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19世纪全球转型的一种视角
2020-03-11张小明
张小明
早在几年以前,在收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巴里·布赞和乔治·劳森的新著《全球转型:历史、现代性与国际关系的形成》(下文简称《全球转型》)英文电子版之后,我便很快把它读完了,并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最近,我又对照原著,把出自崔顺姬博士之手的中文译稿通读了一遍,进一步加深了对该书的理解。在我看来,这是一本不太寻常的国际关系类学术著作,它采用了一种比较独特的诠释和理解19世纪全球转型及其意义的视角,值得中国读者关注。
一、现代国际关系以及现代国际关系学科的起源
《全球转型》属于一本讨论现代国际关系以及国际关系学科起源的学术著作。我们所熟知的有关现代国际关系和国际关系学科起源的传统叙事大体上是这样的:现代国际关系,即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开始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会,而国际关系学科产生于1919年,其标志是英国阿伯里斯特威斯的威尔士大学(University of Wales,Aberystwyth,现为亚伯大学,即Aberystwyth University)在这一年的巴黎和会之后设立国际政治讲席教授。但是,这本书的看法与此有所不同。
两位作者在书中指出,不管是现代国际关系还是国际关系学科,都是全球现代性(global modernity)革命的产物和表现,其源头就在于19世纪的全球转型,即工业化(industrialization)、理性国家的构建(rational state-building)以及“进步的”意识形态(ideologies of progress,包括自由主义、民族主义、社会主义以及“科学”种族主义),而且19世纪全球转型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关于现代国际关系的起源及其发展,作者在书中指出:“不夸张地说,源自19世纪的物质力量和种种理念,以及二者所引发的事件与进程构筑了当代国际关系的绝大部分基础”。(1)Barry Buzan and George Lawson, 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History, Modernity and the Making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42.或者说,当代国际关系就是19世纪的延续,即“当代国际关系的诸多形式和内容都源于全球转型,因而19世纪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密切影响着之后的两个世纪。当然,这并不是说国际关系学的一切重要内容都可以在19世纪的漫长历史中追根溯源。然而,工业化、理性国家建设、‘进步的’意识形态,不仅揭示了当代国际关系发展的主要驱动力,而且仍为当代国际事务的许多重要方面奠定了基础。”(2)Barry Buzan and George Lawson, 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History, Modernity and the Making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305~306.与此同时,两位作者也批评了国际关系学科创始于1919年的这一传统观点。他们认为,把国际关系学科最初起源归结于对世界大战的恐惧,掩盖了这门学科更深的根源。自由主义、现实主义、马克思主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地缘政治等等国际关系思潮都是出现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19世纪,正是它们的交汇融合形成了国际关系学科。因此,在他们看来,国际关系学科的起源深深地扎根于19世纪。(3)Ibid., pp.326~327.他们进一步指出,“1919年产生的国际关系学并不是针对一战所造成的可怕后果的具体回应,其学术源头更为久远,其中伴有对世界黑暗面的回应,大部分可以追溯至19世纪全球现代性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社会现实”。(4)Ibid., p.54.换句话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不是国际关系相关研究的开端,它更像是19世纪全球转型的表现和结果。
两位作者认为,虽然19世纪全球转型如此重要,但是迄今为止的国际关系研究却长期忽视19世纪。这也正是这本书聚焦于19世纪转型的主要原因。正如他们在书中所写道的:“主流国际关系学界过于强调历史的延续性和重复性,认为国际关系的基本形式与过程是自古不变的,却远未意识到其中许多因素实则是近期的产物。我们的中心论点是,国际关系学需要更多地像历史社会学家、世界历史学家、经济历史学家那样来思考19世纪。”(5)Ibid., p.306.
从19世纪的全球转型对延续至今的现代国际关系以及国际关系学科进行追根溯源,正是这本书的基本思路,也是它一种比较独特的分析视角。
二、跨学科研究路径
这本书也是从跨学科研究的角度诠释和理解19世纪的全球转型。书中所说的19世纪,实际上是一个从1776年一直延续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超过100年的历史时期,作者称之为“漫长的19世纪”(long nineteenth century, 1776~1914)。在此期间所发生的所谓“全球转型”(global transformation)是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影响深远的变革或者革命。它是一个发端于欧洲和北美的、以工业化为基础(还包括城市化、民主化等方面)的、以现代化为目标的重要历史时期,它确立了西方在世界的主导地位以及现代国际关系中的中心—边缘国际秩序,因而奠定了现代国际关系的物质和理念基础,其影响极为巨大和深远。(6)Barry Buzan and George Lawson, 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History, Modernity and the Making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 Erik Ringmar, Hist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 Non-European Perspective, Cambridge: Open Book Publishers, 2019, pp.179~180.由于全球转型或者现代性革命这个议题无疑跨越了国际关系学、历史学、社会学和历史社会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因此两位作者采取了一种多学科或者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对这一历史现象加以考察。
所以在该书中,国际关系学者所熟悉的传统的国际关系研究主题,即国家之间的战争与和平,基本上没有被论述。该书不以国家间的战争与和平为核心问题,而是从工业化、理性国家的构建、“进步的”意识形态等三个方面,来阐述与分析19世纪的全球转型,讨论全球现代性的形成及其对此后两个世纪国际关系的影响,尤其关注现代国际体系或国际社会中西方主导的权力等级结构和制度的构建和延续。该书的研究主题是19世纪世界历史中所发生的影响世界的大变局,即所谓的“现代性”(modernity)的形成,它自然涉及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诸多方面。因此,两位作者采取了跨学科或多学科的研究路径,使得这本书包含多学科知识,包括历史学、经济学、哲学、社会学、国际关系学等。它显然不属于我们所熟悉的国际关系类著作,更像一本有关大历史研究或者历史社会学的著作。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国际关系著作有点另类。
事实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学术研究越来越专业化,学者们的分工越来越细致,不同专业之间的界线或边界也越来越明显。其结果是,不同专业学者之间,或者跨学科之间的合作研究不太多,某一个专业领域的学者一般也很少看其它专业领域的学术著述。学术鸿沟是客观存在的。国际关系研究也逐渐发展成为一门与其它学科有所不同的独立学科。值得指出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国际关系研究,大体上还属于历史学、国际法、哲学等多个学科学者所共同探讨的研究问题。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很大程度上由于美国的相关学科的发展与话语霸权的形成,国际关系逐渐成为一个具有越来越明显边界的学科,并有自己的学术共同体与专业术语。国际关系学科所讨论的主题基本上以国家间的战争与和平为核心,具体研究内容主要涉及国家之间关系的历史、理论与现实三个方面,通常以政治和军事关系为主,最多再辅助以经济关系和文化关系。然而,我读完这本书的感觉是,两位作者所采取的研究路径似乎具有回归二战以前传统的味道。这种跨学科的研究路径,好像也正是不少欧洲国际关系学者、包括英国学派学者所一直看重和坚守的研究路径。
在国际关系研究中,跨学科研究路径是否更符合国际关系的复杂现实,因而更具解释力呢?这需要实践的检验。
三、全球转型的第三个阶段是否已经到来?
