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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向人民的中国社会学
——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系列讲演

2020-03-12王国勇康红梅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7期

王国勇 邢 溦 康红梅

(贵州民族大学, 贵州 贵阳 550025)

为纪念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追忆前辈学术风范、重温其学术思想、继承其学术传统、观照当下社会问题、服务于当今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由社会学长江学者工作室和贵州民族大学社会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共同举办的2020年社会学长江学者工作室空中讲堂“迈向人民的中国社会学——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特别讲演”活动从2020年5月12日开始,至6月16日结束。我国11位社会学长江学者分别探讨了当下国内学界关注的社会态度与社会秩序构建、本土化问题意识与文化自觉、城乡思想发展及其演变、社会不平等与风险社会治理等理论与实践问题。

一、关于社会态度与社会秩序构建的研究

李路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社会学系教授、长江学者)指出,社会态度具有社会“晴雨表”的作用,对人们的行为影响是更为直接的、敏感的,或者说它更直接地预示着社会的变化。同时,社会态度也是分析和测量社会变迁趋势的重要工具和指标,对于把握社会思想、社会动态具有重要意义。近年来,国外关于社会态度的研究特别关注社会热点和焦点问题,重视社会态度的变迁,这跟西方社会的社会态度、文化传统、价值观念、经济体制、生活方式有关。而我国学者关于社会态度的研究尚存缺乏系统的经验资料、局限于特定的社会群体、缺乏对社会态度的动态分析三个方面的缺陷。我国社会态度研究的核心问题是研究社会态度变迁的趋势、特点及原因。2005年至2015年这十年是我国经济超高速增长的时期,也是研究我国社会态度变迁的好时期。结合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的相关数据来研究我国大众社会心态的变迁可以发现,大众对于个体状况认知的差异在逐渐缩小,比如,个人的幸福感、城乡户籍及职业群体间社会公德感,而大众对于社会状况的认知,特别是在机会公平的认知方面,不同的受教育群体之间的差异性呈扩大趋势。另外,从社会态度的变迁方向来看,我国整体社会态度取向的变化趋势是越来越积极、包容、自由的,但是大众对政府作用强度的支持度在下降,这实际上意味着民众对政府依赖的程度在下降。具体而言,从个人层面来看,十年间大众社会态度取向的变化趋势是:居民生活的幸福感和自我社会地位评价均得到显著提高,呈现出越来越积极的取向;从社会层面来看,社会大众对收入不均合理性的认可度有所提高,但是不同群体之间仍然存在差别,且人们对机会公平感的评价出现了明显的下降,这与收入差距的包容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社会规范层面来看,大众对性别问题、个人自由的支持态度均有上升趋势,并呈现出明显的自由主义倾向,而对于政府作用强度的支持度在下降,显示出相对自由主义的特征,社会大众除了在社会层面上对机会公平的评价是呈下降的趋势以外,其余的热点评价取向均是呈现上升趋势的。再者,对于我国大众社会心态变迁趋势的形成机制问题,在我国各个层次的社会态度指标中,有若干社会群体的相应社会态度差距发生了显著变化,这意味着社会态度变迁并非是全面性、同时性的过程,即其变迁趋势并非是由整体的文化价值观念变迁造成的,而是主要受到社会群体态度变化的影响,由此可见,不同群体之间在态度上的差异性变动是推动社会总体态度变迁的主要机制。由于我国总体社会心态受出生世代、受教育年限、户籍类型和职业地位等结构性因素的影响,因而在部分热点问题上,社会群体间的总体性差异有所扩大,一定程度上存在总体态度两极化的风险,“滴涓效应”也有所弱化。总的来说,我国社会态度的极化现象并未出现,与一致性趋势相伴随的是多种社会因素影响下的社会态度的差异化变迁,中国人的社会态度整体呈现出一致性的变化趋向,即个人在自我认知中幸福感提升明显且群体间差异缩小,在情感性评价方面社会公德感和政府满意度在提高,在行为倾向方面公众的政治参与和行为开放性也有所提升。

