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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视野下的侨乡文化
——以广东侨乡为例*

2020-03-11冉琰杰张国雄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侨乡华侨移民

冉琰杰 张国雄

中国侨乡是19世纪60年代的产物,学界则在20世纪30年代开启对侨乡的研究,公认陈达先生的《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①为开山之作。改革开放后,侨乡研究在学术界逐渐受到重视。1981年黄重言先生的《试论我国侨乡社会的形成、特点和发展趋势》是国内第一篇全面专题论述侨乡的学术论文。②进入新世纪,广东、福建、广西、浙江、云南、海南、黑龙江等省先后成立省级侨乡文化研究中心,由中国华侨华人历史研究所与广东五邑大学共建的“中国侨乡文化研究中心”也于2015年在广东江门市成立。经过80多年的发展,中国的侨乡研究虽然还很稚嫩,但是逐渐呈现出与华侨华人研究并重的多学科研究态势。

“侨乡”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内涵丰富,地域性是其最基本的特征,也是中国侨乡研究最基础的学术问题之一。张国雄在《侨乡文化与侨乡文化研究》一文初有涉及,但是没有展开论述。③迄今学术界深入讨论尚缺,故拙笔陈见,求教方家。

一、概念:从乡土到学界

“侨乡”的概念出现较晚,比与之联系非常紧密的出自十九世纪末的“华侨”概念要晚很多,④这是否反映了两者的历史发展逻辑呢?1909年《新宁杂志》创刊号谈到台山时,没有使用“侨乡”一词,而是直接用“邑”来指称。⑤民国以后台山、开平等地的侨刊,也大致是这样来指称本地。⑥这种现象在广东的潮汕和梅州也很普遍,清末的《岭东日报》“潮嘉新闻”栏是用行政地域名称来指称潮汕、嘉应州(梅州)的州府,没有出现“侨乡”这种具有文化地理内涵的专称。笔者所见,“侨乡”一词至迟出现在20世纪40年代。⑦1946年12月出版的晋江《南侨校刊》在“庆祝开校及新校舍奠基礼讲话特辑”中提到“提高侨乡的文化水准”、“改进侨乡的社会”;1947年9月《开平华侨月刊》“关如春执笔”一文也有“侨乡——四邑”的提法。与具有行政地域意涵的“邑”相比,“侨乡”则是文化地理概念,揭示一个地方的文化形态。福建、广东这两本侨刊不约而同出现“侨乡”的概念,说明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侨乡”的文化特征已经引发关注并得到表达,也说明一种新的文化认知和文化自豪在当地精英人士心目中逐渐成形,他们已经意识到所在乡村的文化形态与非侨乡乡村文化形态的区别。这是否可以视为当地民众和海外华侨的一种文化自觉意识的兴起呢?不过,这时期“侨乡”概念还没有进入社会主流话语体系,并行的依然是大量“邑”的指称。

“侨乡”在20世纪30年代进入学界研究视野,陈达在《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使用“华侨社区”与“非华侨社区”这一对相互区别的概念标识所考察的闽粤乡村,一方面反映了他意识到产生华侨的乡村与没有华侨的乡村已经出现文化上的差别,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是以华侨为中心的视角来看待这些乡村,而乡村本体不是重点考察的角度,从研究对象的主体属性和研究视野、研究方法等方面看,侨乡是华侨研究的从属者。陈达以华侨为中心的侨乡研究思路,对后世的侨乡文化学术研究影响很大。

“侨乡”进入社会主流话语体系,大致是在20世纪50年代。1950年6月司徒美堂在政协全国会议第二次会议上提交了《关于华侨土地问题的几点意见》发言稿,文中有“广东侨乡”、“四邑和中山等侨乡”的提法。⑧这是目前笔者所见“侨乡”最早在国家话语体系中的表达。1958年《侨乡报》在福建问世,编辑还出版了《侨乡故事》介绍福建侨乡风情风貌。⑨1959年《高鹤侨刊》开设“侨乡消息”专栏。这一时期“侨乡”成为广东、福建的通用语,“闽粤侨乡”在学界也比较流行了。

