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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拟《哀江南赋》浅论

2020-03-09赵俊波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江南

赵俊波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哀江南赋》是庾信的代表作,其作叙述梁室的盛衰,抒发羁臣的家国之恨,写作技巧纯熟,风格苍凉雄健,不论在内容还是艺术技巧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历代传诵不绝。

庾作述故国之沦亡,情感沉痛,所以后世每当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便极易得到共鸣,出现了如夏完淳《大哀赋》等拟作。而若论天下大乱之极,则莫如自鸦片战争以来的近现代时期,其间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甲午战争直到抗日战争等等,接二连三,社会动荡剧烈;加之因为科举试赋的原因,庾信赋在清代广为流传[1](P221—235),因此,拟仿《哀江南赋》的作品不断出现,其数量远远超过之前一千多年的总和。那么,这些作品反映了什么样的社会现实,与庾赋的关系如何,价值何在?本文将围绕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以往的学者对此已有所关注,如何世剑《庾信〈哀江南赋〉的接受表征及意蕴》及笔者《论文钰及其〈哀蜀都赋〉——兼谈清人对庾信赋作的接受》等。何文关注由隋至清这一时段的相关情况,而不涉及民国时期,且拟作只是其讨论的一个部分。[2](P96-101)笔者之文虽然论述清末民初之赋,但仅讨论文钰一人的拟作,范围有限。

前人的研究,其论述对象稍显宽松,常将题为“哀某赋”甚至“哀某”者视为拟《哀江南赋》之作。本文对拟作的认定则采取从严的原则,即:拟作必须在体式、语言风格等方面对原作有所体现,否则弃置不论。例如,庾赋为骈体,而陈蜕《哀朝鲜赋》通篇骚体,章太炎《哀韩赋》《哀山东赋》不仅通篇骚体,且寥寥数行,与庾赋大不相类,前人视为拟作,稍显牵强。又如周方镜《哀东京赋》,其序文明言是受汪中《哀盐船文》的影响:“昔汪容甫为《哀盐船文》,天下称诵。况东京灾变,为世未有。予才逊汪子,哀感则同。乃为赋曰:……”[3](P1-2)则亦无关乎拟庾。其他如谢榛《哀江南》八首、钱澄之《哀江南》十八首等为诗,清人周季琬《满江红·哀江南》(舞罢歌尘)为词,孔尚任《桃花扇·余韵》中的《哀江南》为曲,这些作品更改变了原作的文体性质,因此皆不在本文所论之列。

一 拟作概况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经历了太平天国运动、甲午战争、北洋时期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等。每一次巨大的社会动乱,模拟《哀江南赋》的作品都不曾缺席。晚清民国文献浩如烟海,难以全部目验,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自金应麟《哀江南赋》至江禾《哀南宁赋》,相关作品至少有十六篇,长篇大作,反映了各个时期的社会现实。以下通过列表的方式展现这一情况。

表1 近现代《哀江南赋》拟作概况

表1是近现代以来模拟《哀江南赋》的概况,总共十六篇。考虑到作品的篇幅较长,所以这已是比较惊人的数量了。可以看出:

其一,近现代以来,几乎每次剧烈的社会动荡,都有拟《哀江南赋》的作品出现。赋家们用自己的笔,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社会状况;且由于篇幅较长,运用赋法,重在写实,所以同篇幅短小、擅用比兴而含蓄委婉的诗歌相比,更能全面、深刻地反映现实。

其二,各篇拟仿之迹明显。就体式而言,各篇都是骈体,四六成对,典故使用频繁,与原作相同。从序言来看,多数作品明确提到其文是模拟之作。至于其内容、结构、语言等,也多有庾赋的影子。同时,王闿运、黄孝纾及邹质夫的三篇作品还采取了次韵方式。

其三,从题目看,拟作的描写对象非常广泛,从笼统的“江南”,到某些区域如“台湾”“辽东”,到具体的某个城市如成都、南京、南宁等,可见庾赋的影响之大。

二 继承

对拟作而言,拟而不变,则无异抄袭;变而不复,则难以视为拟。因此,本文从继承与创新两个角度来审视上述各篇拟作。

拟赋对原作的继承是多方面的,如叙述动乱,抒发“惟以悲哀为主”之情、对偶精工、用典繁多等,这些一望既知,无须多言,以下仅从结构、语言两方面略作说明。

(一)结构

庾信之作述家风、陈世德,回顾国家由盛而衰的过程,描写百姓之惨状,最后感叹自己的不幸身世。

表1中拟赋不同程度地继承了这一结构,叙事、议论、描写、抒情融为一体。

以周沐润的《续哀江南赋》为例。此赋开篇云:“我祖乃辔华嵩,揽孟门……我存斋公爰自铨曹,出应剧任……我父芥舟公平江颂作,崇川欢胪……”追述从曾祖父以至父辈三代人的迁徙、仕宦经历。此即庾赋的述家风、陈世德。

