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川藏线

2020-03-07韩东

青春 2020年3期
关键词:川藏线老总彩虹

韩东

斗地主

国庆去了一趟西藏,不是坐飞机去的,也不是乘火车,而是驱车走川藏线。据说这条线最为险阻,但风景也是最美的。按丁总的话说,走川藏线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对我来说更如此,第一次进藏就摊上了这样的机会,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

兴奋之余也有点担心。组织者王总说,这条线已不比当年,好走多了,一概水泥路面。况且开车的小黄在西藏当了十三年的运输兵,专跑这条线。有了这些保证我也就放心了。准备好药品、氧气罐、羽绒服,最主要的是准备好照相机,我们便出发了。

起点成都,两车九人。一辆丰田霸道,一辆本田轿车。小黄开丰田,载了丁总、我、彦颉和天天。本田轿车上则坐了王总、罗莹和王总生意上的两个朋友:齐总和小梁。预计三天达到拉萨,最多四天,完了我们还可以前往尼泊尔,出境旅游。全程(成都至拉萨)两千四百公里,每天八百或六百公里,时间足够,甚至绰绰有余。

可第一天就遇上了麻烦,碰上了国庆大塞车,有消息从前方传来,堵了十几公里。好在我们不着急,悠悠闲闲地在成都吃了午饭,靠近傍晚才出发。

一路还算畅行,可到了雅安速度就变慢了。雅安城里全是车,车冲同一方向,喇叭声声,情况大为不妙。据说前面的隧道已经塞死了。王总当机立断,停车住店吃饭。当我们在酒楼上把杯换盏之际,看见下面泥泞的街上已乱作一团。

王总说,我们是经常在路上走的人,知道利害,这会儿他们想住下都没地方了。并说,明天要早起,天不亮出发。这帮家伙还没睡醒,我们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饭后,几位老总找了间茶房斗地主,剩下的人旁观。他们斗得如此投入,心无旁骛,再不提什么川藏线。就好像川藏之行只是一个借口,其目的就是在路上斗地主。

这一点在其后的几天里越发明显,因为我们屡屡碰见交通管制、限行、单边放车,泥石流和塌方,每当动弹不得时老总们便斗地主。在饭馆斗、旅店斗、车里斗、路边斗,随时随地。如果没有斗地主真的不知道怎么挨过川藏线。斗时忘忧,即使驱车向前时也议论不休。也难怪,几个生意上的伙伴,本来就交情有限,路途又漫漫无期,没啥好谈的,惟有斗地主是正道。

三个老总是一桌,后来,三个级别不够的又开一桌。小黄、小梁和罗莹亦斗得不亦乐乎。另有三人不赌,包括我,不免十分无聊。

有一次一位老总说漏了嘴,说不会斗地主或者不爱斗地主的人很无趣。这话似曾相识,不禁让我想起一些爱喝酒的朋友,他们说不喝酒或者不喜欢喝酒的人很无趣,甚至不可交。于是我开始学着喝点酒。没想到开川藏线不能喝酒,但却碰上了斗地主。我真的无话可说。

彩虹、风雪

第二天凌晨起身,吃了豆浆、包子便出发了。沿途路边停满了车,皆是那些没有找到旅店的人,在车上委屈过夜。我们超越过去,逐渐来到开阔之地,天也渐渐地亮了。在一处风景尤佳的地方我们停车,下来拍照、上厕所。面对逐渐雄浑起来的大山大水,我不禁感慨:这才是世界呀!就好像我以前所在的世界并非是世界,只不过是一些小地方。

那天我们过泸定、康定,穿越折多山口。当时接到南京朋友打来的电话,问我有没有高原反应。我感觉了一下,还行。当时的海拔已是4000米以上,我以为就可以这么糊弄过去了。

小车在前,和我们拉开了距离。因为山边的一道彩虹,我們耽搁下来。那彩虹实在是太美了,沿着山脊向下弯去,而且幅度极宽。丁总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彩虹,以前去西藏见到的彩虹都是凌空穿越的,从没见过贴着山体的,与山的色彩浑然一体。

