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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翻译腔 (上)

2020-03-08陈德彰

英语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汉语语言英语

陈德彰

笔者从事了几十年的翻译教学,对“翻译腔”(translationese)可谓再熟悉不过了。“翻译腔”指译文不符合译入语(target language,亦称“目的语”“目标语”)的习惯表达方式。语句词序、句子结构乃至用词等都有问题,因而译文不自然、不流畅,令人费解。

有关“翻译腔”的论著很多。

香港理工大学编著的《翻译研究词典》把translationese译为“翻译體”,甚至称之为“第三语言”(third language),将其定义为:用来指因明显依赖源语的词语和结构而让人觉得不自然、费解甚至可笑的目标语用法。造成“翻译体”的主要原因是翻译过程中使用字面翻译(literal translation),或是目标语知识不足,例如在不恰当的语境中采用逆向翻译(inverse translation),不恰当地使用源语的比喻,词序不自然,使用大量生硬的(angular;stiff)术语等。

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解释translationese说,这是“表达不流畅、不地道的翻译文体”,是“佶屈聱牙(be full of difficult and unpronounceable words)的翻译语言”。

王力曾在《中国现代语法》中专辟一章对一些“恶意欧化”(malicious Europeanization)的现象提出批评,他举例说:“在西文里,形容词不能单独用为谓语,必须有系词介绍。例如中国话‘他的妻子很好,在英文里该是“His wife is very good”,而不是“His wife very good”,这种语法也渐渐影响到中国来。有些人倾向于用判断句(equative/copulative sentence)去替代一切描写句(descriptive sentence),例如避免‘他的妻子很好一类的句子,而说成‘他的妻子是很好的一类的句子。于是‘花红柳绿变为‘花是红的柳是绿的,‘父慈子孝变为‘父亲是慈爱的,儿子是孝顺的,等等。”甚至后来连最后的‘的也省去了。

美国翻译学家所编著的《当代翻译理论》这样描述“翻译体”:“翻译体”带有贬义(derogatory; pejorative)。“翻译体”是机械主义翻译观(mechanism in translation)和方法论(methodology)的产物。其特征是不顾源语和译入语的差异,将翻译看作语言表层的(superficial)机械对应式转换(mechanical correspondence conversion),而不顾具体语境(context),生搬硬套(follow mechanically)源语(source language)在语言文字结构形式及修辞手法上的设计与安排,完全不顾及目的语的文化形态、民族心理、接受者心理和社会功能及效果。

作家三盅认为:“我们的确该提防translationese的泛滥。它作为一个不稳定的中间体,对母语体系(the system of the mother tongue)具有不容小觑(cant be underestimated)的杀伤力( lethality)。但是,我们不宜因‘翻译腔现象而怀疑文学翻译的价值。”

translationese曾出现在20世纪60至80年代的许多译制片中。一些电影海报(poster)就让人感受到浓浓的“翻译腔”扑面而来(assaults sbs senses)。 不过,那时观众对之接受度还是蛮高的。但生活中不宜使用这种语言,比如你在与老友交流时绝不会这么说:这太可怕了,我发誓你绝对难以想象当时的情景。现代流行口语也许会这么说:尼玛老子当时就惊呆了。

但近年衍生出了很多此类做作的(affective)“翻译体”词语,不仅在网络上,还堂而皇之(in an imposing manner)登上了一些主流媒体(main- stream media)。

汉语是典型的非形态语言(formless language)。在文章圣手的笔下,汉字如同琴键(piano keyboard),在出色钢琴家的指端,可以做到信手一拂,玉音铮铮(a whisk of the key, a clang of jade sounds),千变万化,动心悦耳(melodious and heart touching)。这是由于汉字组句的灵活,但“翻译腔”中各种附加成分一起套在句子里,语序平直,千篇一律,句子一下子就笨重、呆滞(expressionless),像一只穿花飞翔的蝴蝶变成了缘檐结网的蜘蛛(a spider spinning webs on the eaves)。其次,汉语被稀释(be diluted)了。汉语贵在凝练有力(concise, infectious and forceful)、意义密集、节奏紧凑、排列整齐、声韵美妙。而“翻译腔”句子超长,意义单一、限定,节奏松垮(with loose rhythm),排列七零八落,音韵之美更是无从提起。再其次,汉语被抽象化(abstractized)了。汉语有具象性(concreteness),字词本身多通过形象表达,故而充满了隐喻性和多义性,含蓄蕴藉(implicit)。“翻译腔”的汉语失去了个性、感情和神采。当然,英语讲究形合(hypotaxis),句子的各个成分之间有许多虚词连接,使之有条有理、逻辑清楚;而汉语讲究意合(parataxis),句子乃至由小句(clause)构成的句群(sentense group)结构灵活。随意将英语的句态用在汉语中会破坏汉语的境界。