接着,庾赋陈述盛衰,以“二百年来,江表无事”一段总结覆亡教训。周赋亦然,其“溯自康熙、乾隆两朝”以下在描写国家极盛之状后,忧心忡忡,因为朝廷上下,文恬武嬉,孕育着极大的隐患:“今也泄泄不察,愦愦苟完。文恬武嬉,外强中干。朝野三空,河山一残。缙绅以空谈为报称,将帅卧高枕而盘桓。月深岁久,来日大难。一旦变作,如涉巨川。”终于导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

庾赋陈述国家灭亡过程,周赋则从太平天国起事写起,回顾其攻陷广西、湖南、湖北,建都金陵,攻破江南大营,以及自己死守金坛之事。赋文叙述详细,包括太平军的动向、清廷大员的围剿以及失败等内容,所写诸事历历在目,可作史书看待,且有时还提供了比正史更丰富的细节描写,详见下文。

庾赋描写百姓在战争中的悲惨遭遇。周赋也是如此,作者描写金陵被祸,以抒发哀情:“白雁一来,江南可哀。红巾之祸,皇天所灾。士释甲而冰嬉,门弛□而洞开。烽火赤瓦官之阁,兵杖血雨花之台。石头之舟一泊,江干之骨千堆。”

可见,此赋在结构方面步趋原作,较为典型。类似的例子还有王闿运、王祖畲等人的作品。

(二)语言

语言方面,不少拟作常常模拟庾赋的句式、词语等,承袭之迹比较明显。

以杜德舆《哀辽东赋》为例。此赋多有拟仿庾赋者,例如:

1.我皇亲政之岁,鲰生食饩之年。始听经于虎观,仍读史于马迁。(杜)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庾)

2.二十年来,中原无事。文饶为筹边之臣,元□为责盟之使。枕戈空激于刘琨,医国犹伏于陆贽。岂知东海潜虬,南山隐豹。高欢有赀财结客,陈胜以旗杆号召。(杜)

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班超为定远之侯,王歙为和亲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庾)

3.见离乡之伯玉,逢远道之秦嘉。莫不望塞云而增感,对关月而长嗟。(杜)

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庾)

两相对比,文意、句式等几乎完全相同。

又如丁寿昌《哀京江赋》总结教训:“二百年中,江表无事。军门以干羽为化成,帅府以兵戎为儿戏。将军无好武之人,郡邑多守文之吏。青龙之战舰空排,赤马之楼船不试。送迎以亭障为虚文,教阅以戈矛为凶器。岂知虺蝮潜伏,鲸鲵欲肆。”此即庾作中的“五十年中,江表无事”“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等。又如王祖畲《哀江南赋》“冶父群帅之囚,荒谷莫敖之缢”,即庾赋“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帅”。此类例子极多,随处可见。

三 创新

在继承的同时,多数赋家们也力图出以新意。尤其是内容、情感方面,不同时代的拟作,往往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一)主题

刘知几曾说:“盖模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一曰貌异而心同。”[4](P203)本文对拟作的认定采取严格的标准,故后者不在讨论之列。和原作相比,前者“貌同而心异”——与原作的文体、风格等一致,但其主题却有很大不同。具体到《哀江南赋》系列,不同时代的拟作,呈现出不同的内容风貌。总的说来,庾赋叹亡国,北洋时期的拟作叹破坏,太平天国时期的拟作探究动乱根源,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及抗战期间的拟作表现出爱国思想,清末的拟作则呼吁救亡图存。

