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建立及其活动
——以“夏社”为中心*
2020-03-16马先睿
马先睿
揆诸中国近现代历史,五四时期无疑是一段影响深远的岁月。它不仅标志着以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为代表的新的社会力量的成长,同时作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滥觞,“表现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①《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58页。这一时期,中国留日学生曾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对于近代中国这批特殊的知识分子,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实藤惠秀曾这样评价:“他们以从日本人学到的近代知识和从他们处得到的轻蔑对待,混合了他们自己对日本人入侵中国的政策愤恨,产生了强烈的爱国心和民族意识。”②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28页。正是基于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国留日学生在中国本土之外成立了诸多爱国团体,借由翻译、出版等方式,开辟了与国内运动遥相呼应的海外“五四战场”,为五四时期的波澜画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实际上,肇因于特殊的历史环境,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创立和发展,始终呈现出比国内知识分子团体更加强烈的爱国主义特征。不论是在文化思想的内在理路上,抑或是在具体实践的价值取向上,留日学生所创立的这些爱国团体,鲜明体现了与那个时代条件密切联系的价值追求——反帝反封建的爱国主义精神。在它们当中,成立于日本九州大学的“夏社”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虽然社团成员不多,活动时间也较短,但却对五四时期的中日交流起过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夏社所展开的一系列爱国行动,也对郭沫若等成员之后积极投身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运动产生了难以替代的影响。尽管规模不及东京等地成立的留日学生团体,夏社却尽其所能地进行了书籍翻译、报刊印制以及观点投书等举措,在强烈的爱国心指引下,积极投身当时的爱国行列之中。可以说,夏社是五四时期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一个代表和缩影。
正因如此,通过对夏社的个案研究,可以从一个侧面较为清晰地勾勒出五四时期中国留日学生团体的活动轨迹。但从目前国内的研究情况来看,不管是在近代中国留学生史抑或五四运动史的研究领域中,学界关于夏社的探讨还远不充分。特别是囿于研究材料的限制,仅有的研究成果基本倾向对夏社做一般性的介绍。①目前国内研究夏社的成果较少,且大都倾向对夏社做一般性介绍。如王锦厚的《夏社:郭沫若在日本的十年》、卜庆华的《郭沫若史实研究新考》等,尽管都提到了夏社的基本信息,如成立时间、成员构成等,但对于夏社的具体活动、文章发表情况、对日态度、组织特点等方面的考察,仍然留下了广阔的探讨空间。而就国外学界而言,一些日本学者虽在相关研究中进行了诸多有益补充,如中岛碧的《夏社资料》等,但未能充分联系五四时期中国人饱尝祖国蒙难之苦的独特背景,对留日学生的思想变化以及他们成立夏社的根本动因进行更进一步的解读。那么,在当时复杂的历史情势下,夏社成员究竟是如何想、如何做、如何思考中国未来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夏社这一留日学生爱国团体又反映了怎样的时代特征?为厘清这些问题,本文拟对夏社的成立及其活动做一考察。冀望通过分析这段史实,揭示五四时期留日学生爱国团体最为核心的特征和价值,为今天践行爱国主义教育提供历史借鉴。
一、夏社创建的时代背景
