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封魔奴墓志》(北魏刻石)
2020-03-08陈畅
陈畅
编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术出版社与中国国家博物馆联袂推出《中华宝典—一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本刊从2018年第一期开始,陆续刊登了第一辑、第二辑、第三辑法帖的部分内容,受到读者的欢迎。现前三辑已介绍完毕,从2020年第八期开始,本刊继续刊登该书系第四辑和第五辑的内容,希望广大读者能喜欢并提出宝贵意见。
《封魔奴墓志》全称《魏故使持节平东将军冀州刺史渤海定公封使君墓志序》。楷书,有素面覆斗形志盖。志石长59厘米,宽59厘米,厚8厘米;志盖长58.5厘米,宽59厘米,厚8厘米。志文共26行,满行26字,全文共計629字。
一、《封魔奴墓志》基本情况及文献中的相关记载
墓志是生者为了悼念逝去的宗族成员,将死者的姓氏、籍贯、生平事迹、卒葬年月、卒葬地等镌刻于砖、石、陶等载体而与棺椁—起埋葬于墓穴之中。早期的墓志,名称与形式都不固定,直至南北朝时期,尤其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墓志的名称、形制趋向规范化,绝大多数采用正方形或接近正方形的石质材料。初期—般只有志身,不设志盖。后期为保护墓志刻文,人们在志石上再覆一石,称之为“盖”,—般为覆斗形,具有象征天穹四方的意义。
《封魔奴墓志》出土于1948年5月,是河北景县原前村乡村民从十八乱冢墓群中挖掘的,随其一同被发掘的还有东魏兴和三年(541)《封延之墓志》、北齐河清四年(565)《封子绘墓志》、隋开皇三年(583)《封子绘妻王楚英墓志》、隋开皇九年(589)《封氏崔夫人(长晖)墓志》,共计五合墓志。后集中保存在景县人民政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入藏北京历史博物馆(现在的中国国家博物馆)。
此外,在景县及其周边地区又陆续发现了其他一些封氏家族成员的墓志。根据这些墓志可知,它们的墓主人均出自同一个封姓家族。由此可以确定,这里应是南北朝时期著名门阀土族渤海封氏的族葬所在地。
封氏家族作为北魏时期渤海地区有名望的土族,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封懿,在《魏书》卷三十二、《北史》卷二十四中均单独立传。封魔奴作为其孙,也有专门记述,但并不详尽,且在史书中被称为“磨奴”[1]760。
史书记载:封魔奴(封磨奴),字君明,渤海修县(今河北景县)人,封懿之孙。因伯父封玄之参与谋乱,而受宫刑。后受到北魏太武帝赏识,太武帝曾对封魔奴说: “汝本应全,所以致刑者,由浩也。”[1]761为中曹监,出使张掖。回朝后,赐爵富城子,加封建威将军、给事中,后又升任冠军将军、怀州刺史。太和七年(483)去世,赠平东将军、冀州刺史、渤海郡公,谥号为定。封魔奴没有后人,因此将其族子叔念过继为后,孝文帝赐名回。
二、《封魔奴墓志》的史料价值
墓志作为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重要材料,保存了丰富的历史信息,相对于史料记载更为翔实,是补充、核实古代文献资料的重要实物。南北朝时期的墓志中,很多墓志的主人为上层社会人物。通过志文中关于个人生平的记述,能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重要人物的墓志有可能记载若干重要的政治活动。
这一时期由于地域分裂、政权频繁更迭以及兵灾人祸,许多历史文献遭受毁损、遗失,流传下来的已不甚完整,且记述中还存在失实、讹误等多种问题。所以,南北朝时期的大量墓志材料就成为非常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可补北朝历史之缺,纠正史之谬。
封魔奴作为北魏时期官员,史料虽有记载但并不翔实。而《封魔奴墓志》则可以纠正、弥补文献中的谬误与缺失,对于了解封氏家族的相关情况,以及北朝时期的相关历史和门阀土族情况都是非常重要的资料。通过墓志志文与文献相互印证,我们可以发现史料与墓志所记内容基本相符,但墓志更为翔实,可以补充《魏书》《北史》等史书中不详之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在有关家族的描述中,志云“祖懿,燕左民尚书,德阳乡侯”,而《魏书》中记载为“民部尚书”, “德阳乡侯”未记。墓志记载“父易,太原王国左常侍。夫人中山郎氏,父和,凉明威将军”;而史书中并未立传,只在封玄之谋乱部分,提及封魔奴的父亲为“虔之”,并未对其有更多描述。
