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视角下的阅读探微*
2020-03-14马守丽
●马守丽
(湖南师范大学 长沙 410081)
邓 燕
(湘潭大学 湖南湘潭 411105)
媒介传播的进步和发达尤其是大数据时代的到来,给社会的各方面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当然也使阅读变成一种随时随地、几乎可任意实现的行为。古典时代阅读的仪式感与经典性逐渐弱化,碎片化的阅读渐成常态。碎片化的阅读是否就意味着破碎的认同?如此背景下,阅读与记忆的关系尤值得关注,因为共同的历史记忆是构建社会认同的前提,阅读能否促进某些共同历史记忆的形成,“读者的反应”又如何影响于历史记忆,对这些问题的探索具有重要现实意义。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由于论题集中于文本的阅读,因此所指的历史记忆更多是基于文本的记忆或可理解为文化记忆。
1 从文本到记忆的阅读
书籍、报刊等形式的文本是复述历史、呈现历史的重要载体,是社会记忆的集中反映。从共时性而言,每一时期的书籍、报刊皆是对各时期思想动态、政治变革、经济状况及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文本呈现和概括。社会虽包罗万象,呈“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貌,然而某一时代整体的社会风潮、思想动向或时代特征皆有迹可循。从历时性而言,不同时期社会思想风尚的“庐山真面目”及其纵向变化相对容易获知,所谓后见之明可能比先行判断更准确。这些高度概括和结构化的认识构成历史记忆的重要内容。
书籍、报刊等所汇聚的社会记忆与个人的阅读体验和记忆既有联系又有差别。个人对社会现象的认知和记忆转化为文本,通过书籍报刊等媒介成为社会记忆的传播方,而读者则为传播的受众方。社会记忆的流动和传播凝聚成集体记忆,读者共鸣和共识在一定程度上能给予对话者以相似的态度或范式对待一定的社会问题,形成一个“解释共同体”。社会大众的阅读记忆在某些方面获得一致的确定性,成为集体的历史记忆。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言:有实证可加以证明的历史便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集体记忆”。它构成了某些知识的共同基础,而这种知识是根植于整个意识之中的[1]。这里所指的记忆更多属于文化记忆,即一种文本的、仪式的和意向的系统,属于功能记忆、长时段记忆。
从历史记忆形成的角度看,集体记忆通过个人的阅读扩散、传承。书籍、报刊是社会的镜子,后者尤其成为政治的风向标。20世纪初中国出版印刷事业方兴未艾,传统中国的读书、抄书和注评书的阅读行为影响于报刊阅读。读报、抄报和评报成为知识分子跟进时代潮流的一种方式。例如,何满红等根据《退想斋日记》对山西乡绅刘大鹏在20世纪前二十多年的阅报史进行过整体的统计,刘氏阅读的报刊从最初的《邸报》《晋报》发展至《申报》《字林报》《益世报》《大公报》等大型报刊,这些都成为其抄报记录的报纸来源,涵盖社会、经济、文化、政治、国际新闻等内容,其中“匪乱”“苛征”“军阀混战”“教案”“阎锡山”等成为其抄报记录的高频词汇[2]。这些阅读记忆反映出民国初期军阀混战、外国势力和地方势力的纠葛关系,社会动乱的整体观感成为刘大鹏世界认知的主要部分。他虽然注意到民国诸如民主、科学等新兴因素的大量涌现,但筛选留下来的有关社会动乱的个人阅读记忆表现出其对现实的忧虑和对传统文化秩序的缅怀。同样,抗战时期兴起的读书救国论,也是知识分子对时代问题的响应[3]。时人对抗战国难的观感与记忆直接影响到读书的选择,从而使之饱含着浓烈的政治意味。
文本既能强化某些社会记忆,反过来,文本的消失也会造成记忆的中断和被压抑。例如,中国历史上的焚书坑儒、四库全书编纂过程中对书籍的删改等。曾在社会上流行的著述遭到官方强行禁止流通,特定的文本消失在读者视野中,原有的社会记忆失去强化机制被压抑和弱化。另外,在人们的历史意识普遍淡薄时期,传统社会或过去的文本因脱离当下语境而不被重视,但当人们感觉到传统与现在的断裂而表现出“寻根”的历史意识时,阅读过去的经典文本则成为其发掘或复活某些历史记忆的重要途径。尤其当“寻根”变成政治上的复古主义的时候,经典文本的阅读成为一种政治化和仪式化的行为。例如,20世纪初的中国曾有过“废经”和“读经”的反复。30年代的读经运动是国民政府所主导的社会本位文化建设的重要措施,本意在接续传统的文化记忆达到文化复兴,当时的读经和读书运动都为“民族复兴”服务[4]。现今的大数据时代,各类文本被电子化并且纳入各类数据库,表现出人类保存历史记忆的热情。但如果浩如烟海又触手可及的文本未经过读者这一环节,文本或许仍然只能作为一种媒介。文本跟记忆一样需要被激活才能表现出更大生命力。阅读赋予文本以新的生命,重新激活或整合历史记忆。
