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阳城之谜

张蕾磊

广阳城是个谜。

在史料中追寻，广阳国、广阳县、广阳城随着朝代更迭而变换。《汉书·地理志》广阳国条显示，广阳县在西汉初是燕的属县，宣帝时，又改属广阳国四县之一。《后汉书》中记载有耿拿追贼于“小广阳”的故事。史料显示，从汉至唐，广阳城一带一直很繁华，唐玄宗时广阳城是蓟城向南的必经之路。然而到明朝时，广阳城是“今日犹存旧日名，遗址荒凉人稀少”。

随着考古学家们的实地考察，对广阳城遗址的挖掘、考证还在继续。

现在，南广阳城村也是一个谜。

这个回迁小区刷脸进门，访客得登记。小区内的车辆停放秩序井然，地面干净整洁。随便走进一个楼门，楼道内的墙面贴着瓷砖，就像自家客厅。电梯内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广告和招贴画。随手打开楼道里的水井或电井房门，除了管道和线路，没有一件杂物。走在小区内，你被安静包围，车辆悄然驶过。在这里，你看不到快递小车，也没有匆忙奔跑的外卖小哥。但是，你会看到果树上挂着的小牌子在风中晃动，牌子上写着两三个认养者的名字。有人把电动车停在单元楼门口，把采买的蔬菜和日用品放下，开着电动车去了停车棚，一会儿走回来，拎着东西上楼。如果你打听下，会发现这里的房租价格比周边小区高三四百元，但是一房难求。

南广阳城村如此特别，记者多次前往采访，以期找到答案、揭开谜底。

一纸契约立规矩，支部蹚出一条路

大家常说，制度执行难，难执行。可在这里，制度不仅写在纸上，也走进了群众的心里，一份自治契约打造出一个神奇小区。

南广阳城村为什么做得到？

在北京，2000年后，开通新地铁线路的节奏不断提速，不到15年的时间，地铁线路图如电路板般让人目眩。人们沿着地铁向城市的外围延伸，同时，郊区的村民们在城镇化的大潮中碰撞着、转变着、适应着。

2010年12月30日，房山线开通运营一期工程首通段。这一年，房山拱辰街道南广阳城村的村民们整村拆迁。

拆迁过渡期，村民们分散租住在39处，最远的住到了通州。村民“流浪”在多个小区，深感环境脏乱差、管理无序之痛。

小区治理，滞后于小区发展。这不仅是上了楼的村民们会遇到的难题，也是城里人不得不忍的烦恼。随着新房封顶，南广阳城村党支部作出决定：大家的事大家商量，发动全体村民，一起讨论要住一个什么样的小区，如何管理好自己的小区。

2014年3月，村党支部书记石印起在党员和村民代表會上，布置了向村民征集意见的任务。于是，党员和村民代表忙碌起来。“有几家住得近，两三里地，我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村民王翠平说，她负责联系的一户人家住到了16公里外的开古庄村，她坐着公交去，往返一次要两个小时。村民代表陈会芳联系的村民中，有一位是近90岁的老太太，那阵子跟闺女住。一个也不能落下，陈会芳费了番功夫联系上，约好时间就上门去了。

村“两委”愿意听意见，村民们积极建言。“不能在小区里种菜。”“不要养宠物。”“得把小区的治安管好。”“不要乱堆乱放。”“能把车都管好吗？不要乱停乱放。”……一条条意见在村“两委”班子那里汇总、梳理、归纳。他们整理出较为集中的问题，再请村民们提意见和建议，以及明确表态是否同意相关办法。

三下三上，经过反复斟酌、酝酿、协商，小区自治的管理契约以《致村民们的一封信》的形式呈现，共8章25条，涉及治安管理、环境保护、清洁卫生管理、停车管理、消防和电梯管理、房屋使用及出租管理、惩罚。

2017年7月22日上午，南广阳城村的临时会议室里，43名党员和村民代表讨论《致村民们的一封信》后，举手表决，同意43人，没有反对、没有弃权。紧接着，代表们在信的末尾处郑重签名、按下鲜红的手印。