翟学伟教授(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长江学者)指出,差序格局这一概念对于中国人的社会关系具有一定的解释力,它表现出了中国人交往中的亲疏远近特点,反映了个体与家国、天下之间的关系。从潘光旦先生关于“格局”和“伦”的讨论可以发现,差序格局一方面反映出中国社会自身结构的特征,另一方面也是对儒家思想的传承。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观点,差序“维系着私人的道德”,但它们之间也有“仁”的共相。以往学界所争议的地方是儒家道德原则究竟是特殊的,还是普遍的?而差序格局无形中把二者巧妙地结合到了一起,让人们觉得“一以贯之”与“差等有别”可以共存于同一体系中,因而,差序格局有助于帮助人们解释为什么在中国社会出现公私难以区分的情况。差序格局的创新性体现在:它对于西方理论具有超越性,即它让我们看到个体完全可以共存于若干群体中,也看到了个体在多种群体中的游离与自定义的状态,结果分辨各群体与自己之间的关系远近比划定内外界限更为重要。差序格局的理论贡献在于:它是一种动态性视角与动力理论,它体现的是公与私的相对性、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的融合,它反映了自我与他人,内外群体之间相对且模糊的关系,因而该概念在视角、方法论以及隐喻上的启示无疑是费老留给中国社会学界宝贵的学术财富,未来的中国社会学界应在继承费孝通先生差序格局概念的基础之上,从关系构成的时空维度上建立一种交往的类型理论,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关系构成”来寻求儒家社会理论建构的特点,即把文化功能论的观点放到一般性理论里解释,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解释中国人的行动,找到人与人关系在时空组合上的差异性。

邱泽奇教授(北京大学中国社会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长江学者)从个体与社会关系缔结的变革视角解读数字社会的问题,指出在数字社会中,互联网给中国社会带来了较大变化,从以人为媒的“个体—社会”视角出发,根据人类与科技之间的关系,可将人类社会划分成三个阶段: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数字社会,这三个社会分别对应散点社会、区块社会和数字社会。

二、关于本土化问题意识与文化自觉的研究

“文化自觉”是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重要学术思想。费老认为,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对于文化自觉或如何跨越“文野之别”问题的探讨,周晓虹教授(南京大学社会学院资深教授、长江学者)认为,跨越“文野之别”的关键在于如何跨越“利奇之问”中所隐含的“他己之别”,即文化自觉在相当程度上有赖于与包括西方文化在内的“异文化”或外来文化的充分接触,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发展趋向,帮助人们增进对理性的认识,使人们具有看清世事的心智品质。而对于文化的“陌生化”与“他者化”的辩证统一关系,文化自觉的养成有赖于现代科学的训练,即熟悉所叙述的场景、掌握它的研究方法、多观察一些与自身不同的文化结构,使人们从原已习惯的传统中抽身“反观自照”,实现从“由之”向“知之”的转变,也就是说,文化自觉是我们对生存其间的文化或整个人文世界有“自知之明”。美国学者罗伯特·派克倡导自己所在的“社会学系应将芝加哥作为社会学的实验室”,并身体力行指导学生深入美国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派克是将从欧洲,尤其是德国舶来的社会学美国化的主要实践者。1940年吴文藻先生曾将自己社会学中国化的设想描述为:“我们的立场是以试用假设始,以实地验证终,理论符合事实,事实启发理论,必须将理论和实施糅合在一起,获得一种新的综合,而后现实的社会学才能根植于中国土壤之中,又必须有了本此眼光训练出来的独立的科学人才来进行独立的科学研究,社会学才算彻底的中国化。”2012年孙本文先生说:“要充分收集并整理本国固有的社会学资料,再根据欧美社会学家精审的理论创建一种完全中国化的社会学体系”。通过对比这两种中国社会化的方案可以发现,吴文藻为代表的燕京学派的道路直面中国社会的现实,其主要体现为吴文藻先生“请进来、送出去”的思想,所谓“请进来”是将这些社会学家请到燕京大学来做课程的讲授,“送出去”是指把他的学生送到世界各地的社会学系或者人类学系去培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请来了派克,带来了芝加哥社会学的实践传统,把人类学的田野研究方法也介绍给了中国社会学家们。费孝通先生践行了他的老师吴文藻先生关于社会学中国化的实现路径,费老指出,第一步是“试用”西方理论;第二步是运用实地调查的方法来“验证”理论,其验证可能包括两步:一是验证西方理论的可靠性或普适性的程度,二是通过实地调查认识中国国情。费孝通先生非常重视面向实际的调查,所以他赋予了“江村调查”以鲜明的“认识中国”并进而“改造中国”的实践品格;第三步是“理论和事实糅合在一起,获得一种新的综合”。显然,社会学中国化的目的不是为了彻底抛弃理论或对西方理论重起炉灶,而是为了使外来的社会学知识与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现实需要相符合。进一步说,正是因为这种“文化自觉”不带任何“文化回归”,即它不是用儒家文化代表新的观念,也不是“全盘西化”的意思,如此一来,费孝通才能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态度对待中国的传统和包括社会学在内的西方文明,同时,将西方的新动力对接进我们的传统中,把中国文化中好的东西讲清楚使其变成世界性的东西。