改革开放初,中山大学与境外高校联合开展台山侨乡研究项目,极大地唤起了学术界对侨乡研究的重视。⑩1981年华侨华人学术会议上,中山大学黄重言提交的《试论我国侨乡社会的形成、特点和发展趋势》一文,是改革开放后学者首次在华侨华人研究领域专题论述侨乡,展示侨乡特殊性的重要成果,其学术价值不亚于陈达的《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2002年《华侨华人百科全书》关于侨乡的认识,很多就来自黄先生的见解。这反映了学术界对侨乡地域文化现象的最新评估和学术重视,也预示着考察侨乡与华侨,侨乡与非侨乡的文化差异和形成机制开始成为独立的学术问题。

先有华侨,后有侨乡;先有“华侨社区”,后有“侨乡”社会。“侨乡”概念相比“华侨”概念进入社会话语体系和学术界的时间差,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也符合学术发展的规律。

二、侨乡:近代形成的地域文化

“侨乡”作为一种地域文化形态,形成于何时?学界并没有将其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加以深究,很自然认为侨乡随着华侨的出现而自然形成。《泉州市华侨志》就将泉州侨乡的形成与唐末五代有海外移民挂钩;龙登高提出,侨乡大体形成于19世纪后期,此时出国移民源源不断,成为侨乡民众谋生的主要途径之一,并开始对家乡回馈;俞云平、王付兵认为鸦片战争后福建移民潮汹涌澎拜,闽南侨眷较多的地区就出现了侨乡;《浙江省华侨志》将侨乡的形成与20世纪20年代浙江人向欧洲的移民浪潮联系在一起。

研究侨乡当然要联系海外移民,海外移民是侨乡形成的必要条件,但是不是必要而充分的条件呢?如果认为“侨乡”是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领域,那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此,侨乡形成于何时就成为了一个真实的学术问题,而且是侨乡研究必须首先要解决的学术问题。

最早提出这个学术问题并加以解答的是黄重言,他指出,鸦片战争之前因为明清的“海禁”政策,海外乡亲与家乡联系少,其家乡与没有海外移民的地区相比,差异不大;1893年清政府宣布废止“海禁”政策,这是“中国侨乡社会形成的重要分界线”。显然,黄先生认为并非有海外移民就必然马上出现“侨乡”这种地域文化现象。这无疑是侨乡研究很有意义的学术进步,可是关于侨乡的形成问题并没有解决。

1893年废止“海禁”的诏令是:“除华侨海禁,自今商民在外洋,无问久暂,概许回国治生置业,其经商出洋亦听之。”表明清政府在法律层面对海外侨民的合法地位和迁移权、财产权予以承认和保护,这对侨乡的形成具有决定性意义。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海外侨民在家乡的治生置业是从1893年才开始的吗?

从侨乡形成机制的角度考察,海外移民在迁出地与迁入地之间大规模合法往来,给迁出地带来大量的资金流、物质流、信息流、文化流,为迁出地从传统乡村转型成侨乡提供新的发展动能,是侨乡形成的必要而充分的条件。因此,返乡的合法性至关重要。实施严禁商民私自出洋贸易的法令,海外移民的资源就只能是潜在的,难以实现转变利用,故而海外移民与家乡互动联系的合法性、广泛性、紧密性对侨乡的形成至关重要,这也是笔者肯定上述学者注意到返乡合法性、治生置业重要性的学术价值之所在。可是,清政府并非从1893年才开始允许商民自由出入。

