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毓鼎艺术品收藏研究
——以《澄斋日记》为中心
2020-03-09李笑影
◇ 李笑影
晚清政局内忧外患,清王朝逐渐走向衰亡,又由于列强入侵、旧族新贵的政治交替,曾经宫苑府邸珍藏的大量艺术品流入市场,掀起了文人阶层收藏、购买艺术品的风潮。
恽毓鼎(1862ü 1918),字薇孙,一字澄斋,直隶大兴人,祖籍江苏常州。光绪十五年(1889)考中进士,历任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文渊阁校理、咸安宫总裁、侍读学士、国史馆总纂,宪政研究所总办等职。宣统三年(1911年)辞职,辞官后以行医鬻书为生。他具有史官、医生、诗人、书法家、收藏家等多重身份。恽毓鼎是清末新政的参与者与见证人,曾随侍光绪皇帝,比普通人拥有更多见证重大历史事件的机会。《澄斋日记》起于1882年,迄于1917年,全书分为两册,共计120万字,书中内容从日常生活入手,是恽毓鼎三十余年工作与生活的全面记录。书中保留了大量政治历史资料和宫廷生活细节,记录了晚清政治风云和思想变迁,折射出当时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
恽毓鼎在朝中位居从四品,属于中等职位官员。清朝四品官员一年的正俸约105两银、禄米105斛、养廉银3700两〔1〕。但日记中他多次提到生活困窘,其所作诗句“词曹多暇官兼隐,只恨囊无买酒钱”〔2〕是对自己生活境遇的影射。这种生活境况直到丁未政潮(1907年)后有所改善。丁未政潮中袁世凯“重赂某讲官,上疏指参”〔3〕。恽毓鼎在这场政治活动中得到1.8万两〔4〕。他也是位闲散京官,因而有时间与诸多亲友交往,交友范围集中于与他同官级的官员。恽毓鼎的鉴藏趣味不仅受时代风尚影响,购藏观念也受到现实经济条件影响。他秉承量力而行,量才而为的购藏观念,借以书画来怡情养性,排闷消遣。他曾言:“论人之嗜好固不可太过,然亦不宜全无嗜好。嗜好过,则足以累心,因牵缠而生魔障,其甚者,小则倾家荡产,大则坠节败名;若全无嗜好,则无情,万事落寞,生意索然,小而为鄙人,大且为忍人矣。”由此可见,恽毓鼎看待收藏嗜好较为理性,遵循适度原则,在鉴赏友人孙孟延〔5〕丰富的藏品时发出“我辈区区掇拾,安敢复言收藏”的感叹,可见他的藏品质量及价值无法与大藏家相提并论。他在晚清艺术品市场中代表了非权臣贵胄的书画购藏观念。
他热衷于古籍收藏,1886年以前多为对古籍善本的购藏。他也精于版本目录学,自言:“吾一岁三百六十日,无日不看书写字”“手不释卷,老而弥笃”。他的博览群书为其诗文、书画鉴赏功底打下基础,并且指导其书法创作。他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式的官员。由日记可看出其在1886年开始购藏艺术品,由于古玩市肆的发展,晚清时名家作品作伪较多,所以前期收藏过程中由于眼力与财力的限制,使得他的收藏心理更为谨慎。恽毓鼎还认为与书贾交往颇有益处,反感酬应之奢,曾言“无事坐书肆中抽览各书,与书贾论版本目录,殊有益处,胜于与俗熟客谈名利,作无谓周旋”〔6〕。他认同“物聚于所好”的鉴藏理念,但他认为自己生平爱博而情不专,事实并非如此。从恽毓鼎藏品来看,他钟情于书法购藏,独好碑学,藏品多为年代新近与较少名家的作品,由其藏品可清晰看出其对苏轼书法的专一。他的书法创作影响了购藏偏好,收藏偏好促使其形成独具自身特色的购藏理念。其次,他对家族先贤的画作购藏较多,体现其美其邦族的追求,购买画作成为其维系氏族亲情、乡情的精神纽带。恽毓鼎购藏艺术品量力而行,重在追求品质的购藏理念使他以较少的财力收藏不少精品,这使他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