三、关于城乡发展思想及演变问题的研究

当前我国城乡问题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谢立中教授(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长江学者)指出,未来在我国农村地区居住和生活的过剩人口是继续保留在农村还是采取措施鼓励其迁移至城镇地区居住和生活?这两种方案各有优缺点以及实施条件。假如把剩余人口尽可能安置在城镇,契合现在新型城镇化的发展趋势,其优点是既能够将冗余人口迁出农村,为现代化大农业的发展腾出空间,也符合多数人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向往。但是这种方案所需要的条件是: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后如果没有办法养活自己,他们需要通过国家的福利政策来维持最基本的城镇生活,这样的话就要求城镇地区实行比较好的福利体制,比如,要实行全民免费义务教育、全民免费医保、基本住房保障(廉租房制度等)、最低生活保障、最低养老保险等。通过这些福利制度的建设和完善,使得迁移到城镇后找不到工作的居民有一个基本的、体面的生活。但这样一套福利制度要得到维持需要一个终极条件,就是我国经济能够以一定速率持续增长,能够有足够的剩余资金确保上述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制度的维持和运转。另一种方案是让这些剩余人口在乡村安置,其条件是:保留农村居民的土地收益、宅基地和住房;保留农民的乡村共同体;保留与农村生活水平相适应的教育、医疗和养老保障体系;探索新的农村生活方式及相应的文明模式等。这种方案的优点是:虽然也需要通过一定的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制度来确保这些在农村可能也无业可就的剩余人口能够在乡村安居乐生,但是借助于一定的配套制度,就可以将维持这套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体系的存在和运转所需要的成本降到远低于让这些剩余人口进入城镇地区生活时为维持相应的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体系所需要的水平。缺点是,既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现代化大农业的发展空间,也可能不符合多数人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向往,因而可能会被许多人所诟病。那么到底哪个方案好,取决于对这两个方案的综合成本—效益进行更为全面、准确的分析和比较。未来我们应制定一个比较长远的策略方案对乡村进行建设和治理。对这两个方案的思考涉及到了中国未来现代化建设的问题,涉及到中国未来社会结构、社会形态,乃至于文化形态的问题。西方社会学家在总结西方现代化发展经验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一套现代化理论是否有需要运用到中国?是否有需要限制、需要补充修改的地方?这些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贺雪峰教授(武汉大学社会学院院长、长江学者)认为,乡村建设乃至乡村振兴的核心并不是要将农村建得比城市更好,而是要建设一个不差的农村。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农民工外出务工的人数下降,农民工滞留家乡虽然没有务工收入,但是有农业收入,且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生活成本也比较低,收入虽然减少了,但是消费也在大幅度下降。我国应对疫情的体制基础是保护型城乡二元结构,具体而言,一是现行的城乡体制一方面完全放开了农民进城的限制,农民可以自由进城,另一方面农民在进城失败后也可以选择自由返乡。另外,我国要具有强大的应对经济危机和金融风险的能力,农村才有可能成为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和蓄水池,而农村集体经济、集体土地制度是当前我国农村保持生产生活秩序稳定最为重要的村庄结构条件。再者,我国村庄是熟人社会,它为村民提供了一个居住的载体、生产的载体、生活的载体、意义的载体、归宿的载体、乡愁的载体。村庄熟人社会意味着,村庄是农民亲朋邻里的所在,农民在村庄中可以轻松获得社会支持,从而保持住村庄生活的意义世界和历史感。要想理解我国农民的城市化问题,首先,要清楚农民进城与“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计模式的关系;其次,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一直到本世纪前十年,农民进城的目的还是为了返乡,进入本世纪第二个十年,农民进城的主要目的就变成了能在城市体面安居,这就形成了农民进城的两个不同阶段。在当前中国快速城市化的背景下,在全国劳动力市场已经形成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农民进城务工的收入不足以支持农民家庭体面地融入城市,农民因此具有强烈的通过返乡创业来获得基于风险的高额利益回报的动机。这种不能通过务工完成体面城市化的确定性,让农民具有强烈意愿进入风险比较高、回报比较高的创业中来,以获得体面融入社会的收入机会。

