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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尼短篇二题

2020-03-11格尼

星火 2020年5期

○格尼

逆 袭

这么给你说吧。

王政的鼻孔喷出两股烟雾,像某种将要正式运作的机器。

记得检票口那个美女吧?站在我们前面那个。王政抬眼看刁小文。

记得。刁小文抿嘴微笑,乜斜着王政。

我真想把她的腿换你身上。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没骗你。王政眯起眼,一本正经盯住刁小文。王政不眯,眼睛也小,加上戴了近视镜,眼睛被镜片旋得愈发模糊。

刁小文仍然抿嘴笑。

王政继续说,她的腿又长又直,紧致匀称,有弹性,还那么白,真白,你啥都好,就是没有她那么白,我当时想要是长在你身上就好了。

刁小文圆脸,笑容铺展开来,当发出笑声,呃逆一并发生了。由于笑时张着嘴,打的嗝听起来像是谁不小心踩了只猫崽。刁小文听见自己发出喳、喳的声音,愈发憋不住笑。

王政懊恼地说,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之前,王政已用了多种方法制止刁小文的呃逆,都不奏效。比如,拍桌子惊吓、掐虎口、假装碗掉落、说火爆龙虾里有蟑螂、说刁小文肩上有毛毛虫。都吓不到刁小文。原因不是刁小文不怕,是不信,有了心理准备,认为王政故意。

编吧,你就编吧。刁小文说。

这是四川,这是都江堰,这条大河,刁小文你信不信,大晚上的我把你扔在这,我自己回北京。王政站起来,朝对面的刁小文肩膀比划着,假意扔向他们外侧堤岸下滔滔的岷江水。

刁小文说,你把我扔这就扔这,往江里指个啥,你扔江里试试,立马诞生一群英雄。刁小文用下巴朝周围努了努。

整条长街的夜啤酒摊点,这岸是,那岸也是,一样的格调,一样的岸,一样的灯火,像是湍急的江水把它们从中间冲开了。这家店位于南桥和仰天窝水闸中间,王政和刁小文来回走了几趟,从“80 号河鲜”“81 号杨姐河鲜”“84号味美留香”“88 号三嫂子夜啤”,一路走,王政要坐“89 号夫妻夜啤”,刁小文要坐“90 号顺心园”。刁小文说这名字好,比较贴切,适合我们。他们坐下没一会儿,周围便陆续来了客,清一色男人。王政开玩笑说,刁小文你给他家带来了生意。他们选的啤酒叫“勇闯天涯”,刁小文说这名字好,比较应景。他们第一次到四川旅游,人生地不熟,有点“勇闯”意味。他们需要这样的“刺激”。到了四川,在成都待了两天,逛完春熙路,宽窄巷子,又去一些小街巷,随处可见打麻将的,闲坐着喝茶的,深更半夜,卖冷淡杯的摊点仍然满座,人人都悠闲潇洒,他们甚至有些想留下来定居。都江堰凉快,这家的龙虾做得好吃,鱼也烧得好,两人都喜欢吃辣,这一放松,酒量都不错,桌上堆了许多空酒瓶。便引得旁边好酒的男人来敬,说,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欢迎到都江堰,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要看什么景点,不懂的可以随时问。他们敬了酒临走前都不忘夸一下刁小文,当然是对王政说,你老婆好漂亮哟,兄弟好福气。王政不解释,刁小文抿嘴笑。过会儿王政去回敬。敬了回来,刁小文开始打嗝,怎么也止不住,一会儿像鸟叫,一会儿像鸡叫,一会儿像猫叫。

王政说,刁小文你再打嗝,我真把你扔江里,我就不信有人敢下去救你,那么高,那么急,那么老深,谁下去都爬不起来。

刁小文探头向江面,再缩回来,说,好怕啊,这样急的水诞生不了英雄,我不打了。呃。

两人都笑。

王政叫老板倒热水,刁小文吸溜吸溜连喝两杯,仍不奏效。

刁小文说,哎,我好可怜,要被换腿,还要被扔江里。呃。

王政抖着翘起的二郎腿,夹烟的手放在腿上,烟灰落在裤腿上,王政不知道。王政抖着腿说,我再给你说个事,你别不信,真是这样,我要是骗你我跟你姓。王政说,我老妈其实不同意我们结婚,我一直骗你说她喜欢你,她都是表面过得去。

哦,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说你的姓不好,刁,姓啥不好姓刁,人也刁。我说你不刁,她说你大手大脚能花钱,到时我管不了你,不刁才怪。还有你的鼻尖有点勾,她说一看你的鼻子就想起你的姓,心里不得劲。

那也真难为你老妈了。

我老妈还说你眼睛太大,眼毛贼长,像猫。我说我就看上你这双眼睛了。你猜我老妈说啥?

说啥?

她说眼睛大,到老皱纹都要多长好几条。眼毛长,贼厉害,刁歪。

刁小文大笑,打的嗝随之愈发响亮。

你先别笑,重要的我还没给你说。我老妈主要嫌你是北漂,我祖辈是皇城根下长大的。你也不能怪我老妈有阶级观念,我也有,骨子里带的,撵都撵不走,我就是觉得我了不起,我眼睛长得再小,也觉得我高贵、霸气。我老妈还嫌你是安徽人。她说,漂就漂吧,生哪不好生那破地方,到处要饭到处耍猴,想起来就不得劲,就膈应。其实呢,我也挺犹豫,就是不知为什么老离不开你,我本来打算带你出来玩一次回去就分手的。我真是这样想的。

刁小文的笑容渐渐萎缩,一点点缩到嘴角,吧嗒一下合拢。刁小文毫无表情望着王政背后伸向江面的泡桐树,肥大的树叶在蓝红绿黄的灯光下泛出杂乱的色彩。王政则望着刁小文背后不远处的南桥,桥上人来人往,在光影里穿梭。王政还看见桥栏下横着几条龙头,江水在下面翻花。王政在等待。

好的,我知道了。刁小文说。

王政说,哎,我还是舍不得你,你眼睛总把我往里面吸。

刁小文垂下眼皮。

沉默片刻,刁小文的笑容转移王政脸上了。王政刀条脸,一笑嘴把脸占完了。王政指着刁小文大笑说,哈哈,终于止住了,不打了,你看你,不打了。

话音刚落,刁小文的嗝便响了。

刁小文说,你该改姓刁了,谁信你的鬼话,看你那样,就知道在编。

好了好了,刁小文说,别再编诓了,我憋住,憋回去,不让它响。我不想再听你编诓了。刁小文憋着气,还是止不住,打嗝时身子朝上一蹿。刁小文一蹿一蹿地坐在那里。

王政看着一蹿一蹿的刁小文,眼睛一亮说,你这样子,啊你这样子,好像,嗯哏,好像在……王政的眼睛眯出色来,色眯眯的了。

刁小文说,你别看我,看你背后,好几个美女,人家不仅有白腿,还有白胸。

王政回头,见“89 号夫妻夜啤”已满座,靠近他们的一伙有十多人,两张方桌拼起,一长溜,开重要会议似的,阵容强大。王政看了看那几个女人,转头撇撇嘴。

不要见到女人就叫美女。王政说,喝酒吧,喝酒。王政和刁小文碰杯,各自干了。

你会喝酒,能懂我,我喜欢独立有思想的女孩,这也是我离不开你的原因。当然,你的美更重要,你说你也不是多漂亮,但你的骨骼,你的肉,你的神态,怎么说呢,很有味道,对,就是一种独特的味道,跟你坐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绅士。男人啊,都是感官动物。王政凑近刁小文说,你后面那些臭男人,来来回回跑厕所,就是想经过这看你一眼。这会儿来了不少女人,那些女人也看你。