一、购藏品类及价格
恽毓鼎酷嗜书法,因而其藏品以书法为主,他所藏书法年代跨越两汉至明清,碑帖的藏品数量高于墨迹。绘画仅藏明清绘画。他亦购买陶瓷、青铜器、丝织品等工艺品。所购之物大多市场价格低廉,少有百金以上的艺术品。
(一)“入古易近”—书法
恽毓鼎购藏历代法书名迹共41件,其中两汉2件、晋唐5件、宋元15件、明清19件,碑拓18件、刻帖13件、墨迹10件。在数量上,其所购藏年代新近作品居多,源于明清作品存世量大,因而价格便宜。他购藏了苏轼各种形式书法作品,其所购宋元书法苏书居多,明清时期的书法多为其追随者作品,其收藏结构呈现由苏轼上溯晋唐,下启明清苏轼追随者的面貌。这与他对学生吴慈培(1884ü 1916)的教导,研习书法应“由宋人以溯魏晋三唐”相一致。
[明]文徵明 行书赤壁赋册12开(局部)纸本 无锡博物院藏
[清]恽寿平山水图册10开(函盒)无锡博物院藏
1.两汉
自清初以迄乾嘉,文人学士纷纷投入训诂、考据之学,史称“乾嘉之学”。汉学成为清代儒学主流学派,大量文人学士研习金石碑文,带动了晚清时期对两汉时期碑拓的收藏之风。恽氏所藏汉代书法仅2件,一件明初拓本《武荣碑》,一件《华山碑》。他对所收《华山碑》较为中意,言及“昔人求见一本而不得者,今乃集三本而赏之”。但恽毓鼎见到张祖咏〔7〕所藏石印本《武荣碑》后,认为自己所藏的明拓汉隶《武荣碑》并非精拓本,品质不如张所藏版本精良。他评价石印本《武荣碑》“字多而清楚,较石印本当早百余年,真宋拓也”。晚清石印技术的传入促进了珍稀书法真迹的流传,让更多大众能够见到名家珍稀书法作品。恽毓鼎对此曾言:“吾故谓今日寒士书画之福胜古人多矣。”
2.晋唐
两晋到唐代,恽毓鼎收藏的书法作品形式以碑拓为主,日记所载恽毓鼎藏有晋唐书法作品共5件,东晋碑拓2件,六朝墨迹1件,唐代碑拓2件。所购藏多出自名家之手且价格合宜的作品。
恽毓鼎所藏东晋碑拓包括王羲之《感怀帖》、王献之玄宴斋本《洛神赋十三行》。其中,王献之《洛神赋》原迹早已失传,玄宴斋本即“越州石氏本”,为明清时期所翻刻最佳版本。恽毓鼎对书法名家“二王”作品的收藏,体现他对正统书系的追随。随着1900年敦煌莫高窟藏经洞被发现,英、美、日、俄等国探险家的掠夺,大量佛教经卷、社会文书、刺绣、绢画、法器等文物流散到世界各地,也有部分文物交易到个人手中。《缘督庐日记》记载了大量藏经洞写本和绘画被送给了在兰州的甘肃学政叶昌炽和其他官员〔8〕。恽毓鼎亦收到友人馈赠的1件六朝时期的写经书法墨迹残卷,共三十七行,书风留有从隶书向楷书转变的“蝌蚪遗意”,书法价值尤为珍贵。两晋到唐代流传于世的书法墨迹稀少,精品更寥寥无几,恽毓鼎曾言:“今人得宋板书一册,珍同球壁,若唐刻本已绝天壤,矧六朝时墨迹耶?”〔9〕可见其珍贵的历史价值。
恽毓鼎购藏了两件唐代碑拓,其中一件是书法家颜真卿的《东方朔画赞》,因其家学渊源,其幼年时以研习颜真卿书法为主,故对颜真卿作品加以收藏,且以廉价得之。恽毓鼎以低价购得唐代碑拓的事例并不鲜见,他也购藏了非书法名家敬客的《王居士砖塔铭》,同年五月二十三日记:“归至琉璃厂散步,买得《砖塔铭》一本,价四千文。”〔10〕四千文相当于二三两银子,属于价位低廉的艺术品。清代书法家王澍(1668ü 1743)于《虚舟题跋》云:“敬客名不显于时,然其书法特为瘦劲,大类褚公。”〔11〕可见恽毓鼎不只购藏名家作品,主要以作品的艺术价值与艺术审美作为购藏标准。
3.宋元