甲午战争兵败使中国人从“天朝上国”的迷梦中一夕醒来。反之,日本在明治维新后的成功变革,则让效法东洋成为中国知识分子阶层的一时之谈。自此,负笈东渡以求富国经验者络绎于途。到20世纪初叶,中国驻日使馆有记录的在册留日学生就达2399人之众,其余未注册的自费生更难以胜计。②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五四爱国运动资料》,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05页。而根据美国学者任达(Douglas R. Reynolds)的说法:“从1898年至1911年间,至少有2.5万名学生跨越东海到日本寻求现代教育。”③〔美〕任达:《新政革命与日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页。在当时这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留学运动中,中国知识分子远渡重洋,从闭塞落后的封建中国来到朝气蓬勃的现代化日本,其内心震撼是不难想象的。怀抱沉重的救国使命,留日学生跑书店、看报纸、听演讲、求新知,在异国他乡奋发上进。这些从东洋舶来的新思想与新元素,更加促使其滋长了爱国主义和民主思想。夏社的创办者、留学日本九州大学的郭沫若后来回忆说:“凡在我们这样年辈的人,在青年时代,可以说都是一些爱国主义者。我们为什么要到国外去留学,主要的目的是想学些近代的科学或技术来,使中国强盛起来。”④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新文学史料》1979年03期。实际上,近代中国的数次改革运动,几乎都是由归国留学生推动的。而在这之中,又以留日学生带来的影响最为深远。
尽管如此,留日学生的这条东洋救国路却并非坦途。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来自日本社会的冷眼和嘲弄。自近世以来,中国对外部世界的文明辐射日弱,与此同时,日本则以明治维新为开端,借由西学东渐的浪潮,在一系列重要环节上与中国拉开了距离。无论是从制度文明、社会文化来看,或是从经济金融、民生教育相较,日中两国在器物和文化两层面都已不可同级而语。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的震撼结果,更一举扭转了两国人民的社会心态。这不仅催动了中国留日运动浪潮的兴起,同时也加剧了日本民间对于中国留日知识分子的轻蔑与不屑。在首批赴日的13名中国留学生中,就有4名在抵达日本后两三个星期即擅自辍学归国。据其陈述,他们除了觉得难以适应日本食物之外,最大原因就在于频频受到日本人“豚尾奴”“猪尾巴”⑤甲午战争以后,日本民间习以“チャンチャン坊主”或者“チャンコロ”称呼中国人,后来中文文献中常译作“猪尾巴”或“豚尾奴”。的嘲弄,以致精神上无以承受。如果说前者尚属生活习惯之故,未必是真问题,后者却意味着巨大的现实压力。日本大正时代以降,问题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加严重起来。到五四运动前夕,类似“支那鬼”一类的称谓,已经让赴日求学的中国知识分子越来越难于承荷。
毋庸讳言,留日学生普遍有极强的民族观念。特别是在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考虑到自己“弱国子民”的身份,他们对于来自异国周遭的压力常显敏感。正因如此,在日本成立的留学生爱国团体,往往具有同其他国家留学生无法相比的爱国心与行动力。这在很大程度上同日本社会环境所带给他们的有别于他国的巨大心理冲击密切相连。夏社筹建期间,郭沫若在给宗白华的信中就曾写道:“我们在日本留学,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罪。我真背时,真倒霉!我近来很想奋飞,很想逃到西洋去……你们一个个都好,只有我……唉!不多说了!”①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31页。其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实际上,联系郭沫若创办夏社及其一生的革命历程来看,这段留日岁月在他心中始终留有难以抚平的创伤。作为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留日学生远涉重洋来到异国他乡,最终目的在于学习先进文化技术,以此拯救蒙难中的祖国。应该说,他们的行为和出发点是高尚且值得尊重的。但在当时错综复杂的历史局势下,身处敌国日本的留学生们,其处境之艰苦可想而知。伴随中日之间的恩怨纠葛,留日学生这种无奈与愤恨的心理,不仅贯穿了包括五四时期在内的整个民主主义革命进程,同时也成为近代以来留日学生爱国团体成立与发展过程中最主要的一种思想状态。
