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重大传染病的始与终
2020-03-13张大庆
文/张大庆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
导言:美国著名的历史学家McNeill说过,传染病是人类历史的决定因素之一。
传染病一直影响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往往比战争、革命更为深刻和全面,因为疾病直接攻击文明的核心和根基:人类自身、人类的躯体及其心灵。可以说,人类历史上每一次传染病的大流行,可能导致国家、城邦的衰退,甚至摧毁某种文明。不过,在另一方面,传染病也催生了现代公共卫生,推动了医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健康状况的改善,预期寿命的增加也正是有效控制了传染病的最大成果。
人类的疾病谱经历了三次转变
第一次发生在一万年以前。在早期狩猎采集的时代,人群以小部落的形式聚集,而传染病的传播需要一定人口密度,因此在狩猎时代传染病风险并不大。随着农业革命的出现,狩猎、采集者群体向农耕社会进化,这带来了两个重大改变,一是环境的变化,灌溉渠、水稻种植以及居住地周围的垃圾造成了一片片死水,蚊子可以在那里繁殖,为病菌滋生创造了条件;二是农业生活方式使得人们生活、居住更为紧密,同时粮食种植和牲畜圈养的食物获取方式使人口急剧增加,人口密度增大,这导致蚊子等宿主很容易在人与人之间传播致病微生物。
第二次发生在19世纪。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逐渐认识到了传染病的危害,了解到很多疾病的原因。随着公共卫生的建立以及现代医学的技术进步等,我们有了一系列应对传染病的措施,传染病开始得到控制,不再是威胁人类健康的头号因素。同时,非传染病、慢性病、退行性疾病增加。
第三次发生在20世纪末,一直到现在还在转变过程中。虽然慢性病、退行性疾病、老年病变成了疾病主流,但也出现了一些新发传染病。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来自人类的扩张,不断开拓开荒,进入到原始森林等地,接触了很多新的病原体;另外一方面是传统传染病的死灰复燃,比如结核,这是因为长期使用一些药物以后,病原菌出现耐药性,同时一些病菌也在进化发展、适应环境,使旧病更难治;此外还有环境、生活方式导致的疾病。
这是三次重大的疾病模式或者说流行病学的转变。
重大传染病的社会文化影响
传染病不仅仅损害个体、家庭的健康与幸福,也对社会、国家产生严重影响。我们可以简要回顾一下历史上重大的传染病流行,及其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巨大影响。
第一个是公元前430年到427年雅典的瘟疫。现代西方文明起源于古希腊、雅典文明,经过这场瘟疫以后,可以看到希腊文明慢慢走向了下坡。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里面,很详细地记载了这场流行于雅典的瘟疫,他描述这场瘟疫最早来自于非洲埃塞俄比亚的港口,后来通过埃及、利比亚传到波斯,又从波斯传到希腊。当时这场瘟疫的发病人群大概经历了四个阶段:剧烈的高烧,眼睛发红仿佛喷出火焰,打喷嚏、声音粗哑;剧烈咳嗽、胸部疼痛;胃部难受,呕吐、痉挛、腹泻;人们伴随着严重的焦虑与烦乱。
绘画中雅典瘟疫的场景
这场瘟疫使得当时很多希腊人受染以后患病死亡,虽然医生们也积极救治,比如当时著名的医生希波克拉底(我们称之为“现代医学之父”),他从科斯岛赶往雅典救治,调查疫情,寻找一些解决方法。当时铁匠染病的比较少,希波克拉底认为可能和火有关系,他提出是否能够通过生火加温熏烟等来避疫,但是这种方法显然还不够奏效。大概四分之一的军队人员死亡,城邦人口也几乎死亡四分之一,雅典执政官伯利克里染疫而亡。当时正值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时候,雅典和斯巴达在打仗。因为疫病的流行,战争打打停停,希腊这边最后因国力衰竭而失败,公元前404年与斯巴达签订和约,雅典霸权终结,希腊的黄金时代也因之一去而不复返。