陈倬《哀吴都赋》伤心太平天国攻破苏常、扫荡江南之事。对于原作,作者宣称要“师其制,变其意”,其序谓:“顷见有拟庾赋者,详于陈古,略于伤时,于祸乱之机、倚伏之理,均未及焉。”可见其写作重点在于深究祸乱产生的政治、社会根源。作品指出,苏州之陷,原因众多,“当斯时也……北门之险先通”一段指责将帅无能。同时,相关人员耽玩渎职,致使援军不到,“岂无洸洸师徒”以下就反映了这一情况。作者进一步总结社会原因,即苏民好尚奢侈:“岂知受之者在须臾,积之者非朝夕。盖吾吴俗好豪华,心多放僻。穷鲽鹣之应则杀机开,淆鸦凤之分而天心拟。且也遭饥馑而好尚不悛,遇旱蝗而侈奢转剧。以故闯、献逞其淫威,黄、秦肆其毒螫。”反思深刻。

清末《哀湖北文》的主旨也与原作不同,其文并不叙事,而是描写国家危亡,力图唤醒包括湖北民众在内、尚在沉睡之中的国人,大声疾呼救亡图存:“嗟乎!惨莫惨于为奴,哀莫哀于无国。印度遗墟,波兰古迹。禾黍秋风,残阳春陌。驱车一过,我气直逆……愚公有移山之诚,精卫有填海之志。岂人事之能修,尚中心而多虑。仇痛切于东胡,事举隅于北楚。将抒即今之哀情,用转将来之生苏。故就予意之所知,向毫端而索赋。”

北洋时期的拟作则叹战争给国家、社会、人们造成的巨大破坏。署名为“毂”的《哀南京文》写二次战争中南京遭受的荼毒,作者满怀悲愤:“我述虐状,哽不成声。”文中详细描写劫虐、暴虐、淫虐、杀虐等四虐,并质问“吾宁何辜,竟丁此厄”。文钰《哀蜀都赋》写川滇黔三军在成都市内大战,并纵火焚烧市区,“燔繁衢者四十,填沟壑者五千”,造成民众大量伤亡,上述参见笔者《论文钰及其〈哀蜀都赋〉——兼谈清人对庾信赋作的接受》一文。[1]

近代以来的战争有不少关乎民族存亡,因此同前代相比,一些拟作也出现了变化。许结先生认为,清代的一些战争赋“表现出现代意义的爱国思想”,这些反侵略战争的作品“描写外敌寇侵”,“表现爱国之士反帝反封建的激情”,其所举的例子就有金应麟《哀江南赋》、杜德舆《哀辽东赋》、易顺豫《哀台湾赋》等。[5](P116)

而抗日战争中邹质夫、江禾的拟赋,更将这一主题推向高峰。如邹质夫的《哀江南赋》,其序指出,此次战争关乎民族存亡:“既寇深而国危,必家喻而户晓。”故作者痛陈日寇之横暴,激励民众保家卫国、抗战到底的决心。如赋中写离别:

昔之折柳赠行,御车无位。之子远行,不我遐弃。化石泣风雨之声,织锦吐文章之气。安知国事所关,只觉春心如醉。今则与敌周旋,有同慨焉。往还壁垒,涕泪山川。金石申其信誓,陵谷亡其变迁。横行兮出塞入塞,欢笑兮今年明年。何幸藁砧之许国,宁伤破镜之飞天。义声所至,生气凛然。

古代的离别是为了一己之私,故缠绵而感伤;而当今的离别是为了国家,同仇敌忾,故其情调豪迈而爽朗。此即《在太行山上》歌曲中所说的“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洋溢着爱国之情。这种写法,不仅不见于庾信之作,在前代所有相思题材的作品中也很少见。

(二)结构

结构安排方面,拟作也各有新意,并不亦步亦趋。

王祖畲《哀江南赋》描写江南百姓之惨状,其结构则吸收了《别赋》等的写法,分别写贵族小姐、公子、朋友、夫妇、母子的分离或被掠、被杀的悲惨遭遇。赋中有些段落,也明显承袭《别赋》,如写夫妻之别:“又况君陷漠北,妾家河阳。作回文兮谁寄,赠辟恶兮无香。登琴台兮泪滴,对剑匣兮心伤。夜夜鸳鸯之梦,年年翡翠之床。”其语言、意象等更接近《别赋》中写夫妇之别的“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回文诗兮影独伤”一段。

又有结构相同,而内容有异者。庾信“五十年中,江表无事”一段则主要总结教训,指出朝廷上下腐败堕落。而王祖畲《哀江南赋》则恰恰相反,以此写盛世之状:“二百余年,朝廷无事。天子开东观之书,作南巡之记……况乃文章江左,烟月扬州,处处桃红之渡,家家珠翠之楼……尔其地势则淮水绕其西,浙水流其东……当夫时值承平,人多豪侈……”写国家强盛,天下太平,江南繁华。