在该书作者看来,漫长的19世纪主要发生于欧洲和北美的大转型或者全球现代性的形成,是世界范围的现代化进程或者现代化革命,它塑造了国际关系发展的基本格局与方向。具体来说,19世纪的全球转型导致了一个一直持续到今天的全球性国际体系以及中心—边缘(core-periphery)国际秩序,西方国家是现代国际体系或国际社会中的中心国家或主导国家,并充当“文明标准”的制定者,而非西方国家则是现代国际体系或国际社会中的边缘国家或次要国家,并充当“文明标准”的接受者。当然,“西方”和“非西方”两个概念本身也是被人为建构出来的,这应该和19世纪的全球转型有很大的关联性。19世纪的全球转型对于现代国际关系发展的重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从西方和非西方的不同角度来审视19世纪的全球转型,可能会导致很不一样的历史叙事。从西方的视角看,19世纪的全球转型基本上是一个主权国家所构成的国际体系或国际社会从欧洲向全球扩展,并且推动非西方国家和地区走向现代化的、不断进步的历史过程。而从非西方的视角来看,19世纪的全球转型则是一个很多非西方国家或地区在国际舞台上逐渐被边缘化和被迫走上现代化道路的痛苦的、充满挫折的历史过程。其中中国就是这样一个很典型的被迫走向内政和外交现代化道路的非西方国家。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的记忆中,19世纪的全球转型正是一个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开始不断衰落、饱受屈辱和被边缘化的、黑暗的历史时期,它导致了中国人心中难以忘怀的“百年国耻”。中国直到1943年,随着不平等条约被废除,才真正被接受为现代国际社会的一个具有完整主权的“文明”国家,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还成为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然而,东西方冷战的爆发又导致新中国长期被孤立于现代国际社会之外,直到1972年恢复联合国席位、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才使得中国开始进入一个不断融入国际社会的过程。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综合国力快速增长,现在已经成为现代国际社会中一个正在崛起中的非西方大国,尽管受害者意识依然在影响着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合法性也仍然受到西方国家不同程度上的质疑。19世纪同时也是东亚地区国际体系开始发生巨变的历史时期,传统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朝贡体系在西方的冲击之下走向瓦解,本地区国家先后加入现代国际体系之中,尽管有学者认为现代东亚地区国际体系中也不可避免保留某些历史传统,并没有实现完全的“威斯特伐利亚化”,或者说现代东亚和传统东亚一直是共存的。(7)Barry Buzan and Yongjin Zhang, eds., Contesting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East As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83.
其实,从19世纪开始中国与现代国际社会关系的历史演进,长期以来一直是中国学术界极为重要的研究课题,而且已经有很多的相关研究成果问世。虽然人类的历史一直处于不断演进的过程之中,但是今天以及未来中国和现代国际社会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19世纪转型历史的延续,所以今天还有必要理解这个转型是如何开始的和发展的。我相信,中国学者对19世纪全球转型的诠释和理解,一定会有别于《全球转型》一书的两位作者。但是,中国学者有必要了解西方学者对该问题的认识。书中有不少相关论点是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比如“科学”种族主义是否像作者所说的那样,在观念和实践中已经烟消云散了呢?另外,是否如作者所说的,今天意识形态的分歧已经缩小,中国与西方之间虽有差异,但已经不是那种非此即彼或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了,而是不同资本主义治理模式的竞争?
最后,值得我们格外注意的是,该书作者把18世纪末开始的全球转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8世纪末到1945年的西方—殖民地(Western-colonial)国际社会,第二个阶段是从1945年到21世纪头十年的西方—全球性(Western-global)国际社会,第三阶段是去中心化的全球主义(de-centered globalism)。其中,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均属于西方主导的国际社会,或者中心化的全球主义(centered globalism)。两位作者认为,从2008年开始,世界进入了从西方—全球性国际社会到去中心化的全球主义之过渡,即全球转型的第三个阶段。在这一阶段,美国将越来越难以维持其霸权地位,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取代美国的唯一超级大国地位。他们认为,在以去中心化的全球主义为特征的世界里,将存在若干个世界性大国和许多区域性强国,而超级大国将不复存在,西方主导地位将终结。(8)Barry Buzan and George Lawson, 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History, Modernity and the Making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 273~280.这是否和我们今天所说的百年未有之变局相吻合呢?另外,未来国际关系的发展前景是否如同这本书的作者所预测的那样?我们对此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