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发展悖论
2020-03-13张晶晶
张晶晶
摘 要:空间是人类实践活动的重要场域,承载着社会历史变迁的内在轨迹。马克思在相关著作中阐述时间维度重大意义的同时,也对空间问题进行了论述。其社会空间批判思想不仅揭示了空间发展的内在悖论,也是建构历史唯物主义话语体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了现代性批判的重要标识。生产性的实践活动是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出场语境,构成了空间悖论的首要前提。通过对城市空间和全球空间的深入剖析,马克思集中批判了资本主义空间剥削,认为其不仅是对个体空间的占有和侵蚀,也是引发全球范围内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的重要因素。这是空间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走向的空间悖论,也是生产方式本身无法逾越的空间界限。资产阶级正是借助空间的拓展和延伸,实现了“空间中物的生产”向“空间本身生产”的内在转变,建构了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全球空间发展机制。唯有超越空间悖论之根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能建构平等正义的空间秩序。马克思的空间批判思想对于实现人类栖居都市的发展目标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空间悖论;生产实践;资本逻辑;全球空间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0)02-0042-08
随着都市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兴起,空间问题逐渐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空间不仅是一个重要的社会历史场域,承载着人类实践活动的内在轨迹,空间也日益突破传统的“时间—历史”思维模式,成为现代性批判的重要问题。虽然马克思空间思想凸显了时间维度的优先性,但在空间问题上并没有失语。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空间不仅是一种社会历史的产物,更是人类生产实践和交往活动的物质前提,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70年代后,历史唯物主义发生了空间转向,列斐伏尔、哈维、福柯、苏贾等对空间问题的解读,激发了马克思空间理论的内在活力,从而唤醒了马克思在空间领域的话语体系。通过对空间的深入考察,马克思揭露了空间发展的内在悖论,实现了对资本主义景观社会的多维度批判。因而,空间是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一个重要视角,也是现代性批判的内在标识,对于当下分析和解决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各种问题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一、马克思空间思想缘起及其内在规定性[HT10.5,10.XH]
时间和空间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两个维度,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坐标。长期以来,人们对历史和时间给予了高度重视,造成了时间优于空间的某种误读。正如福柯所言,相比于时间的丰富、多产、辩证和有生命力,空间则是僵死的、刻板的和静止的存在[1]。其实不然,空间也有其产生、发展和演进的一般规律,是我们审视社会问题必不可少的理论视角。早在《博士论文》期间,马克思就开始关注空间问题,但他此时的视野仍局限在纯学理上的哲学领域,思考并未成熟。通过对德谟克里特和伊壁鸠鲁原子论哲学的对比,马克思开启了空间思索的理论向度。他认为,空间是原子运动的“场域”,由空间规定的存在本质上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原子是坚实的点的存在,它占有一定的空间(具体的、现象的空间),实际上却否定了“抽象空间”的存在意义。在处理时间和空间关系时,马克思凸显了时间对于空间的优先性,并且认为时间可以消灭空间。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空间”更多局限在一种物理层面的自然空间,主要是阐述原子下落时的结论,未能摆脱意识哲学的束缚,依旧局限在纯哲学领域的探讨,但由此彰显的空间视角和空间维度为马克思走向资本主义的空间批判奠定了理论基础。
