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2020-03-07苔米
苔米
一张照片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鬼海弘雄避而不谈。
鬼海是一位出生于1945年的日本摄影家。他做过货车司机、造船厂工人、远洋渔船船夫、暗房工作人员等,快40岁开始摄影,拍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一直在消磨,他们在黑暗中观察,不说话,看到的听到的都深深地融化在骨血里,等待有朝一日绽放成烟火。鬼海的摄影作品频频获奖,继而写文,写生命中的过客,并陆续在报刊上发表。《那些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就是这样一本书。
原来散文可以这样写,并且写得这么好看。鬼海是摄影家,你以为他在看风景,用取景器画一个框,框住绿色的草原、南方吹来的风、摇曳着的松树林、种植着大银杏树的稻荷神社。你以为他在用文字写一幅心旷神怡的画。但他不是,他听见了微弱的声音,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卑微又倔强地生活。他像一台移动照相机,眼睛就是他的取景框,他走在马路上,坐在地铁里,跑到田野上,隐在都市中。他在观察人,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他在画面内外跳跃,那些人有的在画面中行走,有的在画面外观望,有些是他看到的,有些是他想到的,他一一记录下来。他把印度和浅草穿插开来,像小说的双线叙事,时而走近,时而拉远,时而浮光掠影,时而持续专注。
他的文章,标题和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他的摄影作品。《喝醋的少女》讲述了有五个女儿的印度车夫和他欠了高利贷的同学胜利。《夜晚的雪》谈到自己,以及和自己亲近的人。他不谈情,只絮絮叨叨地说一桩桩小事。同一地点举行的父母和长兄的葬礼、小时候居住过冰冷房间里的电热毯、三姐美术课上制作的刺绣、藏造爷爷嘴里散发出的龙角散味道。人们来来往往,最亲的人陆续走了,风咻咻地吹着电线,仿佛在追忆似水流年。
他就是那臺老师送给他的照相机,他们早已合二为一。他透过相机观察,只有描述没有评价。他写沙漠村里的那个男子,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为妻,明明是夫妻,年纪差距却那么大。他写恒河边的苦行僧,遇到相机就一拥而上,伸手向游客讨取施舍作为当模特的报酬,他写骑车的老者,小腿上裹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他的散文像浮世绘,是众生相。那些片段毫无联系,又似有所感,最大的共同点是有趣。一个人有趣,他的文章才有趣。人们想看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或一篇文,他们想看的是不一样的人生。鬼海很幸福,因为摄影,他与许多素昧平生的人相遇。他们从他的记忆中翻涌出来,轻描淡写地、不疾不徐地诉说,最后凝固成一张张照片。而浅草附近的人也很幸福,他们可以在一个不知名的摄影展上,亲切地看到一两个熟人,也许曾在某个小酒馆中喝过两杯,也许曾在某个街道转角擦肩而过。
我喜欢他字里行间的温暖。他感到人活着很可怜,他手心冰凉、脚趾刺痛,他看到老人清澈无垢的眼神,他想起被同性侵犯的画面。然而一切都是淡淡的,像被风雪埋没的脚印,像玻璃上浅白色的划痕。生活虽苦,我们还是要微笑啊。
鬼海说他持续在浅草拍摄人物肖像,是因为他一直抱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人究竟是什么”。我想,那正是他想通过照片表达的,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