刁小文说,我知道,习惯了,看呗。

哎,你这人,也不乐一下,女孩子都喜欢人夸,一夸就激动,一激动,说不定就不打嗝了。你那样一蹿一蹿,我比你还难受。

你别看我,看那些女人。

你说你怎么就打起嗝来了。

这地方比北京凉快,凉风加凉啤酒,应该是这么回事。

那你别喝酒了,缓缓。

没事。

怎么没事,我看着难受。

说了,别看我,看那些美女。

嘁,美女。王政撇撇嘴,取根烟点上,视线转到令他不屑的那些女人身上。

有两位女人离开桌边,下几个台阶去现场点菜。众多河鲜和蔬菜一并摆在店门口,每家如此,形成一条蔬菜和河鲜的接龙,河岸的桌子也形成接龙,两条长龙中间供客人行走。女人站在菜篮子边的过道上问那些野菜的名字。老板告诉她们有马齿苋、灰灰菜、竹叶菜、野芹菜、折耳根,还有黄花、茄子、四季豆、土豆、空心菜这些时令蔬菜。她们始终不满意。这时,有条乌鱼从盆子里跳出来,在菜篮子上蹦了蹦,蹦到她们脚边,并且专门在她们脚边乱蹦。一个女人大叫,另一个也跟着叫。周围的人都看她们,喝酒的不喝酒了,划拳的不划拳了,只顾哦嚯,哦嚯叫。

王政叫得声音最大,并下意识往后一躲。

哎呀,大蟒蛇,在你后面。王政说。

刁小文扭头看了看说,一条鱼嘛。

王政说,是鱼,但那是条大乌鱼,像蛇,在你脚背上蹭啊蹭,麻痒人。

哪有蛇,是鱼。刁小文的身体朝上一蹿。

王政皱眉盯住刁小文,头扭来扭去,眼睛却不动,像要找个地方把刁小文的脑袋钻开。

我说刁小文,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发现有时候一点不懂你,你怎么什么都不信?

分明是鱼,你偏要说蛇,这里怎么可能有蛇,还让我信。

不是……刁小文,你让我感到特失败,我连你一个嗝都止不住,就是因为你不相信我……

你别管了,打嗝而已。

太理性了你,这样不好。

我一直这样啊。

要改,我喜欢感性的。王政冷脸说。

刁小文说,看你那样,就在撒谎。

店老板已把乌鱼捉回盆里,周围重回喝酒划拳的喧闹。

这么给你说吧。王政摸了一下后脑勺,忽然大声说,我以为你懂我,其实你根本不懂,倒也是,怎么可能懂呢,比如我现在想什么你知道吗?你不可能知道。

想怎样帮我止住呃逆。

错。大错特错。你说的是表面,我确实想帮你止住,但人的大脑一秒钟可以转无数转,使劲转,过去现在未来,太多了,就刚刚那几秒,我想了许多,有个最关键的,你知道我想什么吗?给你一百次机会你也猜不到。

我不想猜。

你猜不到。

是的,我猜不到。

哎呀,你猜。猜。

我不猜,你说吧。

王政做了片刻停顿,声音低下来。王政说,刚才被鱼骚扰的那两个女人,我要是那条鱼,真想跳进她们裤裆里去。

刁小文白了王政一眼,抿嘴乜斜着看他。

别以为我在故意刺激你。这么给你说吧,从青春期开始到现在,见到女人我就有反应,哪怕我刚跟你做完一场爱。就像现在,你背后所有女人,包括我背后那些,年轻的,不年轻的,每个人我都想尝尝。我就是这样想的。

刁小文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同时打了个响亮的嗝。

王政懊恼地瞪一眼刁小文,自顾喝干了啤酒。刁小文啊刁小文,你怎么就不信呢。王政说。

少喝点吧,我看你有点多了。

这才几瓶,我能喝一整件你忘了?我们俩最高纪录两件。刁小文你真烦人,你让人闹心。

这家店来了两位新客,一男一女,老板在靠近王政和刁小文的旁边挤了张小桌。老板长得黑胖,脖子戴根珠子串起来的粗金链子,哈着腰给王政和刁小文说,不好意思,挤一挤哈。老板那根金链子在脖子上滚来滚去。刁小文说,没事,不挤。一男一女朝他们瞟了瞟,小伙子比女孩高一头,又高又壮。小伙子说,薇薇你坐里边。叫薇薇的女孩说,我不坐里边,伸不开腿。小伙子说,你伸不开腿,我更伸不开。薇薇便笑着坐里边去了。薇薇穿着短裤,面向王政的方向侧坐,两条腿伸伸展展铺开,她的脚尖距离王政不到五十公分。她不那么老实,一会儿某条腿曲起来,把膝盖当台面用,放手机或者放胳膊肘。

刁小文朝王政眨眼,悄悄说,哇,白腿,好细好白呀。刁小文的嗝总在刁小文说话时钻空子,薇薇朝她看了几眼。

王政和刁小文只能小声说话。

王政说,你的嗝,人家听见了。

刁小文说,听见就听见呗,谁不打嗝。

王政说,你以为我看她腿啊,我在看店老板。真不明白,为啥他要戴那么粗的金链子,一哈腰,滴里当啷的,像谁的坐骑似的。

刁小文担心嗝的声音破喉而出,不敢笑出声,只好伏在桌上笑。但是,刁小文的嗝不让她有这些动作,接二连三往外冒,她只好不笑,身子一蹿一蹿的。

你越来越严重了。王政说,你说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想不通,真想不通。

王政看着不远处的桥,人来人往,有人在桥栏慢慢向下探头,又立即夸张地收回去,仿佛不朝后仰,会掉下去似的。王政看了一会儿,视线收在刁小文脸上,做了片刻停留,又望向那座桥。王政低沉地说,下面的话你肯定更不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出来,我喝了酒说真话,这点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是为止你的嗝,当然了能吓住更好。王政说,是这样,我杀过人。

刁小文瞪大眼睛。

王政慢慢垂下头,把一口烟喷进胯间。

我十二岁那年,我们楼门胡同有个卖豆腐脑的,我看他不顺眼。为什么看不顺眼呢,因为他和这家店老板一样戴个粗链子,这老板戴的真货,他戴的是假的,塑料做的,上面刷了层金粉。我买豆腐脑时看见有好几颗珠子露白了,就特别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烦,看着直来气。那时候不懂事,看不顺眼就欺负人家,路过时老往那摊位跟前吐唾沫。还不解恨。那时候我家住二楼,我就躲房间用气枪打他。我本来想打他那条假货,结果把他眼睛打瞎了。

王政自顾说下去。

后来,再没见他来卖豆腐脑,听说他到另外一个地方摆摊去了。再后来,听说他死了,说是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一只眼睛怎么也不抵两只管用,看不见左转的车。那段时间我天天梦见戴金链子的男人来抓我,我也天天等着公安局来抓我,但一直没来。他是因为我打瞎眼睛才被撞死的,和我杀了他没什么两样。

嗯,这个故事好,很精彩。刁小文说,不过,我又辜负你了,还在打嗝。

我说了,我说这些不是为止你的嗝。其实呢,也不光是因为那条假货,还有别的原因。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在北京长大的,我糊弄你了。王政抬头看看刁小文,又垂下来。我是在东北我姥姥家长到十二岁,才被我爸妈接到北京,你没听我说话有东北味吗。我妈之所以瞧不起北漂,是因为她也不是北京人,我奶奶总欺负她,她自卑,就拼命让我学北京话,我偏不学,她就打我,她打我我就打卖豆腐脑的。我到现在也不说北京话,就是让她逼的。你记得吧,你问我为什么不说北京话,我糊弄你说北京话不是标准的普通话,我要说标准普通话。

沉默半晌,刁小文说,都过去了,别去想了,我不在意。呃。

王政狠狠摁灭烟,用食指戳刁小文的脑门。

你怎么不发火,我骗你好几年,你怎么不发火,发火啊你!