首先,文本来源于历史和现实,但只能呈现其所指的而非全部事实,本身即为经过筛选而保留下来的历史记忆。其次,对文本的价值判断是文本走向记忆的重要一环,文本的价值或取决于其本身的客观价值,也可能建立于社会文化成员观点的一致性基础上。另外,历史记忆反过来也会影响文本的命运,因为结构化的历史记忆往往表现为价值判断标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文本是否受欢迎。
读者、文本和社会情境属交互关系,三者皆为历史记忆形成的关键因素。文本本身即社会记忆,文本与社会情境间的互动,会引起社会记忆的强化或被抑制,其间读者起关键性作用。读者在阅读书籍报刊文本时,社会情境的因素通过文本给读者形成暗示,但读者并非被动和盲目。读者对文本的暗示通常有几种态度:一是认同文本所传达的意蕴;二是结合自身已有认知框架,选择性地接受文本信息;三是对文本信息提出质疑。读者的批判性地位的发掘,也是书籍史研究走向阅读史研究的关键。读者对文本意义的再现和实践,是文本成为历史记忆的重要因素。历史记忆对于阅读而言既是前提又是结果,即人们的阅读基于一定的历史文化记忆基础,且读者的主体性和创造性生发出新的记忆。总而言之,阅读语境和读者因素是文本成为记忆过程中的变量因素。
2 阅读语境
历史生生不息,只有文本、口述流传下来的历史才能进入记忆。而文本与时代精神和主题愈契合,就越能进入人们的阅读视域中并成为时代的文化记忆。读者所接触到的文本属于经过选择的历史记忆。因此阅读受特定语境即意识形态影响,从而直接影响读者的阅读记忆。
马克思主义将每一时代占支配地位的观念系统称之为意识形态。因此广泛而言,意识形态服务于权力。某些跟权力相关的象征形式如民族国家观念、政治理念、社会治理体系话语等被用于建立和支持统治关系,其被制作、传输,最后进入到读者接收的环节。例如,教科书内容是读者知识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影响青年的思想观念和信仰世界。抗战时期民族伟人、英雄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代表者,是国民道德的典范和榜样,因此成为许多历史普及读物的重要题材。但阅读并非完全被动地受语境的制约,有时候阅读会反过来改变语境,这时候的阅读行为即成为历史创造的一部分。
阅读具有前瞻性,它往往见证新兴思想方兴未艾时的发展态势。阅读行为反映出读者触摸时代大潮的兴奋和紧张,其阅读成果可能成为重要思想的早期资源。作为受众的阅读者,思想观念来自于阅读和现实社会,然而阅读对读者产生的影响有时又具有革命性,反过来引导社会变革,成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例如,抗战前后,国民政府禁抑马克思主义和唯物史观相关的书籍,然而这些书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愈禁愈流行。1930年《大公报》记者对天津各书店进行走访,考察其营业状况及购书者阅读爱好以了解天津知识阶级的思想倾向。天津是民国时期的重要商业城市,人口超过百万,其文化趋向自然引人注意。天津的书店分为两种:一种为专卖本店出版书籍,如商务、中华、世界、大东均属此类,其中除了大东书局自己出售书不多,代售开明、北新出版书籍外,其他则主要推广自己的书籍,代售别家刊物甚少;另一种书店则主要贩卖各家书店出版物,这种书店较多,如天津书店,佩文斋,博古书局等。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营业重心多半在学校教科书,如1929年中华的营业额为三十一万元,而其中中华教科书出售达二十五六万元。除此之外,世界书局的ABC丛书销路尚好(ABC丛书由徐蔚南主编,此丛书出版发行在当时曾风行一时。其主要侧重从民众教育的角度进行知识的普及,将深邃的学理以浅显的文字表现。内容分为文艺、哲学、政治经济、教育史地、科学等五部)。总体而言,文学类书籍销路畅达,与社会科学书籍一道共领风骚。此两种趋向中,社会科学的爱好者似又相对较多。文学书中尤以新兴的普罗文学为盛,社会科学中翻译马克思著作最畅销,以关于唯物史观及辩证哲学之书籍最多[5]。唯物史观及辩证哲学书籍的畅销,反映出人们对现存社会秩序的变革期待,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却是革命性的。商业出版背景下唯物史观的传播史其实也是读者的接受史,这种观念的变革记忆与时代思潮的变动相勾连,成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
3 读者认同
读者是文本生命的决定者。文本所呈现的历史是否能成为社会记忆,读者是关键。充分唤起读者的主体积极性,进行知识内容的传播和道德规劝是社会动员的重要内容。
