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渔记(长篇小说连载)
2020-03-04孙明华
孙明华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题记
与羊同车
梁双喜出了乡政府,站在大门口四下张望,突然有个像非洲猴子一样的人从墙角窜出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皮箱和铺盖卷儿,甩在自己肩头说:“梁书记,这边走。”梁双喜定睛一瞧,是刚在乡扶贫攻坚会上见过的崖上村的村主任丁玉贵,就赶忙说:“皮箱我来提。”丁玉贵回头冲他龇了一下嘴,露出几颗黄牙说:“不用。”说完就一撅一撅地往前走。梁双喜有些感动,可“书记”这个称呼,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儿陌生。在县公安局,他当过普通民警、派出所副所长,现在是罍阳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二中队副中队长,但从即日起,他还是崖上村挂职扶贫的第一书记。
丁玉贵把梁双喜领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旁,推开侧车门,把肩上的东西往里面一扔,迅速又把车门关上说:“梁书记,您前面坐。”梁双喜拉开前车门刚要进去,就闻到一股腥臊味,同时听到咩咩几声羊叫,伸头一看,车里竟然有四只羊,不禁一愣,问丁玉贵:“这是……咋回事?”
丁玉贵又龇出几颗黄牙说:“这是上级发给贫困户的扶贫羊,我顺路把它们带回去。”
梁双喜问:“就这几只?”
丁玉贵说:“其他的都给贫困户发下去了,每户两只,可咱们村贫困户多,给的羊不够发,乡政府又想办法弄来几只,匀给我们村。”
梁双喜看那些羊都是体型较大的波尔山羊,且都是母羊,或许是久没吃草的缘故,见他靠近,都咩咩直叫。梁双喜坐在副驾座上,屁股还没坐稳,就见温小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火急火燎地从旁边一个药店跑出来说:“梁双喜,你等等。”
梁双喜把头探出车窗问:“你有事?”
或许是跑得太快的缘故,温小娥来到车跟前,脸上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她把那个塑料袋递给梁双喜说:“山里蚊子多,你把这个带上。”
这是九月的天气,虽然过了白露,但日头依然像个大火盆倒扣在头顶。梁双喜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蚊香、风油精,还有日常用的感冒药、消炎药之类的东西,就说:“谢谢!还是你心细,我都没想到。”
温小娥说:“你还给我客气?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提前给我说,晚天我到崖上村去看你,再给你捎带上。”
梁双喜闻到温小娥身上散发出一股清香,深吸一口气说:“好,欢迎大记者光临。”
温小娥说:“瞧你,还客气,什么记者不记者,叫我名字好不好?”
温小娥是罍阳县电视台最有名的美女记者,这次到卧佛岭乡是专门采访扶贫工作的。卧佛岭乡距离县城八十多公里,梁双喜就是搭的她的采访车顺利抵达的,省了不少事。现在,她又为梁双喜的生活和身体考虑,让梁双喜有种异样的感觉。
二十年前,梁双喜刚参加工作,有同事说有个电视台的姑娘看上了他,可那时他已经和现在的妻子牛红英好上了,他没想到同事给他介绍的姑娘就是温小娥。后来,由于梁双喜分管的是特种行业,经常联合派出所在旅社、浴池抓个赌呀嫖呀什么的,为了扩大宣传,震慑不法分子,就联系电视台拍摄新闻播放,而电视台每次来的都是温小娥,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直到现在,温小娥对梁双喜曾经的拒绝还耿耿于怀,但并不影响两人是很好的朋友。
面包车启动了,梁双喜挥手向温小娥告别,温小娥站在原地凝望。这一切被丁玉贵看在眼里,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像梁书记这个年龄,应该结婚了吧?”
梁双喜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便一本正经地说:“结了,怎么了?”
丁玉贵没回答,把头转过去,不怀好意地哧哧笑。
梁双喜问:“你笑什么?我们可是纯洁的友谊。”
丁玉贵并不相信,他腾出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递给梁双喜,又扭头哧哧笑。
梁双喜见丁玉贵笑得十分猥琐,就抬胳膊挡开说:“不抽。”他说这话有赌气的成分,可他的确不抽烟。
丁玉贵便给烟点上火,独自抽了。梁双喜发现,丁玉贵抽烟似乎与众不同,与其说他在抽烟,不如说他是在“吃烟”。吧吧几口猛嘬,整个烟卷瞬间便没了,只有烟灰还笔直地挺着。
车里空间原本就不大,再加上四只羊,烟味和羊身上散发出的腥臊味混杂的另一种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梁双喜鼻腔里禁不住刺痒,啊哈啊哈便是两声响亮的喷嚏,鼻涕和眼泪都下来了。
面包车驶向了一条来时未曾经过的新街。或许是逢集的缘故,街上人流熙来攘往,异常热闹。一到街上,梁双喜发现丁玉贵的两只眼睛就不够用了,除了往漂亮女人身上瞟,就是往两边店铺瞄。终于,他把车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进去批发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商品,把整个面包车塞得满满的。丁玉贵对梁双喜解释道:“上趟乡不容易,得多捎些东西回去。”
梁双喜问:“你家开商店?”