恽毓鼎推崇宋儒义理之学,秉承正统史观〔12〕。他认为“天下最可忧者在人心风俗向使讲学之风犹盛,宋儒之说大行,人心未漓,气运决不至此”〔13〕。且由于他自身对书法的爱好以及对苏书的推崇,使他遍搜苏轼翰墨。康乾时期已兴起书画家对苏轼书法的尊崇之风,苏轼刻帖普及广泛,《晚香堂》刻帖在乾隆朝凡临池之人几乎家家有之,苏书成为儒家“忠君效亲”思想的笔墨载体〔14〕。晚清之际,“宋诗运动”风行,苏轼的诗、书、画再次为时人所瞩目。恽毓鼎的书法藏品涉猎苏书的不同书体、不同版本。日记载恽氏共收藏宋元时期15件书法作品,涵盖苏轼书法10件,占宋元书法购藏的67%。其中,收藏宋代书法共13件,包含碑拓7件,均为苏轼作品,刻帖5件,2件为苏轼作品,墨迹1件,亦为苏书。恽氏所藏苏轼作品至少7件,占其宋代书法购藏的70%。元代书法收藏2件,其中,赵孟頫元代刻帖、墨迹各1件。
恽毓鼎的宋代书法藏品最具他个人收藏的代表性,展现其书法藏品面貌和特点。因其酷嗜苏书,敬重苏轼文学素养与文人品格,故大力购置苏轼书法。他藏有苏轼宋拓小楷《金刚经》,该作锋颖迸露,钩拓精工,有郭尚先〔15〕、何绍基、翁同龢相国三跋,翁同龢断定其为宋拓无疑。帖贾索价一百五十金,恽毓鼎委托罗景湘议价,与明拓坡书残帖,共以五十八金得之〔16〕。成交价比索价低三分之二,可见恽毓鼎议价能力较强。恽氏亦购买了明拓《苏轼残帖》,并且藏有明拓《喜雨亭》《凌虚台》二记。此外,恽氏还藏有不知年代的苏轼旧拓小楷《心经》《罗池庙碑》《迎神词》拓片等书法作品。
[清]王铎 行草书再游灵山诗轴 纸本 无锡博物院藏
宋代刻帖得以发展,恽毓鼎所藏苏轼刻帖有《和陶诗帖》《西楼帖》,还有《戏鱼堂帖》《姑孰帖》《绛帖》等名家集帖。其中,《姑熟帖》于南宋初年勾勒上石,恽毓鼎称其“下真迹一等”,并感叹:“吾所藏苏帖至富,皆属上品,然只《和陶诗》及《姑熟帖》有之。”〔17〕《和陶诗帖》亦较为珍稀,翁斌孙评价其所藏苏帖:“以《和陶诗帖》为最上,《春雨》《凌虚》二记、郁冈本《九辨》次之,皆非世俗所传坡书面目。”〔18〕可见恽毓鼎所藏宋代刻帖多为苏书,且内容丰富、摹刻精良。
注释:
〔1〕 艾永明《清朝文官制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年版,第134 页。
〔2〕 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305 页。
〔3〕 陈夔龙《梦焦亭杂记》,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一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390 页。
〔4〕 朱寿朋编、张静庐等校点《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5681 页。
〔5〕 孙孟延(1863ü 1908),号梦岩,斋名兰枝馆,山东济南人,清末军机大臣孙毓汶之子。孙氏兰枝馆承先世遗存,富藏历代名家法书古画。
〔6〕 同〔2〕,第118 页。
〔7〕 张祖咏,字又益,一字艾益,四川内江人,明天启至清康熙年间在世。少以诗名世。从父张群玉寓江北巢湖,大江南北名公臣卿争折节下之,誉为“浣花才子”。著有《枕江堂选刻诗钞》行世。
〔8〕 王冀青《1907 年斯坦因与王圆禄及敦煌官员之间的交往》,《敦煌学辑刊》,2007 年03 期,第17 页。叶昌炽(1849ü 1917)于1902 年至1906 年任职甘肃学政。
〔9〕 同〔2〕,第551 页。
〔10〕 同〔2〕,第45 页。
〔11〕 〔清〕王澍《虚舟题跋竹云题跋》,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 年版,第163 页。
〔12〕 舒习龙、黄茹娟《〈澄斋日记〉所见恽毓鼎史论的特点与价值》,《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02 期,第87ü 94 页。