为了让人们意识到“畸形欧化(deformed Europeanization)”问题的严重性,学者思果先生曾故意用“翻译体”将《红楼梦》中黛玉临终时的一段文字加以改写:

在看到她吐在地上的一口鲜血后,袭人就有了一种半截都冷了的感觉,当她想着往日常听人家说,一个年轻人如果吐血,他的年月就不保了,以及纵然活了一个较长的生命,她也终是一个废人的时候,她不觉就全灰了她的后来争荣夸耀的一种雄心了。

余光中附议说:“这样作践(spoil)《红楼梦》,使人笑完了之后,立刻又陷入深沉的悲哀。这种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的译文体,如果不及时遏止,总有一天会喧宾夺主(a minor issue taking precedence over a major one)。到那时,中国的文坛恐怕就没有一寸净土了。”

笔者觉得,这一段“翻译体”确实啰唆不堪,也没有文采(literary grace)可言。不過此例对防止“翻译腔”能起到提醒的作用。

洛德(Robert Lord)和邹嘉彦(Benjamin Tsou)曾对香港的汉语异化现象做过专门研究,其中的一些例子很有代表性。

1)整座建筑物像监狱多于旅馆;场面似政治集会多于选美(beauty pageant)会;看来要成为百万富翁是讲实力(actual strength)多于运气。

2)击落多一架来历不明的飞机;发射多一枚导弹。

3)还留在世贸中心三小时;他鲜有逗留在同一个地方两天;可以生活在环境恶劣的地道内两年。

4)有需要向李文和进行全面调查;市民暂时没需要注射炭疽病疫苗;直升机当时并未需要进行搜救。

5)发言人说,是时候对人身安全提高警觉;我和你母亲已不再年轻,你是时候照顾自己、重新做人了;虽然儿子仍年幼,对金钱的概念仍然十分模糊,但我认为是时候让他开始学习认识金钱。

上面的五组句子可以说是对英语的“剥皮式”(peeling type)照搬,也是一种“翻译腔”。这也许是因为香港长期在英国治下,英语对粤语(Cantonese)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还有许多比上面举的例子更糟糕的。南言北渐(southern dialect spreading to the north)使内地不少译者染上了这种“翻译腔”。

但是语言是发展的,不同语言之间会互相影响。尤其是英语比较开放,吸收了多种语言的成分。下南洋的华人说的洋泾浜英语(pidgin English)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进入了英语,还衍生出long time no hear的说法。再如,lose face(丢脸)是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一书中介绍给外国的,现在已成为英语中的常用词。近期,英语又吸收汉语的“加油”(add oil)。当然,姜昆在相声中说的“day day up, good good study”和“give him some color see see”等,笔者估计是不会被英语吸收的。

下面这些英语是从汉语硬译过去的。大家应该能猜到其原文。这样的中式英语,恐怕很难会被吸收到英语中去,因为英语中有固定的说法。

Carefully slip / Be careful, slippery slopes. / Please dismount from your bicycle. / Visit in civilisation, pay attention to hygiene! / Many Function Hall / The two of us, who and who?

下面列举几个错译和正译的对比:

不知名的演员    infamous actor     unknown actor

肤浅                    skin shallow         superficial

眼红                    be red-eyed           be green-eyed

领导水平            leadership level   art of leadership

交际花                social flower         social butterfly

这里有“翻译腔”或“死译”(rigid translation)的问题,也有不重视汉英两种语言背后的文化不同的问题。

有学者认为,莫言的小说《檀香刑》(Sandalwood Penalty,一译 Adventures in Criminal)里有很多充满“翻译腔”的句子。如:

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正在乞求着他的宽恕和原谅。春生和刘朴用骑牲口骑罗圈了的腿支撑着身体,挽扶着知县。

他接过帽子,戴正在头上。

而后辗转数年,才得到了高密县这个还算肥沃的缺。

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将他倾倒在草地上。

为此,这些学者认为“莫言也是‘翻译体的受害者”。对此,笔者有不同的看法。这些句子体现了莫言的一种语言风格,而且读者理解起来并没有困难。当然,一般人不宜模仿,但至少应该宽容。不能说“当前文学作品的汉语每况愈下(get steadily worse),令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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