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洛阳文人集团的词体创作与词史意义
2020-03-09楼培
摘 要:宋初半个多世纪里词坛沉寂,在词体兴起与发展的历程中,洛阳文人集团扮演了重要角色。该文学群体由于幕主钱惟演的倡导提携,诸文人才士的应和参与,形成从容闲暇、文酒诗会的生态环境,产生了以歌妓为中介的歌舞佐酒与填词听歌的词体运行系统。钱惟演、谢绛、尹洙、梅尧臣、欧阳修等集团主要人物均有词作问世,不乏词史价值。尤其是欧阳修,他以洛阳为起点,创作了为数甚多、质量颇高的词作,并受到洛阳文人集团的极大影响,最终成为宋初四大词人之一,有力地推动了宋词的发展进程,深刻展现了洛阳文人集团的词史意义。
关键词:洛阳文人集团;欧阳修;词体创作;词史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0)01-0157-08
宋词虽有“一代之胜”的隆誉,但揆诸史实,在宋初半个多世纪里,词坛却显得沉寂寥落。两宋之际的王灼通过比较唐末五代与宋初词之盛衰,早已感慨:“唐末五代,文章之陋极矣,独乐章可喜。虽乏高韵,而一种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袭。在士大夫犹有可言,若昭宗‘野烟生碧树,陌上行人去,岂非作者?诸国僭主中,李重光、王衍、孟昶、霸主钱俶习于富贵,以歌酒自娱。而庄宗同父兴代北,生长戎马间,百战之余,亦造语有思致。国初平一宇内,法度礼乐寖复全盛,而士大夫乐章顿衰于前日,此尤可怪。”①直到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四大词人先后由南入北,濡染词笔,才从根本上改变此前的萧条局面,开创了词坛的一代新风,并迎来宋词的第一个高峰。②考察宋词兴起与发展的演变历程,我们发现洛阳文人集团在词体创作上也颇有特色,是北宋词坛蓓蕾初放时期的奇葩异卉,应当引起词学研究者的重视与探讨。
北宋洛阳文人集团是指北宋仁宗朝形成的以西京留守钱惟演为幕主、河南府通判谢绛为主盟的僚佐群体,它以尹洙、梅尧臣、欧阳修为骨干,包括尹源、富弼、張先、张谷、张汝士、杨愈、张太素、孙祖德、张亢、王顾等成员,更有国子学秀才王尚恭、王尚喆兄弟以及王复等为羽翼。他们之间除了以政事、文学为纽带外,某些成员之间还有姻戚关系,如谢绛嫁妹与梅尧臣,二王兄弟嫁妹与尹洙之子尹朴,欧阳修和谢绛长子谢景初(字师厚)同为胥偃女婿,而胥偃又是钱惟演亲戚③,欧阳修、谢绛与钱惟演也平添了一层因缘。该集团活动时间从天圣九年(1031)到景祐元年(1034),前后不过四载,但在宋代文学与文化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已有的相关研究,如王水照先生《北宋洛阳文人集团的构成》《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与地域环境的关系》《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与宋诗新貌的孕育》《欧阳修学古文于尹洙辨》等篇章及拙文《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与南北文学的冲突和融合》④,皆聚焦于其在宋代诗文方面的革新变异及文学史意义,而没有对该集团在词体创作上的成就展开论述,不免有遗珠之憾,本文试图弥补这种缺憾。
一、洛阳文人集团的词体创作生态
吴熊和先生曾从发生学的角度,对唐宋词的文化功能和运行系统做了这样的界说:“许多事实表明,词在唐宋两代并非仅仅作为文学现象而存在。词的产生不但需要燕乐风行这种具有时代特征的音乐环境,它同时还涉及当时的社会风习,人们的社交方式,以歌舞侑酒的歌妓制度,以及文人同乐工歌妓交往中的特殊心态等一系列问题。词的社交功能与娱乐功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同它的抒情功能相伴而行的。不妨说,词是在综合上述因素在内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一种文学——文化现象。”⑤这一精辟论断是建立在充分的史实基础上的。如欧阳炯《花间集序》称:
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樽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乃命之为《花间集》。庶以阳春之甲,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⑥
又陈世修《阳春集序》记述冯延巳词之问世:
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日月寖久,录而成编。⑦
以上两篇文献都涉及当时词体的生成与传播,叙述了以歌妓佐酒为中介触媒,文人应歌填词并与乐工歌妓往还互动的实际情状,不仅展现了西蜀、南唐两个五代词坛中心具体而微的缩影,也为吴先生的论断提供了两个生动的注脚。
再回过头来看洛阳文人集团的词体创作环境。《四朝国史·欧阳修本传》称“(欧氏)调西京推官,留守钱惟演器其材,不撄以吏事,修以故益得尽力于学”⑧。钱惟演不但对青年才俊欧阳修青眼有加,关照爱护,对于其他后进亦奖掖提携,愉快相处,从而为该文人集团营造了从容闲暇的生活和创作氛围。据载:
