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厉槟源到厉槟源
2020-03-10付了了厉斌源杨北辰排名不分先后
付了了 厉斌源 杨北辰(排名不分先后)
Fu Liaoliao Li Binyuan Yang Beichen (No Preference Ranking)
厉槟源
2019年11月23日—2020年3月15日
展览地点:上海昊美术馆
开幕论坛:从厉槟源到厉槟源
会议时间:2019年11月22日
会议地点:昊美艺术酒店二层昊美厅
论坛嘉宾:杨北辰、厉槟源
论坛主持:付了了
1“厉槟源”昊美术馆展览现场
2“厉槟源”昊美术馆展览现场
付了了:作为一个雕塑系毕业的艺术家,你为什么会在行为艺术这一领域创作?
厉槟源: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但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没有把它们明确划分为行为或者雕塑。我觉得艺术家做他想做的事,只是用身体这种方式来进行表达而已,在我看来,这种方式能快速转化成我想要传达的内容,因为身体的指向很明确,动作或一些画面的构成审美,都比较符合我想要的内容,所以我选择用记录和行为来进行表达。
杨北辰:昊美术馆二楼博伊斯的展览,让我想到了“社会雕塑”这个概念。我们都知道博伊斯提出了这一概念,其实是对社会进行某种干预,通过某种雕塑的状态重塑社会。博伊斯说过一句话:“历史是由我们决定的。”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背后,其实就是强调艺术家在对于社会的干预和介入面前有绝对的权力,美学上的权力。
厉槟源的展览,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反向被雕塑的过程。我觉得厉槟源不是在追求某种雕塑社会,而是通过社会对他的雕塑,或者通过自我的雕塑,暴露出整个社会环境、社会语境对他进行雕塑的痕迹,他正是用这种方式展开自己的工作。他的工作非常透明、清澈,没有追求艺术家的自我复权,或自我感觉是一个巫师,如博伊斯般拥有绝地天通的能力。他用非常个体化,甚至说有一点暴露自己弱点的方式工作,从雕塑或者社会雕塑的角度来看,厉槟源提出了一个非常不一样的现象。
我不知道厉槟源是如何考虑这个问题的。在你比较早的工作中,会比较主动地进入到某些社会性的场景里面,但后来我发现你越来越多的一个人出现在作品里,通过对自己身体的消耗、体能的消耗的方式去展现有限性和脆弱性,是什么样的契机构成了这样一种越来越孤独的状态?
厉槟源:是行为艺术。可能在作品《测试》中,我从竹子上掉下来以后摔伤了,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厉害,有一些自己觉得非常强烈的表达,也没那么有效,别人也许并不会理解你。于是我就慢慢跟自己对话,我觉得“从厉槟源到厉槟源”这个论坛的名字非常好,让我想到忒修斯之船的理论、悖论。船不断地更换零件,可能有一天,已经没有之前那艘船的任何一个零件了,那这艘船还是之前那一艘吗?人其实一直在,只是细胞一直在分裂、进化、变化,细胞的进化速度很快,所以大概7年就可以脱胎换骨了,肉身跟7年前完全不是同一个物体了。
那我还是我吗?我可以成为自己,这很有意思。在我砸石头的那段期间,就已经在思考这种关系和我对世界的看法了。我还做过一个作品,用两张A4白纸相互扫描,把这张白纸扫描、打印另一张上面,那我们看到的这张纸是它还是同一张纸吗?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让我觉得构成这个世界的方式很有意思。
回到我自己,我觉得从创作《两块石头》起,我就已经建立了很个体的创作面貌。我跟我、石头跟石头相互敲击,从破碎中再进行构建。
在2015年因为一次展览的契机,我绘制了一张所谓的作品关系图,也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了解自己的工作。虽然具体的发展、未来长成什么样子还是未知数,但是在2015年已经初具规模了。
其实我很多作品都围绕一个字——力,基于力来创作、衍生的一些作品具有感受和想像力,这是抽象的一种力量;其次是身体、人为的力量;自然之力就是重力、地心引力、自然规律;然后是外在的条件,包括社会环境这种不稳定的因素。自然之力和外在条件都是不受控制的,身体和感受力、想象力都是主观意识。这些潜在的力量是驱使我创作的最原始的动机,它们之间的作用会相互影响,都是在它们的有限和局限中发展出来的。然后通过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空间做事,所有做的事情最终会回馈到身体上,所以最终还是要面对自己。
3“厉槟源”昊美术馆展览现场