那么在此背景之下,如何理解和实施当前时期的乡村振兴战略?2020年是我国扶贫攻坚的收官之年,我国由此进入了后扶贫时代,在后扶贫攻坚时代,扶贫攻坚如何对接乡村振兴战略,中国农村的工作重点如何从精准扶贫转向乡村振兴?可以根据乡村振兴的三步走战略部署,2020年由扶贫攻坚所对接的是乡村振兴战略的第二步,即对接到再经过十五年奋斗基本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而不是直接对接第三步,建设“强富美”的乡村。尤其是扶贫攻坚重点所在的中西部农村地区,经济欠发达、基础设施不完善,虽然农民脱贫了,但是地方经济基础普遍落后,这些地区农村工作重点转化就尤其要注意防止错误对接到乡村振兴的第三步。未来十五年我国乡村振兴的重点是保守式的、基础的,我们不是要建设一个比城市更好的乡村,而是要建设一个过得去的、能保持农村基本生活秩序的、可以为绝大多数农民提供退路的乡村。如果换个角度看当前乡村振兴的实施战略,当前城市化背景下城乡关系正在发生重组,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进城了,越来越多的村庄消失了,农村社会结构发生变化,这是农民自然选择的结果,这个过程的关键是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城市。但是城乡是一体的,农村是农民进城失败的退路。当前国家地方政府大多按照自己的蓝图打造他们理想的乡村,但是从城乡发展的辩证法视角来看,当前城市是中国现代化的发展极,农村是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城市全面深化改革与农村保持相对稳定是相反相承、互相补充、相互支持的关系,这构成了中国与一般发展中国家完全不同的发展逻辑,这也是中国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最大利好,是中国应对未来中华民族崛起过程中必须经历的各种深度不确定的“定海神针”,也是中国“制度红利”的变现。渐变稳定的城市化道路是中国必然的道路,在农村治理和规划上都应多保守、少激进,主张“小农经济、加工制造、产业升级”三轮驱动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当前中国发展最大的重点和难点是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中国的加工制造业是当前中国竞争力的源泉,是中国国力上升的主要表现。而小农经济为中国最大多数的弱势群体提供了与土地结合起来的条件,从而为中国最为广大的弱势群体提供了保底和退路,只有农村稳定,中国制造业才能继续保持竞争力,为中国现代化赢得时间和空间。再过一二十年,中国由世界体系的边缘国家进入中心国家,那个时候再消灭小农经济,彻底改造中国农业,改变乡村治理的制度就有了可能。对于中国来说,新冠疫情是一场遭遇战,在这场遭遇战中,中国在最短的时间用决绝的意志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中国的体制优势,不仅包括举国抗疫的体制,还得益于中国土地集体所有制和保护型城乡二元体制,借助这样的体制优势,在快速城市化背景下,中国农村成为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和蓄水池,也正是这样一个稳定的农村,为中国应对伟大复兴进程中可能遭遇的各种深度不确定性提供了广阔的自由决策空间,也为中国实现现代化提供了基础条件。