清政府主动废除严禁商民私自出洋的禁律,确是在光绪十九年(1893)。当年9月13日,总理衙门奏请:“良善商民,无论在洋久暂、婚娶生息,一概任其回国谋生置业,与内地人民一律看待;并听其随时经商出洋,毋得仍前借端讹索,违者按律惩治。”此奏议和光绪皇帝的诏令标志着影响海外移民二百余年的紧箍咒正式解除了,广而告之天下官民,海外移民的权益受到朝廷重视和保护。然而,考察清政府对待商民出洋的政策,不能只看旧例的正式废除,还应该关注迁入地政府看待华人移民的态度,及其在不平等外交关系中对清政府废除“海禁”的影响。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英法联军通过《中英北京条约》、《中法北京条约》,获得在中国招工的权利,以满足其海外殖民地对劳工供应的急切需求。这两个条约直接对清初以来禁止商民私自出洋的律令产生了实质性冲击。《中英北京条约》第五款规定:“凡有华民情甘出口,或在英国所属各处,或在外洋别处承工,俱准与英民立约为凭。无论单身或携带家属,一并赴通商各口下英国船只,毫无禁阻。”《中法北京条约》第九款也有类似内容。争取中国移民,是英法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早在1845年,英、法等国就开始在福建厦门进行臭名昭著的“猪仔华工”贸易,1852年扩散到汕头、香港、澳门,广东成为猪仔华工的重灾区。1854年两广总督叶名琛的一份奏折,使得朝廷真正全面了解到猪仔华工贸易的情况。英国代表西方列强与清政府之间关于华工贸易合法性问题进行了博弈,列强屡有挫折感。为海外殖民地获得廉价劳动力,自然成了英、法两国迫使清政府必须接受的重要谈判要价。通过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如愿获得中国劳工,廉价的劳动力主要来自福建、广东。

这两个条约不仅为英法而且为其他列强招募华工提供了合法依据。1868年中、美签订《蒲安臣条约》,在1858年《中美天津条约》基础上增订了八条,其第五条是关于中美人民合法往来的法律规定,“大清国与大美国切念民人前往各国,或愿常住入籍,或随时来往,总听其自便,不得禁阻,为是现在两国人民互相来往,或游历,或贸易,或久居,得以自由,方有利益。”这个条约不仅解决了美国西部开发急需的廉价劳动力供应问题,也为中美之间商民往来提供了合法性保障。特别要指出的是,当年前往美国的中国劳工主要来自广东的五邑侨乡。

虽然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禁阻商民出洋的法令还没有正式废除,会影响一些人在选择出洋时对风险成本的评估,但是上述条约实际上宣告了清初以来禁止商民出洋法令的失效,至少在东南沿海传统的移民输出地区没有约束力了。总之,从法律的角度讲,清初以来对商民出洋的禁律实际上被撕开了口子,合法性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因此,将1893年清政府废除一纸空文的“海禁”政策作为侨乡形成的“重要分界线”是不合适的。

广东、福建沿海地区唐宋以来就有商民出洋谋生开展贸易,明清海禁的环境下依然不绝,形成为传统。但是其移民的规模、移民的心态以及带给输出地的社会影响,与1860年一系列中外条约颁布实施后有所不同。张国雄在《侨乡文化与侨乡文化研究》一文引述了广东台山、开平、潮州等侨乡清末民初地方文献对当地社会经济、文化、习俗、观念变化的详细记载,明确指出“风气大变”始于“同治以来”,是19世纪60年代初广东各侨乡地方文献不约而同的记录,应该不是巧合。如果关于商民出洋合法性对侨乡形成的重要性之分析是合理的,那么上接国家法律的变化,下对地方“风气大变”的例证,海外移民输出地从中国传统乡村演变成为“侨乡”,就不应该以1893年清政府正式废除“海禁”为重要分界线,而应该以19世纪60年代初期为分界线,即“侨乡”形成于清同治初年。同时,也要看到各侨乡因地理位置、移民规模、侨汇数量和侨居地文化等因素影响,形成的时间先后有别。

广东地方文献还提醒我们注意到,“风气大变”的这些“侨乡”已经与周边传统乡村的文化面貌有了显著区别,外来文化影响了当地民众的衣、食、住、行,中外文化交融成为这些地方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这就是中国侨乡文化的本质特点。

三、跨界:侨乡的地域结构

“乡”是文化地理概念,比如出生地或祖籍地,“故乡”;或为县以下的行政管理单位,古代有“十邑为乡”的说法;或为相对于城市的地区,“乡村”。这些关于“乡”的解释都与“地方”有关,其最基本的特点是有一定的地域空间范围。

