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小丑的医生
2020-03-12毛晓琼
毛晓琼
为什么要把“小丑医疗”带回国
沉闷的儿科病房里,一位肺部感染的小男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父母陪在床边,脸上写满了焦虑。整个病房处于一种压抑的气氛中。
突然,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欢快的音乐声中,两个戴着红鼻、一身小丑装扮的不速之客“闯”了进来,他们带着搞怪的表情,唱歌跳舞,表演魔术,跟小男孩做游戏,一下子就把病房的气氛搞热了。
这个孩子要接受雾化吸入治疗,因为害怕浓重的烟气,他哭喊着不愿意戴上口罩,父母怎么哄都没用。这时候,其中一名“小丑”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吹泡泡的玩具,轻轻一吹,再拿变色的手电一照,整个房间都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泡,孩子的哭声立刻停止了。然后,“小丑”蹲下身告诉他,你吸进去的这些烟,进到身体里后,也会变成这样五颜六色的泡泡,他们会把你身体里的坏蛋都消灭掉,你的病就好了。孩子一听,乖乖地戴上了面罩。
这是2015年我在意大利锡耶纳大学医院研修时,亲眼目睹的一幕。这件事给我的震撼太大了,想起我女儿小时候也做过雾化吸入治疗,因为害怕,她很抗拒。同时,我也想到了我的病房。我是一名烧伤整形科的医生,经常要给小朋友换药,知道小朋友在这个过程中是非常痛苦的,经常会撕心裂肺地痛哭。如果也有“小丑医生”,或许就是另外一番情景。
那天,我们一行20多个中国医生,都对“小丑医生”念念不忘。这只是为期3个月研修的一个小插曲,却引发了大家最热烈的讨论。大家都觉得,出国一看,在医疗技术上,我们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并不大,有些方面甚至还更领先。但在医疗人文上,我们确实落后了很大一截。
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小丑医疗”带回国内。
人造流星雨和一个小女孩的愿望
3个月的研修结束后,我回到成都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大致准备了两个月后,我向医院提交了“成立小丑医疗志愿服务团队”的方案,得到了院领导的支持。
2016年,我们碰到一个很特别的病例。有一天,监护病房的护士长急匆匆跑来找我说,刘医生,我们那儿有个小病人,不太配合治疗,能不能请你去看看。
那是一个7岁的小女孩,得了慢粒性白血病,诊断为治疗困难型,靠化疗已经没法缓解病情,只有骨髓移植这一条路,但合适的骨髓一直匹配不到。小女孩的家庭条件不太好,但她很懂事,知道自己可能治不好了,就拒绝吃药。
我们就问孩子的妈妈,她平时有什么愿望。妈妈说,孩子一直想看一场流星雨。我们当时就傻眼了,流星这个东西,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不受我们控制。再说了,就算真的有流星要来,按照她当时的状况,也不可能走出病房去看。
后来,还是我们一个医生灵机一动,找来一个硬纸盒,用剪刀在表面剪出了五六个星星的形状,再带上一支强光手电筒。我们先把病房窗帘全都拉上,那个拿着纸盒和手电的医生就蹲守在门外。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把手电一开,透过纸盒,带着星星形状的灯光就直接打在了病房的天花板上,而且随着手电的移动,星星也会移动,看起来就像是流星划过天空。这时,我们注意到,小女孩突然坐起身来,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了个愿。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她想看流星雨,就是为了许下这个愿望。
事后,她妈妈告诉我们,她许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病赶快好起来,能够早一天回到学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心酸的,有几个年轻的女志愿者还哭了。因为我们对她病情的判断是偏悲观的,觉得这个愿望可能实现不了。
但经过这件事之后,她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也积极配合治疗了。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在半年以后,骨髓配型成功,有一家公益机构出了20万元,承担全部手术费用。我们都觉得太不可思議了,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回到了学校。
这个病例给我们的团队带来很大鼓舞。有一点,我们很确信,那就是她确实因为那一场不太真实的“流星雨”,产生了某种精神力量,激发了对生命的渴望。
老肖的转变
随着“小丑医疗”在儿科病房的成功,我们开始把这种模式延伸到其他科室,服务对象也从小朋友变成了成年人。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自己科室的一个病人,叫老肖,他是钢管厂的工人。2018年,他在工作中不慎掉进了镀锌的池子里。被工友捞上来的时候,全身皮肤80%三度烧伤。我们前后给他做了4次植皮手术,创面基本没有了,但老肖的情绪出现了很大问题。
他不愿下床参加康复训练,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整天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更诡异的是,他每晚都做噩梦,说一些很吓人的梦话,还把厂里给他找的两个陪护人员都吓跑了。据陪护的人说,他半夜里会突然坐起身来,大声训斥道:“屋子里那么多死人,怎么还不搬出去。”有时候,他还会指着某个角落说:“那里的血,怎么不擦干净。”第二天醒来,他又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昨天晚上有人压在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来。
这种状况在深度烧伤的病人身上经常发生,我们叫它“创伤后应激障碍”,常见于自身或者近距离见到他人受过严重躯体伤害的人群。一般来说,我们给病人开一点带镇静作用的药,很快就会好转。但老肖吃了药,情况仍不理想。
刚好那段时间,我们邀请了以色列的两位医疗小丑培训师到医院来讲课。课余时间,我们就告知了这个病人的情况,请他们想想办法。以色列的老师告诉我们,病人的焦虑情绪源自于生命能量的流失,所以我们要给他赋能,提升他的控制力,关键就是要找到他擅长做什么。
我们就问老肖的爱人。他爱人说,老肖平时也没什么爱好,没事的时候喜欢唱唱歌。找到这个点之后,我们就赶紧准备了起来。在志愿者里找了一个会弹吉他的,两个以色列的老师亲自穿上小丑的装扮,戴上红鼻头到了老肖的病房,邀请他高歌一曲。老肖果然很高兴,从被子里钻出来,躺在床上歪着头,在吉他的伴奏下连着唱了好几首歌。我们则在一旁给他鼓掌,夸他唱得好。
过了几天,以色列的老师回去了,我们又找了大学生志愿者顶上,连续唱了一个多星期。老肖完全从低落情绪中走了出来,很积极地进行了康复训练。
我们见到他就会问:“老肖,你今天又在病房里走了几圈啊?”他会很高兴地说:“我今天走了10圈。”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他还以身作则去帮助一些身边的朋友。植皮手术,如果没做过的话,会很恐惧。老肖就会现身说法:“你看我的头皮被取了4次,现在头发都长得好好的。”他的说法非常有效,这让我们很感动。
一个月前,因为个人原因,我从原来的医院离职,来到深圳工作。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半年以后,我要在新的医院重新组建一支“小丑医疗”服务队,“小丑医生”将是我一辈子的事业。
(赵燕摘自八点健闻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