍小声地说:“我饿昏头了……看花眼了……”
青莲下葬的时候,麦子已经熟了。她的坟就在一大片麦地里。
那天阳光很好,一地瘦弱的麦子摇着干瘪的麦穗。
那是1960年,已经到了麦收时节。
在摇荡着的风中,我看到那些坚硬的麦芒变成了一颗颗尖利的牙齿,一颗颗麦子,向天空张开了饥饿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