自然又是下车拍照,拍单独的彩虹、与彩虹合影……都自诩是有福之人,前途也将顺风顺水。那还用说吗?彩虹在藏区是不一样的景观,不仅多见,也与宗教信仰有关:某某活佛出世、某某法会盛典皆有彩虹现身。当真无彩虹不成盛宴。

终于赶上了前面的小车,说起遭遇彩虹一事,小车上的人说,他们也见到了,而且不止一条,是三条彩虹,有照片为证。但在那些照片中怎么看也不像是三条独立的彩虹,不过是一条彩虹的三种影像,或三个侧面。总之我们全都看见了彩虹,也都收入数码相机中了。

这一天跑得不算短,直到雅安才住宿。依然是车满为患,好容易找到一家条件极差的旅店,凑合半宿,仍然决定第二天早起赶路。睡前老总们照例又是斗地主。

第二天上路,天空久久不亮,等稍亮时我们已来到雪山上。不是那种永久性积雪的雪山,而是正刮着漫天风雪的雪山。两边山峦皆白,中间一条隐约的黑线竟是公路。

这地方一派隆冬景象,行人裹着皮大衣,背负行囊,走得极慢,就像在爬。远处山道上的大货车队也像一条慢慢爬行的虫子。小黄开得小心翼翼,车窗外牦牛、羊群以及式样古朴的藏房飞速地滑过去。我们对着车窗猛拍一气。在一处开阔地,停下车来又是一通狂拍。

回南京后将照片输入电脑,当数这一段拍得最好,或者最为特别。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是黑白的,大山大水、风雪云影,像极了传统的水墨画。有色彩也是淡淡的,像印染而非着色。山峦轮廓和下面的村落都被黑线勾勒得清晰分明……不仅像水墨,而且像黄宾虹老年眼疾以后的水墨。

这样的藏区照片我以前从没见过,不是蓝天、白云、雪峰、碧绿的海子,色彩强烈,而是黑白无彩或是淡彩,灰暗诡异。但开阔纵深的气象是一致的。加上大雪飞舞、车行甚疾,运动产生的概括之感跃然纸上。

彩虹、风雪,两大具有西藏特色的景物我们全都领略了,虽然还没有抵达西藏,只是川藏地区。往前走还不知道要美成啥样呢。行路至此,我已经有了不虚此行的感慨,如果这时往回走我觉得也值了。可我们并没有往回,而是继续前行,于是就“好景不再”啦。

高原反应

我开始高原反应是在理塘到巴塘这段,头疼、胸闷,伴有强烈的恶心之感。一开始也不觉得是高原反应,还以为是晕车,毕竟坐车时间太长了。小时候我就有晕车的毛病,二十多年前去九寨沟还吐得一塌糊涂,大概四十岁以后晕车的症状就自行消失了。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

天天也晕车,但她吃了晕车药,此刻像没事人一样,于是我就更加断定本人的反应是晕车而不是身处高原。向天天要了晕车药,当即服下,恶心的感觉不仅没有减轻,反倒越发严重起来。

午饭是又辣又油的川菜,飘荡着高原地区特有的腥膻气味,我几乎没吃什么。饭后上车,继续前进,风景越来越美,但在我的眼中却越发黯淡。在一处高山绝顶,两块镜子似的湖泊出现在前方,映出远处的雪山。大家纷纷下车拍照,我自待在车上不动,与剧烈的恶心搏斗着。

拍照者归来,越野启动,未开出百米,我已忍无可忍,示意彦颉给我塑料袋,同时用手打开了车门。但再快也没有呕吐物来得快,它从胃底翻出,如水枪一般地喷射在车门边,一半吐在车外,一半吐在车内我的鞋子上。车急速刹住,大家围了上来,又是拍背,又是用矿泉水冲洗脚垫,再用餐巾纸擦拭。

“吐了就好……”“没关系,没关系……”后一句话说的是车。

自此以后的两天,我几乎一言不发,苦着一张脸。两天滴米未进,连烟也没有抽一口。考虑到我的烟瘾之大,连烟都不能抽了(一想到抽烟就恶心),我觉得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两天来惟一服下的东西就是药丸,晕车药和止疼片,外加几口溫开水。