又如《哀湖北文》的主体部分采取并列结构,列举留学生的几种丑态:留学时,或随波逐流,或不学无术,或为朝廷鹰犬;学成归国后,或热心做官,或隐忍洁身,或为妓院常客,或为教师而争利避祸,或自称儒教门徒而实为朝廷走狗。同时,作品还列举并详细描述湖北人的不思进取:“一则习狃逸安,性喜局伏”,“一则随俗是非,因人可否”,“一则谭好捕风,语多捉影”,“一则自身念重,家人情长”,“一则事营个人,利趋私益”。继而总结说:“总五类之区分,成全楚之性质。”这种总、分式的结构,也与庾赋有异。

(三)情感

庾赋写于亡国之后,故充满悲情,历代的拟赋也大都如此。但近代以来则有所变化。

近代以来,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均破坏巨大,但清廷并未灭亡,尚有希望存在。故各赋虽然抒发悲哀之情,但也并未彻底绝望。如周沐润《续哀江南赋》末尾“伏愿圣天子……察此数端”一段中,作者向天子谏言,以“得人则治”为中心,主张天子下罪己之诏,并行赏罚,严厉处罚那些颟顸无能、丢城弃地的官员,以重振朝纲。

到抗战时期,邹质夫《哀江南赋》则满怀必胜之信念,歌颂将士英勇杀敌,斥责投降,反对内讧及贪生怕死行为,反驳意志不坚定者。虽然是次韵庾信之作,但作者却一腔忠愤,情绪激昂,充满必胜之信念,与庾信“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的情感迥乎不同。

举例来说,庾赋“率多愁苦之言,尽是亡国之音”[6](P16),但邹质夫之作却坚信抗战必胜:

……挽狂澜以俱东,干青云而直上。肯使京畿,竟沦榛旷。赤县攸归,苍生有望。希世之捷必洪,出群之材斯仗。古有少康邑纶,一旅宣勤。烹灭寒浞,倚□靡臣。况吾之远适巴夔,今应胜昔;嗤彼之苦争隍鹿,梦以为真。誓返汶阳侵地,毋谓秦国无人。

文章还反驳一些错误观点。如:或以为敌人国力强大,而作者指出只要持久抗战,则战胜敌人必然如秋风扫落叶、长坂走弹丸一样:

是乌知履仁蹈义,去暴胜残。但持久于攻守,必解纷于急难。严飈扫箨,峻坂走丸。旄头夜落,敌胆晨寒。率其子弟,还我河山。

或以为敌人武器装备精良,我军难与争锋,作者则以周兴秦亡为例,说明武器并非决定因素:

又乌知周兴百里,秦亡三户。兴者如龙,亡者如虎。大业如岐山之迁,王气凿吴江之浦。试问防胡者之销兵,何如翦商者之幹蛊?射鼷鼠以千钧王□,尤贵审机;淬龙泉以百炼金精,未堪斫柱。

因此,作者严厉指责那些躲在大后方作壁上观、狡兔三窟、军纪松弛、畏敌逃命、发国难之财甚至降敌者:

然使此伏山城,彼犯敌营。如隔岸之观火,非举国之皆兵。或三窟成而兔顾,或五技穷而鼠行。或棘门儿戏,或河桥鼓鸣。或赵普瓜金之受海物,或王翃粝食之噪军声。甚至中行走胡,督亢献地。降表李世家之辱缙绅,宇宙大将军之尊虏帅……凡此流为浊泾,固已险于巘陉。国人宜弃诸市,野史特书于亭。群呼害马,光掣流萤。

故作品相信,只要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必能扬帆渡海,直捣黄龙,届时中华民族亦当自立于世界之林:

共抉精识,同龛祸乱。支广厦以众材,达破舟于彼岸。偷生笑白首之褚渊,效死学青塘之韦粲。佥云在莒毋忘,不独微管兴叹。自当抵黄龙以痛饮,誓苍兕而渡河。功收大树,名显伏波。宫府之觚棱彩焕,国家之钟鼎勋多。来远宾于月竁,洗重甲于天河。

凡此种种,皆义正词严,气壮山河,与庾信之悲哀、绝望不同。

四 拟赋之价值

虽然是拟赋,但这些作品均真实地反映了近现代以来剧烈动荡的社会现实,涉及太平天国之乱、朝廷大员之颟顸或贪暴、普通百姓之悲惨遭遇、日寇之残忍等,普遍有政治反思,其深度、广度和力度均极为可观,且对原作即有继承,也有发展。同时,有的地方还可补史之阙。因此,其文学和史学价值值得重视。

