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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久好久以前

2020-03-11林奕含

视野 2020年1期
关键词:楚楚

长篇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想必对许多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作者林奕含书写了她幼年遭受性侵害、患上精神疾病的噩梦经历,并在成书后自尽,整个社会都为之震颤。

本文为林奕含生前未发表的遗作,如李银河所评论,她有着“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才。认真的阅读能让时间回到“好久好久以前”,这也是对一位过世的作家,最好的悼念方式。

從前他和她是一中女中的王子公主。那是明星高中还是明星而不是艺人的年代。没有太多人追求她,也不是太少,但听见有他便纷纷退却了,像开灯的房间看不见烛火。她甚喜欢他性格中坚持到别扭的部分,比如他学古典音乐,竟根本不听流行音乐,去KTV也只会唱一首《朋友》。

第一次接吻她早已从大学休学,他在美国念大学,圣诞期间返乡。她才从精神病房出来,才第一次吞安眠药,第一次上吊。远远地看见他只穿一件薄长袖,冷气团把白上衣吹在他的腰身上,衣衫的皱纹亦有一种笑意。那笑意与从前被装在过于宽大、僵硬的泥土色制服中的笑亦没有不同。榕树下他很自然吻了她。大冷天的,竟然还有鸟在啼,巢巢的叶子中找不到那鸟,仿佛是树木本身在啼叫。她开始哭,说不行,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她已经不天真。说了你的事情。他问到哪一步了。她想都没想就说接吻。他又吻了她说他没关系的。可是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个小孩中蛊似地手舞足蹈在扒撕一棵千年白千层的树皮。

隔天他陪她上台北会诊,他们接了一个十站地铁之久的吻。有一束光,像一束舞台灯光像一支倒挂的紫色郁金香包裹住他们。

后来她不舍得分开,去美国住了数月。他在美东的大学城读书。他去上课,她就坐在咖啡厅里看翻译书写文章。她没有学历,他不像其他人介意,只一直鼓励她写。他用的苹果电脑,她不善用苹果的中文输入法,他竟甘心听她口述,他誊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章。她英文在台湾还好,丢到美国就显得破破烂烂。他教她念“中杯”,“Grande”,在露天咖啡座夸饰着嘴型。他的嘴唇粉红红,尾音像一个微笑,她无限地望进去,想要溺死在里面。有时候在大卖场,美国的大卖场出了结账区总有租DVD的自动机器,那是她第一回看阿莫多瓦《破碎拥抱》,看之前神经兮兮地问他,没有中文字幕,她一定看不懂。看完之后,女主角死了,男主角瞎了,她哭得眼睛像杏桃;对他说,其实没有那么难。他抚摸她的头,像是在说:是的,亲爱的,这一切其实没有那么难。但是他们都错了。

分手之后她也不再准备考美国大学,开始了游离在幻觉幻听的生活。离他七年?或是八年?不记得了。她去年结婚之前,写了长长的信给他,解释在一起的一年里为什么她那样混沌,向他道歉。河河说道歉本是自慰。不是的,高中班上三分之二的同学是医生,脸书上绿大褂绿口罩外的眼睛,憔悴中有生机。动态里医学名词的拉丁文如异国的蚯蚓。她会想,啊,那就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她的人生被抢走了,被弄坏了,在某一刻就扭曲,歪斜了。

那天她跟他说她上台北补习SAT的时候去找了你。为什么?她听见他的声音里有钉子、壁癌,和一整栋废弃的鬼屋。她说因为他根本比不上你。为什么?她听见流沙开始吞噬那鬼屋,鬼的尾巴开始消失,脸孔在融化。没有为什么,她说她就是爱你胜过爱他。一面说她自己也哭了,拿头脸身体去撞墙。他拉拦着她,沉沉地呐喊,像身体反刍之后的回音。他说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过几天洗澡的时候淤青从乌云褪成老茶的颜色,一块一块在身上足有手掌大,斑斓得像热带鱼。她心想她是个人人放养其中的鱼缸。

他第二次回美国开学那日,说了一句情话给她。她泪不能止,因为那竟是从前你说给她过的。怎么可能迷信语言的人能得到真爱?送机之后她去买了一百颗普拿疼,不多也不少。那时在台南,被推进奇美,插鼻胃管洗胃。活性炭黑得像沥青,她像是把一生的黑夜都吐了出来。从成大调来解毒剂,又被送上救护车,高速公路一路啼鸣,从深夜吆喝到白天,直推进台大的重症监护室。她的背可以感到一路上医院的地板很流利,毫不疙瘩,像一首童诗。身上插满了管线,红的红,绿的绿。呕吐的时候,心电图会尖叫,她的上身弹起来,牵动一身管线,管线连缀的点滴、机器痴痴地动摇。

转到普通病房,楚楚医生来看她,她想说话,无关紧要的词却像棉花漏出破娃娃:“耳机……走路……铅笔……”她捏扯自己的脖子和嘴唇,眼泪代替语言流了满脸。而楚楚还是一如往常对她说:“好,好,很好。”病房外,爸爸大声重复楚楚的话:“从没看过她情况这样糟?”为什么这个世界的隔音这样差。

后来他们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台湾,时差将近一个昼夜。视频聊天贪馋讲到他的睡觉时间,道晚安后就开着放着。他道晚安的笑眼,像不善用餐具的小孩子眯着筷子去拣一颗豆,那筷子的深情。她一面看书一面看他睡觉。他偶尔打呼噜一声传过来,她总像电器被插上电源。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至重一次,他妈妈说了:你配不上我儿子。好几年以后,听说他家族有人生病,她马上想道:伯母,谁家的孩子都会生病。想到这里马上觉得自己邪恶,马上哭出声。伯母——我可能不配当你们家媳妇,但我是真爱你儿子的。后来也明白爸妈当初是不要他父母知道,第一时间才没送去成大,她心里一直有点恨意。

分手后一阵子,他放假回台湾,送了她喜欢的流行歌手CD给她。那个只听巴赫莫扎特伊萨伊的大男孩,微笑捧着荧光浓妆大人头的CD。她才第一次惊觉自己造成了如此之大的伤害。

闹分手的时候也是王子样,盛大的红玫瑰一抱一抱送过来。他在美国,请台南的花店老板写了字条: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陌生的字迹,嗡嗡浮出他的声音。她知道他脸皮薄,竟还要在电话里叮嘱这样的信息,加倍觉得自己恶。可是来不及了。

她当然记得高中时候他在公众场合寻找她的目光,四目相接的时刻对她来说就像是呜呜如泣的火车在隧道里找到那个渐强的光,那个出口。在小小的地下室补习,转头抽过面巾纸,她一定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回过头来,左手边的河河已经在当医生,而右手边的册册在美国念博士。她以为自己会跟她们一样。

那年,那天,你像夏天的鹅绒被,不合时宜地盖在她身上,感情强烈到凶恶。你说她美,说她才华,对她说与一个美且才的女生“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她当然知道那是胡兰成的句子。她从未觉得自己像张爱玲,好比基督徒不曾觉得自己像耶稣。你清澈的恶意,她顿时间感到加倍赤裸,无所措其手足。

也许她早该明白,就像托尔斯泰描写当年的俄法战争,军队弃守莫斯科,撤退时把整个莫斯科城都焚毁了——你也像个兵,在离开她的时候,把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焚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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