“侨”在中国典籍中,指旅居、客寓之意。在中国人还没有太多海外观念的时候,“侨”主要是指国内甲地到乙地的旅居行为、旅居者,清代开始也指从大陆到台湾的旅居或国与国的移民;近代中国海外移民愈多,成为清政府管制国民以及与外国交涉的重要政务之一,从陈兰彬出使美国开始,“侨”逐渐成为旅居海外中国人的专指了。

如果说“华”与“侨”两字的结合,重心在海外,专指特殊的人——侨胞;那么“侨”与“乡”两个字的结合,重心则在国内,专指特殊的乡村。“侨乡”之“侨”,取“客”“旅”这种特殊中国人之意;“侨乡”之“乡”,则特指“侨”的输出之地。简言之,侨乡是华人的祖籍地、华侨的家乡、归侨侨眷的聚居地。人、地结合,地域性是侨乡最基本的特征之一。

(一)从地域文化的形成考察,中国侨乡文化形成时间晚。这是其在中国地域文化领域第一个鲜明的特点。从《尚书·禹贡》和《山海经》开始,古人就对中国有九州的划分,后来以先秦的诸侯国名或古代的地名形成了全国几大地域文化区域,诸如三晋文化、燕赵文化、齐鲁文化、三秦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岭南文化等。这些文化区域多以先秦历史为基础,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地域展示。而侨乡文化要年轻得多,至今只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为了与近代形成的侨乡文化相区别,本文将古代形成的地域文化称为“传统地域文化”。

(二)从地域文化的分布考察,中国侨乡文化具有跨界性。地域文化存在中心与边缘的结构。从全国的角度来看,传统地域文化之间发展不平衡,因而有文化中心随政治中心、经济中心转移的过程,地理上主要表现为从先秦黄河流域的三秦、齐鲁文化区到唐宋时期向长江中下游的吴越文化、荆楚文化区的转移,岭南文化区长期处于边缘地位。传统地域文化中心与边缘的结构在地理空间上有边界的划分,虽然一个地域文化区的边界地带与中心地区的文化特征、文化联系有所减弱,与相邻地域文化区的文化有更多交融,但是传统地域文化区的边界大致是明确的。早期多以山河等自然地物为界,从秦统一实施郡县制以来,历经二千多年的行政建置演变,行政区划逐渐与有的传统地域文化区融合成为边界。因此我们看到一些行政区与传统地域文化区约定俗成的合一,诸如三晋文化与山西,三秦文化与陕西,燕赵文化与河北,齐鲁文化与山东,蜀文化与四川,巴文化与重庆,吴文化与江苏,越文化与浙江等等。虽然如此,文化地理的传统地域文化概念依然存在于当地民众的头脑和学者的视野中,中国古代形成的几大地域文化区各自具有的区域独立性一直延续至今。

中国侨乡文化其内部同样具有地域文化的中心与边缘的结构,广东五邑侨乡的文化中心是台山、开平、新会,不论是海外移民规模、侨汇数量、乡村景观、文教事业、语言习俗等等方面都更为集聚典型,恩平与鹤山则是其边缘区。比如中西合璧的碉楼和别墅以开平、台山为多,其数量向四周逐渐减少。

中国的“侨乡”从空间上考察,同样有稳定的地理范围和区域界线。今天中国沿海、沿边或内地的侨乡,有以行政县为单位,有以地级市为单位,大致可以从行政区划勾勒出一个侨乡的地理边界和地理空间形象。比如广东的43个重点侨乡、福建的20个重点侨乡、广西的14个重点侨乡、海南的6个重点侨乡都是以行政的县、市(区)为地域单位。同时,我们也注意到一个突出的现象,侨乡与行政区划并非完全对应,行政区划往往因时而变,侨乡作为一种文化地理现象是稳定的,常常跨行政区划范围。比如广东五邑侨乡是由古代的五个县(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组成,演变到今天成为江门地级市。再如广东潮汕侨乡原来是一个“府”,今天被分为汕头、潮州、揭阳三个地级市。尽管历史上行政区划多变,但是从文化地理意义来看,侨乡民众认同的侨乡空间形态还是比较稳定而统一的,不会随着行政区划的改变而模糊。这是从文化地理和政治地理的联系与区别中观察到的侨乡的地域文化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讲,侨乡文化具有类似三秦文化、齐鲁文化、荆楚文化、岭南文化等中国地域文化的特点。