第二个在历史上影响很大的瘟疫是安东尼瘟疫。公元前3-2世纪,罗马人先后征服了迦太基、西班牙、马其顿及希腊等地,成为地中海的霸主,随后又东征西讨,到公元2世纪成为地跨欧亚非的帝国。不过强大的罗马帝国未能抵挡住传染病的袭击,公元2世纪中期,罗马军团在与帕提亚(安息)交战中感染了天花,士兵大量死亡,撤退回来,也将疾病带回罗马,大量罗马人因感染天花而死亡,就连当时的罗马皇帝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也染上瘟疫,虽然罗马著名医生盖伦尽力救治,但没能够挽救其性命。公元165-180年,罗马帝国的这场传染病流行在历史上被称为“安东尼瘟疫”,三分之一罗马帝国本土人口死亡;公元211-266年间,瘟疫再次暴发,罗马帝国变得虚弱,不堪重击,蛮族入侵,四分五裂。
死神的胜利彼得·勃鲁盖尔,1561年
第三个是中世纪晚期的黑死病。“黑死病”是现代历史学家给予14世纪中叶那场肆虐亚洲部分地区、中东、北非和欧洲的鼠疫大流行的名称。当时人们还知道它的很多其他的名字,比如“大瘟疫”“可怕的死神”和“空前大瘟疫”。主流观点认为,疫病来自于亚洲的蒙古草原,通过商队来到卡法商城,并经过商业贸易点,如伊斯坦布尔(当时叫康斯坦丁堡),来到西西里、拉不勒斯、罗马、马赛、巴塞罗那、巴黎、伦敦等,导致黑死病在欧洲蔓延。从1347年一直逐渐扩展,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1350年。随着黑死病的暴发,欧洲开始重视公共卫生、街道清洁、污水和垃圾的处理,各个地方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意大利政府部门实施了一些离奇的措施来防止接触传播,消灭空气中的腐败和恶臭;城市之间强加了限制,并限制了来自疫区和感染者服装的进口和销售;出台了遏制集会和规定埋葬地点的法案;人们在城墙外建起一种木头小屋,来接收那些患者,然后将他们与其他人群隔离开来。
中世纪晚期黑死病流行情况
总的来看,“黑死病”的暴发,或是黑死病及其之后的一系列传染病,造成了巨大的人口损失,降低了生育率,改变了人口再生产模式。这场疾病使欧洲四分之一人口死亡,由此造成的劳动力短缺,以及当时混乱的社会秩序,使得原有的制度发生了明显变化:农奴获得了自由,成为了缴纳货币地租的佃农;地主放弃对领地的经营,将其出售给富裕农民,加强了他们的经济地位;对村外人口租地的限制逐渐被打破。在这次大动荡之后,一个更加自由的经济体制就此开始发展起来,成为文艺复兴发生的社会文化前提。
第四个是欧洲人带给美洲的瘟疫。这场瘟疫使得美洲印第安人口受到极大的打击。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前,印第安人口约5 000万至1亿,16-18世纪欧洲殖民者将天花、麻疹、伤寒、鼠疫等传染病带入美洲,导致90%的美洲印地安人死亡,人口骤减至几百万。
第五个是20世纪初的大流感。1918年的流感造成的死亡人数比以往任何一次流感都要高。1917年活着的20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1919年去世了。到1920年结束时,它已经造成全球数千万人死亡,打击了每个种族和国家,所以至今给人印象深刻。
到了20世纪下半叶以后,另外一个很严重地影响人类健康的传染病是艾滋病。艾滋病是慢性传染病,从1980年出现第一例患者,至今都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20世纪中期以后,还有很多新发传染病,比如很典型的埃博拉、SARS、禽流感等。总体上来看,20世纪下半叶以来,新出现的传染病还是不少的。这些传染病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很多冲击,也使我们逐渐积累了丰富的传染病应对经验。
人类对传染病的认识与应对
对于人和疾病的关系,人类早期的认识非常有限。最早,人们把疾病与神秘的自然力量联系起来,包括神力、恶魔、瘴气、星象等,会认为生病是得罪了上苍、祖先,是某种神力或者是恶魔的左右,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等。也有经验观察得到的猜想,比如瘴气理论认为沼泽地区的空气中存在许多微小动物,吸入人体后引起疾病;星象学认为黑死病是1345年3月24日土星、木星、火星会合的结果。人类面对疾病威胁的时候,最恐惧的是未知;一旦有了某种解释,即使不合理、不科学,人们也会采取一些方式方法应对它。