茫康那夜甚是煎熬,我没去吃饭也没脱衣服拉上被子就睡下了。一阵阵寒颤,那冷意就像针尖似的从体内骨头里向外刺出。实际上我也睡不着,酸疼纠结,躺也不是靠着也不是,于是就去卫生间里走动。卫生间的插座上彦颉的手机在充电。她的充电器坏了,是个万能充电器,充电时绿光频闪,一明一灭。我不禁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如同身处鬼蜮。当时连死的心都有。

第二天,在邦达吃晚饭的时候我又吐了一次。因为在车上时彦颉一直在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突然想到葡萄。晚饭前一盆洗好的葡萄就端了上来,我小心翼翼十分勉强地吃了两粒冷葡萄,然而不妙,我快速走到门外。里面的伙伴们正谈笑风生,斗地主不亦乐乎,我却在门外悄悄地吐了个痛快。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吐的,不过两粒葡萄,一些水和药。好在这次没有在人前,也没有吐在车上。

一行九人,只有我的反应如此剧烈,真让人自卑啊。好在可以自我安慰。据说身体好的人高原反应通常强烈,反倒是身体差的、平时不怎么样的没有高原反应。我肯定是这些人中身体最好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此以后大家都开始夸奖我的身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一个迷信,说是开车进藏,由于从低到高,可以逐渐适应,反应起来不会那么明显。但他们忘记了晕车。在车厢里东摇西晃,从早到晚,不晕也晕。晕车加上高原反应其严重程度足以抵消逐渐适应带来的益处。况且四川境内就有多个四五千米以上的山口,反倒是接近拉萨时地势平坦,海拔也就两三千米。

虚惊

川藏线以险阻闻名,临行前王总保证说,至少现在都是水泥路面了。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有的路段不仅没有水泥,连沙子都没有,纯粹的烂泥路。凹凸不平,布满水坑,一二十公里的路要走上四五个小时。那些大货车或者军用运输车过沟下坎,摇摇欲坠。我们的本田轿车底盘低,有的地方人得下来走,这一走就上不去了。一来得不时地下来,二来走的速度明显要高于坐车,活动活动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傍晚,已进入藏区腹地,路况越发糟糕。路边不时有藏族小孩对着车辆敬礼。据小黄说,这是地震之后为报答全国人民及时救灾,藏族孩子养成的新习惯。我们一路感慨,然后就到了一个地方,一群孩子蜂拥而至,既不敬礼,也不避让,见车就往上冲。

孩子们拍打车窗,神情甚是惶急。揿下车窗后一只只小脏手便伸了进来。我们将事先准备好的糖果、沙琪玛递到小手上,居然不要。“钱!钱!钱!……”他们要的是钱。

小黄示意我们不理,同时使劲猛按喇叭。孩子们有的扒在车上,有的拦着车头,小黄和我们连声呵斥。到底是藏区孩子,天性淳朴,竟然被吓住了,我们这才得以脱身。

一路上碰到过几次,都是一般的要钱法。有的孩子还故意将牛群赶上公路,用来阻拦车辆继续前进。

孩子要钱的时候,大人则在一边旁观,表情高深莫测。小黄说,当年他轧死了一只鸡,当地人和他们算账:鸡要生蛋,蛋又孵出小鸡,小鸡长大又要生蛋孵小鸡……整个没完没了。

“要是轧伤了孩子,那还了得?”小黄说。

我们在邦达吃了晚饭之后,继续前行,前往八宿。

好一段山路,由于连日干旱,尘土飞扬,车灯照耀之处一片灰白,扬扬洒洒,犹如幕布一般(前面的本田疾行造成的)。除此之外天黑地黑,那山就像是粉末造就的。我们就在这脆弱不堪诡异异常的山中糊里糊涂地爬上爬下,两辆孤独的汽车(包括里面的人)就像是被世人抛弃了。

我虽然晕得一塌糊涂,昏昏欲睡,但不敢真睡,生怕一旦睡着,这车就会翻下去。途中休息,丁总换了小黄。他的想法大概和我一样,命运最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但由于开车的是丁总,而非专跑川藏线的老兵,我的担忧更甚。

果不其然,身后一阵喇叭猛响,只听小黄在副驾上说:“快让!快让!”