9月25日，村民们回迁入住。以117个宅基地为单位，每户18岁以上的村民逐一在《致村民们的一封信》上签字，共同约定创造“一个整洁、和谐、有序的居住环境”。

43个手印，117份约定，585人的决心，南广阳城村的村民自治走上契约之路。

回迁初期各家忙装修，很快就出现了违规。根据每户签订的《装修装饰管理协议》，对承重墙、房屋外观、垃圾清运费用和违约责任进行了明确规定。两起违规装修，共处罚违约金19000元。还有一起违规租房的。村民把空着的房租给了装窗帘的人，屋里就是样板间。石印起找到村民，村民强调没收租金。“我告诉他，不管收不收钱，都是违反了约定，赶紧撤。”结果，说了三回，人还是没走。经村“两委”班子讨论，按当时每月2000元租金计算，三个月收取违约金6000元。几起违规处罚后，村民们意识到，约定不是签过就算了，得真遵守，村“两委”是真执行。

石印起说，一封信指向的是大家向往的小区的模样，村“两委”班子做的是服务村民，帮助大家实现目标。“强扭的瓜不甜，这份管理办法是村民们自己制定出来的，所以，执行过程中的阻力相对较小。”

回迁后的大半年里，村“两委”以问题为导向开展了多次专项整治，一次解决一个问题。“先告知这次专项整治要解决的问题，大家需要按约定做到哪些事情，比如楼道不得堆放杂物，哪怕就是一棵葱、一棵白菜也不能放。党员、村民代表负责传达到每一户，告知、教育。7天后，如果发现有违反约定的，就要交违约金。”村支委吴永洪说。

在规范电动车停放专项整治期间，石印起找大家聊天，按约定电动车停楼门口不能超过10分钟，劝大家及时停放到车棚。有人说，年纪大了，从车棚到楼门口那么远，这车就是拐杖。“那我给您买两根拐杖吧，家里放一根，车棚放一根。”石印起将心比心的话让村民不好意思了。此后，大家不再任性停车。

清理楼道堆放杂物的专项整治比较难，石印起说，这是挑战固有的“领地意识”。很多人在水井房、电井房里放什么不重要，实际是“占地”，冬季在楼道放大葱和白菜则是习惯使然。党员和村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后，村“两委”班子在冬季给村民们发50元菜补。“咱就别一直吃那不新鲜的了！”大家欣然接受之后响应了号召。固定巡查和突击检查相结合，一段时间后，杜绝了乱堆乱放的现象。

大半年悄然过去，南广阳城村的有序、整洁成为一种常态落地生根，并且茁壮成长。

“叔，我回来住了。”原本嫌弃大队管太严住到商品房小区的村民悄悄搬回来了。他跟石印起说，还是自家小区好，安全、有秩序。

规范村民行为的同时，村“两委”通过村民代表大会的讨论，陆续通过了12项补充约定。其中，有温暖的，比如设立孕妇车位，在原有停车管理要求的基础上，规定怀孕5个月以上的孕妇可以把车停到地面专用车位，期限半年。有贴心的，比如本村村民结婚后，配偶的父母如在本小区单独居住，同样享受村民返还物业费的福利。还有培养居民意识的，比如物业费“先交再返”。起初有些村民不是很理解，认为多此一举。村“两委”班子耐心解释，交费是对物业服务的认可，也是一种义务，退款则是给村民们的福利。一交一退，培养了村民尽义务的责任感，也体现了村“两委”的贴心。做通了大家的思想工作，全年的物业费不到10天就收齐了。“村民们是拿着现金来缴费的，就是要有这样的仪式感，他们才会对物业服务有感觉。”石印起说。

制度管根本、管长远，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契约管内心、管自愿，没有契约就没有自觉。南广阳城村的小区管理办法是在民主协商中制定，又是在民主监督中得以不折不扣地执行。南广阳城村的成功，从根本上说是靠契约管人，靠契约管事，靠契约治理。

一人一户一族人，党员撑起一片天

契约有了，规矩立了，但要真正实施起来，并非易事，党员能否发挥作用是成败的关键。在这里，党员不仅自己带头作表率，还要管好家人，管好亲属。

南广阳城村是怎么做到的？

从村居搬到楼房，不能身上楼、心不上楼，把回迁楼住成“竖起来的村庄”。那么，怎么改变农民旧有的领地思维、小农意识、散漫习惯？定的制度、立的规矩，怎么保证能得到坚决执行？这是自2010年拆迁以来，村党支部一班人一直在琢磨的问题。