〔13〕 同〔2〕,第133 页。
〔14〕 李文秋《论苏轼书法在清代乾隆朝的传承与尊崇》,《中国书法报》,2019 年10 月29 日。
〔15〕 郭尚先(1785ü 1832),字元开,号兰石,福建莆田人。嘉庆十四年(1809 年)进士,历任乡试考官、国史馆纂修、文渊阁校理、四川学政、左赞善、光禄寺卿。郭尚先一生博学多艺,著述甚丰。他工书法,“本学欧阳,后兼颜、褚”,以至于当时朝鲜、日本诸国人争相以重金求购其墨宝。他又善绘画,山水之外,尤擅兰石;其篆刻则古朴浑厚,法度精严,被誉为“深入汉人之室”。他著述亦丰,除《芳坚馆印存》二卷行世外,还有《进奉文》《经筵讲义》《增默庵文集》《增默庵诗集》《芳坚馆题跋》《使蜀日记》等。
〔16〕 同〔2〕,291 页。
〔17〕 同〔2〕,第590 页。
〔18〕 同〔2〕,第242 页。
〔19〕 萧敬斋(1890ü 1985),河北衡水县人。论古斋的狳弟,又是掌柜的萧维邦的本家。
恽毓鼎因常收藏石刻碑拓,见墨迹时发出“犹隔一尘”的感叹。他若确定为真品尤其是精品的力作,则不惜财力购之。他亦十分讲究议价技巧,一般先议到低于半价的价钱,不能成交的话再加价。此次成交价比索价低近三分之一。如日记记载光绪卅四年戊申(1908年)五月初九日:“萧敬斋〔19〕自江南得东坡《烟江叠嶂歌》墨迹卷子索价五百金,余酬以二百金,尚未谐也。”后连日议价,以银元三百五十元得之〔20〕。可见恽毓鼎所购藏品多以善价得之。此幅苏轼墨迹甚为可宝,亦得到收藏家裴景福〔21〕的青睐,日记载民国四年(1915)六月十七日(廿八号):“至顺天府及裴伯谦处复诊。余所藏坡公《烟江叠嶂诗》真迹,伯谦拟借付珂罗版影印,将取以镌于《壮陶室丛帖》中,希世之珍从此流传。”〔22〕《壮陶室丛帖》后编纂为《壮陶阁书画录》,是民国时期重要的书画著录书。此件作品来源于大古董商萧敬斋亲至江南地区购买的法书精品,以及大收藏家裴景福阅目后将其收录在《壮陶室丛帖》中,这件苏轼墨迹是恽毓鼎藏品中保存于世的精品。
恽毓鼎所藏元代书法均为刻帖,包括赵孟頫延祐本《归去来辞》、赵孟頫《过秦论》小楷,皆精美。从宋元书法藏品来看,恽毓鼎对苏轼的推崇和品质的追逐,使他的藏品面貌清晰、主线突出,以善价求得不少质量精良之品,凸显其独具特色的鉴藏品味。
4.明清
恽毓鼎所藏明清书法至少19件,明代7件,包括碑拓2件、刻帖4件、墨迹1件。所藏清代书法12件,包括碑拓3件、刻帖3件、墨迹6件。由于明清墨迹存世量大,恽毓鼎所藏明清书法墨迹比例有所增大,整体来看其购藏体量较宋元时期有所增多,但质量无法与所收宋元书法作品相比。
恽毓鼎收藏明代碑拓共2件,大多是苏书及苏轼书风的追随者。包括明代吴宽(1435ü 1504)书七言墨拓对一副,他还购藏了书法家王铎旧拓《拟山园帖》十册。另日记记载恽毓鼎于论古斋买《晚香堂苏帖补遗》。明代刻帖虽已风行于民间,但佳帖已不可多得,康有为谈到“今日所传诸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23〕,直到清中期被碑学代替。恽毓鼎所藏刻帖多为陈继儒、董其昌、梁清标等名家镌刻,大多辑录了苏轼书法,价格合宜或低廉,包括《戏鸿堂欧书千文》《戏鸿堂苏帖》《渤海藏真》祖本等。除此之外,恽毓鼎所藏明代书法墨迹有薛明益〔24〕所书《文待诏传》,蝇头小楷精美茂密,无一率笔,较其所书《四十二章经》石刻更饶雄厚〔25〕。
