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寻找马航MH370碎片的人
2020-03-12高伊琛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2016年2月28日,吉布森在莫桑比克海岸找到边缘印有“No Step”的残片,在官方发布的《MH370安全调查报告》中,这块碎片被认定“几乎肯定来自MH370”。 受访者 ❘图
从找到那枚“No Step”碎片起,吉布森已经“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我希望被载入史册的最终理由是,这些碎片帮助我们找到了这架飞机以及所发生事情的真相。”
许多马来华裔家庭已经为失联乘客立了牌位,法国家属接受了“上帝的安排”,一部分中国家属则坚信失联者还活着。
莫桑比克海岸上有时能接收到印度洋漂来的“礼物”,譬如浮标、旧渔网、几根绳子。
美国人布莱恩·吉布森(Blaine Gibson)想在那里找到一样东西。为了寻找它,他去过缅甸、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澳大利亚、马尔代夫、毛里求斯和留尼汪岛,这一次又来到莫桑比克。
他雇了一位当地船夫,陪他在“海洋废弃物”区域一道搜寻。2016年2月28日那天,船夫突然捡起一枚碎片问,吉布森,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很大的灰色三角形残片,很轻,断口处像复合蜂巢,边缘有印刷体“No Step(禁止踩踏)”单词。这一字样吉布森在飞机上见过很多次,他觉得,它很有可能是自己想找到的东西——失踪的MH370残骸。
吉布森与这架飞机和上面的旅客并无任何关联,他只想探求真相。他的判断是对的。那枚碎片来自飞机的右侧水平稳定器面板。在官方发布的《MH370安全调查报告》中,“No Step”碎片被认定“几乎肯定来自MH370”,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三块被证实的残片之一。
为了寻找飞机碎片,他去过12个国家。从找到那枚“No Step”碎片起,吉布森已经“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他并未满足,“我不想成为历史上发现这架飞机大部分残骸的人。我希望被载入史册的最终理由是,这些碎片帮助我们找到了这架飞机以及所发生事情的真相。”吉布森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找到碎片不是终结,找到飞机才是。
2020年3月8日,距离马航MH370从雷达中凭空消失过去了六年,它依然是个谜。
“为什么不在海岸线上找呢”
莫桑比克是吉布森去过的第177个国家。
他在中美洲的伯利兹和危地马拉做过玛雅考古学,在埃塞俄比亚寻找失落的方舟,还在西伯利亚东部探寻通古斯陨星爆炸谜团。这个拥有法律学位的中年男人,将自己定义为探险家,目标是游历各地探寻真相。
他过世的父亲曾任加州首席大法官,母亲毕业于斯坦福大学法学院,热衷于旅行。受母亲的影响,吉布森几十年来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母亲过世后,他想卖掉家里的旧房子,离开位于加州的卡梅尔小镇,继续探险。2014年3月8日这天,吉布森正在待售老屋收拾那些装着童年回忆的箱子,电视机里传来一架飞机失联的消息。
他本以为那是一次普通的空难,但几天后,事情变得“非常奇怪”。他从新闻上得知,那架MH370本该由吉隆坡飞往北京,但它飞了7个小时,从南中国海到印度洋,消失了。
两个月后,吉布森以120万美元的价格卖掉了父母的房子,准备与人合伙在老挝开餐馆。同时,他也加入了 Facebook 相关群组,了解MH370失联情况。
他惊讶地发现,官方没有在海岸线搜索被冲上岸的飞机碎片,而是花费了数亿美元水下搜索。“这太疯狂了。”吉布森心想,如果不知道飞机在海里的位置,就很难找到它。它的第一块残骸很可能会被一个在海滩散步的人发现,为什么不在海岸线上找呢。
他想得很简单,去到一个海滩,在海滩上散步,与当地人交谈,询问东西冲上岸的位置。飞机消失的地方在泰国湾,如果它坠毁了,柬埔寨和泰国可能会有很多碎片。这是吉布森找碎片的起点。
但事情比他想象的复杂许多。在找到“No Step”碎片前,将近一年时间里,吉布森一无所获。官方搜查由南中国海转移至印度洋深处,同样没有任何发现。