叶敬忠教授(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院长、长江学者)指出,生产扶贫是目前精准扶贫工作中最为重要的一种手段,是实现脱贫的根本之策,是完成脱贫目标最重要的举措。生产扶贫是指发展以市场为导向的地方特色产业,它是围绕大市场发展规模产业的一种方式。产业扶贫对连片特困地区的小农户来说覆盖率较低,虽然产业投入多,但是周期长、见效慢,使得很多地方的扶贫工作者反映产业扶贫“好说不好做”,有时候重视前期投入,但是后续保障缺乏,市场波动很大,风险也很大,因此,产业扶贫的效果对目前最贫困的小农户来说未必能起到消除贫困的作用。其原因在于,规模化产业和小农户的逻辑有不连续性,即产业发展强调集中化、规模化和标准化,而这跟贫困小农户生产性资源的分散性、微型性和多样性是相互矛盾的。在我国,很多极度贫困的地区很难内生性地形成有竞争力的产业,且当地对社会资本缺乏吸引力,产业难以发展起来。另外,贫困小农户联接大市场的方式一般由对接的企业、合作组织等负责收购农产品,而贫困小农户处于产业链的最低端,农产品只能以低廉价格出售。从市场的角度来看,围绕外部的大市场来发展产业与小农户脱贫也存在悖论,这是因为自由市场是不能实现分配正义的,反而再生出社会不平等,即市场以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筛选社会成员,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无限大商场的竞争既制造穷人,又排斥穷人。而且规模化和专业化的农业产业发展存在较大的自然风险和市场风险,盲目推行“一村一品”式的专业化产业容易陷入低水平、同质化竞争,给脆弱的贫困小农户带来更多不确定性和生计风险,从而背离了扶贫的初衷。我国扶贫方式应多元化,不必拘泥于无限大市场的产业扶贫这一种思路,小农经济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中央政策文件也提出应采取有效措施促进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的有机衔接,帮助小农户对接市场,发展多样化的联合合作来提升小农户的组织化程度,来扶持小农户发展生态农业,扶贫工作也应该和乡村振兴战略进行有机结合,遵循中央关于小农户发展的指导思想,遵循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针对当前贫困地区及贫困户的特点,在无限市场难以覆盖的地区,探索适合贫困小农户的生产。同时,应实行与现代社会需求结合起来的多元扶贫机制。扶贫的直接目标是通过生计改善和收入提高,使贫困户的家庭人均收入达到贫困线,其中,贫困农户的生计资源包括:自然资源、物质资源、经济资源、人力资源、社会资源和文化资源,基于这些生计资源,贫困户可以从事的生产便是在有限的土地或空间范围上,依靠有限的家庭劳动力、按照现有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技艺、以有限度的作物和家畜家禽,以及加工地方特色的食品,这种小农式生产是贫困户可以开展且没有什么风险的“另一种产业”,而与之相对应的市场叫“巢状市场”。目前城市市场的产品基本上都来自于规模化和工业化的食物生产方式以及远距离的食物流通,这可能导致食物质量和环境健康等一系列问题。城市普通消费者试图寻求超市之外的健康食物获取渠道,愿意以适当价格与固定的小农户实名对接,认同其小农生产方式,信任其质量,定期购买其产品,这就是“巢状市场”。巢状市场与无限市场相比,其在资源特点、生产模式、产品种类、市场形式、食物体系方面都有所区别,巢状市场小农扶贫的功能主要体现为:以生计资源为基础,贫困户的参与很普遍,生产具有可持续性。巢状市场是以固定的消费者和较高的产品价格为保障,贫困户的收入稳定而持续,脱贫效果较为显著,体现了乡城社会共享的发展理念。巢状市场以充分的互动和信任为基础,乡城关系和谐而协调,体现了乡城协调的发展理念。巢状市场以整体性修复为补充,乡村建设既生态又赋有文化,体现了绿色的发展理念。这种以“贫困小农户现在有什么”的生计资源为出发点;以健康农产品和地方特色食物产品的小农式生产为“产业”;以城市普通消费者对健康食物的需求为对接出口;以“巢状市场”为交易和互动的组织形式的小农扶贫模式可以成为一条具有高度可行性和长期稳定性的可持续生产扶贫途径。该模式通过农村贫困人口和城市人口的相互信任和共同参与,成功地将生计资源和社会资本转化为贫困人口的收入,实现精准、稳定和可持续的脱贫结果。与无限市场相比,巢状市场是在哲学基础、伦理价值、逻辑过程和运行规则等方面颇为不同的一种体系。对于当下的贫困小农户的特点和扶贫工作来说,发展基于无限市场的产业扶贫并非适合所有地区和所有小农户,也并非是唯一的选择,巢状市场里生产者和消费者对接并形成共享的价值规范和标准框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生产者组织、消费者组织、产品质量保障、配送分发等方面也面临技术问题和挑战。因此,政府和社会各界应为村庄提供冷藏、加工、包装、互联网和运输等方面的设施和设备,提供检验检疫和小额生产周转金等服务,并为农产品进城打通绿色通道。现在很多村庄都有主要来自县政府部门或事业单位的驻村工作队,他们是建立村庄与县城机构或城市社区对接的最佳组织者和中间人,村庄社会工作者、大学生村官、村干部等也可以承担起组织者和发动者的角色。今后的精准脱贫工作和相对贫困治理应该在生产扶贫方式上突破常规思维,重新认识和分析小农农业以及小农户的特点、潜力和能动性,充分利用国家的扶贫政策和项目支持,通过贫困小农户的生产劳动和全社会的共同参与,创造真正适合贫困小农户的长效脱贫机制。

