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原隐泉
2020-03-09余秋雨
余秋雨
沙漠中也会有路的,但这儿没有。远远看去,只有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被人踩过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难走,只能自己去走一条新路。刚刚踩实一脚,稍一用力,脚底就松松地下滑。软软的细沙,也不硌脚,也不让你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气力。你越发疯,它越温柔,温柔得可恨至极。无奈,只能暂息雷霆之怒,把脚底放松,与它厮磨。
沙山的顶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简直像儿时追月。但是,转过头来打量一下已经走过的路,发现竟然走了那么长,爬了那么高!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画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下。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空阔,怯怯地抬头四顾——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
夕阳下的绵绵沙山,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进行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日夜的风,把山脊、山坡塑成波荡,那是极其款曼平适的波,不含一丝涟纹。
于是,满眼皆是畅快,一天一地都被铺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净净,色彩单纯到了圣洁,气韵委和到了崇高。
刚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鸟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端详。那分明是一湾清泉,横卧山底。
动用哪一个藻饰词,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再年轻的旅行者,也会像慈父心疼女儿一样叫一声: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跑来了!
是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要來,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清澈和宁谧。或者,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纤瘦和婉约。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阴下。
我站立峰巅,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怎么走近它呢?我狠一狠心,把脖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才两脚,已出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若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
来不及多想,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此山,名为鸣沙山;此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县境内。
(继续前进摘自《山河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