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你绝交
2020-03-11赵大掌柜
赵大掌柜
有点自以为是,有点故作深沉,从小喜欢吃糖,一直没有蛀牙,偶尔写点东西,管你爱不爱看,有时大嘴啦啦,有时沉默如谜。
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
管宁和华歆一起在园子里锄菜,发现地上有一片金。管宁照旧干活,好像那就是块石头。而华歆则放下锄头,拾起来瞧了几瞧,方才丢弃。
一天,这两个好朋友又在一起读书。朝廷命官的仪仗队喧腾而来,华歆按捺不住,出门看热闹去了。回来情况不太妙,才一小会儿,管宁那家伙已经把席子给割了。
上小学时,觉得管宁可真酷啊。起码有两个月,放学回家,我都忍不住要东盯西瞅:就算,就算路边躺着五块钱吧!我也不会弯腰去捡!但我还是很渴望,地上能冒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起码要值三包神龟粉或两包唐僧肉,这样我就能一脚踢开,最好当着李玉兰的面一脚踢开!可最终一无所获,那一阵路上可真干净,除了一根做弹弓用的破鸡皮管子和几个很大的螺母,连个像样点的可乐瓶子都没碰到。
国庆节之后的几天吧,终于给我逮着了机会——校门口翻了一辆运橘子的货车,恰逢学生们下课吃中饭,现场混乱可想而知……
下午快上课的时候,乐胖子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我手里。其实那一刻我是心软的,橘子上还保留着他的体温,而且他还很麻溜地抹净了鼻涕,像往常那样憨厚地站在我跟前。但没办法,我不能感动,一点点感动都不可以。我很平静地对他说,我们绝交吧。
昨天晚上,翻《世说新语》,又读到了这个故事,竟然笑出了声。二十多年过去了,一想到乐胖子脸上怪怪的表情,我还是忍不住想笑——当时我真挺严肃的。
乐胖子,云南那边药材生意还好做吧?我得向你说声抱歉(你肯定不记得那回事了),当然,也请你原谅那个只顾着追求美好品质的少年。
现在,我更喜欢华歆。他性格宽大,像割席子那种怪咖,换我早不来往了,可华歆却一直惦念着那位朋友,还向皇上建议,要把自己太尉的位子让给他。
也许管宁真的视金钱如粪土,但一块金子捡起来,然后再丢掉,更符合自然的人性。伟大的孔子,对钱也不是无感的呀,如果能发财,当马车夫也不是不可以。把金子撿起来,这里边有对他人对世界的尊重:大家都在追求的东西,并非狗屎不如。但最终他还是丢掉了,不取不属于自己的钱财,这是对自己品德的保全。管宁可信,但捡金子的华歆,可信又可爱。
要去外地当官,朋友们送来了不少财物,华歆都收下了,却在暗中做了标记。送别之际,华歆面露难色:路途遥远,带着这么多贵重之物,太不安全了。没办法,只得一一奉还。
早要如此,不收就是了,来这么一番人情婉转有必要吗?
逃难的路上,有人恳求上船,华歆犹豫不决,王朗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情势危急,王朗想要把那个人撇下,华歆坚决不同意。这时候,他之前的犹豫,一下子变得很有意思了。
做好事并不容易。前些年陈低碳当街撒钱,最近这一阵子,抖音上老有好心人直播行善——花几百块买下老人所有的大葱白菜,给流离失所的人送米送面,等等。得到帮助,当然得感激,在镜头下,不少人当场下跪。这些好人们,也许心地善良,但把这一切都拍下来,就不那么美妙了。金光闪闪的行善,没有丝毫的蕴藉。对,做善事也需要蕴藉,也需要美。也许华歆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那么爽利,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然的美,就像制造玻璃留下气孔,就像树木看似杂乱的枝丫,就像曲折潆洄的河流,最终流向茫茫天际。
三岁见老,恐非虚言。割席这段故事,似乎也暗示了两个人后来的命运。捡金子的华歆,出仕做官,但他终究不是贪财恋位之人,他终究还是把金子丢了,甚至连自己应得的金子,也毫不吝惜。皇上的赏赐,平时发的禄米,都给了亲戚旁人,家里连十斗余粮也没有;朝廷赏赐大臣的女子,他也不收留,只是给打扮得漂漂亮亮,嫁到合适的人家。
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捡地上的金子?这一点真令人寻味。
我年少时的爱豆管宁,一直都是割席子的脾气。他喜欢读书,在纷纭乱世,与人交接,也只谈儒家经典,不语及世情。这么有才华,屡受征召,就是不肯做官用事。连皇上曹叡都出来苦劝:你坚持操守,这固然不错,但你仔细想想,比你厉害的古人不也常常改弦更张?你的祖师爷孔老夫子有云,我不同人在一起,难道还和鸟兽一起扑腾吗?你应该出来造福世界,而不该呆在岛上看海鸥拉屎。时间在无情流逝,朕会老,你也会老,难道你真的就此甘心?
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管宁一辈子都没有出仕,八十四岁了,还有人举荐,并且安车蒲轮、束帛加玺,急匆匆赶来。管宁确实很酷,聘请的人到了门口,才得知他已经过世。他一辈子都心甘情愿,不后悔。或许他也知道,这割席子的脾气改不了,即便出来做事,又该如何呢?谁说做自己就不是造福人类呢?
唉,我也三十出头了,向往华歆那样的为人处世,可已经拾起金子,哪里会舍得丢弃在地?虽然我不再是管宁的迷弟,但仍然会想起那个喜欢他的少年。当好朋友把橘子递过来,他被一团莫名其妙的傲气、勇气所吸引。他抬起头,说:
我要和你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