最早的公共卫生办法就是隔离和检疫的手段,并逐渐形成制度。比如在黑死病的流行期间,在意大利小的拉古萨共和国设立检疫制度。当时规定外来船只进入到港口需要做30天的隔离,后来又延长到40天。之后这种制度固定下来,形成了专有名词“海港检疫”。这是人们和传染病做斗争过程中获取的经验。
人类真正认识到传染病的原因是到19世纪下半期,大概在1886年才确定了所谓的病原生物学,认为很多传染病是来自于病原生物体,提出“病因-环境-宿主”模式,成为传染病防治的科学基础。病原生物学的进展主要归功于两个著名的科学家,一个是法国的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另外是德国的著名科学家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科赫还提出了有名的“科赫法则”,成为确认疾病病原体的标准程序。19世纪下半叶的另一个重要进步来自于德国的公共卫生学家皮腾科费尔(Pettenkofer.M,l818-1901),他证明了传染病的发病,除了病原体有致病微生物、毒性以外,可能还与环境、与人的自身免疫力有关。所以仅感染病菌不一定会患病,还与个体的免疫系统有关。在人类对传染病的控制中,重要的是怎么提高自身免疫力,其中一个关键方法是通过主动免疫,也就是疫苗接种来预防疾病。最早的疫苗是詹纳(Edward Jenner,1749-1823)发明的牛痘疫苗,在这之前还有人痘接种,这是中国人对传染病控制的重大贡献。牛痘是预防天花有效的手段。在古代的埃及木乃伊上面就可以找到天花的证据,后来天花通过非洲传播到中亚,再后来传播到中国。
对于人痘接种,比较确切的是在明代的时候,我们了解到有记载人痘接种方法,包括痘疫法、鼻痘法。此法从东亚传到土耳其,从土耳其传到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传播途径,由传教士直接把这种方法带回英国。有传教士在17世纪寄信给英国皇家学会,18世纪的时候皇家学会得知这样的方法,之后曾做过人痘接种试验,这应该是最早的人体试验。1796年詹纳发明了牛痘接种,效果更好,因为牛痘接种以后是产生局部症状,人痘可能会产生全身症状。
《引痘论》内页
1805年牛痘接种传到中国,受到医生的欢迎和认可。中国人将种痘的叫法改为“引痘”,因为“引痘”的概念更容易被中国人接受,后来还有了一本书叫《引痘论》。当时两广总督还专门写了一首诗,“阿芙蓉毒流中国,力禁尤愁禁未全。若把此丹传各省,稍将儿寿补人年。” 这首诗其实很有科学道理,种完牛痘以后就能够“儿寿补人年”,提高儿童寿命,使得人均期望寿命有所增加。学医的都知道,提高人均期望寿命最关键的就是儿童期望寿命增加,这是平均期望寿命增加的关键点。所以这首诗说各个地方都种了牛痘,就可以通过提升儿童健康来增加人们的期望寿命,可见传染病控制是提高人期望寿命很重要的因素。
近代中国与传染病防治
万国鼠疫会议
1910年鼠疫流行对中国现代医学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奠定了中国的公共卫生基础,初步建立了中国现代防疫体系。当时有个著名的中国医学家伍连德,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伍连德是“海归青年”,清末新政时回国,恰好遇到1910年东北鼠疫。他去哈尔滨主持鼠疫防控工作,在奉天组织举办了“万国鼠疫会议”,邀请各国医学家、细菌学家等一起商讨防疫事宜,这是我国举行的第一次国际医学会议。从1910年12月份开始,经过4个月的努力,成功控制住了鼠疫。梁启超对伍连德的评价是,当时中国能与国际科学界平起平坐者,唯伍连德一人。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国家在公共卫生疾病控制上面也取得了很多很重大的成绩,比如50年代的爱国卫生运动。刚建国的时候,各种资源都比较匮乏,当时毛泽东主席主要通过社会动员,号召全国人民通过自己的双手来改变生活环境、生产环境、工作环境,改变自己的卫生状况,叫爱国卫生运动。当时中国科学技术比较落后,经济也不太发达,但是人力成本低,所以采取社会动员的方式,大家齐心协力,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毛主席专门赋诗两首,颂扬当时中国人民能够改天换地,增进自己健康的努力。