读者变成潜在的社会、政治活动参与者,因此阅读行为受到普遍关注。例如,民国时期民众阅报作为社会教育的重要途径,得到国民政府相关部门有意的引导和规范。在报纸的选择上,一方面侧重思想正确的党报以宣传党义和建国思想,另一方面尽量采用地方报纸,并以大型报刊如《中央日报》《大公报》等以辅地方报纸之不足。同时在形式上尽量采用画报,在民众识字率低、文盲众多的知识背景下,画报更具可读性[6]。民众阅报处以选用公共场合为原则,设立于学校等教育机关或者茶馆(茶店、茶园)甚至寺院等场所。
文本本身具有对话意识,所有的文本在产生过程中都有潜在读者,或者说文本或多或少在取悦于读者。因此有些文本意义上的“历史”是应读者需要而产生。民国时期书报渐渐成为一般人的常见读物,其作为当时一种新兴的阅读行为如何来推广,引起知识分子关注。社会上产生了许多指导书报阅读的书籍。其中有介绍报刊中“社论”的写法和读法,报纸的社论是其喉舌,社论以报导为基础,往往旗帜鲜明地表明其立场和背景。“要使社论最有效地印象于读者的心理中,是对于或一个问题,不只是来写自己所想的事,而应该考虑看看公众是愿意听甚么?对大多数的读者,要想如何地来写才能使其读后撮引住”[7]。因此有些历史记忆是适应读者或历史需要而产生的。
同时,读者的知识水平和需求又影响到历史的呈现形式和内容,比如文本内容和载体(形式)等方面的偏好。1935年有人对开封相国寺各书摊出售和租借的读物做了翔实调查,以研究民众的阅读兴趣。调查反映出,在识字率低、文盲众多的年代,画报、小说、鼓词等成为民众喜闻乐见的知识传播形式,内容上通俗化、简单化,形式特征承载了民众的价值判断[8]。读者接受他所愿意接受的历史记忆,传播过程受读者偏好的影响,尽管这些历史记忆可能和真实的历史有一定偏离。
作为读者的民众,往往会形成自己独特的记忆符号来表达对特定共同体的认知。抗战时期如询问乡下农夫或城市苦力,什么是“民族”,“国家”,“恐怕十九瞠目不知所对”。“但如果你问他关公是谁,岳飞或薛仁贵是谁,那么大多数定能向你说出一大堆故事来的”[9]。这些故事充满传说成分,但给未受教育的普通民众灌输了一种通往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历史意识。“关公”“岳飞”“薛仁贵”等是民众喜闻乐见的人物,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成为民众借以认知和描述民族国家共同体的重要媒介。
意识形态通常会重视群众历史意识的引导,这样做并非单纯让民众来关注历史事实,而是希望群众通过历史意识到自身所处的共同体,以历史文化强化民族认同感。共同记忆是集体身份认同的核心要素之一,其形成往往和出版、阅读密切相关。抗战时期中国知识分子也注重采取通俗方式进行民众教育。例如,顾颉刚等组织通俗读物编刊社,以民众文艺的方式唤醒民众[10]。抗战初期他连年旅行内陆,注意到乡村地区地摊上的唱本甚受民众欢迎,每一小乡村每逢市集必有贩卖,但其内容则趣味低劣,因此他考虑“循其形式,易其内容,使于不知不觉之间得有较崇高之启示,而我辈亦得尽其救国之责任”[11]。他用图画、故事、戏剧、唱本的体例普及历史知识,通过民众的阅读来传播民族国家的共同体观念。
一个人的阅读史塑造其自身的知识水平和精神风貌,同样,一个时代的人的阅读史形塑着一代人整体的精神氛围,共享很多相似的历史记忆,并形成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共有的认同和缅怀。文本跟随历史变动,在纵向时空变化中阅读内容会有代际差异,自然也会有历史记忆和认同的代际差异。反过来,阅读也会加强某些历史记忆,人们通过阅读不同年代的书籍作品寻找个人经历的相似点和情感共鸣,这种历史情境的代入让其发现,虽然时代发生变化了,但某些精神和社会经验结构保持着某种一致性,这其实亦即社会记忆的传承。由此可见,历史记忆的代际差异虽然存在,但也并非绝对,通过阅读和历史移情产生共鸣,让分歧的历史记忆得到重新整合。因此记忆层层积累,却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认知体验。信息化的大数据时代比文本匮乏的时代,是不是更容易在社会成员中塑造某些特定的认同?答案不得而知。文本信息的碎片化,阅读的快捷化、碎片化,读者与文本的交汇可能如“萍水相逢”,阅读似乎从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变成现代人无意识的行为习惯。被动的、无意识的阅读形成短暂的“交流记忆”[1],尤其是当“历史”被博物馆、展览馆、文物等“消费”时,缺乏历史意识的现代人很难将当下的阅读置于历史脉络以链接已有的历史记忆,主体性的淡漠消解认同的心理需要。因此,何种情况下的阅读能形成长时段的文化记忆或塑造特定认同仍然值得深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