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仙子

白小云

假期与友人相聚，听到了她的故事，令我想起她。这次意外听到她的消息与最后见到她已距离十年，我原谅了她。十年里，她可谓经历丰富，和小她十岁的丈夫生下一个男孩，男孩三岁的时候，她又离婚了，孩子归了她的小丈夫。她的婆婆始终不能接受她，即使生了孩子。在短暂婚姻的最后阶段里，那个当年义无反顾偷户口本与她结婚的丈夫也站到了他母亲那一边。离婚时不要孩子，这符合她的个性，而婚姻走到这一步，想必主要原因也一定出在她身上。现在她又重新过上了潇洒的生活，沉浸在新的恋情中。

“她生了一个男孩，却不要，丈夫虽然孩子气，却是疼爱她的，但她不珍惜；玲子婆婆因为玲子生了一个女孩，本来就嫌弃她，终于找到了借口怂恿朱刚和玲子离婚，结果朱刚受婆婆影响，还真要和玲子离婚，闹了两年，朱刚找了个女人住出去了。玲子坚决不离婚，独自带孩子非常辛苦，有一回她婆婆竟然换了门锁，把玲子和孩子关在门外。”杨阳说花仙子的故事，总要绕到玲子身上去，无非想说这两种女人多么不同，花仙子的风流放荡让所有女人为自己的贤惠守贞感到骄傲。杨阳和玲子都是温柔能干的女人，幸运地嫁到了大门大户人家，男人都是积极有作为的，不同的是两个男人的秉性有别，玲子的运气差了些，丈夫曾是她的高中同学，当年追求她时可是花前月下跪地求婚，什么都做得出的一片痴情，谁能想到所谓痴情经不住婚姻琐碎的折磨。同样是离婚，花仙子就完全不值得同情，甚至恐怕她自己压根没把离婚当作丑事。

“当初她看中那个房地产商的时候，来问我该怎么与他相处。”梅姨娘精通人情世故，丈夫钢铁性格，赤手空拳一路走到领导级别，离不开梅姨软硬兼施的扶持手段。她说起花仙子，每次都先从花仙子与房地产商那一段说起，显示花仙子的秉性和结局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她看透。“我当时回答她很明确，你既然有心来请教我，梅姨就提醒你一句，这回你可千万要守住了，别三两天就上床，一上床你俩就得黄。”

“结果她还是没能守住。”梅姨补上一句，她对花仙子已经无话可说，没有叹息也不加批评。批评对花仙子无用，她的系统装不下别人的软件。

我第一次见到花仙子，是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那会儿，她满面天真地站在讲台上跟我们说起她的大学生活，她显著的高脸颊上皮肤饱满紧绷，闪着年轻的光泽。短短的黄色卷发随着她演讲般的摇头晃脑而轻盈弹跳，她与我们大家想象中的高中老师截然不同。高一年级语文老师的第一课是讲人生与青春，课后作业是制定三年及本学期计划，而她从讲青春开始就进入快乐的回忆状态。那自由惬意、充满爱情神话的时光随着她的语言进入我们的想象，并储存在我的记忆里。“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是很不错的人。”她的话惊到我们，使我们仿佛窥见某些秘密，那些常被讳莫如深的成人世界的事实，我们更加盼望听到下一句。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高中年轻女老师，在九月初上午微冷的空气里，讲她新鲜的青春与爱情，我们还不懂爱情，大多数同学见过最多的男女关系是每天从早到晚都会愁眉苦脸或凶神恶煞批评孩子、彼此之间吵架吼叫的父母，和电视剧里肥皂泡沫一样夸张可疑的痴情蜜意。