杨北辰:之前你在访谈中说自己是一个很严肃的艺术家,就像卓别林和周星驰一样,虽然他们在电影里是喜剧的角色,但在日常生活中是非常严肃的人。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可以以此作为引申。卓别林和周星驰在电影中饰演的角色往往是失败者,小人物会处于失败边缘的形象。在你自己的工作中,失败也是一个关键词,你谈到力这个问题,因为你的力经过你的身体以后,并不一定成全你,或者帮助你、支持你,有时候反而会伤害你、破坏你。当然你也可以成为力的发出者,包括你的一系列工作,我觉得很像是你把自己内部的力量消耗掉。你的很多作品不太追求所谓的完成,或者是终结的状态,甚至有时候很期待一个失败的结局,请你谈谈力,包括其中失败的关系。
厉槟源:我的很多创作其实都是在做某种练习,可能这种练习会持续我的一生,我觉得艺术家的一件作品不能说明什么,它在时间维度上有持续性。我一个朋友说过一句话:爱是一种沉默的行径和牺牲。我很懂得牺牲,用一种牺牲来获取某种我想要的精神,就是所谓的一种抽象形态,我也称之为一种雕塑,虽然我是用身体在塑造这种潜意识的感觉的形状。
付了了:在准备这场展览的过程中,我们曾和厉槟源聊到他的创作。对他来说,可能并没有预设成功或者失败,很多时候是创作的过程中和工作对象之间产生的一种反馈。这种反馈没有正面或者负面之分,而是一种与工作对象之间的互相关系。譬如作品《测试》中就有很多力,像地心引力、艺术家自己的力、竹子回弹的力,它是一个瞬间的反馈,就像你抓着那个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可能从观者的角度看来,这个失败是注定了的,人很难抗拒像重力这样的东西。
杨北辰:我说的失败并不是和成功对应的含义,而只是失败,甚至我从厉槟源的作品中总能看到某种史诗感,或者某种史诗性的悲剧感。但是这种悲剧不是简单的苦难。其实在厉槟源的工作里,有时候很难区分谁是力的发出者,谁是力的接受者,因为都是他自己。
这让我非常有感触,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非常古典的姿态,如果把他早期的强调介入性的工作放在一边,单纯把这一系列的作品拿出来,对我来讲是有史诗感的,这些作品常常跟水、火、石头这些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进行互动,艺术家仿佛是来自过去的人。
我们知道,很多艺术家认为创作的工具越当代越好、越先进越好,但是厉槟源的工作往往与这个世界的基本元素相关。在我看来,他在跟它们互动或者博弈的时候,有一种史诗或者寓言的意味,他的工作变成了一种不现实的状态,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厉槟源:杨北辰刚刚说成功和失败的概念,它可能是一种造化,人被某种声音控制了以后,不听自己使唤。《测试》这件作品,我本可以不拍第二次、第三次。我最开始的意图只是把时间拖到那个位置,爬上竹竿以后,通过我的体力让它坠落下来,再用脚穿鞋。第一次我很顺利完全了动作,但是穿上鞋以后我想能不能穿着鞋爬回竹子上,再返回地面,让这个行为变成“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当我返回去爬的时候,竹子不受我控制,第二次没能爬上去,再爬第三次。第二次我连鞋都没有穿上,还不如第一次做得好,第三次时已经没有力气了。当时我就是被这种声音控制,我觉得我想去完成这件事情,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做完也不会怎么样。当时的情况挺危险的,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一台摄像机,爬到三四米的时候我没有力气,没办法上去,也下不来,但还是想完成这件事。
我觉得这是创作里很生动的一个事例,我也好奇当时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件没什么实际作用的事如此着迷,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消耗得没有力气了,最后只能松手掉下来。摔下来后,我头部、脊柱、颈椎受伤,带了两年脖套才恢复。从这件作品来看,它肯定是失败的,没有完成,它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导致了一个意外的结果,但是这也成立。
付了了:这个结果似乎回到了你刚才说的忒休斯之船的问题,你把自己摔碎了,然后医生帮你重新组装回来,那还是你吗?回到刚才杨北辰提出的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转为自己一个人进行行为的创作和记录?你刚刚提到可能是从《测试》这件作品开始,但好像事实上在一些作品中,你其实并不关注有没有人在现场观看。