刁小文要说什么,有位老婆婆来卖玫瑰,走到小伙子身边,刁小文偏头看。四川这地方管年轻女性统称妹妹。老婆婆对小伙子说,给妹妹买朵花吧。小伙子摆手,表示不买。薇薇在看手机,她把手机放在她刚支起的一条腿的膝盖上。老婆婆说,买一朵嘛,帅哥。小伙子也在看手机,再次摆摆手。老婆婆说,哎哟,这妹妹的肉腿腿儿才长得好哟,又白又嫩,又长又细,帅哥,你给妹妹的腿买朵花嘛。小伙子被逗笑了,薇薇也笑。小伙子无奈地摇着头买了一朵花送给薇薇的腿,薇薇的腿不会说话,薇薇笑着拿花打小伙子。

刁小文转头对王政说,你眼睛都直了。

王政没有说话,仍看着薇薇的腿。

老婆婆到王政跟前卖花时,王政二话不说,掏钱便买了。老婆婆感激得边走边回头看王政。王政把花放在刁小文跟前说,亲爱的,送给你。王政的脸很严肃。

刁小文拿起花嗅了嗅说,香,喷了香水的。呃。

王政点燃烟,深吸一口,烟雾丝丝缕缕从齿缝往外挤。王政盯着那朵花看,眼睛还是直的。

刁小文说,这是花,又不是白腿。刁小文娇嗔地哼了一声。

王政仍然直勾勾盯着,刁小文把花猛然挪向护栏外,做出要扔的样子,王政的眼珠也没有动。

傻了呀,你。

好吧,今天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王政低沉地说。

刁小文说,又来了,我不想听了。

你一定要听,这关系到我们的将来,你会感兴趣的。

又讲故事?

是的,讲故事,我的故事,或者说我们的故事。

好吧,你讲。

这故事很长,你不信也不要打断我。

刁小文笑着点点头。王政这才眨眨怔愣许久的眼。

我来过这里,和我前女友,也就是贝贝,那个你一直放心不下的女孩子。我发现,都江堰这地方有灵性,它知道我来过,带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并且瞒着你,所以惩罚我,让你打嗝,让我不停解剖自己,连小时候做的恶都说出来了,这里就是一个审判台。所以,我必须把我所有的私心都讲出来,你的嗝才能止住。王政望向远处,抽烟。

本来我给你说,我和她断了,你一直不信,查我手机我还跟你发火。我一方面是故意发火,只有这样你才会相信我。另一方面是真生气,我就搞不明白,我没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为什么你就要怀疑呢?并且每次我和她在一起后,像有人给你打小报告一样,你就特别敏感,你问的那些问题怀疑的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气的是你猜太准,让我对付起来很伤脑筋。

我不知道我这人怎么回事,离不开你也离不开她,你们各有各的好,我带她来这里是想了断,带你来这里也是想了断。我总得选一个结婚。

刁小文用手指捻揉着玫瑰花梗,乜斜着眼看王政。王政不看刁小文,仍然望着远处。

我和她住的酒店就是我俩现在住的。怎么说呢,她很青春,有活力。当然我们这个年龄都青春。但她那股劲不一样,感性,很冲,折腾起来像只小兽,不会觉得生活疲累。她在床上也是那样,有一次我和她……啊,很多次。很多很多,你知道吗?

好了,好了……刁小文想让王政停下,王政伸手制止了她。

我刚刚上厕所时还偷偷给她发了个微信,当然现在已经删掉。我告诉她说我要结婚了,已经做出选择了。我真是这样想的,我要跟你结婚,原因是要找个理性的人进入婚姻,这样才能稳定,虽然我不喜欢你的理性,但我喜欢你的味道。你猜她怎么着?她回复说,你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还有很多很多次。她就是这样,不要婚姻,没想过和我结婚。说实话,听见她说很多那一刻我觉得我再也离不开她了。以前我还想就这样吧,反正她也不要婚姻,我还是可以和她偷偷进行的。但现在看来不行,这地方不让我这样干,她让你打嗝,哪有打嗝打一两个小时的,太开玩笑了。这地方是在惩罚我,我说出来,你的嗝也会止住了,你肯定会离开我了,也许缘分就是这样,我们之间要到头了。不过,我还是抱着希望,只要你原谅我的从前,我决定再也不理她,立即删除她的一切,我们俩结婚。

刁小文揉捻着花茎,回头看看南桥,再看江水,然后转回来看泡桐树,最后才转到王政脸上。刁小文在生气。

我说了,不要管什么嗝,不管它,它就会好了,谁想听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编这些很过瘾吗?幸好我理性,我很快就把自己劝好了,否则我要跳江了。不过呢,我也原谅你了,你都是为我好,虽然这些破故事这么狗血。刁小文低沉地说,看,我不打了,不打了,你再也不要……刁小文的嗝便再次响了。

王政站了起来,双手插进裤兜,他的手在裤兜里来回抖动。

告诉你,刁小文,我和她是上个月来的,我骗你说出差,我们就坐在那。王政回头,抽出一只手指指身后栏杆那边的桌子,她像你一样喜欢看招牌,说夫妻夜啤,寓意好。我和你来时也让你坐那,你该记得吧?但你喜欢这。当时我有点生气,难道你不想跟我成为夫妻吗?如果你不信,刚刚卖花那老太太,她认出我来了,一直回头看我,因为那天我给贝贝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老太太的不够,现从别人那借的花,到处借。

刁小文笑着说,王政啊王政,你真是天才,太会编了,这辈子不搞创作可惜了呀,没想到阴差阳错搞起经济来了。刁小文见王政真的生气了,便捂住嘴,想把笑捂回去,也把嗝捂回去。刁小文不想破坏他们难得的在外游玩的二人世界。但王政认真的模样,说话时勾着身子,头点来点去,很像路边卖的大尾巴狼玩具。刁小文当时站在一撅一撅走路的“狼”旁边,笑了好一阵。于是,刁小文捂不住了。

王政,哈哈……喳……哈哈……

刁小文,我发誓说的是真的。王政大喊埋单。

老板笑呵呵走过来,王政抽动嘴角,甩出几百元钱说,不用找了。说完,王政自顾朝前走。

刁小文追上去,去挽王政胳膊,王政夹得紧,刁小文只抓住手臂,头偎上去。

刁小文说,你还真生气呀,臭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像小孩子。

王政僵着身子走一截,偏头看刁小文,看了几眼,便慢慢打开胳膊,身体也松弛了,刁小文的手才插进去。又走一截,王政回头在刁小文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说你,怎么回事。王政还有些气。