一方面,马克思认为空间的发展是一个社会历史过程,经历了物理空間——社会空间——人的发展空间的演进历程。《巴黎手稿》开启了马克思从感性活动本身出发理解空间的思维范式,为深入批判资本主义空间奠定了理论前提。在这里,马克思更多强调的是物理—地理的空间和现实的空间。他认为物理—地理空间构成了人们现实活动的物质前提,自然界或客观外部世界是人类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没有自然界,一切都是存在的虚无。“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2]当人们把实践活动融入地理空间之后,便会产生一个新的社会空间,即现实的空间。这一空间以人的感性实践活动为基础,以社会劳动为媒介,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历史过程。基于此,马克思开启了国民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视角,并且立足于资本、异化劳动揭露了现实空间的全面异化及其私有财产的经济根源。私有财产的运动和增殖过程,本身就是在一定空间范围内的延伸,是生产方式内部运动的必然结果。只有扬弃私有制,才能建构全新的发展空间。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通过充分的数据支撑和实证研究,真实地描绘了城市化运动所带来的空间结构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土地的商品化流转和资本化经营充当着催化剂的作用,它从根本上改变了农村的原生态空间,使得空间分裂和空间重组成为城市发展的重要助力,只有通过社会主义革命才能从根本上消除空间不平等,此时的空间指向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德意志意识形态》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奠定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的思想前提。其逻辑起点就是“现实的个人”。从这一前提出发,马克思揭示了分工助推空间日益扩展的社会现实,并通过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内在划分,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和占有。从事社会实践活动的、现实的个人离不开空间这一实践活动的场域,其本身就处在一定的社会空间之中。分工是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不仅造成了农村和城市的地理差异,也成为世界市场和民族国家内在冲突、私人空间和政治空间相互之间产生矛盾的内在动因。“一个民族生产力发展的水平,最明显地表现于分工发展的程度。”[3]520分工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历史的变迁,同时也将人划定到指定的社会地理领域,从而引发核心地带空间对边缘空间的压迫和剥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是借助这一空间实现了城市对乡村的征服,确立了全面统治地位。苏贾认为,资本主义通过城市空间的组织和再组织为统治阶级服务,以实现资本积累和内在的扩张需求[4]143。因而,资本主义的空间日益演变为扩大化的市场需求,最终将导致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进而引发私人空间和社会空间、政治空间的相互分离,激发社会矛盾冲突,引发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
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空间发展是一种悖论性的存在,是生产方式本身无法克服的空间界限。《共产党宣言》以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斗争展开了对空间悖论的阐述,从而揭示了共产主义社会才真正存在空间正义。资产阶级的产生抹平了一切旧有空间的差异,使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对立阶级,即划分为两大不同的空间地域,并且按照资产阶级原则重新进行空间重组。但由于资产阶级在这一过程中占据主导地位,拥有生产资料的自主选择权,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权力中心地带”,依靠资本积累不断扩大空间范围;而自由的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则构成空间的“边缘地带”,只能选择出卖劳动力维持基本的物质生活。随着资本主义“核心地带”的日益扩散,也衍生了世界范围内的空间占有和剥削,造成城市与乡村的分离、资本与劳动的对立以及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格局,促进了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形成。阶级压迫更多的是一个历史、时间性的概念,但其本质是空间的掠夺,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占有是在世界市场中完成的,阶级压迫说到底就是空间的掠夺和剥削,本身就是对自由空间、私人空间的无偿占有。共产党人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消灭私有制”[5]45,这不仅从根本上废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是克服空间悖论、取消空间隔离的重要手段。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最大联合,打破了空间占有的狭隘界限,是真正实现了空间平等与正义的社会,促进了空间范围内的人类解放。