毛泽东《七律·送瘟神》手稿
当然,仅仅依靠群众运动是不够的。在科学技术发展水平和社会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社会动员是一种有效的策略。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传染病的有效防控还需要依靠科学技术。20世纪人类许多传染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主要归功于疫苗的广泛使用。从出生时就开始的预防接种,使得许多严重危及婴幼儿健康与生命的传染病得到有效控制,如麻疹、百日咳、白喉,脊髓灰质炎、猩红热等。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享受着现代医学的成果。从下图中可以看到,这些疫苗大都是在上世纪发明的,当时的科学家和医生们作出很重要的贡献,现在我们也在开发新一代的疫苗,保障人们的生命健康。
各种疫苗发明的时间
传染病的社会反应
历史回顾非常重要。黑格尔说过,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就是我们从不从历史中汲取任何教训。但这句话对医学史来说是不对的。医学界是非常重视历史经验的,医学史自古代就受到医生们的重视,直到19世纪,医学史还是医生们重要的知识和经验来源。可以看到,通过回顾历史,任何重大传染病的流行都有一种规律,在这里我提出五个阶段的假说:
1.信息混杂期:真消息模糊,“小道”消息多;
2.无序恐慌期:因传染病原因不明而导致集体焦虑、污名化、医疗挤兑;
3.过度反应期:疫区空间管控;
4.理性应对期:预防策略调整、措施奏效、民众认知与心态调整;
5.缓解恢复期:疫情结束,社会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公共卫生政策再检讨。
信息混杂期:真消息模糊,“小道”消息多,此时流言与谣言四起。在传染病流行的早期,很多预警来自临床医生与患者、患者亲属。例如1918年流感大流行,美国起初否认,甚至审查新闻报道;2003年SARS也是一样。
无序恐慌期:因传染病原因不明而导致集体焦虑、污名化、医疗挤兑。比如历史上犹太人常常被认为是瘟疫的传播者而遭受迫害;1918年大流感,西欧将西班牙当做替罪羊“西班牙流感”,俄国则是指责土耳其的游牧民族,德国认为是驻法英军中服役的中国籍士兵,美国认为是来自德国;还有疾病的污名化。
过度反应期:疫区空间管控,存在积极作用与消极影响。此时应随时调整策略,对抗疫情与面对战争一样。
理性应对期:随着预防策略的调整,各项措施奏效,民众对疾病的认知也趋于理性,心态也慢慢调整过来。
缓解恢复期:疫情结束,社会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关键点是公共卫生政策要重新审视疫情,进行再检讨。
在全球化时代,随着人类交往的普遍化,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因素日益增多,风险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增加。要积极应对风险,关键是信息要及时准确,比如我国SARS之后建立的传染病直报体系;其次过程要透明,如同处理台风等自然灾害一样。面对传染病,我们要有“预防胜过治疗”的理念,要提高个人的卫生意识,采取健康的生活方式,提高免疫力。
总的来说,尽管我们依然会对突发的传染病产生惊恐,人类对于不断出现的传染病还有待深入认识,甚至我们不得不接受人类将与传染病长期共存的严峻局面,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发展已为我们应对传染病提供了丰富的手段,我们相信依靠科学,依靠人类的聪明才智和团结友爱精神,人类可以从容地面对各类传染病的挑战,不断提升人类健康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