吃宵夜的人所剩无几,一眼望去,能洞穿半条街。叫薇薇的女孩和小伙子也刚刚离开,他们走在王政和刁小文前面二十几米的地方,小伙子揽着薇薇的腰。

哇,大白腿,我好想换到我身上呀。呃。刁小文笑嘻嘻地说。

王政没有说话。

我今天也该穿短裤,然后站她身边,你用眼睛换一换,过过瘾。不过,幸好我没穿,晚上的风真凉。呃。刁小文偎紧王政,小猫一样发着抖。

他们依偎着又走了一截,王政忽然朝前一趔,刁小文的怀里空了。只见王政大步朝前跑,跑到薇薇和小伙子后面,身子向下一弓。薇薇和小伙子正拐向南桥,薇薇的一条腿跨上台阶,另一条腿还吊着,冷不丁被拖住,大声惊叫,下意识一拽,王政便扑倒在地。刁小文看见王政爬起来,又去抱薇薇的腿,小伙子冲上来,两人扭作一团。

刁小文边喊王政边朝扭打的一团跑,薇薇在尖叫。小伙子个高,把王政按在桥栏上,王政拼命挣,两人在桥栏边滚来滚去。有人驻足,要上前去拉,却无从下手。待刁小文跑到跟前,王政不知怎么爬到桥栏上了,一条腿在里,一条腿在外。小伙子见状,惹不起躲得起,拉起薇薇急急离开。刁小文吓得双腿直抖,颤声喊,王政,王政。眼泪便下来了。王政看了刁小文一眼,忽然把另一条腿也挪了出去。王政站到了桥栏之外,撑着身体的两条胳膊在抖。刁小文要冲过去抓王政,但吓成了一摊泥,怎么也立不起来。刁小文瘫坐在地,声嘶力竭地朝路人喊,救命啊,救命!不待刁小文喊,早有两个男人冲过来,死死抓住王政,硬把他拖了上来。

两个男人抓住王政不放,王政笑着说,谢谢大哥,没事,我就是吓吓她。

两个男人不放心,试探着松开手,见王政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不是要寻短见的神态,这才嘟嘟囔囔离去。

刁小文泪流满面。王政并不急于扶她起来,而是蹲在她身边眯起小眼睛看她。看了约摸十分钟,王政放声大笑。

我就不信吓不到你,哈哈。哈哈。哈哈。

刁小文的呃逆终于止住了。

刁小文只剩下哭,哭得伤心,哭得毫无阻碍,哭着哭着,噗嗤笑了,一哭一笑,仍旧毫无阻碍,不打嗝真是太顺心了。

王政把站立不稳的刁小文拥在怀里,凑上去吻,吻得刁小文喘不过气。刁小文感受到王政咚咚的心跳,王政也感受到刁小文咚咚的心跳,两颗心隔着胸膛剧烈地跳。

已是凌晨,王政和刁小文往回走,王政揽着刁小文的腰,他们走得很慢,是刁小文走得慢,像在琢磨遗落了什么。走着走着,刁小文停下来,抬头看王政,像王政在“顺心园”看她那样,头扭来扭去,眼珠不动,要钻进对方脑子里去。王政用那双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眼睛迎着刁小文的目光。看了许久,刁小文什么也没说。王政也没说。他们继续朝前走,缓慢地走,生涩地走。灯光昏黄,廊柱的一排黑影子挡在前面,桥壁和穹顶的彩画犹如梦幻,江水奔腾,四处虚虚实实,幽深而空旷。

受 伤

雨还在飘,头顶天光晃着眼。川北的冬天,不下雨也难出太阳,这晃眼的光团算不算太阳,郝主任给了答案:混球。郝主任写材料写得视力疲劳,双眼畏光,最恨这样的天,刺了眼,流了泪,不仅没有享受阳光,还浑身发潮。

这是郝主任一天里第二次出门,第一次差不多跑出去的。内心里,他认为自己不可以跑。一个大男人,手指受了点伤就慌里慌张,丢人。究竟跑没跑,因当时心跳厉害,事后已无法准确判断。

手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的。妻子去了亲戚家,儿子读大学,郝主任最近都一人糊弄着吃饭。这个中午,他心血来潮,计划炒青椒肉丝,炝油菜尖,再烧个番茄蛋汤,认真吃顿饭。食材冰箱里都有,不用去市场。家在一楼,厨房和外阳台靠近小区大路,切青椒时,他看见了“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这是他根据特征对父子俩的暗称。平时,他早上站在厨房阳台刷牙,经常能看见这一幕:父亲拖着垃圾箱走在前面,儿子拖着垃圾箱走在后面,等他们走到垃圾车旁,和他侧面相对时,他才能看见那个七八岁的脑瓜圆圆的小男娃。不然,这孩子没有垃圾桶高,只见桶在走。此前他常发感慨:这种活儿,这么小的男娃子,这么小的男娃子,这种活儿,这种活法。他一直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始终没有。大中午的,父子俩不是来收拾垃圾桶的。那时还没下雨,他看见他们在一棵榕树下忙活,“大头儿子”踩扁一些易拉罐,“小头爸爸”用斧头砸着什么硬物,两人弄出稀里哗啦的噪音。是这样,隔几天他们会在中午收一次废旧物品。他们的衣服真够脏,也破,“小头爸爸”居然穿着中山装,褪色严重,已看不出底色曾经是蓝还是灰,那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啊,一个人怎么可以把一件衣服穿几十年,过的什么日子呢。他想起自家虽不算多富裕,但扔掉的那些衣服,哪件都比他们身上的好,不止好,好许多倍。到现在,衣柜里都有些平时不穿,因面料好舍不得扔掉的衣服。他还想起门后挂着的那件透明的薄雨衣,那是他到县里出差参观养殖场,工作人员发的,他没穿,不知怎么塞到包里带回来了。他就是一边抬头盯着他们,一边胡思乱想时下手重了些,两手没配合好,只感到指肚一凉,血就出来了。

流血的事在郝主任近五十年生涯中第二次发生,第一次在他小时候,刀片划伤了手。这次伤口过深,血像推动注射器里的液体那样喷了细细的一股,他即刻捏住,从脊背到头皮再蹿到脚底,浑身凉了一路。记忆中,小时候受伤是感到忽然一烫,并且一路灼烧,而这次竟是凉的。这种凉和当时那种喷射,还有到处滴沥的血迹和鲜红浸染的纸巾,以及缝针时发出的嘶嘶声,在他从医院回到家里坐下来后,心仍在扑通。仿佛某些充满生命力的物质正在抽离身体。第四个本命年要开始了,这是某种征兆吗?他坐在客厅,看着缠了厚纱布的手指,奋斗多年的疲惫感骤然聚集,并且,他还要继续支撑,继续面对将来难以预测的各种意外。倘若这次的意外更大,比如车祸什么的,需要住院甚至残疾瘫痪,那他的家怎么办。他想这些想得手指跳痛。于是,他不想上班,不想坐在家里,也没心思吃饭,只想找人坐坐。