自魏晋时期开始实行九品中正制以来,世家大族攫取了政治、经济上的特权,逐渐形成了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其势力发展进入了鼎盛期,土族社会开始形成。因此,当时社会对于宗族观念极为注重,族源及郡望成为辨别门第最重要的标志。墓志作为—种对先人事迹、功德进行记述和赞颂的文体,对墓主人族源与都望的描述极为注重,其相关描述具有较高史料价值。
志文中的“左民尚书”为魏晋时期所立,由东汉民曹尚书所改;而《魏书》中所载的“民部尚书”则为西魏所置。《魏书》成书于北齐,当时已无左民尚书之职,而以民部尚书代替。因此当以墓志为准。
关于封魔奴父亲的名字,志文记载为“勗”,而《魏书》《北史》中记载为“虔之”。根据其兄为封玄之推测,两种称呼应该只是“字”与“名”的区别。而志文中关于其父母的描述则可补史书之缺。
第二,关于封魔奴主要政绩的描述,无论墓志或史书都只涉及出使张掖—事。《魏书》中对其描述只有“西使张掖”[1]761,并未说明前因后果,而墓志则记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既而辰序愆阳,自春弥夏,遍祈河岳,莫能致感。帝幄惟矜,宸居以轸。流连罪己之言,殷勤拯生之计。议者佥云:张掖郡境,实有名山,灵异斯凭,烟雨攸在。西州冠冕,旧所奉依,宜遣缙绅一人,驰驵往祷,惟灵飨德,傥或有征。上曰:有封君者,侍朕历年,诚勤允著,迹其忠亮,足动明灵。可备珪币,遣之致请。君于是奉旨星驰,受言云骛。深诚克应,至虔有感。惟馨未彻,俾滂已臻。”
北魏时期,宦官既可出任宫廷内侍官,也可担任中央、地方要职。尤其是北魏中期之后,宦官势力遍布内侍、司法、人事、礼仪、地方行政与军事管理等各个领域。
封魔奴由于幼年受到宫刑,成为宦官。初期担任内侍官职务—一“内行内小”,后出任地方要职——怀州刺史。其之所以能够得到皇帝的赏识,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外,出使张掖的成功也是其极为重要的功绩。根据志文所载:当时天下大旱,从春天持续到夏天,祈雨未能奏效。这时有人提议,张掖郡内,有—座名山比较有灵气,可以派人前去祭祀。于是,皇帝派封魔奴前去祭祀祈雨,尚未到达之时,大雨已下。因此,皇帝大悦,加封其为“建威将军,赐爵富城子,寻迁给事中”,后又升任“冠军将军、怀州刺史,进爵高城侯”。
志文不仅说明了《魏书》中“西使张掖”的缘由及结果,让我们对北魏时期祈雨的情况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而且对封魔奴的功绩与职位变迁有了更真切的了解。同时,墓志中对职官的记述能够与史书相互对照,弥补了文献记载中的缺失。
第三,关于封魔奴卒年及卒地,无论是墓志或史书都未有太多记载。志文中,封魔奴卒于“太和七年冬十一月九日”,与《魏书》所载“太和七年卒”[1]761相吻合,且更为翔实。而关于其卒地的描述,史书中并未提及,《北史》中仅记“卒于怀州刺史”[2],志文中记述为“薨于代京”。怀州为今河南省沁阳市,而代京为北魏前期都城,为今山西省大同市,两者相隔甚远。由此可推测出,封魔奴去世时在代京居住,未在怀州。
三、《封魔奴墓志》的书法风格
墓志作为我国古代一种重要的石刻形式,除了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还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刻写墓志者多具有较高书法造诣,其运笔、结体、笔法各具风格,是古代书法艺术的宝贵资料。
《封魔奴墓志》制于北魏正光二年( 521),从书法史上字体的演进来看,这一时期墓志中的字体已经是北魏洛阳时期的正体楷书。这可视为北魏文化汉化的—个成果,也是南朝文化北渡的体现。与北魏洛阳时期并行的南方政权交替,宋、齐、梁三朝更迭,内府对于名家名迹的收藏整理已有一定成果,形式各样的君臣论书,是先唐书法理论的重要文献。书法文化的兴盛程度不同,会出现这种文化自领先地区开始的扩散。刘宋时的虞龢,在《论书表》中早已认识到,书法的发展会有一个由拙朴到流美的变化过程: “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3]在一个刚柔互动的过程中,呈现出多样的楷书面貌,正是北魏石刻楷书的魅力,也是《封魔奴墓志》产生所处的时代背景。