她的课堂总是最热闹，大家出的主意最多，为她某一个篇章里的剧情出谋划策。很多次教室里吵成一鍋粥，保守的同学认为她不该因为某一个男朋友不陪她看电影、吃饭，冬天不帮她洗碗这些小事分手。开放的同学则认为她和男朋友分手时略显拖泥带水，还有同学建议她每次分手都该想一句警示名言让对方终身难忘，就像西部牛仔片里佐罗的出场或退场，总要在电视屏幕上画下闪电的符号。半个学期下来，我们已经弄清楚了她的来龙去脉：学生期的她是一个乡下姑娘的励志成长故事，自学成才考上省内某所著名师范学校。在大学里谈过几场翻天覆地的恋爱，每一次都以主动的姿态去追求和放弃，恋爱的德行甚好，虽然分手了，但她从来不说他们的坏话，除了他们某些客观存在的缺点——那些缺点，实事求是地说，我们都有。在为她出谋划策时，我们有时忍不住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她甩掉的男人。而工作期，她是如此真实且幼稚，以为我们这些小孩子和她一样天真。

我们喊她“花仙子”，因为她实在自我感觉良好，“仙气”十足。在我们的方言里，“仙”兼有漂亮和轻浮的意思。无论多糟糕混乱的情况，她带给我们的永远不会是沉重的道德说教，她鲜活真实得好像她就是由每个人心里深藏的秘密组成。当她穿着累叠夸张的新裙衫、踩着高跟鞋、抱着书本从走廊远处飘逸而来，我们在教室里窃窃私语，蠢蠢欲动于这一节课将至的新遇见：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有一颗自由自在毫不复杂的灵魂，是我们戴着厚厚近视眼镜所看不到的最远最丰富的世界。

戴厚厚近视眼镜的孩子们里有一些好事者把“花仙子”的故事传播出去，整个教学楼四楼的长廊上都是“花仙子”故事的秘密听众。当她经过他们没有老师的教室，他们对她吹口哨，齐呼她为“花仙子”，她在大家的呼声里穿着她冬靴夏裙的奇怪搭配，向大家微笑回应着，款步走来，仿佛这是她的T台。戴厚厚近视眼镜的孩子里也有严肃的卫道士，我的同桌于浩然就曾经与我激烈争论，他批判花仙子的所有爱情故事，“她是一个不像话的女人，语文课不能这么上，我们花钱花时间是来学知识的，她在腐化我们。”于浩然那一段话我至今记得，因为他几乎说出了我受到的所有教育，尽管我一直是她的维护者——我们被繁重的课业压着，没有分毫自己的时间和自由，那些被义正言辞不允许的，将会获得我们的全力支持。慢慢有家长投诉，校长频繁随堂入室听她的课：她太随意了。他们说，师道尊严不存。

她被留级——继续教高一，由学科年级组长直接督教，直到胜任高一语文老师，乖乖沿着课本内容讲解。有一段时间，出于家长投诉的压力，学校想要解聘她，然而她的教学成绩实在不差，她光是聊天谈梦想，几乎从不扎实地弄字词、古诗文默写，但是学生的成绩总是不差，有些考试若干项单项得分甚至登上全市几十所高中排名的前几名。

第二年，她结婚了。对方是她在健身房认识的小伙子，彼此年龄相当。她天真傲慢的独特姿态吸引了他，他臂肌、腹肌、臀肌们像涌动的泉水在他身体里四处奔跑，她被他强大的肌肉征服，按着他的肌肉感叹肉体里隐藏的神奇。很快她投身到与对方火热的恋情中，并在一个星期后宣布结婚。他们爱得死去活来，一天都离不开对方。她给我们——升入高二的她的老学生们发喜糖时，仍不忘宣传他的肌肉，“他的皮肤里像有许多只肉老鼠一样，随时准备钻出来。”她充满激情的坦率引起了男生们的哄堂大笑和热烈鼓掌，女生们则抿嘴偷笑。

他的超能丈夫被风情异样的妻子迅速带进神奇剧情里：新婚那天，前男友来了三个，他们各不相识，在接到她邀请后都赶来祝福她。大学最后一个前男友甚至被她带回了家，他们三个人大字型排开，躺在巨大婚床上怀念彼此大学时光。聊到半夜，她建议去看电影。他们三个又跑出去看电影，恐怖片看到害怕的时候她紧紧抓住前男友的手，对方抱以热烈的手部回应，“也许是与他相处更久的原因，还是他更给我安全感，”她如实说，她从不记恨任何过去式里的男人，“肌肉在电影最心慌阴暗的时候失效了，虽然他的手一直有力地握着我。”