厉槟源:《测试》这件作品从身体上给了我一个直接的反馈。我意识到了危险的恐惧,害怕生命遭受危险,那种感觉非常真实、具体。如果我没有经历这种事,可能特别不明所以。我感觉我在用身体来搭建一个建筑。我称之为建筑,它可能不是一栋房子,但是一个实体。引用忒修斯之船的理论,一栋建筑被拆了以后,再把每块砖拼在一起,就像那两张互相复印的白纸。我用身体来搭建的建筑,它是厉槟源吗?我觉得展览的题目“厉槟源”,可能不仅指一个人的名字,也可能是一个名词,或者指某样东西,可能会往感觉上发展。
杨北辰:危险或临界点贯穿于你的很多作品中,你总是要到某种程度,或者到临界点才愿意停下来,也可以说一直拖延到临界点的到来。这让我想起了运动员的工作——运动员为了不断打破记录,争取更好的成绩,愿意接受某种程度的风险,或者一直挑战自己的临界状态。对我来讲,你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和运动员一样,还有一部分是演员,另一部分又是工匠,你一直在使用各种各样的石材,这不是建造的工匠,而是拆除的工匠,包括在展览中用到炸药,炸出一种形状、形态。但是这个工匠并不是为了制造一个规矩形制的东西,而是要破坏一些东西,这是厉槟源给我的一个有趣的感觉。在我看来,不是我们现在经常谈到的一种职业当代艺术家的状态,在他身上我反而看到了更多其他的成分、其他性质的工作,他的身份相对来讲是很柔软的,可以覆盖到其他一些职业和工作的领域,包括他最近对电影的热爱。请厉槟源谈谈关于这方面的想法。
厉槟源:我觉得危险跟惜命都是相对的,越惜命的人越懂得牺牲,我认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艺术就是一种牺牲,必须在某种危险的情况下才能摘取到成果。说到《一个人的战争》这件电影作品,从观看角度上来说,我提出了观众——不是在现场的观众,而是纯粹的,影院里的观众,观众是另一种方形式的在场,所以记录和如何记录就变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工作。
我的兴趣是通过镜头的语言和行为缔造一个新的场景和现场。简单来说,我把镜头当成了雕刻刀,我就是雕塑的对象,我用镜头语言、行为为自己照相,通过不同固定角度的镜头剪辑,重新抒写这一行为。我从来不遗漏表演中的一丝一毫,包括呼吸、情绪和状态,这是超越表演的表演,超越记录的记录,超越观看的观看,超越现场的现场,它既是还原也是创造。
杨北辰:其实我遇到过另外一些情况,比如说表演或者行为艺术家,他们对于电影技法在自己作品中的使用是有保留意见的,如果强调一位艺术家相对纯粹的表演状态,那么是否需要比较精致或系统的电影方法去记录他的创作?很多人认为这一点值得推敲,因为电影的问题在于,它的技法是传染性的,非常有强度。当厉槟源把自己的作品用电影的方式转述过来,他依然是导演,这是好处。但很多时候,当你用拍摄的方式去重构现场时,现场感肯定会打折扣,反而变成了电影感,你是否有这方面的顾虑?
厉槟源:我有一点担心,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虽然我对电影不太懂,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录像,大部分的经验来自自拍和取景,我尽量把它呈现得原汁原味,包括声音,不用任何音效或配乐。我觉得电影镜头比人的眼睛看到的更多,可能这部影片不能被定义成电影,我们只是借用拍摄电影的器材,好像在解构,像写作一样来抒写一个行为。
杨北辰:这很像塔克夫斯所说的“电影是雕刻时光”,按照他的观点,现实就是一块原石,电影的工作就是要在原石里提炼出潜在的形态,让形象浮现出来,这就是艺术家的工作,用电影的方法去塑造那个原始的、质朴时间,然后变成电影的形态。我觉得这和你的影片相关联——从曾经相对粗糙的现场式记录中提取出一种更加精致的,也可以说更能够让观众从不同的、更多元的角度去欣赏的状态。
付了了:我觉得厉槟源在创作中从来不排斥这种重复性,或者说排演式的工作,例如《进程》这件作品,他在地面爬,又要走来走去反复移动摄影机的位置,其实他是在自己已有的资源和处境,包括行为的时间紧迫性中,调动一切的可能性。我觉得厉槟源的创作在一个非常不确定的环境下,面对某些危险的处境,他对于这些处境,或者说对于一个人在社会中普遍的处境是非常敏感的。
杨北辰:在厉槟源身上,他通过自己的身体,通过自己的经历——其实是一些人类故事里的某种原形建造一个史诗意义的人物,这个人物是全人类的、共同体的标本,他就是这个标本。厉槟源通过自己的身体、行为,让很多东西通过他的身体构成了连接和联系,通过他的表演,把这些潜在的联系,这些在我们的基本认知里被忽略的东西凸显出来,这就是我所说的史诗、寓言的维度。
厉槟源:很多时候,我的行为是对我自己缺失感的补偿,这种缺失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生活中的破碎感造就了我,我拼命地努力想让我的人生完美,这也印证了“自毁”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