当然,留日学生积极参与救国运动、成立爱国团体,除与其自身独特的思想特点有关外,最根本的动因还是源自他们对于时代使命的深刻认知。五四时期中国正处于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下,国内人民生活极端困苦,国家则陷于可能沦为他国殖民地的危险境遇。当此内忧外患之时,作为极具革命性与政治敏感度的一批中国知识分子,留日学生率先出来组织团体、开展爱国主义斗争,其实是对自身使命的一种自然的本能反应。如果稍加回顾近代以来的中日交流史,可以明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发展,往往同日本政府对华侵略政策的演进保持着相当的同步关系。无论是1915年抗议“二十一条”的留日学生归国运动,还是1918年反对日本胁迫中国出兵西伯利亚的救国团运动,或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的大规模抗议行动,留日学生始终怀抱坚定的救国信念,借由爱国团体这一外在表现形式,投入到一次又一次抗击日本侵华的爱国运动当中。可以说,五四以来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诞生和发展,同留日学生强烈的时代使命感是密不可分的。夏社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建立起来的。
二、夏社的正式建立
就在五四运动爆发前一年,日本政府胁迫中国先后签订了《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中日海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试图通过所谓结盟的方式,将中国完全置于其军事控制之下。消息一经披露,引发日本留学生界一片哗然。在留日学生总会以及日本各地留学生同乡会的组织下,一场声势浩大的“拒约归国”运动拉开帷幕。据1918年5月17日《大阪朝日新闻》报道,“截至16日止,坐船返回者已有 390余人之多……这一骚动,使历来招收中国学生的学校一时无法继续上课,大多要停课”。实际上,罢课归国者人数远比日本媒体报道的数字多上许多。②彭明:《五四运动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5页。按照同一天中国报纸的说法,“仅至上海者已达一千四百余人”。有留日学生宣称,数千人废学归国确有遗憾之处,但为国家之故,国民宜尽爱国之义务。若此问题不能妥善解决,决不再履日本求学。③《留日学生归国之决心》,《民国日报》1918年5月17日第12版。留日学生的归国举动在中国国内亦产生强烈影响,包括山东、广东、湖北、湖南等在内的各省学界纷纷发表通电,表示反对新约、支持留日学生的斗争。这场风暴一直持续到五四前夕,成为留日学生爱国团体同国内革命运动之间相互联动的重要契机。在排日风潮席卷下,①五四运动开始后,中国国内排日浪潮日甚。据《大阪朝日新闻》描述,自1919年5月开始,北京、上海、广州、南京、汉口、厦门、香港等各大城市均爆发了大规模学生排日运动,声势横跨中国南北。爱国学生不仅挥舞标语,抗议巴黎和会关于山东问题的处理结果,有的还公开焚烧日货并打砸了日本商人的店铺。参见《大阪朝日新闻》相关报道:《桑港支那人の暴行》,1919年5月16日第2版;《北京学生の暴行——日本商店や婦人に投石》,5月24日第1版;《排日暴動》,5月21日第1版;《学生義和団——支那学生の暴動益烈し》, 6月7日第7版;《上海騒擾の為に——義勇隊全部出動し》,6月7日第2版。一批与五四运动相关的留学生爱国团体在日本相继建立起来。
1919年6月,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日本九州大学中国留学生在同学夏禹鼎的住处召开了一次秘密集会。②关于夏社的成立时间,根据郭沫若自己的说法,有五月和六月两种可能。在《凫进文艺的新潮》一文中,郭沫若称夏社创立于“五月中旬”,而在《创造十年》中,又称是六月创立。会上,郭沫若等人决定成立一个义务通讯社,旨在将日本留学生的斗争情况及时传递到国内,并作舆论上的鼓动。作为这一组织的发起人,郭沫若在《创造十年》里讲述了当时的结社过程:“在那年的六月,福冈的同学,有几位集合了起来组织过一个小团体,名叫夏社。这夏社是我所提议的名字,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结社是在夏天,第一次的集会是在一位姓夏的同学家里。”③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5页。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夏社应是当时九州地区最先响应五四运动建立起来的留日学生爱国团体。创社当日,夏社同仁联合撰写了一份创社宣言,其中写道:“中倭两国,势不两立,今为救国之计,必须牺牲小利,排斥国仇……民气未死,中国不亡,抵制日货之义声,普及全国。贯彻此举,毋须十载,彼蕞尔小邦,势必坐待疲弊。同人等顾念天倾,祀忧实深,但念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滴水亦可穿石。”④秋山雅之介:《青岛民政部政况报告并杂纂》,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第一卷,微型胶卷号l.5.3.12。显见,夏社自创立之初便具有浓厚的排日倾向。