田毅鹏教授(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院长、长江学者)指出,东亚是后发现代化国家中实现快速工业化的一个典范,是作为协调城乡关系、推进乡村振兴的一种模式和典范而存在。在小农社会里如何实现乡村的持续发展和振兴?从东亚的乡村价值来看,东亚地区的乡村价值具有复杂性,比如,中国提出的三农问题是包括农业、农村、农民在内的总体性问题,其实质是整个经济社会系统中的结构问题,即工业与农业、城市与乡村、城镇居民与农村居民发展失衡。如何以社会政策调试乡村变迁?社会政策这一概念由德国经济学家瓦格纳于1873年提出,其认为社会政策是依立法与行政的手段,以排除分配过程中的弊害的国家政策。1897年日本成立了社会政策研究会,其政策对象是城市企业中的劳工群体。20世纪四五十年代开辟以地域社会政策干预乡村发展的新模式,其主要表现在发展中国家中社会政策与经济政策的自然融合上。由于发展中国家是后发的农业国,如何帮助大量农村贫困人口脱贫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问题,如此一来,社会政策也就与发展政策合为一体。另外,对于东亚乡村振兴比较基点的研究十分重要,从空间关联上来看,东亚社会向来被称为古代文明的“半个世界”,受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其区域的社会文化结构具有较强的关联性和同质性;从时间关联上看,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东亚社会陆续出现以乡村振兴为主题的发展热潮。其中在日本主要表现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过疏对策”为中心的乡村发展战略实践,在韩国表现为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村运动为标志的乡村发展。而中国的乡村振兴运动则基本上是在世纪交替之际开启端绪的。中日韩三国围绕乡村振兴所开展的政策及行动前后相续,其社会化演进呈现“梯次行进”的现代化雁阵型特点;从文化关联上来看,东亚原典时代、儒家思想等对于整个东亚国家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东亚并不是像欧美社会那样,完全从西方的权利义务的理论出发,而是从儒家的仁和、仁政以及王朝政府的责任角度出发,儒家福利思想的目标是强调社会整体和国家控制,而较少强调个人权利和国家义务;从模式关联来看,东亚经历了发展主义和新发展主义两个阶段的转换;从问题关联来看,应重点探讨如何将这类地区乡村过疏化、农业衰退、松散的小农整合起来。另外,对于东亚乡村振兴问题的研究可以从“产业政策、组织对策、过疏对策和文化对策”四个社会政策视角来看。进入城市化后,工业创造的价值空前攀升,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逆转,如何处理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的关系?如何将分散的小农整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人口的流动导致的乡村空心化如何解决?乡村的价值如何重构?乡村振兴不应仅涉及经济政策或产业政策,还应包括对村落价值的再审视,即不管城镇化发展到什么程度,乡村都不可能被替代,乡村的功能应更多地为城市提供生态屏障,为社会成员提供基本的农产品,保存国家和民族源远流长的优良传统、习俗人文和历史文化,因此,在东亚传统中,乡村是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日韩等国不仅把乡村振兴视为经济发展所需,更视为东亚在现代化和全球化过程中的立足之本。日韩等国在乡村振兴中非常注重村民的主体性和村庄的传统,以及乡村文化特色等方面的问题,尽可能为这些传统和特色得以发挥提供良好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乃至政策法律支持,这非常值得我国借鉴。在社会政策研究领域中,应该有比较社会政策,即把不同国别的、时期的社会政策进行比较,改变社会政策学科的“西方中心论”色彩,并运用东亚丰富的社会政策的思想理论资源和政策实践案例,丰富社会政策学科的体系。相比日韩等东亚国家而言,我国乡村振兴有着更坚实的基础和空间,又面临着更大的挑战,需要更多的主体参与其中,形成合力。