丁总将车让到路边,一辆越野车擦着我们的车疾驶而过。丁总说:“我没有听见。”他的左耳先天性失聪,这我是知道的。

话音未落,那越野已在前方约三十米处刹住,车灯照耀下一个藏族汉子跳下车来。他弯要在路边捡了一块大石头(足有排球大小),提着就奔了过来。我心里想:坏了,碰见抢劫的了。

汉子走到丁总那侧,猛敲车窗,不过用的是拳头而非石头。小黄、丁总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扎西德勒!……”他们没敢打开车窗。

后来前面的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将那汉子劝回去了。再看车牌是一辆重庆车,可下来的司机分明是藏民。据小黄分析,那司机是重庆人雇的,因为不敢开当地的山路。他如此狂怒也是故意做给重庆人看的,好和他们讨价还价。

总算到了八宿,那是我们此行住过的最好的旅馆。八宿海拔又低,我觉得自己的高原反应好多了。在前台登记住宿时,我竟然和另一帮也来投宿的游客聊了起来。谈及途中遭遇,对方说,那还算好的了。这一段路晚上真有抢劫的,骑摩托车的大人,故意制造路障。岂止要钱,还抢人呢!上个月就有一个案子,一个男的为保护自己的女友脑袋上挨了一枪。

看着三位如花似玉的女性同伴,我不禁觉得后怕。

限行

照例是早起,海吃一番后向波密方向进发(我还是不能吃,海吃的是他们)。天高云淡,沿途植被丰富,路面状况也好,兴奋的心情自不待言。我们预计将前面损失的时间补回来,计划一直开到林芝,可车到然乌又出现了状况。

这回并非任何自然或人为的危险,而是前方设卡限行。栏杆处的木牌上贴了一张大幅布告,由于前方修路,早六点到晚十一点机动车限行。我们到达时,哨卡这边的路边停满了车。我想这下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不然,此时方显出了几位老总的能量。

丁总、王总开始拨打手机。齐总说:“你们先打,解决不了我再打。”每位老总的路径各不相同,但总有一个管用的吧?两位老总在小镇上打手机,啊啊呀呀喊个不停,倒也不是天生的气魄,而是信号问题。

老总们打手机的时候,我们这些不够级别的凑在哨所这边的小屋前,看战士在一只铁炉子上烤面饼。我们试着和他们搭话,嘘寒问暖,如果具体执行任务的战士同意放行,也就不用动用上层关系了。面对困境,我们也想做出自己的贡献,但谈何容易。

战士们倒也淳朴,不似内地公务人员有一张官司脸,言语也和蔼。最后我们居然可以进到小屋里与其共话家常了。但放行的事却没门,对此战士们报以愧疚的微笑。

最后还是老总这头告捷,关系自上而下一直通到了乡政府。乡长亲自打电话到哨所,挂完电话小战士就喜滋滋地放我们过去了。其它车辆想跟进,但被及时阻止了。

过了关卡,这段路格外赏心悦目,自然风光不说,还因为没有其它车辆。独享的感觉的确让人陶醉,这条路就像是你家的,一眨眼的工夫就走完了。并不是你家小,而是前面又有卡。这回的卡不比上回,是工程队设的,旁边的大锅里正熬着沥青,马上就要施工。此路不通是事实,并非是放着好路不让走。老总们仍然不服气,习惯性地掏出手机,但此地完全没信号,这才明白是天意。

继续前进的念头彻底断了,于是只有往回走。自然不用那么着急了,反正天黑以后才会放行,我们有的是时间。一帮人在自家的花园里,体会起天高地阔的感觉来,一路走,一路停,一路拍,一路玩。还深入到附近的海子边上,树林里以及村子上,整个下湖地区都玩遍了。直到这时大家才想起,一路上都顾着赶路,还没有实实在在地玩上一回。这么一想玩耍的劲头就更足了。

碰见两个衣饰斑斓的藏族姑娘,我们围上去,又是拍照,又是让人家往家里带(未果)。临别的时候硬是塞给人家大把钱。

直到玩累了,我们这才驾车回到了哨卡的栏杆里。照例又是吃饭,饭后六人两桌斗地主,另三人去车上睡觉。

睡足了下车转悠,卡子里的车已排成长龙。什么型号式样的车都有,竟然当中还夹着拖拉机。那拖拉机的拖斗里站着两头瘦弱的牦牛,低着头,一动不动,皮毛极其肮脏,都结成了块。只是忽闪着人一样的漆黑的大眼睛,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看着让人莫名地可怜。