从传统地域文化视角来看,中国侨乡跨地域、跨行政区的文化地理现象也具有特殊性。传统地域文化往往在一个大致独立的地理空间内保持文化主体的完整性。换言之,传统地域文化在地理空间分布上具有唯一性的特征。比如三秦文化作为单一文化主体在今天的陕西,齐鲁文化在山东,燕赵文化在河北,都稳定地在中国版图的一定区域内发展延续。因为传统地域文化的形成机制是民族历史文化与地域的结合,体现了“多源同归,多元互补”的特点。这种形成机制决定了地域文化主体在地理空间分布上的唯一性。而受国际移民流动这种独特形成机制的影响,中国的侨乡文化却不受地域空间的限制,是在不同区域内形成和发展的,只要有海外移民的动因、移民的渠道,不同地域的民众都可以离乡出洋从而形成侨乡。广东、福建、广西、浙江、云南、海南省内的一些区域近代以来形成了侨乡;改革开放后,内地以及西南、西北、东北沿边地区也因为海外移民的因素出现了现代侨乡。从全国范围看,这些侨乡在地理空间上绝大多数是相互间隔的点状分布,个别侨乡在地理空间上相连。比如,广东珠江三角洲有五邑侨乡,粤东有潮汕侨乡,粤东北有梅州侨乡;潮汕与梅州两个侨乡地理相连,潮汕侨乡又与福建的泉漳厦侨乡在地理上相连。中国侨乡这种地理分布上的跳跃性、间隔性是传统地域文化所不具备的,为其又一个鲜明的地理特点。

(三)从地域文化的多样性考察,中国侨乡文化具有差异性。传统地域文化具有显著的地域差异,表现多样性的特点。在汉族民系与民系之间、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数千年来一直进行着文化的交融,形成了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文化基础。侨乡文化是近代在传统地域文化区的基础上形成的,势必受到传统地域文化的深刻影响,各地侨乡的本土文化是侨乡文化的源流之一。

广东、福建、广西、浙江、海南等传统侨乡的本土文化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福建是福佬文化,广西是古壮文化,海南是苗黎文化,浙江是越文化。中国最大侨乡的广东,各侨乡的文化底色也鲜明各异,五邑侨乡的文化底色是广府文化,潮汕侨乡是闽南的福佬文化,梅州侨乡是客家文化。各地侨乡本土文化的底色不仅对其海外移民的心理、行为产生直接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对各个侨乡的文化面貌发挥着文化基因的塑造作用,使各地侨乡表现出文化的多样性。

四、融合:侨乡的外来文化类型

地域文化的差异性必然带来不同地域之间的文化交流,中国古代几大地域文化形成的过程中,无不有地域之间文化交流的历史实践;地域之间文化交流的推动者、途径,无疑以移民和商旅最重要。侨乡文化的形成同样具有上述地域文化的特点。与传统地域文化相比,晚起的中国侨乡的文化源流除本土文化之外,更有大量的海外文化传入,在塑造侨乡文化形态方面,外来文化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点也是与传统地域文化有明显区别的地方,而海外移民就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传播者、推动者。

广东五邑侨乡、潮州侨乡的乡土文献对外来文化的交流有不少记载。清末《新宁乡土地理》讲:“近年颇藉外洋之资,宣讲堂、育婴堂、赠医院、方便所、义庄诸善举,所在多有。但民风渐入奢靡,婚冠之费,动千数百金。田既浇薄,力復不济,岁入仅支半年,余日则仰给洋米。”《新宁杂志》则提到台山广海“衣焉食焉及一切日用器具,无不藉资于外来”。民国《开平县志》描写到,“自洋风四簸,风俗六门有五门尤判今昔者。习俗如衣服喜番装,饮食重西餐之类;礼节如婚姻讲自由,拜跪改鞠躬之类;……独方言一门,至今犹昔无大变异变,变异亦不免矣。否曰那,是曰野,犹出于侨民归国者。”“充斥市场者,境外洋货尤占大宗”。民国《潮州志·风俗志》载:“自欧风东渐,俗尚奢华。酒楼歌馆,比连相望。端品立行者有之,而呼庐买笑、挥金如土者,亦踵相接也。故游娼以潮为钱窟,而邹鲁之风,亦因少替。”光绪《嘉应州志》记载广东梅州侨乡社会变化,“自海禁大开,民之趋南洋者如鹜。始至为人雇佣,迟之又囊橐稍有余积,始能自为经纪。……其或番银常来,则为之立产业,营新居,谋婚嫁,延师课子,莫不井井有条。”