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惟演)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钱相遇之甚厚。一日,会于普明院,白乐天故宅也,有《唐九老画像》,钱相与希深而下,亦画其旁。因府第起双桂楼西城,建阁临圜驿,命永叔、师鲁作记。永叔文先成,凡千余言。师鲁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记。”及成,永叔服其简古。永叔自此始为古文。钱相谓希深曰:“君辈台阁禁从之选也,当用意史学,以所闻见拟之。”故有一书,谓之《都厅闲话》者,诸公之所著也。一时幕府之盛,天下称之。又有知名进士十人,游希深、永叔之门,王复、王尚恭为称首。时科举法宽,秋试府园醮厅,希深监试,永叔、圣俞为试官。王复欲往请怀州解,永叔曰:“王尚恭作解元矣。”王复不行,则又曰:“解元非王复不可。”盖诸生文赋,平日已次第之矣,其公如此。当朝廷无事,郡府多暇,钱相与诸公行乐无虚日。⑨
从中可见,钱惟演虽是昆体作手,娴于骈俪“时文”,但胸襟豁达,鼓励古文创作,并组织过一次同人竞赛。他又重视幕僚后辈的文史才艺,裒辑了同人习作《都厅闲话》。而切磋琢磨的风气蔓延开来,在西京国子学也形成良性循环。这种“不撄以吏事”“郡府多暇”“行乐无虚日”的行政与生活作风更其是词体创作的前提条件。
第二首《玉楼春》辑自《全芳备祖》,全篇体物写志,描摹细腻,所咏之物即为笋,是现存《全宋词》中最早的咏物词,具有一定的词史价值。又据《能改斋漫录》记载:“钱文僖公留守西洛,尝对竹思鹤,寄李和文公(遵勖)诗云:‘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其风致如此。淮宁府城上莎,犹是公所植。公在镇,每宴客,命厅籍分行,刬袜步于莎上,传唱踏莎行,一时胜事,至今称之。”B20钱惟演在淮宁(陈州府治所)命歌妓传唱《踏莎行》,为其歌舞佐酒、填词听歌更添一例。将在洛阳的“对竹思鹤”诗与《玉楼春》词两相对照,则前者高雅清奇,后者辞藻华丽,一定程度上也是宋初“诗庄词媚”观念的部分反映。
谢绛留存词《菩萨蛮·咏目》《夜行船·别情》《诉衷情·宫怨》各1首,均从《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辑得:
菩萨蛮·咏目
娟娟侵鬓妆痕浅。双眸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酒阑思翠被。特故瞢腾地。生怕促归轮。微波先注人。
夜行船·别情
昨夜佳期初共。鬓云低、翠翘金凤。尊前和笑不成歌,意偷转、眼波微送。草草不容成楚梦。渐寒深、翠帘霜重。相看送到断肠时,月西斜、画楼钟动。
诉衷情·宫怨
银缸夜永影长孤。香草续残炉。倚屏脉脉无语,粉泪不成珠。双粲枕,百娇壶。忆当初。君恩莫似,秋叶无情,欲向人疏。B21
通观这三首词,最引人瞩目的是均有词题。施蛰存先生曾指出:“唐五代至北宋初期的词,都是小令,它们常用于酒楼歌馆,为侑觞的歌词。词的内容,不外乎闺情宫怨,别恨离愁,或赋咏四季景物。文句简短明白,词意一看就知,自然用不到再加题目。以后,词的作用扩大,成为文人学士抒情写怀的一种新兴文学形式,于是词的内容、意境和题材都繁复了。有时光看词的文句,还不知道为何而作,于是作者有必要给加一个题目。这种情况大约从苏东坡开始出现。例如东坡更漏子词调名下有‘送孙巨源四字,望江南一首的调名下有‘超然台作四字。都是用来说明这首词的创作动机及其内容。这就是词题。有了词题,就表明词的内容与调名没有关系。”B22谢绛《菩萨蛮》等三首之词题应是作者自拟,而非《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编者所加。虽然词的内容仍是咏物、别情、宫怨等常规旧辙,意境与题材也没有更显繁复,但均有词题,似是有意识的拟定,时间上明显早于苏轼。而作于明道二年(1033)离洛赴京前夕的《夜行船·别情》,是谢绛词中最受称道的一首。这首词体现了洛阳文人集团成员之间的深厚情谊,许昂霄《词综偶评》评价其“情真语挚”B23,其中“尊前和笑不成歌”句又被况周颐赞为“熨帖入微”B24。欧阳修对这首词亦赏叹不已,念念不忘,后有用韵之作《夜行船》(忆昔西都欢纵),庆历四年(1044)途经洛阳时,作《再至西都》诗,诗末还特别提及:“却到谢公题壁处,向风清泪独潺潺。”B25
尹洙词今存有《水调歌头·和苏子美》1首:
万顷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后,台榭千古锁悲凉。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B26
苏舜钦(字子美,1008—1048)在庆历新政中属于范仲淹集团,在党争中因“进奏院案”而被除名勒停,后闲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庆历五年(1045)沧浪亭建成,《水调歌头·沧浪亭》(潇洒太湖岸)当作于此时。《东轩笔录》载其本事:“苏子美谪居吴中,欲游丹阳,潘师旦深不欲其来,宣言于人,欲阻之。子美作《水调歌头》,有‘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之句,盖谓是也。”B27苏舜钦早年怀着热切强烈的政治理想,《水调歌头》又是高亢悠扬、声宏音畅的一个词调,词中更有“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之句,抒发了作者不平则鸣的牢骚抑郁与壮志难酬的感慨激愤。尹洙亦属范仲淹革新集团,在“进奏院案”中,为营救苏舜钦等曾上《论朝政宜务大体疏》。庆历五年新政失败,尹洙则因公使钱事入狱穷治,后贬崇信军节度副使。这次被贬与苏舜钦事相仿,都有鲜明的党争痕迹。这首和词表面上將世间功利与政治迫害置于脑后,沉浸于闲居自然的逍遥之乐中,骨子里却依然流露出人生失意、寄情山水的自伤自适,与苏氏原词的壮怀激烈恰似相反相成,异曲同工,同时也从文学唱和活动中反衬出这两位改革派成员之间的肝胆相照、惺惺相惜。