《资本论》则将马克思的空间思想推向了顶峰,深刻揭示了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间化的内在悖论,是空间批判思想的集中表达。空间在资本主义生产和转型过程中占据重要地位,是资本主义私有制不断深入拓展的场域,也是维系资本主义生存发展的内在机制。当研究商品及其生产时,空间构成了一切物质生产活动的总和;当研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时,空间俨然呈现出一种社会历史境遇。由物质性的空间过渡到人的社会空间,马克思实现空间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突破,并以政治经济学方法打破空间压迫。通过对劳动、协作和机器大工业时期劳动对资本从属地位的深度剖析,揭示了资本空间化的社会历史发展趋势。资本为了实现无限的自我增殖,必然扩展到对地域空间的占有,进而实现空间的转移。随着交通工具的改善,资本逐步克服空间发展障碍,催生了资本积累和扩大再生产的内在需求,并演变为虚拟资本的信用体系,塑造着生产空间的二重化和空间拜物教的意识形态。整个社会空间已全面服从于剩余价值的生产,开创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发展逻辑。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主要涉及对空间剥夺、殖民主义和空间资本化等问题的阐述,从而引发了新马克思主义者对空间不平衡性问题的探究,开启了“空间转向”的历史时代。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揭示了货币在空间生产中的重要意义,成为空间发展悖论的重要媒介。空间既是资本流通的场域,也是经济活动的载体,更是榨取剩余价值的工具,制造着资本空间化的历史进程。这种过程阻碍了人的自由发展空间,衍生出物化劳动与人的发展之间的二律背反,是空间发展悖论的一个必经阶段,同时也蕴含着扬弃物化空间、实现空间正义的现代意蕴。
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源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层剖析,从物理空间到社会空间再到人的发展空间,马克思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诠释,阐述了空间生产与资本积累的内在悖论。它不仅是一定历史阶段生产力发展之必然,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断衍生的重要实施载体。空间承载着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维系着资本逻辑的运行机制,是剖析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必不可少的重要参考,深刻诠释着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間化的发展悖论,是资本主义空间发展的必经阶段。
二、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发展的内在悖论[HT10.5,10.XH]
马克思的空间思想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底蕴,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核心主旨的深刻剖析,揭示了空间发展的内在悖论。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挥作用的重要媒介,不仅承载着物质生产的社会关系,也是剩余价值发挥作用的实施载体。空间生产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机制,不仅是指空间的社会生产,更是空间城市化与空间资本化的内在融合。马克思视域中的社会空间是物质空间和交往空间的有机融合,是建立在物理空间基础之上的人类生产实践和交往活动的重要场域。借助城市空间和全球空间,马克思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这一核心主旨的深刻批判,其中饱含着对共产主义空间正义的无限遐想。空间悖论是空间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走向的发展趋势,是生产方式本身无法克服的内在界限。唯有消灭空间发展悖论之根源,即消灭空间压迫和地域分离,才能实现人类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建构空间正义的发展格局。
首先,生产实践活动是马克思社会空间思想的出场语境,构成了空间发展悖论的首要前提。[HT10.5,10.XH]空间是一切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也是社会实践活动的场域,承载着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人们在改造自然及人与社会关系的同时,也在深化着对空间问题的认识,从而使得空间社会化和社会空间化日益凸显。所谓空间社会化,是指人们在从事社会实践的活动中不断改变着空间形态,从而使得空间打上了实践活动的烙印,日益朝着社会化方向发展。而社会空间化指的是,构成社会的诸多因素都占有一定空间,并以自身独特的方式再生产着空间,从而形成典型的空间分布格局。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实践和社会交往构成了理解空间的重要向度,二者相互影响、综合作用,不断塑造着社会空间的发展样态。实践是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相互联结的中介,是物质生产活动的根本出发点,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社会与空间的实践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规约着人类活动的展开方向,空间更多打上了人类实践活动的烙印。空间构成了一切生产和人类活动所需要的要素[6],这是相对自然空间而言的。海德格尔曾指出,每逢一个世界,都会发现属于它的空间的空间性[7]。空间意味着行为的在场,没有空间,人类的实践活动也将失去根基,一切都将转变为存在着的虚无。因而,生产实践构成了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出场语境,而交往则是社会空间发展的内在动力。马克思正是基于此,从生产实践和交往活动的现实条件出发,揭示了社会空间发挥作用的物质基础,为深入剖析空间发展悖论提供了理论前提。