由此可见,广东各地侨乡的侨乡文化特点有如下几个方面:其一、出洋者众,海外移民返乡现象普遍,人口流动性强。梅州“自海禁大开,民之趋南洋者如鹜。”台山“洋务大兴,壮者辄走国外”。开平乡民出洋,“父携其子,兄挈其弟,几于无家无之,甚或一家而十数人。”潮汕“往外洋谋生计者踵相接。无论为工为商,其捆载归来也,俗皆以‘番客’称之。”其二、侨汇大量流入,成为侨眷重要的生活来源。其三、从物质到观念、行为,侨乡都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其四、侨乡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从中国传统乡村经济单一对土地的依赖,转向对侨汇依赖与土地依赖并重,甚至前者冲击动摇着对后者的依赖,输血型经济模式逐渐形成。中国侨乡中侨汇最多的台山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典型,台山在海禁大开之前就是缺粮的县,男子出洋谋生挣钱养家糊口成为传统,民国台山一中校长黄铁铮指出:“查台山人民生计,以男子言,出洋者约占十之六七,在国内从事商业或从事耕渔者约占十之一二,其坐食不事生产者约占十之一二。以妇女言,坐食者约占十之八九,其从事生产者又仅占十之一二而已。”青壮年男劳动力大量出洋,侨汇返乡让多数侨眷过上了比较好的乡村生活,也形成了依赖侨汇追求奢华享受的风气,这些反过来又严重影响了台山农业的发展。

在这些“风气大变”的背后,是“欧风东渐”“洋风四颠”新颖潮流带来的物质文化、观念文化对侨乡的冲击。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交融,塑造了侨乡不同于中国传统乡村的特殊文化内涵和文化形态。这种跨国界的文化交流,在传统地域文化形成过程中也有表现,只是不如侨乡文化形成过程中外来文化有如此广泛、深入而重要的影响和表现罢了。

进而从国际地域文化差异角度审视侨乡的外来文化因素,还要看到各个侨乡海外移民分布的地域性对外来文化结构的影响。广东四大著名传统侨乡的海外移民分别聚居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潮汕、梅州和泉州漳州厦门的海外移民集中分布在东南亚,五邑的海外移民主要分布在美洲、大洋洲,尤其是北美洲。海外移民地理分布的差异性,自然形成了外来文化的地域性。简言之,潮汕侨乡、梅州侨乡、泉漳厦侨乡接受的外来文化主要是东南亚文化,五邑侨乡接受的主要是欧美文化。这是中国侨乡外来文化的基本地域结构特点。

从社会发展的进程再深入考察广东四大著名侨乡外来文化的性质,还可进一步看到,东南亚属于中华文化圈,长期受到以岭南文化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影响,在近代其社会经济发展还处于农耕文明阶段;而美洲、大洋洲则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以美国为代表的北美地区在近代已经进入到工业文明阶段。那么,东南亚文化对潮汕侨乡、梅州侨乡、泉漳厦侨乡的影响,与当地福佬文化、客家文化的交流,我们称之为“同质的农耕文明交流”;欧美文化对五邑侨乡的影响,与当地广府文化的交流,我们称之为“异质的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交流”。这是中国侨乡外来的东南亚文化类型和欧美文化类型的重要区别,这种区别分别带来了四大著名侨乡的乡村景观等等不同表现,带来了各地侨乡文化风貌的多样性。

