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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名叫“喂”的女人

2020-03-08张月

当代工人·精品C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伟爸爸妈妈

张月

名字

从李新梅记事起,妈妈就是个没有名字的人。爸爸通常管她叫“哎”或者“喂”,邻居则连这个也省略,直接上来拍一下肩膀,在村子里35年了,“他们都不知道我妈叫什么。”

身份证上,妈妈的名字叫李玉荣,出生日期是1960年7月15日,两个信息都是爸爸李伟随意编的。李新梅记得,妈妈的枕头下面总是横放着一把刀。有时候是水果刀,有时候是剪刀,刀柄朝向床外,刀刃向内。

成人之后,李新梅会有意识地把妈妈的刀藏起来,但过不了多久,一把新刀又会出现在枕头下,就这样过了30多年。妈妈从未使用过那把刀,只是一直枕着睡。

在今年一个饭局上,有人告诉李新梅,枕刀是布依族的习俗,人们相信,如果做了噩梦,放把刀在枕下,就不会再梦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对方说,你妈妈一定做了很多年的噩梦。

35年前的冬天,妈妈被人贩子从重庆火车站卖到河南辉县这个名叫早生的村子,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路上被人打过,耳朵出了血,牙齿也掉了好几颗,李新梅的大姑花1000元买下了她,给李新梅的爸爸当媳妇。

在李新梅印象里,妈妈总是深怀恐惧。她会仔细叮嘱一岁半的外孙不要出门,“外面有坏人会打你。”“如果有人打你,你就拿磚头狠狠地打他!”她咬牙切齿地说。

李新梅不知道妈妈做没做噩梦,她无法和妈妈进行更深的交流。妈妈说一口发音奇特的语言,和汉语没有任何相近之处,村里没人听得懂,从小和她在一起的李新梅也只能听懂50%左右,但不会说。妈妈听力差,始终学不会汉语,只会写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早生。是李新梅教的,“至少出去能告诉别人家在哪儿。”

妈妈并不觉得早生村是她的家,李新梅记得,从小时候起,妈妈的话语中会重复出现两个词:“烟”和“白烟”,李新梅后来逐渐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在妈妈的语言中,那是“家”和“回家”。

李新梅曾比画着手势问妈妈:你是哪儿的?妈妈说了几个晦涩难懂的词,李新梅听不懂。但她会常跟李新梅和妹妹说,我们回家吧,家里可漂亮了。在妈妈的记忆里,老家附近有条很大的瀑布,她常常经过,家门口种着肥硕的芭蕉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成熟的时候,父亲会把板栗打下来,拿到集市上卖钱。

妈妈跑过两次。第一次是刚来河南没多久,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亲戚们找了回来。第二次逃跑是在来早生村的第九年,她带着4岁的李新梅和2岁的妹妹离开了。直到现在,李新梅都能记得当时的场景,她和妹妹暂时住在奶奶家,妈妈去接她们,一边给她们穿厚衣服一边说,“我们走,我们去家,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她带了身份证,拿了500元钱,晚上睡草垛子,白天走路,两天之后,在辉县的车站遇到了在那里守株待兔的邻居。

大概是死了心,妈妈再没跑过。她就这样住了下来,和李伟在一起生活。在李新梅的叙述中,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儿,妈妈能听懂的几个汉语词汇,大多和劳作相关:锅、饭、麦子、种子、肥料……李伟提到这些词的时候,她会去干对应的活儿。

在李新梅印象里,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爸爸看电视,妈妈也看电视,“没什么交流,也不知道交流什么”。

在这个村子里,妈妈是一个异类。村里的女人常坐在一起剥花生,别人说话的时候,妈妈会认真地看,认真地听。李新梅觉得,“她应该是装作在听吧,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必须得融入一下”。别人笑,她也笑,“有时候别人在嘲笑她,她都觉得别人在给她说一个笑话”。

当被人盯着看时,妈妈会突然说很多话,好像迫切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周围的人会陷入尴尬的沉默。遇到这种状况,李伟会用手势比画着:“回家吧,不要说话了。”