到了2015年7月29日,第一块碎片出现在印度洋西南部的法属留尼汪岛。
吉布森想,那意味着,那架飞机的下落应该在南印度洋。他先去了澳大利亚海岸,相比于非洲海岸,那里更受关注。因为最初锁定的方向在南纬40° 左右,如坠毁在那里,澳大利亚南部和新西兰就会有残骸。
但那里没有。他去拜访了澳大利亚的海洋学家斯托克·切里和大卫·格里芬,他们告诉他,洋流和风将那片残骸由坠机区域带到了西部,并冲到了马达加斯加和莫桑比克。
随着越来越多证据浮现,人们知道,这不是一次可控的迫降。当飞机坠毁的时候,它在一个完整的飞行位置上。它撞成了无数碎片,而不是完好无损地沉入海底。“我可以肯定地说,飞机是在南印度洋坠毁的。在南纬36°到南纬28°之间的某个地方。”
MH370究竟因何失联,吉布森不愿猜测。在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被找到以前,也没有人能真正给出答案。
“有某种形式的结束是如此重要”
决意全力以赴寻找马航,是在参加2015年3月8日MH370事件一周年纪念活动之后。
吉布森坐在观众席,听一位内森女士(Grace Subathirai Nathan)发言。她是马来西亚人,职业刑辩律师,是失联家属团队核心成员。
内森演讲时,他哭了。
“每天都像活生生的噩梦。”内森穿着一件印有“继续搜索”标语的T恤,情绪激动地说。“我非常想念我妈妈,她是我的一切。有某种形式的结束是如此重要,不放弃我们所爱的人是如此重要。”吉布森在那个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演讲结束,他走上前问内森:你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拥抱吗?
他意识到,这一次探寻真相的行动将是特别的。他想,如果找到失踪的MH370,就能给那些处于痛苦中的人带来答案。
239位失联者中有154名中国人。吉布森向南方周末记者推荐道,“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和姜辉谈谈,他是中国家庭成员中的领袖,非常敬业,非常聪明,非常投入。”
姜辉的母亲在那架飞机上,他也曾在留尼汪岛和马达加斯加寻找飞机残骸。
与吉布森的意图不同,姜辉最初去留尼汪岛,是为了“打假”。
他记得很清楚,2015年7月29日,留尼汪岛东部圣安德烈市的海滩清洁工贝格(Johnny Begue)在海岸边发现了一块疑似MH370的残骸。
“以前我们一直认为飞机一定是没有坠海的。”姜辉觉得这可能是个乌龙消息,“因为多国政府搜索了那么长时间,什么都没发现,将近一年半之后,突然在那儿冒出了一块残骸,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但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等待着调查结果。
两个多月过去,没有调查结果。他等不及了,叫上另外两个家属,买了机票,打算去现场核实外媒公布的信息。他们认为残片更像是人为放置的。
“清洁工发现(残骸)的位置太蹊跷了,他沿着海岸去清洁,中间有一个休息点,残片就在休息点正对着的海边上。”太多的巧合让他产生了怀疑和恐惧。“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有一个瓶子摆在你家大门口,只要你推开门,一定会听到瓶子响。”
得知家属要来,圣安德烈市长做了特批手续,派工作人员直接带他们去了碎片发现地,并联络了发现者贝格。姜辉找借口到这位清洁工的家里转了转,发现他家里的摆设简单,能看得出条件只属于社会中下阶层,但“很虔诚,很干净”。
姜辉反复询问有关残片的细节,它的位置,搬运它的方式,参与的人数,放置及运载的地点。
他想找到“事发现场”。当时有人剪辑了媒体拍摄的警察搬运残片镜头,根据太阳光线的角度、人影方向和海滩方位分析,“残片绝对不是从海里搬到陆地上的,相反,是从陆地到海里,有人为作假的可能性”。姜辉觉得那个热帖说得有根有据。