在小区门口,“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正往外走。

雨丝极细,力道足,地上有些黏糊,“大头儿子”头发成了绺,水沿着发梢滴向棉服。郝主任感到浑身脏,他们完全可以戴副手套或穿件雨衣,无论什么,能隔开雨,隔开那些黏稠物就好。他们为什么偏偏不呢。这念头只在郝主任脑中闪了下,或者不是此刻,是从前某个雨天的念头也说不定。此刻,那想做点什么的念头已不见了,很可能早不见了,他们不需要谁来帮助做什么,他们就是收垃圾的,收垃圾的就是面前这样。郝主任朝父子俩扫了一眼,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幕啊,日子每天都这样过的。郝主任因畏光刚刚抹去的一波泪瞬间再次续满,父子俩在郝主任的泪珠中颤动几秒,郝主任一闭眼,父子俩沿着眼眶“滚”了出去。随即,郝主任清晰的目光洞穿父子俩,看见了百米开外的街心花园,看见了花园中心巨大的古铜色雕塑。曾经,雕塑是汉白玉的,是三位面容宛若仙子的清纯少女,城市改造给改造没了,几年后又改造回来,少女的头发烫卷了,面容成熟了。有人用流行的网络热门用语调侃:女神,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

郝主任原在县里,之前每次到大市出差,只要到达街心花园,看见地标性的雕塑,就觉得看见了奋斗目标。改造后雕塑被圆而扁的穹顶替代,郝主任到街心花园仍然下意识抬头仰望,眼睛扑了空,难免怅然。好在又改回来了,“女神”回归。郝主任曾认真研究过各种细节,从面部表情、嘴唇轮廓、姿态、眼神甚至脚趾的变化,可以看出,“女神”没有离开时间,她那沧桑而沉稳的面容,越看越有内容,越看越惹人心疼,让人感动,同时又有悲凉萦绕。早些年郝主任曾是文艺青年,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因而改变了生活轨迹,走进机关办公室。调到大市,是郝主任多年前的梦想,现在已在大市工作十年,生活越来越好了。然而,当初那份喜悦,那股精气神却怎么也回不来了。郝主任就觉得“女神”和自己一样,丢东西了。

穿过大街,右拐,再左拐,经过诊所时,郝主任向里看,那位要给他缝针的男医生也在看他。他以为医生会问点什么,毕竟两小时前他血淋淋地到这里,医生要求必须缝针,他们就不缝针会如何的事情做了些分析争论。现在他再次经过,结果医生什么也没说,只朝前看着。也许,医生根本没看他,在看别的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只是睁着眼睛。缝针这样的事相当于小手术里的小手术,既然是手术,肯定不能在小诊所进行。他捏紧手指奔向大医院,在旁人的帮助下挂号缴费,然后打麻药,缝了四针。他不后悔麻烦,大医院到底不同,医生让他屈指试试,检查肌腱是否正常,如果切断,就不仅缝针那样简单了,还得手术接上,他才知道手指里还有肌腱这种东西。还好,那个戴了眼镜的年轻医生经过检查,说没断。

郝主任没告诉任何人手指缝针的事。

父母住县里老家,但凡听到一点什么不好,就像发生大事一样,自己着急上火,还要没完没了打电话,谁也别想清静。不就缝了四针嘛,没什么大不了。

妻子是个好女人,好到无可挑剔,完全顺从,多年来夫妻已重叠,这种叠加也有妻子完全依靠丈夫的意思。妻子没有正式工作,郝主任托人给她找的临时工,她的顺从也与卑微有些关系。郝主任如果告诉她手指缝了四针,她无论怎样关心,都像郝主任自己关心自己。缝了四针而已,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儿子自去年上大学,给家里打电话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寒暑假回家,只一味打电子游戏,玩手机,要么睡懒觉,好像考上大学以后就开始安享别样晚年了。郝主任担心儿子这副懒散样,将来女朋友都找不到,买房成家的事还得他来操心。他给儿子讲道理讲烦了,儿子也听烦了,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开口,儿子就说:“少说几句,我晓得。”口气虽温和,却是一扇关闭的门。他们的交流,除了钱,没别的,这种情况下,手指切了个口的事不适宜提。再说,真的没什么,只是切了一下,要不到几天,伤口愈合,留个疤而已。

穿过地下通道,到街对面,郝主任抬头望望“女神”,而后拐进步行巷道。

在酒店门口,意外遇见了女朋友。时过境迁,他还称她为女朋友。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恋爱。她小他五岁,不是那么漂亮,长了副受人保护的娇弱模样,又有凛冽之气,使人不敢贸然靠近。当年的他想了诸多办法才敢迈出第一步,不想她早等得急,两人火辣辣热恋了大半年。那时候父母包办婚姻仍然严重,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大市的暴发户,她的家人以死相逼,硬将他们拆散了。在他的爱情观念里,判断爱情的标准在于两人见面是否心跳。刚刚,他往酒店门口迈进时,偶然偏头往巷子扫了一眼,见到她的那刻,忽然手脚发麻,心怦怦乱跳。他由此判断,事隔二十年,他们的爱情还在。其实,这些年里,他们不止遇见一次,每次他都会心跳。当年,她曾告诉他,那次县里搞全民运动长跑,他跑步的姿势最好看,她因此看上他的。以至于他多次独自跑步观察,并观察别人跑步,总结出腿长的人跑步姿势好看,且为自己有双长腿窃喜。于是,每次遇见,伴随她仰望的目光,他都觉得自己腿长了一截,变得更加高大。

她走过来,不可避免地,她的眼角增添了细纹。不过,那副受人保护的娇弱模样没变,姿态还是那样轻盈。

“真巧啊。”她站在他面前,抬头含笑望着他,眨巴着眼睛。

“是啊,真巧。”他有些慌乱,平时她跟他打招呼脚步不会停下。

“去哪?”

“喔,茶坊,约几个朋友一起坐坐。你呢?”

“有点事。”

他不知说什么了,每次她都说有点事,这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也是终结谈话的意思。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他没想到,他们道别后,她转身离去时,又停下来。

“我们加个微信吧。”她说。

“要得,要得。”郝主任忙不迭掏手机,碰到受伤的手指,禁不住“嘶”了一声。

“手怎么了?”

“切菜切到了。”他显得平静,又回答得那么急切。

“哦。”

“缝了四针。”说完,他觉得他可以不说这么详细,稍稍有些后悔。

“缝针,还四针,那么严重?”她惊骇的表情,让他顷刻感到莫大安慰,就是这样,越有人吃惊,他会越镇定。同时,那两小时的慌张也不见了。他真想上前拥住她。

“没事,一个口子不算啥。”郝主任镇静的样子和不苟言笑的脸,使得气氛有了忧伤成分。在她面前,他看见酒店的玻璃门里自己的身影,那是她喜欢的男人的身影,身材高大,不胖不瘦,背微微有点驼,面目冷峻而不乏温厚。如果她再对他做出一些夸张的关心,他的男子汉气概会成倍增长,说不定不管不顾将她一股脑带走,这个下午是属于他们的。

但她的手机响了。

手机一响,她显得急切,加了微信,跟他再次道别。

目送她离去后,他到她站立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想再次感受她的气息。一阵风吹来,他就像做了场梦,什么也没感受到,好像他们压根没有遇见。他的手指连续跳痛了几下。

会所在酒店八楼,他坐在窗口位置等他们。小刘、张广、老邓,加上他,曾经都是营县人,分别在不同单位,他是最后一个调到大市的。因这层关系,他们走得近,经常聚会喝酒。这家会所格调雅致,是他们聚餐之前光顾的地方,先喝茶再去喝酒。

张广先来的,要了杯咖啡。

“不忙?”张广说。

“周五也算周末嘛。”他递烟给张广。

“老婆呢?”