想象一下那和谐场面吧，三个人既陌生又亲密，仿佛了解彼此最细密的痛和乐，人性血脉里的淤堵并不存在，“三个奇怪的人，怎么就遇到一起的？”听众中有人严肃地问，简直是不可思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奇怪的房子里总是住着奇怪的人。”有人认真回答。

她的婚姻像战斗，实实在在的战斗。健身先生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妻子的天真烂漫不同寻常，他的肌肉除了征服她的身体外别无它用。他根本无法与她对话，他说不过她，她所说的一切都非常有道理，等他冷静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她带到歪路上了。他终于承认自己不该高攀，娶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后果远不是同事们羡慕的那样——人们都说女教师最是贤惠，又能赚钱又能顾家，现在看看他们家，书柜里放的书他一本都看不懂，锅子里煮的饭菜难说可口，他给她前来拜访的前男友端茶递水，听她讲从前爱上其他人的故事（她说他们应该彼此分享，于是他也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某段恋情）。他每每回到自己的工作场所后，忽然从她清澈明亮的目光中退身出来，从她不知不觉的精神改造中回过神来，发现他快和她一样变成疯子了——除了在床上发疯外。他们开始打架，健身先生大拳头砸下去，他要打的不仅是她的肉体，还要把那个奇怪的引领者从她脑袋里打出去。花仙子对他的进攻报以纯粹美好的理解和同样的反击，“还没有哪一场恋爱尝试过打架，拳头打在他的肌肉上，真是新的体验，很释放。”打架经常随时随地就开始，打到筋疲力尽时进入做爱环节，为了使对方屈服，他们互相使出浑身解数。

这段婚姻坚持了两个月，去办离婚的时候接待他们的正是替他们办结婚的同志，他试图劝和，他们不得已互相展示了彼此身上的淤痕。离完婚，她流产了刚怀的孩子。“我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暴力分子。”有时她也略带抱怨，但语气是轻快的。

我师范毕业回到母校做老师，成了花仙子老师的同事。午间批改作业时，办公室里有时不免太过安静，笔尖沙沙沙的声音和旧空调压缩机咯吱咯吱的声音使人烦躁，忙不完的案头工作。同事们会聊起某位恰巧不在办公室的同事，算是解乏吧，花仙子与房地产商、珠宝商、学生家长恋情是最有趣的话题。倒没有什么色情片段，主要是故事里夸张的情节转换，和女主角毫无顾忌地把一切告诉询问者的不同寻常。她不知道询问者会把她的故事当作趣闻一再转述吗？我暗自为她担心，想起她二十岁出头第一次站在教室里的光芒四射，如今她的故事多得使她满身瑕疵。而她仿佛始终初生在这个世界，浑然不知规则。

是谁把故事讲出去的？我惊恐地想。

她戴着珠宝商第一次见面时送给她的钻石项链，“傻丫头，那是人家试探她的，身价千万仅仅送她一串几千块的项链，她被试出了肤浅，有家教的人家怎么会娶她，顶多是玩玩罢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别人的说法，她仿佛甘心被玩弄，堕落在教化不许的陷阱里。“他真是一个实在人，说我和他前妻一样可爱，可惜我们不适合。”她欣然接受他奉上的真心，并在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把“真心”挂在胸前。

我做了老师，明白学校不愿意开除她确实情有可原。学校的分数排名有一套完整而严苛的考察体系，班级入学平均分作为基数，根据班级入学均分的年级排名，与年级平均分的差距，计算出一个班级基础量值，每次考试不直接比分数，而是比“增长率”，也就是说看进步和退步。好像玩耍一般的人生，花仙子班级的语文增长率一直名列前茅，这真是让校长们为难，应试教育几十年没变，高考指挥棒指挥着方向，能幫助学生考出好成绩的老师就是好老师，不是么？谈恋爱是受保护的，既没有第三者插足，也没有小三逼宫，她合法恋爱，不过是玩得潇洒又单纯。校长们找她谈话，告诫她谈恋爱要悄悄谈，不要告诉别人，更不要把会被别人笑话的地方告诉别人。“为什么要笑话，哪里可被笑话，他们没有谈过恋爱吗？”花仙子一脸无辜地追问。