生产实践活动既改变了空间的存在形态,也不断塑造着空间的分布格局,进而推动着人类实践活动的不断深化和推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活动不仅为空间发展提供了社会动力,也为城市这一典型的空间形态的出场奠定了重要条件。交往实践活动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提升,不断塑造着空间发展的历史形态。社会生产力对空间的生产离不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生产关系,并通过生产关系的作用形态加以呈现。马克思赋予了生产实践活动以基础性的地位,人类产生后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物质资料的生产[3]531。这种生产本身不仅是满足人类自身发展的需要,同时也使得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打上了实践活动的烙印。马克思在不否定自然界优先性的前提下,探讨了实践活动及其对空间所产生的影响。虽然人化自然的空间已是人们面临的一个真实世界,但外部自然的优先地位仍是不容置喙的。毕竟人类所从事的改造人与自然关系的实践,是建立在前人实践活动的基础之上,本身就是对已有空间的一种占有。在一定的经济结构和交往形式下,人们的实践空间受到一定生产关系和社会交往条件的制约,对空间的解读也不可能脱离社会历史的印记。在传统社会中,人们的实践活动受制于自然界的优先性,更多呈现的是时空的自发一致;而随着现代社会的来临,这种自觉的一致越来越被实践活动所打破,开始转变为时空的对立甚至分离。一部分人基于这种对立,开始强调时间的重要意义,另一部分人则强调空间转向的社会现实。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的表现形态根源于人类历史性的实践形态,他所理解的空间不仅仅是社会实践活动的“场所”,更是社会实践的表征、展开及其结果的内在统一[8]。从这个意义上看,时空分離是现代社会存在的一个基本前提,社会空间的历史就是空间生产的历史,既受制于生产关系的发展水平,也植根于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必然产物。马克思空间思想是现代社会时空分离的重要表征,也是空间社会化和社会空间化的内在坐标,构成了空间悖论的理论前提。
其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马克思社会空间批判思想的核心主旨,构成了空间发展悖论的根源之所在。[HT10.5,10.XH]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摧毁了一切旧的社会关系,形成了以生产方式为主导的社会空间发展体系,是城市空间和全球空间的内在统一。马克思对空间思想的关注基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现实,而恰恰也就是对这种生产方式本身的空间化、立体式深度剖析,揭示了空间生产实质及空间资本化的核心主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作用机制,即资本逻辑。依靠资本无限增殖的内在需求,资产阶级摧毁了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创造了巨大的社会生产力,从而大大拓展了资本主义的生存空间。尤其是机器化大生产时代的来临,社会生产效率获得了显著提升,机器代替了手工工具,工厂也取代了手工作坊。这在客观上要求生产要素的相对集中,而生产资料的集中必然会打破空间地域的界限,从而摧毁农村的生产方式,诞生了早期的工业城市。作为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的统一,资本主义工业城市具有丰厚的物质资源、发达的分工和完备的市场体系,从而显著提升了生产效率,产生了巨大的集聚效应和社会辐射力。工业城市不仅改变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也创造着全新的社会空间形态,形成乡村的发展从属于城市的空间发展格局。资本主义建立了现代的大工业城市,不仅替代了自然形成的城市,而且破坏了手工业和工业的一切旧阶段,使得城市最终战胜了乡村[3]566。在马克思看来,古典古代的历史是以土地和农业为基础的城市发展的历史;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和农村之间毫无差别的历史;而日耳曼的历史则是城市和农村的二元对立[9];只有现代社会的历史才是农村城市化的社会历史过程。城市的出现不仅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象征,更是空间分布的重要延伸和空间生产的必然结果。城市由最初的生产资料的集中,到人力物力的相对集中,最后发展到资本的高度集中,这早已突破了单纯的工业城市发展的要求,日益演变为空间化的变迁和重组过程。随着物质生产技术水平的提升和工业化的进步,城市空间日益渗透到农村地区,农村集镇化、集镇城市化俨然已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发展趋势。