“去县里帮忙了,她侄儿快结婚了。”

“一早就走了,中午我自己做饭,做饭不是男人干的活。”他受伤的左手放在桌上。他想,张广看见了会问。

张广并没看见郝主任缠了纱布的手指,或者看见了没怎么在意。张广说:“一人吃饭叫外卖嘛。要不外头吃。”

他说:“要十天半月的吧,我让她在那边陪陪父母,总不能天天叫外卖。”

“倒也是。”张广低头看手机,两人无话。

郝主任望向窗外,低头看见了街心花园的“女神”,一轮接一轮的人和车围绕她滚动着。他想起没调到大市的那些年,每次到街心花园都要迷路,别人告诉他花园周围有五个路口,他数着路口仍要迷路。后来,无意中发现,因为最高那位“女神”偏头而立,乳房所对准的那条路是他每次进城的路。直到现在他仍然以此为标准寻找方向。幸好,“女神”回归以后,乳房的方向没有发生变化。他朝“女神”乳房和所对准的方向看着,车流滚滚。

小刘和老邓到了,小刘要的花茶,老邓喝铁观音。张广温厚低调,小刘活泼幽默,郝主任介于张广和小刘之间。不过,大家相处多年,彼此浸润,这三人性格差别不算太大。唯独老邓不同,他们争论时,话语权往往掌握在老邓那。一是因为老邓年龄最大,二是地位最高,如果有第三,那就是老邓个人的本事,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插足,并牢牢站稳,而后大手一挥,指点江山。他最喜欢说:“懂不懂,懂不懂?”

四人经常聚,不喜欢打牌赢来赢去,能摆谈的都反复摆谈过,像夫妻关系一样,相处多年,早进入平淡期。这种平淡并不影响感情,只是相对无言。总会有人提起话题引起大家兴趣,就再次进入激情期。郝主任本想谈谈刚发生的新鲜事,给他们讲流了多少血,怎样喷射出来,对,就是喷射。又怎样去的医院,谁帮忙,医生怎样缝针那些。这事绝对增添气氛。

老邓聊起世界杯赛事,把大家拉进去了。小刘支持葡萄牙队,张广支持德国队,老邓支持法国队。法国队得了冠军,老邓高兴,好像自己刚被提拔那阵,坐姿都和以往不同,腿叉开,双臂撑得宽,加上身材魁梧,长沙发靠背椅,挤得张广只坐了三分之一。小刘憎恨德国队,声称永远不会支持纳粹。张广和他展开对峙,球归球,干嘛和战争扯到一起,说他是超级伪球迷。郝主任超越国界,爱的是球员,梅西、C 罗、内马尔,和新星姆巴佩。

郝主任说:“你们发现没有,姆巴佩奔跑的时候特别帅,姿势特别安逸,晓得为啥子不?”

没人搭话,郝主任自己回答:“那是因为腿长,简直不摆了,帅,酷。”

老邓说:“我们谈的是球,你谈腿,不在一个层面。”

聊天时,郝主任有那么一刻忘记了受伤的手指,老邓讲到激越处,上身前倾,大手在桌上啪啪指点时,碰到了郝主任的手。

“啊——嘶——”实际上,麻药还没过,他并没感觉疼,只是发木,下意识“啊”过之后,完全可以不发出后面那声“嘶”。至于为什么会那样夸张,就像老邓讲话那样,有时不受自己控制。

老邓垂眼瞟了一下,没有停止发表演讲:“老美就是这样的居心,你们懂不懂,懂不懂?”

小刘和张广只顾反驳老邓,郝主任那两声呻吟并没有传进他们耳朵。郝主任庆幸又不甘。

聊足球时,不知谁把话题引到叙利亚战争上,而后一会儿足球一会儿战争,来回切换,偶尔穿插一些家长里短,他们完全做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郝主任为此感慨,四个大男人这么多年,聊天还能如此激情,多年友谊难能可贵。只是老邓声音大,几人都提醒过,他控制不住,一会儿就喊起来,邻桌人总往这边看。

两小时后,仍然没人注意郝主任受伤的手指。他想,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小口子而已。这样想着,那只受伤的手下意识抬起来,再次出现在桌上。他匆匆一瞥,为避免那截缠了多层的白纱布过于显眼,把另一只手也放桌上,轻轻搭在那只手上,半遮半掩着。因他想起已经反复这样做过多次,一个大男人,一个小口子而已,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老摆出来显什么。还有那阵,发出那声“嘶”,真叫人难为情。

时间又过一小时,仍没人发现,他又改变主意,收回没有受伤的手,希望有人关心一下那截孤独的长久裸露的耀眼的白。小口子也是伤,还缝了四针呢。然后,他好详细给他们讲整个过程。他已经很想讲了。这种话题不能过于夸张,比如此刻,老邓兴头正足,如果硬压下去讲自己的手,有点小题大做。况且,他也压不下去,声音上不及。

到了晚餐时间,老邓聊兴仍浓,小刘和张广偶尔搭话,郝主任已默默退出聊局,身子窝进沙发,看窗外愈发密集的车流。他耐心等着谁问晚饭的事。小刘酒瘾大,天色暗下以后,终于打断老邓。

“要六点了哟,晚上吃啥?”

三人都看郝主任,谁召集谁请客是他们的习惯。

“我今天没法喝,看你们想吃啥。”郝主任等此刻等久了,脱口而出早准备好的话。

“咋不能喝,未必大姨妈来了?”小刘笑嘻嘻的。

“比大姨妈凶哦。”郝主任终于迎来这一刻,郑重举起左手,让受伤的手指独立朝天,“看嘛,在吃消炎药。”

“手怎么?”

“中午切菜切的,血飙起走,满地都是,缝了四针。”郝主任正想详细讲讲过程,老邓一拍桌子,指点着他,笑起来。

“你娃哟,我早看见你一下午弄根指拇在那显一显的,硬是没受过伤哦,四针算啥,吃个锤子消炎药,还是不是男人哦。走哟,喝酒!”

小刘和张广也笑,小刘眼睛小,笑眯之后眼梢自带贬义,小刘边笑还边摇头。然后,他们站起来穿外套,老邓和小刘走在前面,张广拍拍郝主任的肩:“受了点伤?”郝主任知道张广说的是萧亚轩的一首歌名。

吃的火锅。酒还是要喝的,郝主任和老邓相反,老邓不喝酒时逻辑思维强,能说会道,喝了酒反而语无伦次,想讲他那些讲过多次的受伤经历,都讲不清楚。郝主任则酒后思维敏捷,语言组织能力超强,有时他都忍不住为自己的表达惊讶,就好像身体里沉睡着另一个自己,是酒将他叫醒,帮他说话。这个晚上,他最想表达的是那个受伤过程。

他没有说出来。他身体里另一个自己没有醒过来。

互相敬酒的时候,他们都拿郝主任的手做文章。老邓在大肆形容一番郝主任整个下午的表现后,给他的手指起了个别名:擎天柱。

老邓说:“敬擎天柱一杯,以示安慰。”

小刘说:“你今天失血过多,敬大姨妈,我干了你随意。”

张广说:“给它喝点酒,保证好得快。”

反复如此,他受伤的手成了下酒菜,以至于他回敬的时候,那些来到嘴边的话都跑不见了。他只好一个劲喝酒,等待身体里另一个自己醒来,但一直没机会。

回家路上,他摇摇晃晃走着,心想,没什么,真没什么,他们平时都很好,没恶意,开玩笑而已,这点伤确实算不得什么。但是,他们怎么谁也不问问过程或者细节呢,毕竟还缝了四针,还有那么多血。

到家以后,他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切到手指,缝了四针。果然,妻子像他想的一样,先喊了声天,然后说:“你咋不小心点。”再然后告诉他:“你不能让它沾水,不能感染了,听见没?”她只能要求他自己好好的,就像他自己要求自己,必须好好的。否则,看谁能管你。

趁酒意,他翻出女朋友微信,因担心突兀,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她丈夫在她身边之类的事,反复编辑好几条,仍没发送。犹豫一阵,发了张“你好吗”的表情图。他刚要放下手机,女朋友回复了。

“不好。”

他的心咚咚乱跳,竟不知再说什么。

“我离婚了。”

他吓一跳,其实早听说她离婚的消息,他信一些,认为大部分是传言。

“出来吃宵夜?”他问。

“在哪?”