“女孩子经常谈恋爱，毕竟不是好事，公开出来更加不好。”老校长忍不住说出压在舌头底下的心里话。他有一张俊朗的男人面孔，花白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高鼻梁上架着半框金边眼镜，眼角的皱纹恰到好处——一个稳妥的教书先生、负责任的丈夫与好父亲的结合。花仙子抬头看他时恰巧发现了这一点，她忘记了身处的环境，盯着他看了半天，由衷赞叹道：“朱校长，你还是蛮有魅力的嘛。”这句话击退了老校长意欲如父亲对女儿般讲规矩的打算。“没规矩，居然在我教育她的时候说出这样轻浮的话。”他被调戏了，十分恼怒。

做了老师，我也明白在教学上花仙子其实确实做了不少事情，她解析文本时不依靠教参的独立智慧，她应对问题时空幻理想的深入求解……她不同于其他老师匍匐在教参上的听话姿态使人痛恨她“轻而易举”获得的好成绩，使她出奇的爱情与洒脱成为唯一的状态——教书不该是这样的！

花仙子第二次结婚的消息来得突然，一则她当时名声已经不好听，和不同男人们恋爱的细节被不断广而告之，我们相信至少在我们的圈子里不会有人愿意娶她。二则对方竟然比她小了十岁，这种“老牛吃嫩草”的剧情，我们只在娱乐新闻里看到，打扮保养永远少女般的女明星嫁给比自己小很多的男孩子，她这样一个没钱没权没名声甚至化妆品都省着买的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孩，竟然也上演这出剧情。梅姨四处打听后告诉我们，“男方是一个小学计算机老师，刚工作第一年的小孩子，没谈过恋爱，没有女人的经历。”她暗示我们这段恋情的不平等性，阅人无数的花仙子身上独特放浪的美，吸引了毫无经验的他。“希望她这次是真的，安下心来过日子，不要辜负人家小伙子。”大家配合梅姨的观点，好像在为受害的男孩叹息。

我私下里有点恨她，当然从学生时代起，我是一直在心里护着她的，学生时代我和于浩然们争论。工作后，当梅姨们说出她“上床”的事情点点，我也偶尔出头为她说几句，譬如这次我说，她虽然看起来不安心，但每次倒都是真的投入。这引来了梅姨们一连串的反驳。我恨其不争，聪明如她怎么就看不明白，婚姻需要女人具有美德，即便是假装的。

她贷款买车，在小丈夫面前表现出精于世故的大手大脚，她把所有恋情分享给了小丈夫，把自己大大小小的珠宝集中兑换成新的首饰用于结婚，包括珠宝商送的项链。她说一不二，在理想世界里自由进出，而与现实世界毫无隔膜的姿态成功地吸引了小丈夫。迷路的男孩紧紧跟着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自己的母亲抗战。