2017年底,李伟被确诊食道癌,在医院治疗了3个月,效果甚微。李新梅不想让爸爸死在医院,她带他回家见家人最后一面,然而,他在路上就断了气。遗体抬进门的时候,妈妈仿佛不相信,上去推了推李伟的胳膊,继而大哭。

在李新梅印象里,妈妈从来没有为爸爸哭过,那是第一次。夫妻很少交流,也无法交流,用李新梅的话说,“是个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时间长了,人都有感情的,这都不是感情,是亲情了”。

李新梅记得,爸爸办完丧事第二天,一家人在桌上吃饭,妈妈自言自语地说:“你爸死了,我也准备走了,我也回家了,你们(姐妹)俩在这儿吧。”

从2010年起,李新梅尝试帮妈妈寻找回家的路,零零散散找了几年,她没有寻到任何有价值的方向,慢慢灰了心。然而,在今年9月,这个故事有了一个奇迹般的转折,一群身在贵州的布依族人用了仅仅两天半的时间,帮李新梅妈妈找到了位于贵州晴隆县的家。李新梅终于知道了妈妈的名字——德良。

“这儿不属于她了”

德良回到了自己的家,可一切都物是人非。原来的吊脚楼已经不见了,家门口的芭蕉树和板栗树也没有了。父母搬进了二弟德勇在山上的平房,要坐20分钟的三轮车才能抵达。

家里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贫穷。屋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屋里几乎没有家具,父母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衣柜里没几件衣服,父亲的衣服堆在床上,又脏又乱,看上去很久没有洗过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个可以取暖的长方桌,厨房的灶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父母老了,面容衰朽,德良也老了,头发灰白,但她却仿佛突然又变回了20多岁的女儿。在这里,她变得很忙,打扫屋子,给父母做饭,洗了父亲脏污的外套和裤子,被子拿出去晒了,装进干净的被套里,喂院子里的鸡和狗,她甚至还给邻居种了点儿白菜。

李新梅无法不注意到妈妈的变化,她总是没事儿抿着嘴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妈妈跟外公外婆说李新梅成长的趣事,语气甚至有一点儿撒娇的意味。在这里,妈妈有许多可以说话的人,李新梅有一天看到她和一个邻居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笑聊天,光顾着说话,连站在路边的女儿都没看到。“有种感觉就是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是一个异类了。”李新梅说,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变成了:“我不走了,要走你走。”

她的愿望注定遥不可及。这个家庭看上去并没有能力收留一个突然归来的女儿。父母没有收入,二弟德勇带着妻子在外打工,收入微薄,小弟德砖是贫困户,平时做个小工,需要养4个孩子。

李新梅也不想让妈妈留在这儿,她买了10月30日的机票,这是一场短暂的、只有12天的相聚。她让小舅德砖去给妈妈做思想工作,“你去跟她说,这儿不是她的家,是二舅家,人家家里5个孩子回来没地方住,她不能在那儿住。她根本不知道这儿不属于她了,她家在那边(河南)。”

德砖并没有开口,去山上接妈妈离开的过程,比李新梅想象中顺利许多,她给德良看了外孙的视频,告诉她,过年再带她过来。德良竟没有多说什么,她温顺地去拿自己的包,看上去很平静,但把衣服塞进包里时还是哭了,外婆也红了眼。

在其他人说话的间隙,德良一个人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被白雾笼罩的远山,目光空茫,身形佝偻。

一场大团圆之后,德良可能还是要回到那个无人倾听、只能自言自语的世界。在德砖家等车的过程中,李新梅和朋友在说笑,德砖在看手机,德良看着他们,说了几句话,没人回应,她只好扭头去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个谍战剧,只占了很小一点儿屏幕,她不会使用遥控器,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个小屏幕放大,只好盯着那个小屏幕,看了很久。

她身上有一些东西永远地被摧毁了,回家也并不能挽救什么。她找不回自己的年纪,父母早已忘记了女儿被拐时的准确年龄。在德砖家,德良还是会自言自语,说的是:“粮食丢了……孩子没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活在自己的时间与创伤里,仿佛再也没有往前走过。

如果非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可能是她的人生终于有了些许盼头。走之前,德良跟邻居聚会,她告诉她们:“我先回去带孩子,等过年了,蒸好馒头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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