半小时后,他们在他中午待过的会所见面了,要了红酒和零食。他发现,夜里的她比当年的模样更娇弱,她的哀伤让他心疼不已。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斟满两杯酒,跟他碰杯,他们默默喝完。她又斟满,再喝。他们默默喝了三大杯,一瓶红酒所剩无几。他要说什么,她伸出两根手指制止了他。

“如果我说我离婚是因为你,你相信吗?”

他还没回答,她又说:“不用回答了,我已经知道答案,其实答案不重要。这些年,你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从来没离开过你。因为你家姐姐……喔,我愿意叫她姐姐,一个我爱的人身边一直能够陪伴他的女人,一定是我的亲人。姐姐对你那么好,姐姐那么好,也是因为她那么好,我只能远远望着。要不然,我早就找你了。”她笑笑。

“我……”

“不,你莫说话,听我说。离婚后,我和好几个男人相处过,包括今天下午也是和其中一个相处。但我忘不了你,我们相处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每次见到你,我都……”她身体向后一仰,再扑回桌上。她醉了。

郝主任结了账,拉起她去了楼上的酒店。进房间后,她仰面躺在床上还在嘟哝。

“我……”

“我……”

“我……”

“你要听我说,听我说……”

直到夜里一觉醒来,郝主任脑子里还闪现着一些画面。在整个过程中,那只受伤的手始终高高擎着,那根手指则孤零零指向空中。另外,还有灯光闪烁的街心花园和“女神”。他以为是梦,也确实是梦,只是梦和现实一模一样,衔接起来了。他找到那根受伤的手指时,发现它仍像梦中那样高高擎在床头。他们没来得及开空调,整个手臂冻得冰凉。他望向窗外,窗帘没拉,一眼看见灯光闪烁的街心花园,车辆一轮接一轮围绕着,它们比白天变小了,像游戏大转盘。闪念之间,他又觉得像硕大的无声音乐盒,“女神”在花园里转圈跳舞。

他把僵硬的手臂往被窝里挪,碰醒了她。

“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她说。

“别这样说。”他用一只手用力拥住她,她回身过来。“我们还是那么好,时间好像没走。真好。”

“是啊,真好,好幸福。”她把他冰冷的手臂抱在胸前。

“太凉了,还有,我……”他想抽回来,想说那手指。

“嘘,别说话,听我说。”

她开始讲她和前夫之间以及前夫家的亲人们,抱怨他们对她不好。她讲得详细,细到吃饭时谁先吃第一口,她说她从未吃过第一口。她说话的间隙,他偶尔偏头望向窗外。她没完没了的讲述,在某个瞬间,他觉得她是花园外“女神”周围车流中的一辆。

一周后,郝主任去医院拆线,另一位年长的医生当班。拆线以后,郝主任试着勾动一直麻木的手指。之前他以为是那些线让它无法好好动弹,拆完以后,手指仍然木讷,好像不听指挥,或者反应太慢。年长的医生让郝主任做几个动作,他无法完成,医生说:“肌腱有问题,可能断了。”

“不可能,上次那医生说了没断。”

“他是他,我是我。”

“断了咋办?”

“那就要做手术接上,需要住院。如果不接上的话,它会缩到你手腕子里去。”

“那我到底要不要做?”

“你觉得没啥大影响也可以不做。其实,看它那样子,不做也可以,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郝主任这时回想那天和老邓他们喝茶的事,以及和女朋友热辣辣的约会,还有他那根一直高举的孤独的手指。他为手指忧伤,到现在还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它,没有人听过那个过程。单位的同事压根没有看见他缠了白纱布的手指。

“做,做吧。”郝主任说。

“这么快就想好了?”

“想好了。”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郝主任去单位请了年休假,不希望惊动大家来看他,没有说明要做手术。然后,叫了妻子回来陪护,并嘱咐她不要告诉父母和亲戚们,不是什么大手术。

郝主任是在术后三天再次出现在会所的,他约了他们,故意迟了些过去,老邓、张广、小刘都到了。和手臂骨折的病人一样,郝主任的右手臂绑了夹板,用宽纱布一层层缠紧,再绕过脖子拴挂着,乍一看,胸前白花花一片。郝主任白花花的不紧不慢走向他们,三人同时叫:“哎哟!”

“啥子哦?”

“咋回事?”

“出啥事了?”

听着他们急切的询问,郝主任缓缓坐下,心里很是受用。

“肌腱断了,没事,小手术。”

“肌腱是个啥子东西,咋伤的?”

“就是筋吧,应该是。上次切那刀。”

“哎哟,没想到这么严重。”

他们唏嘘不已。

“没事,还住着院呢,住在那就是输液观察,有什么好观察的。”

“整严重了,做手术也不吱一声。”老邓低沉地说,“注意身体,听到没?”

他们越是着急,郝主任心里越是暖流涌动,老邓那句注意身体,郝主任简直想上去拥抱他了。郝主任已经准备好给他们讲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详细过程,热茶上来后,刚呷了一口,老邓已缓过劲来。

“我是死过两次的,你们晓得吧,给你们说过的。第一次出车祸,那么高的崖,直接摔下去,莫说手臂,浑身断完了……”老邓重新讲述曾经讲过多次的惊险历程,每次都有新的细节,这次也不例外,大家听到新细节时往往更认真。茶续了三五次,老邓讲得额头油光发亮,都知道,照此下去,谁也没有话语权了。郝主任起身上厕所,老邓早想去,笑着要给郝主任解裤腰带跟他一起走,走出几步还回头说:“真叫九死一生。”

“我也遭过的。”他们回来后,小刘迫不及待说。小刘讲他的膝盖骨和大腿骨都受过伤,刀伤的话,手指上有七八处,都是曾经当兵训练受的伤。讲完这些,话题引向小刘当兵时所吃的各种苦。这些事快讲完时,老邓又想起一些痛事,不知怎么,从身痛到心痛,话题转到儿女身上,老邓痛斥自己女儿如何不听话,他如何管教。

“我那儿子……”张广接过话题。张广很少谈家事,大家都认真听他说。

“当年读高中天天旷课,留披肩长发,闯荡江湖,身上别把匕首……”

“他要干啥,华山论剑啊?”小刘笑着说。

“谁知道他要干啥,说不听,我都成了校长办公室的常客。”

张广把儿子如何捣蛋,如何混社会,又如何改邪归正讲完,在短暂的沉默之际,他们又看见郝主任白花花的胳膊。

“手术做了好长时间?”小刘问。

“两个多小时,好像是。”