丁玉贵说:“是给别人捎的。”
说话间,面包车已开出镇子。这是条宽阔的水泥马路,像是刚铺好没多久,还散发着浓烈的水泥味。靠山边的景物看不太清楚,看得清的都是路边新盖的楼房,一排排、一幢幢,很是气派。梁双喜知道,罍阳县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卧佛岭乡是罍阳县最穷的乡,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面包车在宽阔的马路上行驶了一段,猛地一头扎进了一座深山里,水泥路变成了石子路,车身瞬间摇晃起来,颠簸得像条海上的船。梁双喜一时无法适应,很快就头晕目眩,紧跟着胃也不舒服起来,就像有搅拌机在胃里搅拌,他忍受着呕吐的感觉,手指着不足三米宽的路面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丁玉贵被颠得身子一起一伏:“这还是老乔在的时候修的,不然,连这样的路都没有。山外人进不来,山上人出不去。”
梁双喜知道丁玉贵说的老乔是县里刚树立的扶贫典型乔运生。乔运生不光是扶貧典型,还是他曾经的领导和师父,最为重要的是,乔运生曾经救过他的命。那时梁双喜刚转警,在一次抓捕命案逃犯时,由于自己的莽撞,惊动了穷凶极恶的歹徒,歹徒持刀负隅顽抗。梁双喜当时实战经验不足,眼见歹徒持刀疯狂朝他刺来,几乎吓傻了,关键时刻乔运生挺身而出,替他挡了一刀,后来歹徒被降服,乔运生差点儿送了命。对于救命之恩,梁双喜自然感激涕零,把乔运生一直当作亲人。
三年前,梁双喜调到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工作,乔运生退居二线,积极响应中央号召到崖上村扶贫。乔运生深入一线,不但为扶贫村修了路、架了桥、通了电,还使扶贫村很多贫困户脱了贫。可惜他却在三个月前的一次查访贫困户途中,不慎失足坠入悬崖英勇牺牲。
乔运生含辛茹苦干了三十多年的公安工作,没牺牲在每天面对危险的工作岗位,却牺牲在了扶贫路上,他的事迹感动了很多人,当然也有梁双喜。想想乔运生生前对自己的点点滴滴,再加上他精神的感召,更为了多数人脱贫致富,梁双喜在征得妻子牛红英的同意后,主动请缨到崖上村扶贫。
卧佛岭乡是县公安局的扶贫点,全乡每一个行政村都有民警在一线扶贫,梁双喜申请下乡扶贫,得到了县局领导的大力支持。临行前,局长陈树德紧握住梁双喜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扶贫工作是党交给我们的艰巨任务。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对精准扶贫、精准脱贫作出重要指示,让几千万农村贫困人口生活好起来。国家提出了到2020年如期完成脱贫任务,你要秉承我党的优良传统,把这项工作干实做好!”
面包车进了山,就犹如被蟒蛇一口吞入了腹中。这是一条坑洼不平的盘山道,路面时宽时窄,宽时可以同时错开两辆车,窄时面包车一面贴着峭壁,另一面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有翻下去的危险。据丁玉贵说,这条路是乔运生近三年来扶贫工作的最突出成果。坐在车上,梁双喜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好在丁玉贵车技娴熟,开惯了这样的山路,一路都是有惊无险。
丁玉贵把车停在了村委会门口。村委会是新盖的水泥结构的几间平房,拉上了围墙,安装了铁门,很像常见的农家小院。
村委会左侧有两间临时搭建的木板房,门前木牌上写着“商店”二字。门敞开着,亮着灯。丁玉贵开始往店里搬货,梁双喜要上前帮忙,丁玉贵却从皮带上拽下一串钥匙,递给他说:“你先把行李放进村委会,待会儿跟我回家吃饭。”
梁双喜是来扶贫的,吃饭问题需要自己解决,就说:“那怎么好意思。”
丁玉贵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说:“今晚特殊,明天你自己开伙,村委会锅碗瓢盆炉灶一应俱全。”
梁双喜想,去认认丁玉贵家门也好,加深一下感情,以后好开展工作。开了村委会大门,梁双喜按照丁玉贵的叮嘱,把皮箱和铺盖送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待他出来,丁玉贵已经卸完了货,正倚在车头前抽烟。梁双喜感到困惑,在丁玉贵忙活的整个过程中,小卖部里始终没一个人出来帮忙,便忍不住问:“这店是你家开的?”