所有人都不看好花仙子的这段婚姻，包括我。我为她轻易相信另一个不成熟的人而难过，为什么失败没让她长记性。当初，我也是着迷于她的一个，我上到高三时，她还在教高一，她被许多教育界的道德楷模们轮番训诫。我每天都打听她的消息，她在学校里逐渐变成一个公开的笑话，我觉得她周身都是笼子，我忽然产生了要解放她的念头：如果，有一个成熟稳重的人爱她，指导她带领她，她漂浮的心会不会安定下来？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冬雪过后的商业街上。不等学校从多年的想要解聘她而不舍得的纠结里想明白，她自己辞职去了小丈夫的学校。这次结婚，我们没有吃到喜糖，不是因为第二次结婚她刻意保持低调，而是因为新就职的学校离市区太远，送喜糖有许多不便。雪后的商业街上张灯结彩迎接新年，高大的玻璃商厦顶上、行道树枝叶上都戴着毛茸茸的白雪帽子，显得憨厚诚朴。我在商场里逡巡，寻找一款合适的礼物送给恰好新年过生日的女友，期望给我们媒妁之言的恋爱增添一点浪漫。远处一对男女向我走来时，我正把眼睛贴在首饰柜台的玻璃上琢磨款式，听售货员讲解不同花型的寓意，在我看来它们都是一样的。“嗨”，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一个黄发蓬头的女人，长羽绒服裹着一个滚圆的身材，袖口上满是油渍，“能借我一块钱吗？”她向我伸着一只乞讨的巴掌，一只胳膊里挽着一个瘦个子的羞涩男孩。这是我从做她的学生到成为她的同事，最近距离的一次相见，我吓了一跳，一时没有认出她来。接二连三的爱情波折已经憔悴了她，但她脸颊上迷人梦幻的光芒还在，她用小女孩快乐的眼神向远处一瞥，我看见远处的张灯结彩里有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姑娘，“他想给我买一束玫瑰，我们差一块钱。”她解释说。我欣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不，只要一块钱就够了，她拦住我想要独揽一束玫瑰的客气，从我的钱堆里挑了一块钱硬币，搂着她的小丈夫向玫瑰花走去，“再见。”她回头挥手。她怀孕了，待她转身后，我忽然发现。她竟然要做妈妈了！

见过花仙子最后一面后，我离开了学校，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来自别人的言论。

梅姨已经六十岁了，十多年前的风韵不再，但她坐在人群中，依然是话语领袖，她成功而完整的人生堪称教科书。“当初她看中那个房地产商的时候，来问我该怎么与他相处。”她说起花仙子，便又说起这句。我知道梅姨这些年不容易，作为一个铁腕领导的贤内助，她所要承受的不仅是全心全意照顾丈夫的起居饮食，还要接受丈夫三番五次的感情波折。但她不屈不挠，充满智慧和艺术柔情地与丈夫较量，直到她亲手培养起来的儿子逐渐长大成为她的钢铁靠山，直到男人发现自己所遇的女人没有一个能与逐渐衰老而始终温柔的梅姨匹敌，几经努力现在她终于迎来了儿孙满堂的大圆满。

彼此的教学成绩倒实在不值得拿出来做十年分别的交流，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日里被精确到小数点之后五位的分数值比较压迫够了，谁都不想再说一句分数的事，暗暗努力就是了。学校的人事发生了很大变化，最值得在久别重逢的茶桌上被提起的无非是儿女情长的故事，当年清纯的晓芸如今绯闻不断，她一边在自己的婚姻里掌握主动权，一边不断轻易地爱上别人的丈夫，享受他们爱与物质的环绕。数学教学组章组长为一个酒场上认识的女人和老妻离婚了，离婚没多久发现癌症，又回到妻子身边，妻子不吵不闹，接受他离开也接受他回来。英语老师林老师是最洒脱的人，开公司的老公逢场作戏的事情多，她管住家里的钱袋，退休后全世界到处跑，穿着鲜艳的衣服，用美颜相机拍出二十岁姿色，发在朋友圈里宣誓爱自己。刘老师丈夫的小三成功上位了，“被”离婚的她从前高傲的姿态不再，悉心培养的女儿偏又喜欢上一个外地来的理发师。前夫支持给女儿创业的钱都倒进了外地人一家子贫穷的无底洞里，刘老师不再穿旗袍走猫步，有人见到她穿着睡衣在菜场买菜。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十多年前色艺俱佳、被老公一家人千般宠爱万般呵护、被视为幸福女人榜样的“杨玉环”，她的楷模“好男人”老公居然多年养着一个小情人，“杨玉环”离婚了……从前总以为绯闻故事的主角们远在天边，而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时光的摧残中被消磨，被庸俗的新我放弃，在不甘心、忍受或无望绝望中挣扎。其余更多的夫妻们，在逐渐失去激情的婚姻里忍受着各种无趣平淡，忍受彼此澎湃爱意的消失和许多计较背叛怀疑，不敢或懒得再去变动。花仙子是唯一的例外，她还在追求爱情，在婚姻里进出，还一尘不染地看待世界，还在被嘲弄玩耍中而无所察觉，还在做“放荡”的女人。