城市的出现使得资本主义的空间布局得以拓展和延伸,但资本无限趋向高额利润的本性使得城市发展空间进一步拓展为全球空间。全球空间不仅是世界历史发展之必然,也是马克思社会空间批判思想的重要支点。如果说城市空间更多的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结果,那么全球空间则是以资本为龙头的世界范围内的空间布展,即空间资本化过程。从工场手工业时期到机器化大工业时代,资本主要通过工场集中进行剩余价值生产。随着交通运输技术的改善,资本主义突破了地理条件的束缚,大大缩短了空间距离,提升了空间的运转效率,从而改变了生产力的空间布局和人类活动的空间结构。正如新航路的开辟、美洲的发现等,都为早期的资本积累提供了便利条件。资产阶级不断冲破地域阻碍和空间桎梏,使得全球地理空间相互勾连,从而推动了世界市场的形成。资本的原始积累(主要靠圈地运动和殖民扩张)带来了剩余价值的空间分配,为了追求高额利润,资本加紧了对外空间扩张的脚步,它的足迹日益遍布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这就是哈维所说的“资本主义体系普遍的扩张逻辑”,即资本的无限积累和永无休止地获取利润占据主导地位的逻辑[10]。资本积累利用与依赖区域差异的非对称性,不断生产与再生产区域差异,以此促进资本积累与循环,实现空间生产的扩大与延续。苏贾认为,这是资本逻辑空间化之必然,资本主义正是通过地理上的“弱化”和不平衡性的发展,将剩余价值的榨取扩展到全球工业欠发达的地区[4]130-134。
资本的本性就在于冲破空间阻隔,跨越空间障碍,并通过国际竞争不断传播自己的生产方式,使得空间在贸易和资本的双重作用下得以重组,从而实现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间化的内在融合,进而带来了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国家、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历史格局[11]。资产阶级正是按照这样的一个法则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从而使得空间服务于自己的统治。世界市场在资本主义确立全面统治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不仅是资本无限增殖的潜在力量,也是空间生产和重组的重要媒介。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空间剥削包括开拓市场、建立殖民地、掠夺原料和倾销商品等。资产阶级奔走于世界各地,建立空间联系,“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具有世界性的了。”[5]35而这一切都归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马克思在不否认其历史进步性的前提下,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内在悖论。资本在全球侵略扩张的过程中,通过不断占据高额的利润空间,形成自己的权力体系,从而使得服从或者服务于这一体系的空间被称为“同质性空间”。在这一体系的背后,封闭的、落后的国家或民族成为被掠夺的对象,形成一种“断裂性空间”,催生了核心地带对边缘地带的空间剥削及其依附关系。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是建立在它的核心地区、半边缘地区之间及边缘地区之间劳动分工的基础之上的[12],资本主义凭借这一核心地带对发展中国家进行剥削,形成不平等的空间等级关系。这种不平等在一定历史时间范围内将长期存在,并且建立在时空分离和空间断裂的基础上,仍未摆脱资本无限增殖的本质要求。在资本的权力空间范围内,生产方式、社会关系都将演变为意识形态的附属物,进而加剧空间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形成一种“等级化空间”。从本质上看,同质性空间和等级性空间具有一致性,二者都是资本无限增殖和全球扩张的必然产物,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的内在弊病。这种空间的压迫和束缚本身就是空间悖论的重要表现,是生产方式空间化和空间资本化的必然结果,也是资本主义制度自身发展无法逾越的空间界限。
马克思正是通过城市发展和全球化的历史揭示了空间悖论之所在,其核心直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建立在时空分离和空间断裂的基础上,以资本逻辑为轴心,实现了资本增殖和对外扩张的双重目的,按照自己的需要打造了一个空间发展的景观社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了城市空间的蓬勃发展,推动了世界市场的形成和空间的纵向延伸。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城乡的二元对立及核心地带对边缘地带的空间压迫,最终演变为空间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即空间发展悖论。究其根源,资本主义私有制是生产资料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的所有制形式,这就注定了空间悖论存在的必然性。拥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依据自身优势形成了一种垄断性的空间领域,并通过不断拓展空间的形式加大对工人的剥削力度。唯有消灭这种生产方式的私有制属性,打破景观社会各要素之间的内在平衡,才能超越空间发展悖论,建构适宜人类社会发展的空间正义格局。