清代早期(约顺治、康熙、雍正)仍为帖学期,因帖学泛滥,到清代晚期(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碑派发展至鼎盛,“崇碑抑帖”的观点影响了这一时代文人士大夫的书法购藏〔26〕。恽毓鼎所藏清代刻帖多为名家集帖,如顺治时拓本《淳化阁帖》,以洋十元(洋十元相当于七两银子)得之〔27〕。集帖辑录了苏轼书法,恽氏又以银一两买梁清标《秋碧堂残帖》〔28〕。残缺贬价购入名家汇刻丛帖,体现其所购之物物有所值。恽毓鼎还购藏了清代书法名家刘墉所刻《清爱堂正续帖》。恽毓鼎“酷嗜石庵相国书”。刘墉书法在清代较受欢迎,价格不低于甚至高于董其昌,此乃时代审美风气使然。翁同龢也欣赏刘墉的书法,并临摹之〔29〕。并且明代吴宽与清代刘墉书皆学苏轼,可见恽毓鼎对历代苏书追随者书法的购藏已成体系。清代墨迹留存量相比前朝较大,恽氏“见文清墨迹而大进”,并购买刘墉墨迹十余件,用以研习书法。次年又得刘墉墨迹两册,以窥取坡书精髓。除此之外,恽毓鼎还藏有清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1752ü 1823)《诒晋斋帖》十二册,现藏于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
碑拓、刻帖是中层官员的首要选择,因其存量大,复制相比墨迹书法创作更为容易,价格页相对低廉。所以恽毓鼎购藏的书法以碑拓、刻帖为大宗。其对宋元书法的收藏体量是较大的,这与他的收藏爱好相关,也受时代风尚影响。
(二)零缣寸楮—绘画
恽毓鼎1896年开始购藏绘画,晚于购藏书法十年。此前,他多在亲友处寓目欣赏。购藏的画作数量上少于书法,购藏清代绘画居多,涵盖卷轴、册页、扇面多种形式,但少有大幅长卷或立轴,购藏明清绘画19件、明代绘画2件、清代绘画17件。
1.元
钱选的《黠鼠图》为恽毓鼎所藏距今年代最久的绘画作品,但囿于其鉴定能力,此画并非真迹,恽毓鼎初次鉴赏《黠鼠图》时对画的真伪作出鉴定,认为:“图章用水印,与后来印刷油迥别,确系元时物,自明以后失传。”画面钤印项元汴“天籁阁”“墨林秘玩”“神品”“珍藏”“子京父印”诸印。恽毓鼎后邀请孙孟延鉴别审定,日记记载孙孟延评其“《黠鼠图》则旧画而加钱款者”。恽毓鼎得知后再次“观诸跋,类一手所为,固已疑之”。恽毓鼎收藏偏好倚重书法,对绘画则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能因其常年不作画,也因其鉴赏次数有限,鉴赏能力不足,由日记可知,他最早在1886年见五伯所藏恽寿平画册,直觉爱不释手。同年,汪鸣銮(1839ü 1907)〔30〕学士赠送恽氏罗聘绘《说文统系图》。恽毓鼎于1886年至1896年间多次鉴赏亲友藏画,自1896年才开始收藏购买绘画,其藏画时间较短。
2.明清
恽毓鼎所藏明代绘画2件,日记记载敬古斋掌柜萧敬斋携沈周(1427ü 1509)山水巨幅求售,议价留之,“见者无不惊赏”。恽毓鼎常购藏历代同乡及恽氏家族的画作,且一般价格低廉,既满足其收藏爱好,也传承了先祖文脉。如宣统元年己酉(1909年)十一月初一日,以银八两得明代画家恽向(香山公,1568ü 1655)〔31〕画松折扇〔32〕。
恽毓鼎购藏了清代绘画17件,其所购藏画作虽有名家大作,但较多无名画家或知名度较低画家之作。值得注意的是,恽毓鼎购入多件乡贤画作,显示其乡族情怀。绘画题材以山水居多,风格其次是花鸟。形式横卷、立轴、册页、画屏、扇面均有,但总体来看,小尺幅画作居多,价格较高的人物画也未见其购藏。恽氏收藏清六家画作3件,其中“四王”2件,此外收藏“四僧”画作1件。