这除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五四时期排日救国风潮的影响外,亦与20世纪初叶以来留日学生群体中延续的民族主义倾向有关。实际上,仅就“夏社”这一组织名称来讲,本身就包含了强烈的国族意识。自近代以降,随着中国知识分子国家观念日重,“华夏”二字对于留日学生有着格外特别的意义。在五四运动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留日学生创办的团体中就多有以“华”或“夏”命名者。⑤如1908年井勿幕等留日学生在东京发起的《夏声》杂志社,其创社宗旨里便有“毋遗厥祖国,终为他族隶”“重收拾旧时大夏”等句。这种明显有别于他国的国家民族意识,随着日本侵略中国步伐的加剧,在五四时期达于顶峰。夏社作为这一浪潮下的产物,自然不免受其影响。联系后来夏社的发展历程看,这种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在郭沫若等夏社成员的活动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体现。
从规模上看,夏社属于小型的学生社团。根据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保存的档案记载,夏社成立后成员仅有8人。除郭沫若以及后来加入的钱潮以外,已知名字的包括徐诵明、刘先登、陈中、夏禹鼎、余霖、苏炳灵等人。⑥秋山雅之介:《青岛民政部政况报告并杂纂》,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第一卷,微型胶卷号l.5.3.12。在这份报告附录所列举的夏社成员名单中,出现“藕炳灵”一名,猜测应为郭沫若同学“蘇炳灵”的误写。这些医学专业的学生,都在参与夏社的过程中树立了坚定的爱国信念,对其之后投身革命救国运动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们中有一半的人,都在后来先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⑦夏社首批成员中,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有郭沫若、徐诵明、夏禹鼎、钱潮。刘先登于1946年受中共地下党代表沈其震邀请前往解放区,但刘因病未能成行,并于次年4月过世。陈中、余霖、苏炳灵入党情况不明。如徐诵明自1919年秋回国以来,不仅积极协助国内的抗日活动,同时致力于从事医学教育工作,为培养中国的病理学人才和推动中国医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十分重要的贡献。由于成员均为在读学生,夏社成立后没有得到任何外部的资金支持。社团唯一的资产只有“一部油印机和些纸头油墨”,且都来自于“几个人的自由的捐献”。①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6页。而在人事上,夏社也没有一套完备而严密的组织架构。社团的活动据点实际上就是郭沫若的宿舍,无所谓社长、干事之分,通常只是社员聚在一起,“很简单地便开始了工作”②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新文学史料》1979年03期。。
夏社的成立情况在当时具有相当的典型性。与其同时期出现的其他留日学生爱国团体,普遍都是在民族主义观念和爱国心催动下,为响应留学生归国浪潮和五四运动而在艰难条件下建立起来的。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小野信尔就指出:“1918年5月,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们为抗议《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而诉诸了一齐归国的非常手段,并联合祖国学生与各界团体共同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对运动……为了确保救国力量与革命主体的延续,一些小型组织相继诞生。”③原文为:一八年五月、日本留学中の学生たちは、日中密約(日中共同防敵軍事協定)に抗議して一齊帰国という非常手段に訴え、母国の学生および各界と共同して反対運動を盛りあげようとしたが、運動自体の弱点と情勢の未成熟とによって失敗した。この挫折を深刻に受けとめ、救国の持久的力量と論理的主体を確立しようとしていくつかの小組織が生れた。参见小野信尔:《五四時期の理想主義:惲代英のはあい》,《東洋史研究》1979年第2期。推动夏社等留日学生爱国团体成立的最大动力,归根究底还是出于留日学生的爱国情怀。郭沫若曾直言:“五四运动终竟起来了,在日本报上自然作为天变地异的事情叙述着。当时我们住在福冈的几位同学,虽然都是学医的人,但迫于爱国的要求,我们也生了反应。”④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新文学史料》1979年03期。郭沫若在这里所说的“反应”,也就是创立夏社。尽管在社团规模、经济实力、组织结构等方面,夏社无法同东京等地的留日学生团体相比,但从这样一个小团体身上,我们却能看到当时留学日本的中国人最为普遍的时代抉择。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中国知识分子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怀抱强烈的爱国心,坚定地投入革命的浪潮之中。