梅尧臣现存词作有《玉楼春》两首,一首辑自《全芳备祖》后集卷十七《杨柳门》:
天然不比花含粉。约月眉黄春色嫩。小桥低映欲迷人,闲倚东风无奈困。烟姿最与章台近。冉冉千丝谁结恨。狂莺来往恋芳阴,不道风流真能尽。B28
这首咏物词低徊宛转、细腻传神,与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B29的诗风迥乎不侔,确乎有词体当行本色的柔美风格。
另一首《苏幕遮》情景交融,余韵不绝,辑自《能改斋漫录》:
梅圣俞在欧阳公座,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青草谁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云:“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欧公击节赏之,又自为一词云:“栏杆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盖《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虽置诸唐人温、李集中,殆与之为一矣。今集本不载此篇,惜哉。B30
这一阕《苏幕遮》与林逋《点绛唇》争胜,又引出欧阳修《少年游》一首,并为词史上“咏春草绝调”B31。梅尧臣存词绝少,其在词坛的地位远不如其在诗坛上的宋诗“开山祖师”之盛名。梅尧臣这首词能够让欧阳修“击节赏之”,“为时所矜重”B32,且不乏接响嗣音,足见其独特价值。刘熙载敏锐地发现:“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梅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B33秦观词在题材上以情爱、贬谪、纪游等为多,风格上以婉约蕴藉、抒情幽深为主,四库馆臣特标举其“情韵兼胜”B34,与梅氏此词颇有相合之处。
三、洛阳文人集团的词史意义:以欧阳修为中心
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中最能体现词史意义的是继往开来的欧阳修。欧阳修是洛阳文人集团中走出来并成长为文坛领袖的最杰出代表,对于诗文词赋诸种体裁无一不能,无所不精。就词而论,北宋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已称:“欧阳文忠公,文章之宗师也。其于小词,尤脍炙人口。”B35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又云:“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B36据现存欧词考察,其初染词笔即在洛阳时期,上引《临江仙》(柳外轻雷)可为明证。
综观欧阳修一生,他有一个明显的“洛阳情结”,他在洛阳期间已经对此大书特书,离开洛阳后这种情结更是挥之不去,常常形诸诗文,讽诵不已。欧阳修的“洛阳情结”多通过两种方式来表达,一是对洛阳风物的回忆与叙述,如《洛阳牡丹记》《洛阳牡丹图》等,“洛阳花”也是其创作中不绝如缕的重要意象。二是对洛阳文人集团成员的刻画与描写,虽然“洛阳旧友一时散,十年会合无二三”B37,但这种追忆和书写贯穿了欧阳修的创作生涯。除了常见的诗文外,在欧阳修的《内制集序》《归田录》《集古录》《六一诗话》等各种体裁中,都能看到该集团成员的身影,又如张谷、张汝士的墓表,谢绛、张先、张汝士、尹源、尹洙的墓志铭,均为欧氏所撰。
词也是欧阳修抒发“洛阳情结”不可或缺的重要载体。除前揭《临江仙》外,欧阳修在洛阳填词尚有不少可考,如以下7首《玉楼春》词:
风迟日媚烟光好。绿树依依芳意早。年华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长恨少。
池塘隐隐惊雷晓。柳眼未开梅萼小。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
西亭饮散清歌阕。花外迟迟宫漏发。涂金烛引紫骝嘶,柳曲西头归路别。
佳辰只恐幽期阔。密赠殷勤衣上结。翠屏槐梦莫相寻,禁断六街清夜月。
春山敛黛低歌扇。暂解吴钩登祖宴。画楼钟动已魂销,何况马嘶芳草岸。
青门柳色随人远。望欲断时肠已断。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艳清香相间发。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谁肯远相随,惟有寂寥孤馆月。
残春一夜狂风雨。断送红飞花落树。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无情容易去。
高楼把酒愁独语。借问春归何处所。暮云空阔不知音,惟有绿杨芳草路。
常忆洛阳风景媚。烟暖风和添酒味。莺啼宴席似留人,花出墙头如有意。
别来已隔千山翠。望断危楼斜日坠。关心只为牡丹红,一片春愁来梦里。B38