它们就这么站着,就像站了有一百年了。谁又有这样的耐心?在这动物的躯壳下面等待已成为天职。

晚上八点而不是十一点,哨所前的栏杆抬起,终于放行了。看来老总们的关系还是起了作用。其它车辆也沾光,大家一股脑地冲进黑暗中。

陷车

旧小说里描写赶路,常用“晓行夜宿”一言以蔽之。川藏线由于路况原因,晓行夜宿是根本不可能的,白天走夜里也得走,而且走夜路的时候多。

在然乌停滞一天后,晚八点放行,于是大家(车队)一股脑地冲进黑暗中,开着贼亮的车灯,犹如困兽出笼圆睁双眼。你超我赶,喇叭声声,着实热闹。但不久,就拉开了距离,唯有两边黑咕隆咚的山野,前方一条发白的山路,孤独和寂静再次袭来。然后看到极远的地方有鬼火般的亮点,乃是对面山腰上的来车。有来车就好,说明路是通的。会车时强光大闪呼啸而过,随后就又堕入黑暗静谧里了。

小黄大谈开夜车的经验。月黑风高山路崎岖,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当头车领跑,那样做十分危险。话虽这么说,但这会儿不当头车都不行。前方车辆的尾灯早已消失不见,我们两辆车也算一支车队,总得有打头的吧?小黄当仁不让,开得又快又稳。

到波密时与后面小车联系,商量是否住店。王总执意赶路,说到八一镇歇息。主要理由是罗莹得赶明天下午林芝的飞机回成都,由于路上耽搁她已经超假。看着波密宽敞的街道、雨夜里格外美丽的灯光,我们只好忍痛割爱了,又一头向黑暗中扎去。

前方的车更少,因为司机大多已经在波密住下。幸好路况还凑合,但越走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渐渐地有了一些烂泥路,或者似路非路的地段。小黄一路判断,总算大致没错。天黑地黑又无路牌,也没个人问,此时,司机的直觉非常重要。

又来到一个诡异的地方,前面发白的路面似乎中断了。右側响起哗哗的流水声,有一大片碎石铺陈。左边则黑黢黢的不知深浅。小黄判断应该往右,通过那些石头就可以接上公路了(他大概认为石头是塌方所致),于是一打方向盘,越野车向右前方猛冲。

丁总还在说:“上面好像不是路。”这时小黄的蛮劲上来了,也不理会,只管冲刺。只听水响、车响、石头响,马达轰鸣,我们的车陷住了。小黄打开车门,跳下去,车灯的照耀下只见他不断地弯腰抬臂,向水里扔石头。

我们也打开车门,哪里有路?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浪花跳跃、水流哗啦,下面除了流水就是石头。只好心一横,跳将下去,趟水摸石头来到车前面。原来小黄扔石头是想筑坝,挡住山上下来的河水。这怎么可能呢?

丁总提醒说,这车可以四轮驱动。于是小黄返回车上四轮驱动,无果。他们在车上摆弄的时候,我领着两个女孩接过小黄的工作继续扔石头。自然没用,小的石头立马就被水带走了,大的根本搬不动。但扔石头给了我们也在帮忙的感觉,并且我发现,本人的高原反应因此彻底消失了。

这时王总他们的小车也到了,留下齐总看车,其余三人都跑了过来。大山雨夜,按说是静则生灵的好时光,可这厢却喧哗不已,为了盖住流水声大家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叫,商量对策。插不上嘴的如我,就只有扔石头,也没有人顾得上制止。一道雪亮的车灯下,三五个身影弯腰、搬运、抛扔,重复再三,犹如放电影,内容乃是原始人类的生活。后来小黄又上去倒车,一帮人在王总的指挥下一二一地推车,仍然无果。