三、夏社的主要活动
夏社成立后,郭沫若等人共同拟定了一份题为《本社社务纲要》的创社宣言,其中明确阐述了夏社活动的主要计划,包括:“(一)发布誊写印刷品。在学课余暇,从事译述,每月印行一二次,送发各省主要报馆、工商各界。因同人人数不多,艰辛可料。今广为散布,如所译之件,有可采用者,希望得报界诸文豪之力,转载报端,并请商学各界互相传阅;(二)国内各机关团体对有关研究倭国之问题有所咨询,当努力学习,深入考察,予以回答(通信处:日本福冈市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郭开贞);(三) 招待视察者。九州乃实业殷盛之地,福冈市为医、工、农各类大学、工厂、医院之所在地。凡国人欲来九州视察者,如事先通知,同人等极表欢迎,并为之谋求种种便利。”⑤秋山雅之介:《青岛民政部政况报告并杂纂》,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第一卷,微型胶卷号l.5.3.12。不难看出,夏社的活动内容大部分是围绕文字工作展开的。究其原因,这除了受到社团自身经济条件的限制外,在主观动机上则是想借由新知识新观念的传播,扫除旧制度旧思想在国民身上的尘埃,唤起国民救亡图存的变革意识。与夏社同时期成立起来的东京留日学生爱国团体赤心社亦是如此。⑥赤心社由彭湃和李春涛、杨嗣震等留日学生在东京发起,一方面出版不定期刊物《赤心》,宣扬救亡图存的爱国理念,另一方面通过翻译和介绍《共产党宣言》等社会主义著作,向国内传播马克思主义。实际上,以文字出版活动为中心开展救亡运动,是近代以来中国留日知识分子在面临国家危亡时一个普遍的路径选择。
按照《本社社务纲要》的规划,夏社初期将活动重心放在了翻译和出版上,即收集并翻译日本媒体的对华报道,同时撰述一些反击日本国策的文章,刻印后寄到中国各学校和报馆,以爱国排日宣传声援五四时期的革命活动。然而,由于成员各自知识背景和实际状况迥异,这一工作很快面临一系列问题。郭沫若在回忆当时的苦状时曾说:“参加的同学,因为都是真正的科学家,不善于做文章,因此翻译和撰述的事就落在陈中和我的头上。陈中兄因为有肺吸血住虫的毛病,精神不济,不久到了暑假,他又回到国内去了,于是便由我一个唱独角戏。自己执笔,自己写钢板,自己油印,自己付邮。”①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新文学史料》1979年03期。因为缺少固定的运转经费以及足够的人员支持,夏社的文字出版活动随时间推移日趋艰难。在这种情况下,郭沫若积极寻求国内学界与出版界的支持。为此,他与《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编辑部建立起了密切联系。据郭沫若讲:“因为要和上海的报界发生联系,夏社便专门订了一份 《时事新报》……当时的《时事新报》 因为受了五四的影响,已经有《学灯》副刊了,主编者是郭绍虞。是这副刊吸引着我的注意,而且给予了我很大的鼓舞。”②郭沫若:《凫进文艺的新潮》,《新文学史料》1979年03期。郭沫若在参加夏社期间同《学灯》之间的来往,对他后来的革命文艺生涯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作为夏社活动的重要成果,目前所能查到的以夏社名义刊发的文章仅有两篇。一篇是署名“郭开贞”的《同文同种辨》,发表在1919年10月10日上海出版的《黑潮》杂志第一卷第二期上。文中,夏社成员针对日本政府当时极力宣扬的“日中亲善”说法,提出了所谓中华民族“西来”的假设,批评日本政府“每以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为前提”,假“亲善”之名而行吞并之实。文章认为:“夫以仁道正义为国是,虽异文异种,无在而不可亲善。以霸道私利为国是,虽以黄帝子孙之袁洪宪,吾国人犹鸣鼓而攻之矣。”③郭开贞(郭沫若):《同文同种辨》,《黑潮》1919年02期。显然,这已初步摆脱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显示出新认识的萌芽。另一篇是署名为“夏社”的《抵制日货之究竟》,与《同文同种辨》同期刊登。该文针对当时中国国内正掀起的抵制日货运动,提出抵制之举不过是一种“示威运动”而已,“难于持久”。文章认为,中国要想真正抵御日货的入侵,必须从奖用国货、振兴实业教育、开办工厂这三方面着手,“凡举办事业,应有自主自立精神,资本、人才一切不应仰诸外人”。④夏社:《抵制日货之究竟》,《黑潮》1919年02期。虽然此时夏社成员的思想仍然具有十分朴素的排外民族主义倾向,但字里行间的爱国热忱是真挚感人的。尤其是文中“少年忧患深沧海,血浪排胸泪欲流”之句,无疑是当时中国留日知识分子担忧祖国命运的共同写照。