恽毓鼎购藏了“四王”王时敏山水与王原祁山水,也购入了“清六家”之一恽寿平山水花卉册十二开(各六开),以及“四僧”之一髡残山水巨幅,购入藏品多为山水题材画作。恽毓鼎将王时敏山水请孙孟延审定,他极赏烟客小卷,赞及:“若悬之厂肆,价可二百金。”且押角有毕涧飞〔33〕“静逸庵”收藏印。孙孟延认为“涧飞鉴赏极精,决无赝品”〔34〕。大收藏家的鉴定说明恽毓鼎这件画作递藏有序,价值不菲。其所购王原祁山水虽真迹,但保存较差,恽毓鼎以四十五金得之。日记载此画“收藏灭裂不堪,而画心独无恙,苍浑雄劲,精神阅二百年犹涌现楮墨间,真神品也”。另恽毓鼎于宣统元年己酉(1909年)以六十金得髡残山水巨幅,该画作曾是沈秉承〔35〕(1823ü 1895)中丞鲽砚庐物,苍浑雄厚,堪称髡残得意之笔。即便是清代名家画作,恽毓鼎所购得的画作价格均低于百金,其中不乏物美价廉、流传有序的精品。恽氏还购藏了其他清代画家包括程正揆《江山卧游图》长卷、禹之鼎山水横幅、罗聘《说文统系图》、戴熙山水画扇、《南庄渔隐书画册》一开等。程正揆生平绘卧游图五百本,此幅《江山卧游图》为其第一百五十本,得之于丹徒周氏,价甚廉,长八尺余,笔法苍劲奇古,屈盘处纯以篆籀法行之〔36〕。戴熙山水画扇以廿四金得之。恽毓鼎购藏的其他清代画家及作品知名度较低,包括朱鹤年(野云,1760ü 1844)《听松观瀑图》卷、张崟(夕庵,1761ü 1829)《凫芗诗意图》十二幅、钱杜(叔美,1764ü 1845)画屏四幅、管念慈(?—1909年)《桃花源图》立轴、徐琪〔37〕《芍药图》诗画扇。其中,朱鹤年《听松观瀑图》以十三金得之。这些画作并非是大藏家的焦点和搜求物,因此以恽氏为代表的藏家才能购得这类较少有人问津的作品。
[清]刘石庵 行书横幅 纸本 徐州博物馆藏
恽氏家族为吴地常州望族,能画人较多,较为著名的有恽向、恽寿平、恽铁箫〔38〕三公。恽毓鼎推崇同族乡贤画作,收藏同乡先泽画作数几十家,如购藏了家叔植庭森墨笔花卉立轴、族高祖庭柄公(源吉)花卉册、铁箫公墨笔牡丹一大幅。厂贾了解恽毓鼎这一购藏偏好,便会携此类画作向其求售。
3.其他
除书法、绘画外,恽毓鼎闲游琉璃厂时也会购买其他艺术品,包括瓷器、青铜器、丝织品等。日记记载了他多次关于其他艺术品的交易信息,其中瓷器交易8次,一般为当朝瓷器,包括花瓶以及买给小女儿作玩物的磁烧小人物。此外,他也购藏了旧瓷器,但日记中未有详细记录。其中,质量最上乘的一件瓷器为赵主簿送来的御赐大瓷盘一件。丝织品交易3次,他购买纱罗数件,也择购了织毛毯数件,织毛毯大幅每件一千二百文(约0.7两银),中幅每件八百五十文(约0.5两银)。他还藏有1件古铜觚,这件器物乃友人臧性甫购于厂肆,馈赠恽氏之物。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了文具插屏、大图章三方、金表、金珀朝珠一套、料烟壶二、灯十余件、雄精寿星像等各式工艺品。
注释:
〔20〕 同〔2〕,第384 页。
〔21〕 裴景福(1854ü 1924),字伯谦,又字安浦,号臆闇,安徽霍邱县新店人。光绪十二年(1886 年)进士。历任广东陆丰、番禺、潮阳、南海县令,因收集字画古董,为时任两广总督岑春煊嫉恨,被迫暂避澳门。
〔22〕 同〔2〕,第736 页。
〔23〕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 年版,第754 页。
〔24〕 薛明益(1563ü 1640),一作薛明益,字虞卿,明江苏苏州人。文徵明弟子,工书法,尤精于小楷,有“衡山后一人”之誉。亦擅篆刻。
〔25〕 同〔2〕,第127 页。
〔26〕 李祥《长物之好:晚清碑学大兴波及下的书画市场》,《中国书法》,2018 年第10 期。
〔27〕 同〔2〕,第199 页。
〔28〕 同〔2〕,第369 页。
〔29〕 翁同龢《翁同龢日记·卷5》,上海:中西书局2011 年版,第2091 页。
〔30〕 汪鸣銮(1839ü 1907)清末大臣、藏书家。字柳门,号郋亭,一作郇亭,钱塘(今杭州)人,侨寓吴门。同治四年(1865)进士,历官编修、陕甘学政、山东、江西、广东学政,内阁学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五城团防大臣、吏部右侍郎等。历官吏部侍郎。五城团防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光禄大夫。