高三时我曾鼓足勇气，把我离异多年的父亲介绍给她，因为母亲的关系，我与父亲有不少隔膜。但父亲在我眼里至少一直是正直博学的榜样，他多年独自经营着一家颇有规模的体育用品店，收入不错，年龄比花仙子大十多岁，我知道年龄在追求真爱的人眼里不是问题。花仙子果然欣然接受我的介绍，“叫妈妈”，她摸着我的脑袋说。他们处了一段时间，后来分手，自然原因是父亲说的，她太轻浮了，年纪这么轻，不懂规矩，不稳妥。我一贯相信父亲的判断，但那次竟然怀疑了，大胆跑去问花仙子分手的原因。花仙子說，你爸爸早就有一个女人了，她恐怕也是你父母亲离婚的原因，他同我谈可能是不方便拒绝你的好意。这个原因更让我怀疑，父亲虽然有不少缺点，但他的忠实稳重我却不敢怀疑。

直到我工作，成为社会人，成为男人，眼睛耳朵混迹在办公室各种道听途说的故事和黄段子里，我才重又怀疑起自己的父亲，他大约因为花仙子天真好玩又好打发，和所有想要尝鲜的男人一样玩了一次，这让我心如刀绞。不单是因为认识到父亲身上也有这种恶俗，与我曾瞧不起的人没有差别，更因为这次糟糕相遇是我创造的机会，而花仙子恐怕懵然无知于男人们的心思。多年后，我的父亲依然是正直博学的样子，年岁增长后还多了些慈祥。他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秘密的涟漪，他把秘密藏得很深，还是人至中年他已经麻木至没有秘密能构成他心底的涟漪？他只是人群里普通耐看的一个中年男人。

花仙子与学生家长谈恋爱的故事私底下被不断说起，大致意思是说她饥不择食、来者不拒，有一次他们当着我的面绘声绘色说那个家长在餐桌上对花仙子动手动脚，男人猥琐的样子我竟不敢再去对照，是我的父亲吗？我细细听他们说的那个男人，可惜那个男人除了拥有绯闻中千篇一律的好色发痴外，没有涉及一点现实的外貌描写，只有一句说他“肚子太大”，这一句也是为了笑话他笨手笨脚，也笑话花仙子饥不择食。我的皮夹里有一张母亲与父亲抱着我的照片，父亲年轻气盛，眉眼冷峻、傲然视物、一身正气，照着记忆里积久的美好印象，那个猥琐男人绝对不会是我父亲。但，谁又说得准，谁在外人眼里不是一个俗物？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花仙子很是生气，为她毫无秘密的嘴——如果那个猥琐家长正是我的父亲（即使已经被众人传说得不成样子），她应该保护我们的秘密和我对她的信任；也为她毫无秘密的心——倘若那个猥琐家长是另一个学生的父亲，在我父亲之前或之后，都不可原谅，她也太随便了吧。我心底属于这个世界的成年人已经长成，他带领我臧否人群。

梅姨、张老师、李主任们……仿佛课间热闹的办公室搬到了茶座里，他们说着笑着感叹着，世事变化光从人的个体变化看，就足够让人惊讶。从前生机勃勃的小年轻们，如今都变成了油腻乏味的中年人，和从前一批批让人看不上的中年人们毫无二致，仿佛人生终极目的地上有强磁吸引着。

再定睛看看聚会座中几位端着茶杯、搅着咖啡的“批评家”，想起他们这些年里背后被人叙述的故事，明白这些教书育人者也只是一些普通人，举着一本书的火烛，在浊世里漂游，本能与欲望是不可或缺的竞争动力。当清澈激情渐退至麻木而无可奈何，挣扎求得的光芒生活里有诸多不堪的锈斑与隐忍。此时此刻，谁敢说自己始终成熟而勇敢、干净而坚定？谁的人生从来正确无误？而正确又是什么？此刻的我们都是被昨日或明天的自己修改的受教育者。想到这些，我原谅了花仙子透明的放任和屡教不改的天真。

他们说着什么，热闹地争论起来。因为发呆，我没听见。算起来，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花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