它们都直接写到洛阳的风物,也或明或暗地涉及该文人集团的成员。第一、二首皆描写洛阳上林苑的景致情境,可与欧阳修《陪饮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悉已披谢因成七言四韵》《春日独游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奉寄希深圣俞仍酬递中见寄之什》、梅尧臣《依韵和永叔同游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悉已披谢》等诗参看互证。
第四首中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表达出欧阳修离开洛阳前夕的款款深情,以及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和省思。“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又用一种洒脱豪荡的意兴来自我解嘲,排遣情累,深得风人之旨,“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B39。
第七首“常忆洛阳”则脱胎于前面提到的钱惟演《玉楼春》(城上风光)。钱词上片用顾夐“月照玉楼春漏促”体,下片用李煜“晚妆初了明肌雪”体,一词上下片各参用一体,欧阳修该词完全依钱体作法B40,可见其渊源有自,法乳真传。钱氏另一阕“锦箨参差”,用《玉楼春》正体,《钦定词谱》有云:“按《花间集》顾夐词四首、魏承班词二首,《尊前集》欧阳炯词二首,其前后段起二句第二字、第六字俱仄声,第三句第二字、第六字俱平声,第四句第二字、第六字亦俱仄声。宋人惟杜安世词五首、钱惟演‘锦箨参差词一首、欧阳修‘美酒花浓词一首本此体填,余皆南唐李煜体也。”B41钱惟演硕果仅存的两首词作,欧阳修均有所步武效仿,其間的承继发扬之意也就昭然若揭。
第三首当是明道二年(1033)送谢绛离洛阳之作,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更希望他能在“洛城春色”时再度前来相聚。“画楼钟动”即前引谢氏《夜行船·别情》词句,这一意象也在欧词中也多次出现。如《夜行船》:
忆昔西都欢纵。自别后、有谁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今日相逢情愈重。愁闻唱、画楼钟动。白发天涯逢此景,倒金樽、殢谁相送。B42这首词写于庆历年间,感怀昔日“西都欢纵”“旧游如梦”,即用谢词原韵。又如《采桑子》三首:
画楼钟动君休唱,往事无踪。聚散匆匆。今日欢娱几客同。去年绿鬓今年白,不觉衰容。明月清风。把酒何人忆谢公。
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劝君满酌君须醉,尽日从容。画鹢牵风。即去朝天沃舜聪。
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B43
这三首词作当为庆历四年(1044)欧阳修忆老友谢绛之作,距离明道、景祐年间的洛阳文人集团盛会已逾十年。“画楼钟动”的意象再次出现,“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依旧撩拨着词人的心弦,令其久久低徊、不能自已。晏几道《凤孤飞》词亦云:“一曲画楼钟动,宛转歌声缓。绮席飞尘满。更少待、金蕉暖。细雨轻寒今夜短。依前是、粉墙别馆。端的欢期应未晚。奈归云难管。”B44这里借欧公洛阳往事、“画楼钟动”来抒发欢期太短、意兴未尽之情,可知其曲数十年间流布遐迩、传唱不衰。
无论是“洛城花”还是“画楼钟动”,无论是洛阳文人集团成员的生前还是身后,欧阳修一而再、再而三地书写洛阳风物,追忆斯人风神,在抒发“洛阳情结”的同时,构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呼应的文学世界。这一文学世界一方面有其系统性与自足性,展现了洛阳的各种风土人情与诗酒文会,另一方面也具有明显的互文性和开放性,既囊括欧阳修创作的诗文词赋等各种体裁,也含摄了钱惟演、谢绛、尹洙、梅尧臣等洛阳文人集团其他成员的文学作品。
围绕词之一体而论,除了上述在洛阳濡染词笔抑或与洛阳文人集团相关的词作以外,欧阳修还填写了数量甚多、风格多样的词作B45,是宋初与柳永、晏殊、张先并肩而立的四大词人之一。欧阳修工于小令但并不局限于此,同时也创作了《千秋岁》《醉蓬莱》《鼓笛慢》《摸鱼儿》《蓦山溪》等为数不少的长调慢词。他的词在当时流播甚广,是歌妓侍宴佐觞的名家唱词之一。《侯鲭录》称“欧公闲居汝阴时,一妓甚韵文,公歌词尽记之”B46,又《后山谈丛》有云:“文元贾公居守北都,欧阳永叔使北还,公预戒官妓办词以劝酒,妓唯唯,复使都厅召而喻之,妓亦唯唯。公怪叹,以为山野。既燕,妓奉觞歌以为寿,永叔把盏侧听,每为引满。公复怪之,召问,所歌皆其词也。”B47此外,欧阳修的词作《洛阳春》(纱窗未晓)在《高丽史·乐志》中也有记载,亦如柳永词一样跨越国度,传唱域外。B48