回迁前，村“两委”班子成员通过多次走访，了解大型物业公司的管理，找方法，摸诀窍。最终，他们巧妙依托村里“熟人社会”的特点，突出主人翁意识，在党员、村民代表中推行“一人、一户、一族”网格管理制度，借助亲属关系进行社区管理。一人为个人，一户为所在家庭，一族为直系亲属和所联系户。

正式回迁后，党员和村民代表在《一人一户一族承诺书》上签字，郑重承诺：严格要求自己，加强自律，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在此基础上，管理好家庭成員，约束好直系亲属和联系户……户、族任何人违反规定，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2019年，村“两委”对《一人一户一族承诺书》进一步完善，补充了“接诉即办”“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垃圾分类”等内容，提出了新要求。

这种以点带面的管理办法，有效调动了党员和村民代表的积极性，提高了大家的参与意识和责任感。在这里，大事小情，都有人管理、有人落实、有人监督。

“一人、一户、一族”网格管理推出不久，村“两委”接到居民微信反映，有人在地下车库吸烟。物业人员立即调取监控录像，发现是一名党员的亲属。于是，他们先找到这名党员说明情况，由他负责做通其亲属工作，按照约定将100元违约金交到了物业。

有支委收到弟弟交来的违约金，有党员督促侄子交了违约金……所有党员践行承诺，不打折扣，不讲情面，自己承诺了就要坚决做到。在党员们的带动下，南广阳城村以个人带“小家”，再以“小家”带“大家”成为一种新风尚。

通过这样的网格化管理，村“两委”班子在村民面前树立了威信。他们以奉献、公心和暖心，带动党员、打动村民。

南广阳城村“两委”班子成员交叉任职，一共4个人，村“两委”进物业，活儿更多，事儿更杂，各种管理事务、服务事项纷至沓来，特别是刚回迁的前两年，4位班子成员节假日里没有休过一天，每天有上班时间没有下班的点，晚上11点多入户调地暖锅炉、修水电、处理问题是常事。2019年，小区各项管理有效运转起来，他们4个人才轮流每周休息一天。“我们村的领导班子就是在为我们村、为村民作奉献，额外的报酬一点儿没有。”村民们心中有本账。

10年来，村“两委”班子坚持给70岁以上老人过生日，即便是拆迁过渡期，他们也无一遗漏。村里没置买公车，他们就开着私家车，再忙再远也要按约定的时间给老人送去生日蛋糕和生日礼金，最多的时候，一天跑了三家。“别的村，老人过生日，发个快递送个蛋糕。我们的村干部好，他们做得好做得正，所以敢到家里来，敢跟我们面对面。”老人们心中有杆秤。

在党支部一班人的带领下，全村33名党员，个个都是一面树起的旗帜。

南广阳城村3栋楼共18个单元，每个单元门上挂着一个红红的牌子：党员责任区，写着责任人的名字和联系电话。根据村里的实际情况，每个单元至少有1名党员作为责任人，联系20家住户。他们对于自己的联系户要监督管理，还要做好上传下达，既要做好解释工作，又要了解民情民意，及时反映群众意愿。他们是执行决定的带头人，是协商民主的推动者。

杨付，村里的水暖工。2016年7月，村民正式回迁前，他就被叫了回来。之前，他在某大型小区的物业公司工作了5年，各种补助加起来每月能拿到5000多元钱，而回到村里还拿不到一半。“我和石印起是发小，关系一直不错，更重要的是，他说了一句话，我就没话说了。”杨付说，“他问是不是党员？是，那就回来作点贡献吧。”3年多来，在物业工作的杨付修水管、换瓷砖、修窗户、换门锁……这其中有很多不是水暖工的活儿。杨付觉得，没什么该不该干，作为党员，只要自己能干的就都干了。

吴广和，村里的果树专家。今年62岁的吴广和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是村里负责种果树的技术员，后来一直在外替人打理果园，2018年才回到村里。虽然家里新添了个小孙子需要帮忙照顾，但吴广和二话不说，把果树修剪、病虫防治等技术活都接了过去。吴广和说，作为一名老党员，只要干得动，就会一直干下去。

这样的党员，村里还有很多。

为了更好地服务村民，南广阳城村建立起一支志愿者队伍，并将党员的考察、发展与志愿队伍建设相结合，把志愿者也纳入网格化管理范围，在实践中着力考察、培养。

党建引领是基层治理之魂。党支部要发挥战斗堡垒作用，村支书要做领头雁，党员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南广阳城村的成功在于，书记真为民，支部真管事，党员真带头。