直到這时也没有放弃前往八一的念头。最后的决定是小黄、小梁留下,等待救援,其他人上本田小车,继续前进。

我们接到命令,带上必要物品去路边的小车上集合。就像逃难一样,姑娘们去车上收拾行装,下面的人一个劲地催促:快点,都什么时候啦,把钱包、证件带上就行啦……

然后大家互相搀扶着,越过石头、流水和黑暗,走向路边的小车。回头再看时,只见巨大的黑色山影下一道忽闪的光线始终亮着,那便是我们陷车的地方。流水声也远去了,静谧再次降临,甚至能听见沙啦的雨声。不禁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走断崖

一辆小本田上坐了七人。王总驾车,副驾上坐着丁总,抱着天天,后排上坐了罗莹、齐总、我和彦颉。彦颉基本上坐在我腿上。

超员不说,三位老总不是大胖子也是富态之人,吨位不凡,一个顶俩。那本田开起来直向下陷,底盘似乎紧贴着地面。山路崎岖,天昏地暗,还小雨霏霏的,我们左摇右晃地向前驶去。好在王总开得很稳,也慢,这是由路况也是由“车况”决定的。刚陷了一辆车,且前途莫测,因此大意不得。

一面开车,几位老总一面打电话和外界联系,有的打到了成都,有的打到了北京,最后还是当地的119管用,波密武警答应施以援手,去拉那辆陷住的丰田。

一头搞定,转而专心对付眼前的困境。那路是越来越难走了,由于下雨和山上滚下的石块,基本上和烂泥路无异。我们得不时地下车,搬走路上的石头,小车小心翼翼地涉水绕坑而过。

借着有限的车灯观察,这儿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一侧的山势千钧压顶,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路宽只有三四米,最窄的地方不过两三米。在一处凹进去的崖壁前,恐怖达到了极限。我们一边走山上一边掉石头。我们一边搬石头一边有石头从上面落下来。而且那段路不见尽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悬崖边沿竖着一些小木棍,木棍之间拉着细绳,绳子上挂了一些三角小旗,背景则是一团漆黑的深渊。阴风吹拂,小旗微微而动,与其说是警戒标志不如说画出了生死界线,看了让人毛骨悚然。此时雨越下越大,随时都有大塌方的可能,大家一言不发,只管搬石头,推下悬崖。石头落下去连个声音都没有。一头一脸的水珠,也不知道是雨水、汗水抑或是泪水。事到如今没有人不后悔的,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然后就来了那辆车,从前面恍恍惚惚地开过来,车窗外耷拉着一只手。那手向我们摇了又摇。错车后,来车便在我们的后面停下了,但没熄火。齐总跑过去询问前面的路况,答曰:塌方了,已经埋了一辆车。路自然是彻底断了。于是我们只好往回开,但掉头不得,只有慢慢倒行。依然是一边捡石头一边倒行(车),总算退出高危地段,可以掉头了。

经过协商,我和齐总上了陌生人的车,我们的车跟随在后,开回波密。

陌生人开的也是一辆丰田越野,两男一女,都是年轻人。一路上,没开车的小伙子看见来车都会把手伸向窗外,招呼对方停车,并告知前方塌方。有的司机听其劝告,立马掉头,有的则警惕性倍增,反倒加大油门飞驰而过。我们只有为其惋惜,为其担忧不停。

途经陷车的地方,乱石河滩上已不是一道车灯,而是两道。救援的武警已经赶到了,正在拉车。稍稍交代了几句后,我们便率先前往波密寻找旅店。

终于又看见了波密宽敞的街道、雨夜中格外美丽的灯光,我们获救了。兴奋的心情自不待言。在城里最好的宾馆住下,叫醒值班员,第一件事就是要电吹风。然后每人带着一只电吹风回到宾馆房间,吹了一夜的鞋子、裤子、上衣、内衣,甚至内裤。入睡时天几乎亮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拉开窗帘,阳光直晃眼睛,风景如画,如巨幅图画镶嵌于墙,真是美不胜收啊。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我们命中注定是要在波密过夜的。罗莹赶飞机的计划自然是泡汤了,于是她放松下来,其他人也跟着放松了。

通麦天险

夜宿波密那天,靠近中午才起床,一来由于半夜才睡,二来,前面塌方,疏通道路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我们悠悠闲闲地在宾馆附近的一家馆子大吃一顿肥肠粉,至此我已完全没有了高原反应。饭后嘴一抹,大家上车前往市里,目标武警部队,我们前去表达感谢。