洛阳时期的北魏石刻楷书中的皇族元氏墓志,可谓注意文字构形规范、讲究书写体势与笔法、强化书丹刻石工艺的集中表现,如太和二十年(496)《元桢墓志》、景明二年(501)《元羽墓志》、延昌二年(513)《元显傍墓志》等较为著名。此外,艺术价值较高的作品,如永平二年(509)《石门铭》、熙平二年( 517)《崔敬邕墓志》与《刁遵墓志》、正光三年(522)《张猛龙碑>、正光四年(523)《高贞碑》、普泰元年(531)《张玄墓志》,各有姿态,耐人体味。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正光三年(522)《冯邕妻元氏墓志》,更是制作豪华,其纹饰体现了当时的信仰内涵,可谓北朝线刻艺术的精品。
《封魔奴墓志>的楷书表现有如下特征:其一,体势在平正中有较为明显的左倾,如第四行“太”字(图1)、第十六行“冠”字(图2);其二,多用圆笔,隶书笔意几乎不见,点画排布匀整,同时有折笔、顿笔等成熟楷书的用笔方式,如第九行“夙”字(图3)、第二十四行“先”字(图4)、第二十五行“永”字(图5)等。
《封魔奴墓志》的书法风格,与正光元年(520)《李璧墓志》有一定相似之处,但后者更为夸张,兼备峭劲与纵逸,令其风格独树一帜。梁启超饮冰室藏有一本初拓《李璧墓志》,梁氏自题:“ ……今谛审其结体较松,用笔有斧凿痕,实未足比张猛龙。要之,此三碑(《张猛龙碑》<贾思伯碑》《李璧墓志》)可代表神龟、正光间书风也……”[4]《李璧墓志》由于风格夸张,笔法丰富,从书法欣赏与创作的角度来看,具有—种别样的灵感。
四、《封魔奴墓志》的文体特点
墓志铭,是指写在墓志上的—种文体,一般由志与铭两部分组成,前者古人习惯称为“序”,多用散文撰写.叙述逝者的世系、姓名、籍贯、生平事迹等;后者称为“铭”,多用韵文撰写,主要是对死者的赞扬、告慰和悼念之词。
墓志铭历经魏晋时期的初步发展,到南北朝时期得到了进—步的完善。这一时期墓志铭的行文方式逐渐稳定下来,—般为志题、志序、铭文。个别墓志只有序没有铭文,《封魔奴墓志》就是其中之一。
《封魔奴墓志>志题为“魏故使持节平东将军冀州刺史渤海定公封使君墓志序”,而文末作者对不立铭文的原因进行了说明:“辰代无舍,陵壑有移。实宜备述声徽,式流伊古。但事历家祸,先茔靡记,今改①云迁,终天长隔。斯乃存亡之所永痛,昭晦之所难忍。是以直书遗迹,不复立铭云。”志题与志序相互呼应,这在北朝同类墓志中并不多见,—般并不交代不写铭文的原因。
封魔奴虽幼遭家难,而受宫刑,但后来仕宦显要,按照当时的惯例完全可以在墓志中以铭颂德。但由于封魔奴在家族遭难时尚在幼年,对于封氏先人坟茔的位置没有记忆,所以在他死后迁葬回乡时便无法葬入祖坟,使其与祖先“终天长隔”。这在当时,对于具有浓厚家族观念的北朝人来说是极大的遗憾,以至于作者以“斯乃存亡之所永痛,昭晦之所难忍”来形容这种巨大的缺憾。也正是这个原因,在撰写墓志时采用了有志序、无铭辞的行文方式。
注释
①《汉魏六朝碑刻校注》中提出,《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中此字编作“段”是错误的,应为“改”的俗字,为改葬之意。(参见毛远明校注《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线装书局2008年版第136页)
参考文献
[1]魏收封懿传[G]//魏书:列传第二十北京:中华书局,2011
[2]李延寿封懿传[G]//北史:列传第十北京:中华书局,2013:892
[3]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G]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50.
[4]冀亚平天發神谶碑:李璧墓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46
本栏目图文选自安徽美术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中华宝典——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第五辑).封魔奴墓志(北魏刻石)》。《中华宝典》丛书项目为“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
约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