那个镜头拍摄地,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们快要放弃了,在一条海沟附近,他们看到一块有特殊标记的石头,上面的裂纹跟视频里完全一致。根据石头的位置,姜辉一步步还原视频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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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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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几十枚被基本确认为来自MH370的碎片中,大概1/3是吉布森找到的。
他发现,当时警车应该是停在了那条沟的另一侧。想要将碎片搬到车上,确实需要从它的发现地先回到海滩,从海滩穿过那处水浅的小入海口,再回到陆地。视频分析的搬运顺序没错,是由陆地到海里,但不是作假。
留尼汪之行,姜辉排除了一些阴谋论,但没能确认什么。
又等了两个月,调查结果有了——贝格发现的碎片属于波音777的襟副翼(flaperon),即安装在机翼后缘的一块操纵面。来自失联的MH370。
碎片最大的特征棕色六边形蜂窝
人们常问吉布森,发现飞机碎片时是否开心。
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我去到某处沙滩,发现239个人在喝椰子汁,问我怎么这么久才来,那我会感到开心。”
然而,他发现的是飞机残骸。他心里清楚,自己为MH370的搜索和调查做出了贡献,但其指向的结果是人们不愿看到的。他带来的消息相当于是在告诉家属,飞机可能坠毁了。
他能感知到,家属们的情绪充满矛盾,“他们似乎对我所做的事充满感激和恶意”。
但至少姜辉心里并无恶意。“我很感激他为MH370所做的一切。”姜辉特意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你一定要帮我加上这一句。”
在姜辉眼中,吉布森“人高马大”,常戴一顶宽檐牛仔帽,有西部牛仔般的粗犷,曾就着姜辉打包回来的半盒麻婆豆腐,吃掉一碗米饭,算作晚餐。他们曾共同寻找碎片,因此相熟。
作为家属,姜辉寻找MH370碎片的举动同样惹怒了部分中国家属,他们坚信亲人还活着,认为那是种伤害和背叛。采访中,姜辉刻意避免提及失联者的下落,不作猜测,不予置评。
他发现,各国家属的认知不同,许多马来华裔家庭已经为失联乘客立了牌位,法国家属接受了“上帝的安排”,一部分中国家属则坚信失联者还活着。
姜辉自己不敢说出自己的答案,“这几年,我尽量不去设想飞机或者我的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就是有些人说的,像鸵鸟一样把脑袋藏在沙子里,躲避一些事情。”家属们的共同点是,所有人都想要一个结果。
2016年12月3日,包括姜辉在内的中国、马来西亚、法国共计8名家属组队,向往马达加斯加寻找碎片。
这个“神奇的组合”让姜辉印象深刻。在当地沟通流程复杂,他说完一句话,马来西亚的华人帮他从汉语翻译成英语,法国家属再转译为法语,当地人再解释给当地渔民。
他们制作了印有残骸图片的英、法文宣传册,上面记录着飞机碎片的特征、包装和保存方法,附有联系人的邮箱与电话,打算挨个部落分发。
跑了快十个部落,姜辉在一家超市里,遇到了一位华人老板,“他说你把这小册子放我这就行了,他们每个部落都会跟我这买东西的,我到时候给他们就完了。”
姜辉的目的很简单,“当时我们听说搜索要停止了,所以想做一些推动搜寻MH370的事情,希望能通过行动感动官方,让他们持续搜索。”他真的发现了一枚疑似飞机残骸的碎片,在马达加斯加西海岸的圣玛丽岛上。
2017年1月17日,MH370搜索工作中止了。那时,吉布森已经在马达加斯加搜寻到十几枚残片。
相识十年的老友康奈特(Nich-olas Connite)曾在圣玛丽岛陪着吉布森找了一个月。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觉得吉布森的眼睛里“有火花”,他知道吉布森的心意非常坚定。
但康奈特自己没指望找到任何东西,一架飞机,即使碎成一百万个小碎片,在遥远的马达加斯加找到其中一片,看起来也像是不可思议的任务。他们住在附近的度假村里,租了两辆小型沙滩车(ATV),在沙滩上分头搜寻。
在海滩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天,康奈特发现了很多船和塑料的碎片。第四天,吃过午饭,突然下起大雨,康奈特想要避雨,将沙滩车开得飞快。冲下海滩的一瞬间,他瞄到一样“看起来不像海滩上任何东西”的物体,那时他突然意识到,它就是飞机碎片。