夏社活动后期,为了方便中日学界之间的联络,夏社成员还在北京设立印刷部门。据日本外务省的谍报资料记载,“今探知,为长久抵制日货,北京设立了通信机关,与日本及支那各地广泛联系,与青岛商务总会亦有通信往来。经各方秘密侦探,证实北京成立了‘夏社’印刷部,已于民国八年七月十七日起与各方面进行通信联系”。⑤秋山雅之介:《青岛民政部政况报告并杂纂》,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第一卷,微型胶卷号l.5.3.12。不过,夏社印刷部在被日本特务发现后,很快便销声匿迹。尽管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夏社曾在北京活动过的确切证据,但按照当时日本侦查机构的行事作风,想必他们肯定是发现了有以“夏社”署名的油印宣传品在北京新闻机构以及学界中流传。夏社印刷部的曝光,很快给郭沫若等留日学生带来巨大的压力。日本设在中国旅顺的谍报机关就此事专程向外务省密报,称在九州帝国大学,以郭沫若、徐诵明、夏禹鼎等人为首的中国留学生秘密从事反日活动,建议日本政府将其驱逐。⑥张向永:《徐诵明:烽火中弦歌不辍》,《中华儿女》2015年16期。在多方弹压下,徐诵明等夏社成员于1919年相继归国,夏社的活动也逐渐停顿下来。
四、从夏社看五四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时代特征
夏社解散的具体时间目前已无从考证,但无论是自然消亡还是正式关社,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夏社期间的活动经验和爱国精神,为郭沫若等人在1921年成立创造社以及回国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从事抗日救国工作提供了重要的前提基础。就现有资料来看,夏社存在时间应不超过一年,甚至可能更短。这或许一方面受限于夏社自身的经济状况以及外部压力,另一方面也和国内革命形势的进一步发展有着密切关联。随着无产阶级在中国国民革命运动中开始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中国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不断蓬勃发展,形成了一股留学知识分子纷纷回国参加革命组织的浪潮。在这种汹涌的革命形势下,留日学生逐渐摆脱了过去那种暧昧不明的政治态度,个人政治思想开始不断明朗化。正因如此,五四以后与夏社一同建立起来的一批留日学生爱国团体,如赤心社、红社、绿社、无名社等,①红社、绿社、无名社均是五四运动以后由中国留日学生在日本东京成立起来的爱国组织,由于成员先后归国,存在时间都较短。其中无名社因受到日本政府打压,曾先后更名为“光社”“未来社”。大都由于成员各自回国改投其他政治团体而自然解体。尽管它们的规模都不大,且存在时间并不长,但都曾为当时的爱国救亡运动做出了宝贵贡献。回顾其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到夏社等五四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几个共同的时代特征。
其一,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成立基本脱离了传统的乡党观念。五四以前,日本的留学生组织主要是按照地域之别逐一建立的,包括各地同乡会在内,中国留日学生的结社情况都比较单一。尽管此时已经有了全国性的留日学生总会,但实际上,在日本各地的留日学生组织中,如湖南编译社、闽学会等,省别观念仍然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状况在五四时期发生了明显转变。面临国家危亡的共同利害,留日学生产生了强烈的“中国人”意识。原本带有明显地域色彩的组织渐渐不以畛域自囿,学生团体开始朝着抗日救国团体转化。类似夏社这样的爱国团体的出现,不仅改变了过去留日学生相对离散的结社情况,同时从不同层面扩大和强化了留日学生的群体意识,使其初步凝聚了以国家民族利益为核心的基本共识,从而形成国难当头戮力同心的救亡趋势。