四、关于社会不平等与社会治理的研究

张文宏教授(上海大学社会学院院长、长江学者)指出:社会不平等是影响人们不平等地获得社会中有价值地资源、服务的既定条件。这些不平等是根据个人和群体如何被他人评价所产生的,是社会分层和社会流动领域关注的问题。社会不平等与社会结构的不同位置密切相关,社会分化越复杂,社会不平等程度就越强,从阶级阶层角度来看,不平等是各阶级阶层对于相对稀缺的社会资源的占有量以及满足需求方面的差异性,是社会成员之间相对稳定的不平等的分布状况和关系模式。而社会不平等和人类历史一样久远,是人类社会长期普遍存在的。社会生产资料的稀缺性和历史制度等原因是导致社会不平等长期存在的主要原因。尽管生产力和科学技术发展突飞猛进,人们对于资源的获取手段在逐步完善,但是资源相对人类需求来说仍然是稀缺性的,已有的资源和机会在社会中被不平等地分配和结构化。关于社会不平等的解释路径主要有两个,一是结构路径,包括经济资本模型、人力或政治资本模型;二是文化路径,其主要体现为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新社会运动、文化发散主义的思想。缓解社会不平等的关键是对宏观的公共政策和社会政策的创新。其中,宏观社会政策包括国民福利、收入、就业、住房、健康、文化、教育、人口、婚姻与家庭生活、社区及社会公共环境以及宗教等。另外,关于解决社会不平等模式的选择应该是制度性的再分配模式,而不是西方部分国家所倡导和推行的自由主义的政府不干预模式。首先,解决教育领域的不平等问题,应重点关注基础教育资源和高等教育资源的平衡分布问题,包括优质的教育资源如何从东部向中西部转移、东部与中西部如何共建共享优质教育资源等。其次,关于改革分配制度,应减免中低收入者的税收,形成橄榄型的收入结构,扩大中产阶层的规模;根据不同地区的CPI指数来确定收入所得税的起征点;消除就业和社会流动领域的如性别歧视、户籍歧视、地域歧视、年龄歧视等障碍性因素。对于户籍制度的全面深化与改革而言,目前需要对我国超大城市、特大城市和中小城市实行的差别性的户籍政策进行进一步的评估,比如,应关注现在许多中小城市放开户籍的政策对潜在的移民没有吸引力,城乡一体的居住证并没有真正的落地等问题。而对于社会保障制度的完善而言,目前我国社会保障水平与居民所工作的单位和所从事的职业密切相关是否合理、如何改进,城乡一体化的社会保障政策如何落实等问题,我国未来社会保障制度的改革方向应是“守住底线、突出重点”,从筑牢民生安全“网底”出发,构建现代社会救助体系,同时,侧重抓好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这两个关键领域的全面深化改革,通过一系列制度的改进和完善,使农民收入稳固提升,这是解决社会不平等的重点,这也关系到社会秩序稳定,是真正意义上实现小康社会奋斗目标的重要内容。