他摸了摸那枚碎片,将它放进袋子里,在雨中像印度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更多碎片的发现,主要归功于热心的当地人。吉布森展示了自己找到的碎片照片,告诉他们,碎片最大的特征是,断口处有棕色的六边形蜂窝。
他们知道,如果自己找到了疑似飞机碎片,就会得到一个小奖励。吉布森会根据碎片的重要性支付奖励,金额10至60美元不等。有刻字或编码信息的,价格更高。这对非洲当地人来说,是颇有吸引力的数字,尤其对于孩子而言。
《大西洋月刊》记者威廉·兰格韦什指出,迄今为止几十枚被基本确认为来自MH370的碎片中,大概1/3是吉布森找到的。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吉布森身在老挝,他在那里开了一间酒吧。世界上有195个国家,他去过其中的185个。随着搜索脚步放慢,他打算将环游世界的计划重新提上日程,走遍剩余10个国家。
“如果有人从我去过的任何地方发现什么东西看起来像飞机的一部分,他们会通知我,我会尽我所能确保它被收集和调查。”吉布森说。
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新的碎片被发现了。
无法被识别的私人物品
2020年3月7日,MH370事件六周年的前一日,姜辉在微博呼吁恢复悬赏搜索。
美国私营公司“海洋无限(Ocean Infinity)”曾在2017至2018年进行过水下搜索,他们与马来西亚政府签订合同,没有找到飞机,就不必支付费用。但2018年5月,“找不到,不要钱”悬赏搜索行动被叫停。
“那是一家很好的公司,我希望他们回去搜索一些以前没搜索过的领域,查看更多的数据和信息,也许能找到它。”吉布森认为,碎片透露出的信息已然足够,来自海面和海岸线的新碎片不会对现阶段调查造成很大改变。“现在是集中精力继续水下搜寻的时候了,试着找到真正的坠机地点。”
诉求反复表达,进展却几乎为零,随着时间推移,MH370渐渐被忘却。
姜辉曾在2020年1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经家属推进,中国民航局在2019年年底向马来西亚民航局发出了公文性质的邮件,要求他们注意满足家属的几个合理诉求:
第一是要提供《MH370安全调查报告》中文翻译版;第二是尽快恢复家属的心理援助;第三是见面会不能停,与马来西亚政府的沟通渠道不能断;第四是给家属设立的先期赔偿款要恢复执行,不能设置任何障碍。
姜辉说,这是“五年来一直在催促的”事情。但现实是,每一个时间节点,家属们都会提出相应诉求。这些未实现的诉求,继而被堆积至下一时间节点,再次重申。
2020年3月1日,马来西亚政府再次更迭,“几年的诉求又要重新来过”。
“世界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但那239个人,我不想他们被忘记,不想让这个谜团和悲剧继续下去。”吉布森说,这是他决定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理由。他相信,只有找到那架飞机,才能解答失联谜团,防止这类事件再次发生。
身为普通人,他无力完成水下搜索任务,但他在投入精力做另一件事——找飞机上的私人物品。他最想找到信用卡、护照或身份证,能够明确透露身份信息。但它们很可能已被海水破坏。
每次他在海滩上看到一件夹克或一个包,他都会去翻找,希望找到手机、SIM卡或USB,里面可能会有一些信息。
他在发现飞机残骸的海滩上,找到过一些手提包和一条皮带。他将这些可能的私人物品通过官方渠道辗转交给马来西亚政府。
但没有结果,这些物品甚至没有被调查报告提及——它们不能被识别。唯一的方法是——吉布森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一队志愿者能仔细看看乘客登机录像,将被发现的物品与影像资料核对,就能找到答案。
2016年6月6日,他曾经在马达加斯加的海滩上,找到一个小小的显示屏,只要坐经济舱,就能在前排座椅靠背上看到它。
他捧着显示屏,没忍住泪水。他意识到,如果它属于MH370,说明飞机主舱已经被撞坏了。他将破碎的显示屏握在手里,想象着坐在显示屏背后的那个乘客,“这可能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