就渊源来说,一般认为欧词可上溯至南唐词,尤其是冯延巳词。如冯煦《蒿庵论词》称:“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李璟、李煜),宪章正中(冯延巳)”,“文忠(欧阳修)家庐陵,而元献(晏殊)家临川,词家遂有西江一派。其词与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B49刘熙载更进一步指出:“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B50王国维既从词史角度总评“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又具体而微地加以佐证:“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B51这些论述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也在有意无意之间遮蔽了欧词的其他渊源。
我们通过前文的分析,可知欧词受钱惟演影响极大,且直凑单微,最为亲切。其实吴越国虽然词名不彰,未能和西蜀、南唐鼎足而三,但也并非一无可称。杨慎《词品》卷二“五代僭主能词”条云:“五代僭伪十国之主,蜀之王衍、孟昶,南唐之李璟、李煜,吴越之钱俶,皆能文,而小词尤工。如王衍之‘月明如水浸宫殿,元人用之为传奇曲子。孟昶之洞仙歌,东坡极称之。钱俶‘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行即玉楼云雨隔,为宋艺祖所赏,惜不见其全篇。”B52从钱俶到钱惟演,再到欧阳修,词之传承痕迹如草蛇灰线,依稀可寻。
再就欧词影响而言,冯煦《蒿庵论词》称:“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本传云,超然独骛,众莫能及,独其文乎哉,独其文乎哉。”B53顾随先生更推崇欧公“奠定宋词之基础”,且“词开苏、辛”,“盖以文学不朽论之,欧之作在词,不在诗文”。B54汪东《唐宋词选》识语中一言以蔽之,曰“《六一》开北宋之风”B55。
欧阳修的词从洛阳时期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最后长成为一束风中怒放的“洛阳花”。他的填词生涯贯穿始终,而起点即是洛阳,由此也凸显出洛阳文人集团在词史上不可磨灭的重要意义。在宋初词坛沉寂萧条的情势下,洛阳文人集团呼应时代精神,在诗酒文会的风气中濡染词笔,钱惟演、谢绛、梅尧臣、尹洙等均有词作問世,各显风貌,别具特色。特别是欧阳修融会贯通南唐、吴越的词学传统,创作诸多情理相融的士大夫词,与柳永、张先、晏殊等词人先后北上京师,将词从南方传送至北方,取得南词北进的重大进展,承先启后,融合南北,开创宋词一代新风。“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在宋词从涓涓细流变成澎湃江河的过程中,洛阳文人集团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展现了词史上一幅原生动态的丰富图景,为后人考察词的兴起与发展提供了一份极为难得的样本,其词体创作与词史意义值得郑重揭出,表而彰之。
注释
①王灼著、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修订本)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4页。
②参看沈松勤、楼培:《词坛沉寂与“南词”北进——宋初百年词坛考察》,《北京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③B12B1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第2159、50、524页。
④王水照先生四文收在《王水照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1—152、153—173、174—197、452—467页。拙文见《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4期。
⑤吴熊和:《唐宋词通论·重印后记》,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55页。
⑥赵崇祚编、杨景龙校注:《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第1—2页。
⑦曾枣庄等编:《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6册,第144页。
⑧欧阳修:《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中华书局,2001年,第2677页。
⑨B11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八,中华书局,1983年,第81—82、82页。
⑩钱世昭:《钱氏私志》,《全宋笔记》第二编(七),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65—66页。
B13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20页。
B15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夏承焘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522页。
B16苏辙:《龙川别志》卷上,中华书局,1982年,第74页。
B17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4页。按:此首《木兰花》实为《玉楼春》。