最后,空间正义是马克思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重要支点,构成了克服空间悖论的价值指向。[HT10.5,10.XH]空间正义的要义在于解决空间与资本的核心关系,有着强烈的资本批判指向。马克思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空间的不平等,深刻剖析了这种生产方式本身对空间的剥削和分离,进而揭示了空间发展的内在悖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城市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实施载体。工业城市是伴随着产业革命的兴起而诞生的一种社会现象,一定程度上呈现着生产的空间化表征。资本及其相互关系催生着城市发展的内生需求,但也带来了城乡发展的二元对立,使得农村空间日益依赖城市空间的运转。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打破了血缘的、宗法的交往关系束缚,实现了空间意义上的拓展和延伸,并借助空间确立了自身的全面统治地位。城市空间的集聚和扩散不断调整着农村的物质交换,成为容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的重要器皿,是生产关系发挥作用的有效实施载体。其二,全球空间是资本积累和对外扩张的重要场所。资本所进行的剩余价值生产是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进行的,空间日益成为资本积累的重要物质载体。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城市空间不仅为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提供了完备的基础设施、相对灵活的周转空间,同时也蕴含大量过剩的劳动力资源,成为资本积累的有力杠杆[13],构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挥作用的基本前提。城市可以利用空间的重组及排列组合形成一种新的空间优势,日益渗透到人们的社会实践活动之中并成为主导性原则。其三,空间生产承载着相互异化和分离的社会关系。资本在增殖扩张的过程中,也对空间进行着同质化的改造,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也发生了异化,成为资产阶级进行空间剥削的重要来源。哈维深刻剖析了资本积累所带来的空间发展不平衡,并试图将后现代空间整合到历史唯物主义之中。而列斐伏尔则明确提出,资本主义已实现了由“空间中物的生产”向“空间本身生产”的转变,推动了资本在空间的布展和跨越。资本在追求剩余价值的过程中,城市空间也被分割和相互分离,一边是生态环境优美、秩序井然、交通便利的资产阶级空间,另一边则是偏远闭塞、住房拥挤、秩序混乱的无产阶级空间。随着资本在城市空间的集聚,工人日益处于狭小的空间且难以维系自身生活,从而丧失了自我选择的发展空间,直至沦为资本增殖的手段和工具,最终导致了社会空间的全面异化。
在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与政治也是紧密相连的,空间是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载体。在福柯看来,空间是一种权力运作与转化的方式,进而演变为阶级统治的重要工具,构成了资产阶级的话语体系,具有典型的意识形态性。马克思在揭示物质空间的资本化和交往空间物化的社会现实的同时,也深刻批判了空间的意识形态性,最终导致了社会关系的全面异化和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格局。这种空间的二元对立不仅是生产力发展之必然,也催生了工人阶级意识的觉醒,其价值指向在于打破空间压迫和阶级对立,建构一种符合空间平等与正义的发展格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根本上违背了空间发展的内在要求,且不断产生新的城乡对立和空间分离,注定与空间正义背道而驰。资本的空间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重重的过程,资本逻辑的本性决定了资本空间化不可能消除资本主义弊病,城市化过程创造出来的空间结构的物质嵌入性,与社会过程的流动性永远处于对立之中[14]。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空间悖论的根源之所在,只有彻底摧毁这种生产方式本身的私有制属性,才能真正建构一种合乎情理的空间发展格局。空间平等与正义,既遵循空间发展的一般规律,又充分尊重人在空间中的主体需求,是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有机统一。列斐伏尔也揭示了资本主义抽象空间必然被社会主义差异空间所取代,以此对抗资本空间的同质化和碎片化,最终实现差异正义。而苏贾在《后大都市》和《寻求空间正义》中明确提出了“空间正义”的概念并以此为理论任务,主张通过有意识的空间性实践和政治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15]。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形态,代表了对社会普遍发展规律的根本遵循,也表征着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能力的提升,实现了自由王国对必然王国的内在超越。它以“自由人的联合体”实现了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有机融合,是对异化空间的全面扬弃;不仅消除了旧式分工、阶级压迫和空间对立,而且唤醒了空间本身的内在活力,实现了社会空间的优化与和谐,为实现空间平等与正义奠定了扎实的社会根基。