自治精治加共治，全村同唱善治曲

2019年1月1日起，12345市民服务热线实行诉求直派方式，将点位清晰、职责明确的诉求直接下派到全市333个街道乡镇。在南广阳城村，2019年度12345热线接诉派单零记录。

为什么南广阳城村能做到？

现在回看，南广阳城村的城市化包括拆村、建村、治村三个阶段，每走一步都涉及村民群众的重大利益。村“两委”成员坚持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发动全村群众积极参与，从征地拆迁的补偿方案，到规划设计的选址定户型，到建筑施工的工程监理，到新住小区管理的规章制度，党员和村民代表全过程、全方位参与。

“咱不是吹牛，任何一工地，肯定不能随便让人进。我们村的工地就可以。”党员杨付骄傲地说，“我们都去过。”这是石印起跟建筑商洽谈的结果，施工期间，村“两委”成员可以随时到工地了解情况，党员和村民代表可以有组织地前往工地参观，拍照或者拍视频。石印起告诉记者，村委会拍了50G以上的资料，记录下小区从奠基到落成的整个过程。

村“两委”一方面广开言路，另一方面主动搭好桥、铺好路，使得村民们积极地参与到村里的各项事务中来。

在回迁之前，村委会将原为混凝土地面的地下车库加做环氧地坪处理，这样可以有效避免长期碾压后出现扬尘问题。崭新的车库，灯光明亮，地面如镜。回迁入住后，村民尚全民注意到电动扫地机买回来了。他找到书记说：“我干不了重活，这车库的打扫我包了，不要钱。”石印起同意他打扫但是坚持支付酬劳。

3年了，尚全民每天花2个多小时打扫一遍车库。看到洁净的车库，让人有种时间停顿的错觉，一切都如初见时。

在小区的主干道上总能看到两三个妇女，或是引导外来车辆停车入位，或是来回巡视。她们都是南广阳城村的村民，是主动参加物业服务的志愿者，每月领取300元的补贴。“不是要这补贴，就为能出点力。”王翠平说，志愿者队伍向村里所有妇女开放，最多时有21人，目前固定的有12人。她们早7点到晚7点，3小时换一班，在门卫处扫码签到。

“看到陌生人就留意些，其实自打刷脸进小区后，生面孔少多了，这里外卖小哥也不进大门。”说起职责，王翠平打开了话匣子，“主干道西边这25个车位是临时停车用的，访客的车停这里，得经常引导指挥。”在岗的时候，王翠平不时地在小区里巡视，看到垃圾或者烟头就捡起来，她说，大部分时候看不到这些。王翠平笑着说起那天刮大风，不知哪里刮来一个塑料袋，就看见一位租户抢先一步追了过去，好不容易抓到塑料袋后扔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村民们互相监督，共同管理，按照約定调整着自己各种随意随性的旧习惯。一天天过去，村民们的很多行为逐渐成为自觉，变得理当如此了。有客来访，村民们会叮嘱不要吐痰，不要在楼道抽烟，车按指挥停放。

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于听到来访的亲友们说：“你们这里真好！”所有的美誉和夸赞，村民们照单全收。因为这里的安全、舒适、整洁、有序，是他们共同创造和经营出来的，并且要长久地维护和发展下去。

采访中，村民们的笑脸和自豪让人难忘。“我出门不带钥匙，一点不担心。”尚全民笑着说，一脸笃定。

租户肖珂绘声绘色地讲起她因粗心忘记锁门却误以为家里进贼的惊魂记，然后笑着说：“其实，在这里，真心是不用锁门。”

王桂英欢快地讲她的奇遇。那天晚上，她送亲戚到楼下，忙乱中掉了100元钱，没想到一个小时后在微信群里看到有人发言：“一号楼西边捡了100块钱。”还有一张100元钞票的图。她赶紧认领，群里则是欢乐地接龙点赞。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好一幅小区安定、民风淳厚的图景！南广阳城村的成功在于，全村人凝神聚力，快乐地“自己动手为自己治理”。

近年，在“接诉即办”的推动下，北京的社会治理重心下移、力量下沉，更多的街乡党员干部向前一步，向“未诉先办”转变。在低调的南广阳城村里，藏着的答案是：协商民主，契约治村，不诉自办。这里，高度的群众自治带来高度的群众满意和群众认可，也带来全村男女老幼的同心同德、齐心协力。

责任编辑 ∕ 陈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