结 语

考察“侨乡”之名的产生,从乡土进入学术殿堂的变化过程,梳理学术界“侨乡”研究的发端发展,可以反映近代以来侨乡海内外民众对家乡有别于其他乡村的文化认知和文化自觉,同时也反映“侨乡”从华侨华人研究的从属地位向独立研究主体的转变,地域视角的分析为这种转变的合理性提供了支持。相比较“华侨”是对海外中国人的认知而言,“侨乡”作为中国一种地域文化的特点就非常突出,侨乡的历史理当是中国近现代史的组成部分,研究侨乡当然必须联系海外侨胞,但是侨乡研究不是华侨华人研究的附从,而是一个具有独立主体地位的研究对象、学术问题,值得关注。

地域性当然是侨乡文化的基本特征,与传统地域文化不同,侨乡文化的分布具有跳跃状的分散性,近现代以来它的分布范围从东南沿海传统侨乡分布地向西南、西北、东北沿边乃至内地扩展,呈现跨行政区、跨地域的分布特征。而传统地域文化是在一个地域内形成发展,与侨乡文化地理分布相比,在这个意义上具有单一性,侨乡文化在地理分布上则具有非单一性。

侨乡兴起于近代,其文化源流一为本土文化,二为外来文化,中外文化融合是侨乡文化形态最本质的特征,这使侨乡文化在中国地域文化中成为一个有鲜明特点的类型,增添了中国地域文化的丰富性。从地域的视角考察,要求侨乡文化研究不能泛泛地讲中外文化融合,对侨乡的本土文化要素必须做地域文化的具体分析,深入了解哪些本土文化在外来文化冲击下发生了嬗变,哪些本土文化依然不变,承载中国侨乡文化地域性的坚守;同理,对影响侨乡的外来文化也需要做国际地理和历史发展阶段、文化学等角度的具体分析,深入了解来自不同地域和不同社会发展水平的外来文化对侨乡本土文化冲击影响的广度、深度以及机理。

作为一种地域文化,侨乡文化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形态带有鲜明的外来文化色彩,其形成机制也有时代特色。传统地域文化是中华民族在中国地域内对地理环境适应,繁衍生息,各族各地文化相互交流融合而形成的,侨乡文化形成的机制与此有同又有异。移民、交通、商贸等作为地域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途径和推动力量,在侨乡文化形成中同样发挥着关键性作用。更重要的是,文化交流对侨乡文化之形成具有突出的重要意义,而且侨乡的文化交流带有鲜明的跨国特点和性质,中外文化在中国传统乡村发生碰撞,其内涵、形式以及广度、深度都是传统地域文化所不具备的,因而使侨乡成为与世界联系最早最紧密的中国乡村,具有鲜明的国际文化地理色彩。侨乡文化的国际地理性是否也拓展了中国地域文化的研究视野呢?!

①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5月初版。

②黄重言:《试论我国侨乡社会的形成、特点和发展趋势》,载郑民等编:《华侨华人史研究集(一)》,北京:海洋出版社,1986年,第231~242页。

⑤刘小云:《新宁杂志序例》,《新宁杂志》,1919年创刊号。广东台山为中国著名侨乡,原名新宁,1914年改名台山。

⑥例如1926年的《台山中学校开幕纪念录》收录了来自广东党政军各界人士以及加拿大、美国、英国华侨的贺词、贺信、发言稿,他们对台山的称呼有:台山、台邑、台城、三台、宁阳等。这些概念有的是新老县名(宁阳、台山),有的是习惯地名(台邑、台城),有的是自然地理名(三台)。总之,反映时人对台山的称呼受到行政、历史、自然、民间因素影响,尚未出现文化特征上有别于非侨乡的意识。

⑦笔者在梳理“侨乡”一词出现的历史时间点时,得到五邑大学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姚婷博士、石坚平博士的帮助,在此特表谢意。

⑧中国致公党中央委员会编:《司徒美堂》,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3年,第23页。

⑨《侨乡报》编辑部编:《侨乡故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58年。

⑩刘玉遵、郑德华、成露西的合著《华侨、新宁铁路和台山》,是中山大学与境外高校合作开展侨乡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载于《华侨论文集(第一辑)》,广州:广东华侨历史学会,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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