文军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院长、长江学者)指出,2020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是人类迈向风险社会过程中的一次巨大考验,跟人类所处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以及人类社会行动的未预期后果密切联系。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任何流行性疾病的爆发都具有典型的社会学特征,比如,流行性疾病传染源的产生、传播到影响、防范等各个环节,而流行病调查可以看作是社会调查研究方法在流行病学和预防医学等领域的具体应用。2003年费孝通先生在“非典”防控时曾说过:“我们从事社会学研究的人要站得高、看得早、看得远、预先看出问题,看准方向,抓住机会,深入研究,坚持下去,就能发挥社会学的实践功能”。“病毒”引发的公共卫生灾害,其特殊性在于它具有非常强的“隐蔽性”,它依靠人类的“流动性”生存和扩散,因而流动性和不确定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视角。从“非典”到“新冠肺炎”,中国共产党在突发事件应对中的领导方式从“间接领导”转为“直接领导”为主,跨部门联防联控机制取代政府应急指挥部成为常用模式,但是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党的领导核心地位始终没有改变,跨部门协调联动始终在不断强化。从疫情防控对象中心的变化来看,2003年非典爆发中,政府和公众将农民工视为最容易感染的问题群体,把他们作为主要的防控对象,而新冠肺炎的防控是全民性的,全领域、全方位、全过程进行的。从疫情防控的难度来看,中国社会的流动性、不确定性因素在增强,这加大了疫情防控的难度。在应对风险的实践中,至少存在风险识别、风险预警、风险决策、风险处置、风险抑制、风险预防等不同环节,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导致风险更大范围的传播。现阶段,风险社会学主要涉及五个方面的中心议题:风险治理、公共信任、民主与风险、现实主义——建构主义论争、风险与治理,至少存在三种不同的风险社会学观点,即玛丽·道格拉斯的社会秩序文化理论、贝克的反思性现代化与风险社会理论、卢曼的系统理论。从此次新冠疫情防控的响应体系来看,我国以往的应急管理体系及相应的配套制度在面对重特大风险时仍然面临着巨大的挑战,特别是常规管理体系与应急管理体系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没有很好地解决,而这种结构性矛盾的本质在于,由于服务路径和资源配置的限制,常规的公共卫生管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无法满足和适应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不确定性所产生的紧要需求和新增需求。另外,从应对疫情的社会机制来看,最需要重构社会信用体系和人际交往的信任关系。从疫情防控的宣传教育角度来看,疫情风险教育和及时公开的舆论引导是维持社会长期稳定非常关键的环节。我们不仅要以积极的心态来看待风险,更要采取有效的措施去防控和规范风险的发展,构建一种与风险社会相适应的“社会治理共同体”,以共同抵御疫情的蔓延和社会风险的扩散,即建立疫情风险的社会治理共同体防控机制。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 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在构建社会治理新格局中首次提出了“社会治理共同体”建设的新概念,要求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的社会治理共同体”,为未来中国社会治理的发展方向和基本路径奠定了价值基础。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报告中阐述有关“共同体”的观点时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和“社会治理共同体”三个共同体的概念,这三个“共同体”可以看作是从相对微观的个体与社会到更为宏观的国家与世界的联结形式,也体现其为人民群众、民族国家和全人类谋求福利的宏大愿景和历史使命。如果说社会治理共同体的建设中社会化的活力是来自于人民自觉自愿的组织化、行为化,是建立在人民对在这种行为的认同之上,那么它需要情感和心理的投入,这是社会迈向现代化非常重要的动力源泉。我们应站在新的世界主义的立场上思考,承认不同文化和人群之间的差异,承认不同国家的发展道路和目标的差异,在此前提下致力于克服、化解文明所面临的危机,建立一个统一的、和谐的、公正的、可持续的世界发展方案。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全球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一次大考,“社会治理共同体”在应对突发公共事件时具有非常明显的制度优势和组织优势。我们应以共同体建设为契机,通过社会力量的协同参与,通过法治手段、科技支撑积极培育社会组织、不断完善公共服务、创新社会治理体制、优化社会治理机制,这不仅是我国防控疫情风险的社会治理共同体建设的关键,也是充分发挥政府依法“管治”、社区居民有序“自治”与社会力量积极参与“共治”的优势所在。

五、关于定量研究论文写作的问题

胡荣教授(厦门大学社会与人类学院院长、长江学者)认为,研究问题是一篇文章的灵魂。一篇定量研究文章研究什么问题,从什么角度进行研究,要回答什么问题,通常可以在标题中得到体现,因此,标题的选择角度要新颖,主要体现为:研究对象新、有新的发现、标题选择要尽可能简明扼要,贴切合适。另外,以研究角度和研究问题来梳理文献是关键,要通过文献回顾将理论与研究实际联系在一起,进而对数据进行透彻地分析,其中,好的数据标准是数据样本的取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变量的测量科学、模型解释力较强,即主要预测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显著。

(本文由作者根据会议录音整理,未经发言者本人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