B18文莹:《湘山野录》卷上,中华书局,1984年,第10页。与此近似的记录还见于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四和后集卷三十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所引王銍《侍儿小名录》等。
B19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第24页。
B20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28页。
B21B26B28B44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115—116、118、118、256页。
B22施蛰存:《词学名词释义》,中华书局,1988年,第93页。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页),此说不确。
B23B35B49B52B53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1550、6、3585、449—450、3585页。
B24况周颐:《餐樱庑词话》,转引自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75页。
B2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十一,中华书局,2001年,第176页。
B26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五,中华书局,1983年,第172页。
B29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欧阳修全集》卷三十三,中华书局,2001年,第497页。
B30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95页。
B31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页。
B32张德瀛:《词徴》卷五,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155页。
B33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校注》卷四,中华书局,2009年,第501页。引用词句中“梅花”“斜阳”与《能改斋漫录》不同,《全宋词》第118页据后者录存。
B3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淮海词》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第1809页。
B36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引杨东山语,中华书局,1983年,第264—265页。
B37欧阳修:《圣俞会飲》,《欧阳修全集》卷一,中华书局,2001年,第18页。
B38B42B43欧阳修著,胡可先、徐迈校注:《欧阳修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4—230、359、26—30页。
B40参夏承焘:《犯调三说》,《月轮山词论集》,《夏承焘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40页。
B41陈廷敬等:《钦定词谱》卷十二,中国书店,1983年,第793页。
B45关于《醉翁琴趣外编》是否欧阳修所作的问题,此处暂置不论,可参王水照《〈醉翁琴趣外编〉伪作说质疑》,见《王水照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46—652页。
B46赵令畤:《侯鲭录》卷一,中华书局,2002年,第48页。
B47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三,《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96页。
B48参吴熊和《高丽唐乐与北宋词曲》并附录《〈高丽史·乐志〉所载北宋词曲》,见《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76页。
B50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校注》卷四,中华书局,2009年,第494页。
B51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页。
B54顾随:《倦驼庵词话》,屈兴国编:《词话丛编二编》,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92—2993页。
B55薛玉坤整理:《汪东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4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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