三、空间悖论的消解及其现实意义[HT10.5,10.XH]
马克思空间思想聚焦19世纪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社会实践,深刻揭示了城市空间、全球空间在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中发挥的作用和意义,成为空间发展悖论的重要源头。其空间批判的思想深深启发了一批新马克思主义者,开启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转向。列斐伏尔作为空间理论的领军人物,其思想实现了“空间中物的生产”向“空间本身的生产”的重大转变,揭示了城市发展的都市发展战略问题,并提出了社会—空间—历史的三元辩证法,开启了空间视角批判社会发展的新方向。哈维运用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了深刻剖析,揭露了城市运行发展的内在机制,并提出了將“历史唯物主义”上升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理论主张。詹明信则重点从后现代文化的视角剖析,认为后现代的空间服从于资本逻辑,并结合地理学的分析,建构了超空间的“认知图绘”体系。卡斯特区分了地方空间和流动空间,重点分析了城市化进程中的突出问题。而苏贾则提出“第三空间”的伟大创举,它既是想象的空间,也是真实的空间,既是物质的空间,也是思想的空间,本身就蕴含着无限开放的可能性。福柯将微观权力与空间发展相结合,提出了“权力—空间—知识”的理论模型。在当下城市化日益深入发展的今天,以差异、性别和认同为核心的后现代激进社会理论走进我们的视野,空间崛起已成为不可阻挡的社会现实。在列斐伏尔看来,人类社会是绝对空间——神圣空间——历史空间——抽象空间——矛盾空间——差异空间的发展过程,只有差异空间才是未来城市建构的发展方向。因此,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空间悖论,深入探讨马克思社会空间批判思想,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首先,城市发展必须遵循城市空间与乡村空间协调发展的空间格局。[HT10.5,10.XH]马克思在空间视角下深刻揭示了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这种对立不仅是空间压迫的根源,也是阶级分化的重要依据。城市空间蕴含着巨大的社会生产力,仍然是全球资本流动和价值增殖的重要节点,城市的发展变迁深刻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马克思认为,城市的产生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识。城市不仅是物资集聚的中心,也是交通要塞和核心枢纽,更是人口密集的社会场所,对空间的分布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会带来城市与乡村、城市与自然、人口增长与城市发展之间的内在矛盾,从而突破维系城市正常运转的社会空间。城乡之间的对立是个人屈从于分工、屈从于被迫从事某种活动的鲜明反映,这种分离是资本和地产的分离,是资本不依赖地产而存在和发展的开始[3]556-557。当城市空间发展到难以容纳过剩人口增长时,城乡空间之间的矛盾就会日益尖锐。城市化建设的过程并不是城市空间对乡村空间的占有和征服,而是城乡之间协调发展的社会过程。空间生产虽然带来了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但并不表明这种分离和对立是无法解决的。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不仅城乡之间的差别消除,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也不再局限于分工的视角,人类劳动真正成为生活的第一享受而不是谋生的工具。因此,现代社会的城市化建设理应从中吸取合理成分,坚持城市与乡村协调发展的现代化道路。尤其是在推动城镇化建设的过程中,要采取先进的文明方式推动城市化过程,在尊重乡村地区发展实际的基础上探索适合本地区发展的城镇化道路,走乡风文明、生活幸福、生态美好的可持续发展道路,追求城市与乡村发展在社会实践中的动态平衡,以此突破二元对立的发展格局,真正实现城市与乡村的协调发展。