(一)反映社会现实,在广度、深度和力度上达到新的高峰。

其一,就其广度来看,诸篇太平天国时期的作品多能写出其由星星之火而达到燎原之势的过程,包括起兵广西,攻占两湖、安庆,建都金陵,横扫苏州、常州,及地方官吏的逃亡、战死等事实,深刻反映战乱给江南带来的破坏。上举周沐润之赋便是典型的例证。又如王闿运之赋,马积高先生即称其为“全面描写起义五年间战局的大篇”[7](P635)。不独周、王之赋,上述沅浦词人《哀江南赋》、王祖畲《哀江南赋》等无不如此。一篇作品,即可当半部太平天国史,可见作者眼界之宽广。

又如北洋时期黄孝纾的《哀时命赋》,涉及清末乱局、武昌起义、袁世凯称帝、护法运动、南北军阀大战等,可当半部北洋政府史。抗战时期邹质夫《哀江南赋》从民国建立、军阀割据写起,后写到八一三抗战、七七事变、太原失守、淞沪抗战、武汉会战、汪伪政权建立等,则可当半部抗战史。

又如江禾《哀南宁赋》揭露日寇对南宁的破坏,抒发“痛愤”之情。赋文写日军占领南宁后的凶残,“搜残掠遗,屠狗烹雏”,以至“皇皇名邑,沦为鬼都”。而当后来失败,退出南宁前,又纵火焚烧:“洎乎顽锋挫尽,逃窜仓皇。乞灵祝融,肆其猖狂。熊熊烈焰,势腾天其无既;星星余烬,时弥月而犹彰。砖瓦尽赤,土垩为赭。砾灰山积,□气溢洋。举凡民居市廛,歌榭舞场,崇楼杰阁,画宇雕梁,今昔公私之所经营,邦人士女之所徜徉,无不灰飞烟灭,香歇影藏。谁识当年之豪华、旧日之门墙哉!”这是城市史研究的重要材料。

其二,就其深度和力度而言,不少作品均能深刻反思社会动乱的原因,且直言不讳,大胆而尖锐,直击人心,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如两篇与鸦片战争有关的作品均痛陈战前弊政:或不修武备,或苟且偷安,或注重华而不实、繁文缛节的形式主义,人心侈靡。金应麟《哀江南赋》:“江表无事,太平膏涵。陋夫孤虚之说,迂哉形势之谈。文恬武嬉,弓凋甲蠹。”丁寿昌《哀京江赋》:“二百年中,江表无事。军门以干羽为化成,帅府以兵戎为儿戏。将军无好武之人,郡邑多守文之吏。青龙之战舰空排,赤马之楼船不试。送迎以亭障为虚文,教阅以戈矛为凶器。”又如沅浦词人《哀江南赋》描写金粉东南,指出社会上普遍流行享乐、侈靡风气:“于是区宇升平,黎民时雍。上恬下嬉,寝兵息戎。人人相率于无为,家家共乐夫大同。”杜德舆《哀辽东赋》反思甲午战败的原因:“二十年来,中原无事。文饶为筹边之臣,元□为责盟之使。枕戈空激于刘琨,医国犹伏于陆贽。”

这些反思有时非常尖锐而大胆,如沅浦词人《哀江南赋》:“圣主自无异武宣,列帅则远惭瑜亮。野无南塘之军,朝有分宜之相。多文华之冒功,乏宗宪之宿望。失律则屡宥孟明,空寺则共伤铁杖。吴越无藩篱之主,江淮无亭壁之障。平蛮愧洗氏之忠勇,握节有无忌之凄怆。”指斥朝中多严嵩、赵文华之类的权奸,而少曾铣、胡宗宪之类的能臣,笔下毫不留情。

如果以上所言比较笼统,那么有的作品还能将批判矛头直接指向个人。陈倬《哀吴都赋》直斥将帅无能而毫无讳饰:

当斯时也,昆陵之戍尚存,梁溪之险可薄。亦足以谨关梁,严锁钥。乃何进则见同蛙陋,变伏萧墙;徐勉则雅擅麈谈,学疏韬略。列貔貅之队,尽属骄兵;乱鹅鸭之声,暗藏细作。狗之星落在城,燕之巢安于幕。劫火腾红,奔西走东。万户作董逃之唱,中宵惊下策之攻。致令藩篱外撤,蟊贼内讧。赤棒悬门,军令空遵曹操;白衣摇舻,奸人暗伏吕蒙。登陴盼子固旌旗,南下之兵未至;守垒付逢孙管钥,北门之险先通。