〔31〕 恽向:原名本初,字道生、曙臣,号香山,武进(今属江苏)人。崇祯末举贤良方正,授内阁中书舍人。擅诗文工山水。
〔32〕 同〔2〕,第465 页。
〔33〕 毕涧飞,名泷,于竹痴,秋帆制府胞弟,富收藏,精鉴赏。
〔34〕 同〔2〕,第252 页。
〔35〕 沈秉成(1823ü 1895),咸丰六年(1856)进士,授编修,迁侍讲,充武英殿总纂,文渊阁校理等,升苏淞太道,河南、四川按察使、广西、安徽巡抚、任两江总督等要职,有政声。同治间出为苏松太兵备道时,曾为上海豫园“点春堂”书写堂匾(堂匾至今尚存)。在皖时,曾创办经古书院,“以课经史实学”。他工诗文书法,精鉴赏,收藏金石鼎彝、法书名画美富一时。
〔36〕 同〔2〕,第342 页。
〔37〕 徐琪(1849-1918)浙江仁和人,字玉可、花农,号俞楼。光绪六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历官内阁学士,官至兵部侍郎。俞樾弟子。工诗词、书画,善花卉,神似恽南田。有《日边酬唱集》《粤轺集》。
〔38〕 〔清〕陶梁《红豆树馆书画记》收录:清朝画家国朝恽铁箫《枯木竹石》《水墨牡丹》。
二、收藏途径
恽毓鼎的书画收藏活动,他的最主要的收藏途径是以钱易物,主要分为市肆购买和府邸购买。此外,他也通过与亲友酬酢、幕僚雅贿收受艺术品,以维系官员之间的政治往来。
(一)市肆购求
晚清时期北京古董文玩店铺林立,京城琉璃厂、寺庙、廊坊头条等街区均为艺术品主要交易场所。恽毓鼎常与同年、友人等出入市肆,购求艺术品。恽毓鼎至廊坊头条观灯、嘉伦绸缎庄买丝织品,且多次往返于琉璃厂,购买古籍碑帖、法书字画。恽毓鼎多件藏品源于游市主动购买。他经常光顾并有交易信息的店铺如琉璃厂的论古斋、德古斋、宜古斋、松竹斋、书业堂以及火神庙、护国寺、嘉伦绸缎庄、洋货店、廊坊头条等场所。日记多次记载恽毓鼎所购字画价格低廉,精品、劣品、伪品均有。在购藏过程中,官位较高的藏家人脉更广,获得购藏信息及时,质量上乘的真品一般优先售予具有财力的权贵高官,且权贵高官资金充裕,因此更容易购得精品,日记载:“闻南皮相国坐论古斋,搜买苏帖甚殷。富贵人所得必胜于措大,然残摊败簏,相国限于势分,不能穷搜,转让措大能得冷货耳。”〔39〕张之洞是权高位重的财富人士,相比贫寒的读书人更易购得精品,官位较低的藏家只能从残摊败簏中买到无人问津的“冷货”。由此可见,收藏这项活动有一定的门槛,并非绝对公平之事,官位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藏品的水平。论古斋古玩铺所经营的古字画品类丰富,供应量庞大。
(二)府邸购买
藏家在购藏过程中会与多种身份人群交往,包括厂贾、装裱师等,他们与藏家熟络后便直接向藏家售卖艺术品。有时亦有友人登门携画出售,卖家图方便快捷便选择在府邸交易,方便之处是不购买亦可将商品留观两日再归还,在府邸交易又具有隐蔽性,方便卖家出售宫中散出之物,或王公贵族碍于情面不方便公示于众的变卖之物。在这种交易情形下,厂贾索价悬殊较大,而友人携书画登门求售的商品一般物有所值,如日记记载:“宣统三年辛亥(1911年)九月三十日,萧隐公〔40〕携宋拓《大观帖》十册求售,精神焕发,笔法历历可见,非真宋本不能如此。索价五百元,不为昂,唯今日实无力得之。姑留案头玩味数日。”〔41〕萧隐公是恽毓鼎的朋友,其持售的《大观帖》为宋拓佳本,但恽毓鼎受财力所限,即便心爱之物也无力得之。晚清时期新旧权贵交替,亦有显贵子弟、旧藏家持售藏品,所售商品一般为真迹,如恽寿平山水花卉册十二开由郑王府(钟郡王奕诒的宅邸)出售。恽寿平为恽毓鼎先祖,登门求售的商品多为藏家爱好之物,如帖客介罗景湘舍人以苏轼书小楷《金刚经》帖求售、厂贾以族高祖庭柄公(源吉)花卉册求售。伢人即书画交易的中介,是促成交易的重要角色。帖客委托罗景湘登门售卖,恽毓鼎委托罗景湘议价,罗景湘在这次交易过程中便充当了伢人的角色。但登门求售的卖家更多是店贾、厂贾,如敬古斋掌柜萧敬斋携苏轼《烟江叠嶂歌》墨迹卷子、沈周山水巨幅求售,褡裢店店贾携织毛毯求售等。