其次,城市发展要在尊重城市权利基础上追求人类栖居的发展目标。[HT10.5,10.XH]城市在推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最初的城市发展是为了满足工业化的发展需求,不仅大大增强了经济发展实力,也催生了城市发展的内生动力,从而推动了城市的现代化进程。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空间日益渗透到社会生活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涌入城市,这在客观上加大了城市发展的各项成本和负担。在资本逻辑日益主导的现代社会,城市的发展越来越依靠资本这一龙头的带动作用,资本无限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本性就决定了空间的拓展和延伸,从而使得空间成为资本统治的重要工具。城市化吸收了剩余劳动力和剩余资本,凭借不断生产与创造出来的空间推动资本积累,维系城市的正常运转。资本积累本来就建立在空间剥削基础之上,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空间占有,注定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城市权利。正如哈维所言,城市化在不断扩大其地理范围的过程中,发挥着建设性的摧毁作用,是对城市大众任何一种城市权的剥夺[16]。城市权作为一种具体的权利,是能够容纳差异的实质性权利,既是个体权利,也是集体权利,涉及居住、消费等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是改变城市和发展城市的内在统一。在列斐伏尔看来,城市发展的最高阶段应该是都市社会的到来,所谓都市社会是一种正在形成中的存在[17]。都市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充满张力的领域,一种潜在,一种可能——不可能性[18],需要通过都市革命来实现。都市革命旨在通过争取城市权利和扩大城市参与度增强市民主体意识,以城市共同体和差异性的都市生活滋养公民意识,从而形成文化意义上的身份认同。社会主义社会的空间存在方式充满着开放性和差异性,城市发展理应以“栖居”为终结发展目标,商业化或工业化的进步只是其中微小的组成部分,真正的城市应该是人们可以安放心灵的港湾,而不是停泊的渡口。因而,未来的城市化建设,应以都市化为导向,在充分尊重城市权利的基础上实现人类栖居的发展目标,最终推动城市良性可持续运转。
最后,城市发展要在自律与他律相统一的基础上建构城市精神家园。[HT10.5,10.XH]城市作为发展的独立个体,其产生和运转也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作为一个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过程,城市发展理应在尊重城市自身发展规律的同时,综合考虑到经济、政治、文化等他律性因素,坚持城市自律与他律的统一。在苏贾看来,人类生产的空间秩序产生于空间的社会生产,各种人文地理的结构既反映又建构了世界的存在[4]39。空间秩序注定离不开空间生产的结构及其组织形式,根本上服从于公共空间的规划与管理。列斐伏尔的城市权利实则也是争取公共空间的重要表现,只有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城市发展权利才能最终维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城市发展注定是一种悖论性的存在,因为资本主义是少数人占有生产资料,从而形成财富的私人占有。而城市的形成则是公共利益聚集的空间,注定要排除一定范围内的私人所有。加之现代城市化过程中的一系列发展问题,阶层固化、贫富差距和利益冲突日益充斥着现代社会,人们在享受城市发展福祉的同时也越来越饱受空间的剥削和压抑。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却未能带来同等程度的精神改善,反而加剧了人们空间生活的不平衡。城市剩余价值产生的场所和剥削机制发生了重大转变,整个城市的建设、运行、生产和流通等环节都日益渗透着剩余价值的生产,并且这种剥削的形式日益潜在化、隐蔽化。社会主义制度之所以优越就在于消灭了人与人之间彼此对立的剥削关系,充分考虑了自律与他律的相关因素,保障了个体享有平等的发展权利。新中国成立70年来,不仅大大巩固了社会主义根本制度,还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开启了城市规划建设的新篇章。我们的城市化建设不仅充分尊重了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也考虑了人的发展权利和现实需求,更加注重城市发展的内在文化底蕴。城市不单单是实践活动的场所,更是安放心灵的家园。我们要进一步凝练城市的核心精神,不断提升城市的文化素养和精神品味,同时依靠先进的技术优化社会空间发展格局,致力于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最終实现空间平等与正义的价值诉求。
综上所述,马克思秉承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深刻揭示了空间发展的内在悖论。从人们生产活动的社会实践出发,通过分析城市空间、乡村空间和全球空间之间的相互对立,他集中批判了生产方式所带来的空间压迫和空间剥削的城市景观,剖析了资本与空间的相互作用及其发展悖论。空间是资本无限增殖的作用场域,而资本则是空间深入拓展的内在动力,资本主义实则建构了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全球城市发展景观。唯有打破这一同质性的景观社会,建构以栖居为目标的包容性社会,才能重塑空间平等与正义。马克思的社会空间批判思想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中国的城市化建设应以此为指导,在尊重社会发展规律和城市发展权利的基础上,进一步涵养城市的人文精神和社会精神,在不断提升城市文化品味的基础上追求城乡空间的协调发展,致力于建构平等正义的空间发展格局,最终实现人类栖居的长久发展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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