“乃何进”一联讽刺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抚徐有壬之无能,末联斥责李文炳开城迎敌的行为。据史载,大敌当前,何桂清弃守常州而逃命,而驻守苏州的徐有壬对溃退而至苏州城外的江南大营士兵前后态度不一,先是拒其入城,此后又准许其进入而共同守城,致使溃兵心怀怨恨,与城内守军内讧,一时间火光四起,城中大乱,加之内奸开门迎接太平军,以致苏州失守。(1)各种文献对此多有记载,其中谢山居士辑《粤氛纪事》卷13(清同治八年刻本)的记载较为详细:“兵甫入,怒乡团之贰于已也,又怨大营之逋其月饷以致败也,乃纠众与团勇斗城中。内外居民夜骇,溃兵遂因民之乱,周走而呼曰:‘贼至矣!’居民大惊。大府调守城之兵,兵皆不战自溃。但见城中四面火起,司库粮台劫虏一空,仓卒之间,不辨其为兵为贼也。”又如《清史稿》卷262《洪秀全传》:“长洲、元和两县广勇李文炳、何信义开门迎秀成入踞之。”1977年,第12910页。

又如周沐润只是一介县令,而其《续哀江南赋》斥责相关督抚大臣,如周天爵和李星沅不和、赛尚阿御军无方、程矞采攘人之功据为己有、陆建瀛与张芾贪生怕死、方伯祁沉湎美酒、杨文定望风而逃、向荣致力于花鸟裘马、吉尔杭阿戏嬉骄虐等,以致朝廷节节败退,所涉及的人物,多为督、抚等封疆大吏。虽然其中某些人已被朝廷撤职查办,但全赋毫无“为尊者讳”“温柔敦厚”之类的传统。

(二)补史之阙

拟赋中,有些记载可补史之阙。

以周沐润《续哀江南赋》为例。作者痛斥朝廷大员们的昏聩、腐败,其中很多内容为正史所不载。如湖广总督程矞采,《清史稿》《清史列传》《清代七百名人传》《清代人物传稿》等书中均无其本传,仅《清宫流放人物》《江西通志·人物传》中有简短的介绍。此赋叙述程矞采或怠政无为,

或仓皇逃跑,甚至攘夺他人之功,致使太平军横扫湖南,并进入湖北,攻陷武昌。其赋序谓:“两湖督臣程矞采移驻衡州防堵,不扼诸隘,贼遂直陷诸州县。程拥精甲避长沙,抚臣骆秉章不纳,仍奔回衡。入衡之道皆重闭之,以外不问也。贼围省城两月,不下,弃。陷岳州,入湖北,残汉阳,屠武昌。”其赋文言:“五丁驰剑阁之防,万甲纵车厢之走。攘功则壮士寒心,逃贼则众官疾首。”句下自注:“指程矞采不守岭险。”“郴州武举某募士二百,计平土匪、解军门,程不加犒奖。某痛哭去,程以为己功入奏。”凡此皆可补史之阙。

又如赋中批评向荣玩乐无度,导致江南大营三年无功:“而乃雅歌投壶,花娱鸟嬉。大树之锦衣自裹,名驹之宝带争驰。不知九重用叟兵之意,直视万帐为儿戏之时。坐令鯯鲸不畏乎绷弓,猛虎常鼾乎卧榻……三年之灵雨空零,万里之妖氛已□。”所写向荣嬉戏花鸟,废弛军务,不见于《清史稿》本传,亦可补阙,且指斥不讳。相较之下,《清史稿》卷188《向荣传》以主要篇幅写其赫赫功绩,绝口不提其因嬉戏无度而导致江南大营被攻破。

又如作品详细叙述死守金坛的方略、经过等。作者时为金坛令,带领军民抗击太平天国的进攻,作为第一当事人,其叙述的可信度当然很高。如需了解当时的战、守过程,当以此赋为主。这是研究地方史或太平天国史的重要资料。

其他如文钰《哀蜀都赋》详写1917年川滇黔大战给成都百姓带来的灾难,江禾《哀南宁赋》详写南宁被日寇焚烧的惨状,这些对民国史、抗战史和城市史研究也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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