(三)亲友幕僚收受
收藏、鉴赏书画是文人儒士附庸风雅之举,亦成为官员政治往来的纽带,以广交人脉,团结幕僚,维系官员贵族之间的政治联络。清廷末世虽腐败,但恽氏不喜谒权贵,颇简于酬酢,尤不敢登王门,联络之人多为同级或下级官员,例如:翁斌孙馈赠恽氏苏轼《喜雨亭》《凌虚台》二记以及王铎旧拓《拟山园帖》十册、元《坡公小像》摄影一纸;张哲夫(文濬)执贽《戏鱼堂法帖》《刘石庵书札》一册《南庄渔隐》书画册一本;臧性甫馈赠《清爱堂正续帖》,并见余喜爱古铜觚,买以相赠;王晋卿馈赠六朝写经墨迹残卷:汪鸣銮学士赠送罗聘《说文统系图》:徐琪赠《芍药图》诗画扇、雄精寿星像。官员间的人情酬酢、利益交换助长了官场的贪腐之风。另如日记宣统三年辛亥(1911)八月十八日记载:“晋老赠余六朝人写经墨迹,系从吐鲁番三堡地沙中掘而得之。”〔42〕恽毓鼎所藏唯一一件六朝墨迹并非市场交易购得,而是友人王晋卿〔43〕馈赠的出土文物,补充了其藏品的特殊来源,以此说明晚清文物市场交易方式的丰富性。恽毓鼎亦将书画赠予友人或交往密切的位高权重之人,如将苏轼《罗地庙碑》《迎神词》拓片赠予杨士琦〔44〕。
[清]恽寿平 花卉图轴绢本设色 徐州博物馆藏
[清]王石谷 山水图轴纸本墨笔 徐州博物馆藏
[清]永瑆 行书诗轴纸本 徐州博物馆藏
小结
恽毓鼎《澄斋日记》中所记的艺术品购藏倾向于书法,书法又以购藏苏轼书法为大宗,呈现由苏轼上溯晋唐,下启明清苏轼追随者的购藏面貌,购藏书法形式以碑拓为最,收藏结构清晰。其购藏画作以清代为主,山水画居多,所购藏画作较多出自无名画家或知名度较低画家之手。值得注意的是,恽毓鼎购入多件同族先泽画作,体现其浓厚的乡土情谊。他所购陶瓷、丝织品等工艺品并非用于收藏,而是作为日用之物。恽毓鼎日记记载:“次儿宝襄检理旧藏字画多至百馀件,皆余二十年节减薄俸所得,虽不能超群拔萃,自信却无赝品也。”〔45〕可见恽毓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恽毓鼎购藏艺术品多在市肆主动购买,也有不少厂贾、友人上门求售,上门携售之物不乏精品,且多为恽氏喜好之物。恽毓鼎也与友人集会酬酢,互相馈赠书画,以巩固同寅幕僚关系。但总体来看,恽毓鼎藏品虽留存至今的较少,更不能称为名品,无法与翁同龢、端方、罗振玉、吴大澂、王懿荣等大藏家的藏品相媲美,但他以较少的财力购藏了其所喜爱的艺术佳作,不失为具有代表性的中小型收藏家案例。文章通过对恽毓鼎的艺术品购藏的研究,我们可以窥视以他为代表的中等官位官员的艺术品购藏特点,以及以恽毓鼎为代表的亦文亦官的士子学人的精神文化追求和审美趣味。
注释:
〔39〕 同〔2〕,第369 页。
〔40〕 隐公原名炎,后称隐公,广东梅县人。光绪三十二年(1906),隐公与同人在北京法源寺讲《大学》,因操方言,听众不多,乃著此书。卷首附开讲通告,有恽毓鼎序文以及隐公的自序。
〔41〕 同〔2〕,第560 页。
〔42〕 同〔2〕,第551 页。
〔43〕 王树枏(1851ü 1936),自幼迁居保定,先后任四川青神及宁夏中卫知县,兰州道,新疆布政使。
〔44〕 杨士琦(1862ü 1918),字杏城,安徽泗州(今江苏盱眙)人,出身大官僚家庭,为李鸿章、袁世凯的重要部属。
〔45〕 同〔2〕,第69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