王总连夜写了一封感谢信,所有的人都签了名,并留了电话和各自的地址。丰田车上有几箱泸州老窖,本来打算路上喝的,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取出一箱,王总亲自抱着,连同感谢信一起交到武警指导员的手上。对方也不推辞,立马集合部队。在后院里战士们站了两排,约有二三十人。我们也加入进去,和战士们合影留恋。完了仍未解散,我们撤出,王总、丁总致辞。

二位老总都是见过世面的,尤其是丁总,手下的员工有五六万人,面对二三十人自然是小意思。只见丁总大手挥挥,话语铿锵,真的像大首长亲临基层,把旁边的指导员都看傻了。我们亦然。这以后,我们就改口叫丁总“丁军长”了。

丁军长率领我们上车,摇手作别。路经昨天陷车的地方,一声号令,大家纷纷下车,一通猛拍留影。经过断崖的时候亦然。由于此刻是白天,晴空万里,光照奇好,危险的地形看得更加分明了,不禁一阵阵后怕。

总算过了断崖,路面渐渐平整,可前方再次出现限行。左侧的无名河上架着一座铁桥,那铁桥不堪重负,每次只能过一辆车,并且车在桥上开得很慢,犹如爬行一般。货车是一次一辆,其它车种勉强能上两辆。一趟放完再放一趟。此刻放行的是来车,去车只有在路边歇着,长长的一溜不见首尾。

有司机前往哨卡提意见,为什么不能两头放?来车放半小时,去车放半小时,如此才算公平。虽公平但并不合理,因为桥那边并非一马平川,山路险峻,与来车相会万一卡住,那就彻底歇菜了。于是整个下午我们就看那铁桥,看上面慢慢爬行的车辆,看对面山道上的车队(等着上桥)。那车队亦没完没了,看着真让人绝望啊。

老总们自然又是斗地主,但没有在车里斗,而是去了车队前端哨卡旁边的小亭子里。那儿有几把塑料椅子,边上还有一个锅炉,可供应热水。于是老总们斗得更心安理得,身后还围了两圈人旁观——都是从路边的车上下来的。

直到天完全黑透,这边总算放行。过桥不难,只是慢点而已。过了铁桥,山路崎岖险峻异常,小黄说,这是通麦天险,在川藏线上是有名的。果不其然,大伙儿开得小心翼翼,车距也无法拉大,碰上对面来车还得后退避让。若是一辆车卡住,后面七八辆车上的司机都会下去,跑过去查看情况,帮忙疏导。苦了我们的小本田,夹在高大威猛的货车和越野车中间,犹如一只小甲虫,扁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看着就悬。

除了驾车的王总,小车上所有的人都挤到丰田越野上来了。此刻这车上坐了八人,自然是互相叠摞,但比起昨夜七人挤本田来还是宽敞许多。齐总坐在车门边,他不时下车,带着小梁去前面疏导陷住的汽车。后来齐总、小梁干脆不上来了,路畅时就走一截,卡住时就指挥人家倒车。最后的消息是,齐总他们不再上车了,他们上了一辆西藏人开的皮卡,在前面开道。

折腾了三四个小时,路况逐渐好转。车与车之间拉大了距离,车速也变快了。罗莹回到了王总的车上,但齐总、小梁坚持不归。两车之间电话联系,大家开玩笑说,齐总、小梁被当地人带走了,下次再见着时大概在山上放牦牛吧?或者在山谷里种青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后记

这组短文写于2010年,本来是准备接着往下写的,因故戛然而止。走川藏线主要是受何小竹的长篇小说《藏地白日梦》的蛊惑,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没有走过走这条线。可见虚构的魅力之大。近十年过去了,川藏线自然已今非昔比,但文学永存,可望这组纪实游记也能具有星点这方面的价值。

猜你喜欢

川藏线老总彩虹
追梦皖南川藏线
骑共享单车 穿越四千里川藏线
诃护诗心 诃护精神
乐于助人的彩虹花
与IT界老总聊聊“医院云”
川藏线交通事故伤急救中心运作情况与思考
跟随彭老总的最后岁月(下篇)
跟随彭老总的最后岁月(上篇)
《秘书日记里的彭老总》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