其二,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运营条件普遍比较艰苦。由于留日学生大多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因此像夏社这样的爱国组织,其活动经费基本来自成员自筹。当然,也有个别团体通过社会演讲、利息盈利等渠道获得了一些额外的补助,但相较团体活动的需求而言仍是杯水车薪,无法长期稳定地支持其从事爱国活动。特别是到五四后期,在中日两国政府的联合打压下,留日学生组织在活动经费上进一步受到限制,许多爱国活动根本无力开展。比如夏社在成立初期,曾经拟定了一份相对完善的活动纲要,但受限于资金方面的不足,类似“招待视察者”“为之谋求种种便利”等设想,最终都没有能够付诸实践。实际上,与夏社同时期成立的留日学生爱国团体当中,就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财力上的窘境最终不得不以解散收场。
其三,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活动缺少同工农运动的结合。留日学生所结成的爱国组织,就阶级成分而言属于单一的知识分子群体。正因如此,留学生们在开展爱国活动时往往侧重于同国内学界以及社会上层人士发生联系,忽视了争取工农群众的重要性。以夏社为例,虽然郭沫若等人在翻译和撰写反日文学方面着力颇多,并且也在国内刊物上成功发表,但他们鼓舞和宣传的对象仍然属于社会少数阶级,对于那些不能读书看报的贫苦大众,并不能很好使其了解并参加到五四时期的爱国运动中来。应该说,这实际上有悖于五四运动本身所宣扬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郭沫若在后来参加创造社期间就汲取了此一教训,尤其注意强调学生爱国组织不应受限于单一的成分构成,要“多多接近些社会思想和工农群众的生活”。①郭沫若:《留声机的回音》,《文化批判》第3号,1928年3月15日。
其四,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发展始终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对于五四时期的留日学生而言,爱国与救亡是他们衡量一切活动的价值标准。鉴于此,夏社等留日学生爱国团体的诞生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想感召下的产物。无论是在外在形式上对于爱国情怀的彰显,还是在具体理念上对于团结奋斗精神的坚持,留日学生组织都从不同维度提升了近代民族主义的精神实质。这些从异邦传来的爱国呐喊,使中华民族共同的价值观念、行为模式与思维方式获得了不同的时代内涵。这不仅成为中国人民反抗外族侵略、追求新的发展前途的强大精神动力,同时也反过来推动了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进一步走向深化。
毛泽东曾指出:“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都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点,而五四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则比辛亥革命时期更广大和更觉悟。”②《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58页。作为五四进步知识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留日学生正是在爱国旗帜的感召下,通过成立各种不同的爱国团体,戮力同心地投身到祖国的救亡运动中来。这一过程所贯穿的爱国主义精神,不仅带动和鼓舞了海内外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激励起更多人投入反帝反封建的爱国斗争之中,同时也使留日学生在参与爱国组织的革命实践里积累起广泛的革命经验,一方面促进了他们同国内各界之间的深入联系,另一方面亦使其革命能力得到锻炼和成长,对之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以及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恰如习近平所说:“爱国主义自古以来就流淌在中华民族血脉之中,去不掉,打不破,灭不了,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维护民族独立和民族尊严的强大精神动力。”③习近平:《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9年5月1日。如今,五四时期的喧嚣之声早已沉寂,中国发展也已进入新的历史方位。抚今追昔,日益壮大的留学生群体同样不能忘记百年前的奋斗之声,更应把自身的前途同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肩负使命、锐意进取,为中华民族的复兴贡献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