“最起码两个小时,懂不懂?我那时做了六个小时,换了三个医生,那些医生说,像是给机器人组装零件,你说吧,人都零碎了。”老邓说。

“我做了有三个多小时,还有第二次拆钢架,相对简单。”

“我儿子他砍的那人,背后缝了这么长。”张广比划着,眼睛随之瞪大,当年的愤怒再次出现。

“都过去了,不容易。”郝主任说。

“这就是人生。”小刘笑得咯咯的。

这句话刺激了刚停歇片刻的老邓,他拍拍桌子,开始讲那些关于人生的沉重话题,张广和小刘不时抢过话题,他们有太多的沉重需要表达,讲家庭,讲女人,讲秘密。这是他们相识多年来,交心最深入的一次。

郝主任不时用“就是”二字肯定,不时望向窗外,看车流滚滚。

终于,又到了短暂的静默时刻,他们再次发现郝主任白花花的胳膊。

“医生说好久能恢复?”张广问。

“说不清,还要进行物理锻炼,说是会很痛。”等了一会儿,郝主任发现没人接话,才继续讲。他本打算把缝四针那些细节全讲一遍,因时间太久,那些细节成了一些碎片,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直到讲第二次手术,才拼接出一些完整的画面,也讲得磕磕绊绊。老邓有个坏习惯,只要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就不管不顾地打盹,他打盹时,如果有什么话触动了他,他又会一跃而起。郝主任磕磕绊绊讲的时候,忽然希望老邓来那么一下子,也比打盹强。但老邓一直眯着,还偶尔传来短促的呼噜。受老邓影响,小刘和张广也直打哈欠,或频繁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啊,到这个时间,他们酒瘾发了。

大家硬要郝主任一起去吃饭,给他压惊。郝主任要去医院输液,他们没再坚持。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郝主任每天上下班,白花花出现在街上时,总能碰见熟人。时不时,他正走着,迎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郝主任要接受盘问。每个人都关心郝主任的伤,他们问得极为详细,但郝主任回答一个细节时,无一例外的,他们并不想听那细节,转而跳到第二个细节了。他们只是问问,只是觉得应该问问。他被他们关心得累,他们关心得也累。

一个下午,单位有接待,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接待,一位师范学院的客座女教授,和他们没啥瓜葛,不过领导吩咐必须到场,也许因为是女教授吧。郝主任走在路上,遇见了同去接待的另一单位的熟人,这人刚要开口,郝主任伸出两根指头制止了他。

“你先别问。”

他们一起来到餐厅包间,已经到场的人里,有一部分人郝主任认识,并且不知道他做了手术。

“现在我给大家共同说一下,我不想再重复,这些天已经重复讲了太多次,我的手……”郝主任用了两分钟,讲了手受伤的过程。讲完之后,他松了口气,起码节约了十多次重复。但是,被接待的人来了以后,介绍到郝主任这,郝主任无可奈何再次讲了一遍,包括给那位女教授。

席间,郝主任受伤的手再次成了下酒菜。

“我们的郝主任,今天带病亲自来这里,大家要向他学习。”过上一会儿,领导就会点郝主任的名,郝主任只好站起来,将手臂抬起来示意。这时,他的手臂已不需要栓挂在脖子上,他腿长个子高,手也举得高。到最后,他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来了。

回家后,郝主任自行拆去那些白花花的纱布,用黑色布带缠起来,并穿上衣袖宽松的衣服,这样,他的手就不那样显眼了。

但是,郝主任发现,大家很快忘了他受伤的手,没人提起,一个人也没有。连妻子也忘记了,她甚至让他把一个沉重的花盆从后窗台搬到前阳台。

去县里参加婚礼时,郝主任手臂上的夹板已经拆掉,伤口处还缠着纱布。他数了数,婚礼上起码有二十多个人曾经关心过他的手。但再次打招呼时,谁也没提起,好像他从来没有受过伤。并且,他受伤的事父母也知道了,他们当时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了很久。但见到他,母亲就埋怨他不回来看看,她的腿已经痛得不敢走路了,他一点也不关心她。于是,他关心了一番。

婚礼开始了,在场的人里,他算大市来的人物了,被要求当证婚人讲几句话。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握话筒,讲了准备好的话,然后在掌声中回到桌上。

他以为有人会看见他的手,会问一下他:“手怎么样了?”

但是没有。

婚宴进行一半,他到外面抽烟,看见亲戚家的女孩小灵,那天在街上他遇见了她和她妈妈还有她小表姐。小灵在他手上吹了一口气,说那是仙气,吹了就好。

他叫来小灵:“我给你说个秘密。”

小灵扑闪着大眼睛。

“要是谁问我手怎么样了,我给他一百块钱。”

“手怎么样了?”小灵调皮地看着他笑。

“不算数。”

小灵跑开去,他站在那又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小灵的小表姐来了。他看见那小表姐假装不经意发现了他。

“哦,大表叔,你的手好了吗?”

他盯着这小表姐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脸逐渐变得正经,挂在嘴角的笑意隐去不见了。

“哦,好差不多了。你过来吧,我刚刚和小灵做了个游戏,谁关心我的手就给谁一百元。”他掏了一百元给她。

“谢谢大表叔。”她们慢慢离开,继而跑开去了。

他径直走向停车场,驱车离去。妻子要留下帮忙,他来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他只有半天假。

只有一个人会真正关心他,真正的关心只来自爱情。那次以后,他们又见过几次,然后女朋友就到国外出差了,昨天刚回来,他们约好下午见面,他的另外半天假是给女朋友的。他还记得手术之后他们见面,她看着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天两人时间都仓促,只见了短短一小时,没空细谈手术的事。

近段时间,由于手不方便,家里也不方便,加之国际长途,他们没有通话也没有发信息联系。他能听见自己要见到她时的心跳声。要见到她时,他浑身都醒了。

仍然是那家酒店,他们先后到达,她提了个拉杆箱,说里面有给他买的礼物。

果然,他们拥抱时,她看见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样了?”

“好多了。”

“那就好。”她挣脱他,边打开箱子边讲她的异国之行。不知怎么,她又讲到她的前夫和前夫的家人,说什么也没给他们买,绝对不买,她开始在稀里哗啦的塑料声中抱怨他们对她不好。

“我的手……”他打断她,“这次又缝了十三针。”

“啊,十三针?上次多少针?”

“上次?”他走到窗前背对她。

他想起他们那次在酒店门口偶遇,以及之后还有两次,他都说过缝了四针。同时,他也想起,这几次见面,她只是不停念叨那些破事,那么多的怨气。她每次都打断他,从未真正地好好地听他讲讲那些可怕的过程。现在,还不等他回答,她又开始抱怨他们,进了卫生间还在抱怨。

他默默走到门边,朝着卫生间说:“我得回家了,你也回去吧,你好好的。”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暖阳像丝绒一样,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对他妈妈说:“天上下太阳了!”郝主任经过街心花园时,抬头望望“女神”的乳房,找到了回家的方向。沿着这个方向,也许是阳光的缘故,他走在拥挤的大路上,心情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这些天来,自从手受伤,他就一直想着自己的手,不就一个口子嘛。到小区门口,他看见“大头儿子”正跟在垃圾车后面往小区里走,他不知这个时间他们进小区做什么。他对“大头儿子”说:“我有件薄雨衣送给你。”

他们一前一后往院里走,他听见“大头儿子”在身后说:“你的手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