丁玉贵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翻了梁双喜一眼,说:“走,上车回家吃饭。”
小卖部里的女人
丁玉贵不愧是村主任,他家的门楼都比别家的宽大气派。别家的多数是白墙青瓦,典型的徽派风格建筑,而他家却在门楼上镶嵌了红褐色的琉璃檐边,外墙也贴了雪白的瓷砖,很是别致。
院门是敞开着的,亮着灯,丁玉贵直接把车开了进去。有三个小孩子在堂屋门口玩耍,其中两个是女孩儿,都七八岁模样,扎着羊角辫,浑身脏兮兮的。另一个是男孩儿,顶多两岁出头,坐在一个蓝色的儿童车里,头脸同样脏兮兮的。看见车开进来,他们都停止了嬉戲,目光齐齐地望了过来。
丁玉贵把车停稳,熄了火,推开车门,脚还没落地就喊:“甘草,做好饭没有?梁书记来了。”
话音未落,就从拐角的一个烟气腾腾的锅屋里跑出来一个系围裙的女人,怯生生地回答道:“还没呢,你们先去洗脸,马上就好。”
梁双喜紧跟着从车上下来,还没等看清那女人的模样,她就转身进了屋。
丁玉贵笑着对梁双喜说:“这熊娘们儿,做啥事都不利索,早就打电话让她做饭,到现在还没做好。”
梁双喜刚想说没关系,两个女孩儿就冲他们跑过来,围着丁玉贵叽叽喳喳嚷:“爸爸,爸爸,给我们带好吃的没有?”
丁玉贵原本笑容满面的脸突然黑下来说:“屁钱没有,买什么好吃的?滚一边儿玩去。”
两个小女孩儿很失望,瞥了梁双喜一眼,也没打招呼,就在门口玩起了沙包。丁玉贵见她们走远,便快速走到小男孩儿面前,从裤兜里抠出两颗糖,三下两下撕下包装纸,把糖放进小男孩儿嘴里说:“阿宝,快吃,别让你的两个姐姐看见。”
丁玉贵做得鬼鬼祟祟的,小男孩儿也很配合,一口就把两颗糖全部含进嘴里,一边瞟着门口的两个姐姐,一边拼命地吮吸,吃得既紧张又自得。
这是典型的重男轻女,看着小男孩儿的配合程度,可见这样的事丁玉贵已经干过不知多少回了。梁双喜十分后悔,第一次到丁玉贵家来该带点儿礼物,不该空着手来的,正想着怎样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偏巧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温小娥发来的短信,问他到崖上村没有,梁双喜便简短回复了两个字:刚到。想想再无话可说,便假装出门找厕所,去了村委会左侧的小卖部。
小卖部里很安静,一个顾客都没有。一个白胖丰腴的女人坐在柜台里面,看见梁双喜进来,欠了欠身,并没有多么高兴迎客的意思,只淡淡地说:“来了。”
梁双喜应一声:“来了。”
那女人说:“需要什么东西,自己去拿。”
梁双喜看了看四周,店虽不大,但货物倒挺齐全,就选了两箱牛奶和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零食,到柜台前结账。
那女人问:“你是新来的扶贫干部?”
梁双喜点点头说:“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女人说:“这崖上村都传遍了,说又要来扶贫干部了,崖上村又要有好日子过了。”
梁双喜感到肩上一沉:“我尽力。”
那女人笑了,结账的时候少收了五块钱。她说:“你快去丁主任家吧,到吃饭点了,别让他家等急了。”
梁双喜说:“你这是小本买卖,怎么能少收钱呢?”说着,硬把五块钱按在柜台上。
那女人看模样三十七八岁,笑起来很迷人,有种小媳妇的羞涩。她想用手把钱挡回去,却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倒。梁双喜这才发现,那女人居然不能走路,是个残疾人!顿时吃了一惊:“你这是……”
那女人神情淡然地说:“摔的,两条腿全断了。”
梁双喜这才突然明白,丁玉贵往店里搬货时为什么没人出来帮忙,便问:“你是村里的贫困户吗?我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你?”
那女人说:“我不是贫困户,我生活上没困难。”
梁双喜吃了一惊,像她这样行动不便的女子都不是贫困户,那么在崖上村,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呢?正暗自思忖时,那女人又说:“听说你是县里来的大干部,认识的人多,如果你想帮我,就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治疗精神病的医院。”
梁双喜问:“谁患了这病?”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说:“我一个亲戚。”
梁双喜爽快地说:“有啊,县里就有一家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院,可我不熟,但能在网上预约医生。如果需要,我现在就帮你预约。”可打开手机却发现没有网络,他有些尴尬地冲那女人笑笑。
那女人说:“这里是不通网络信号的,不然,用不到你帮忙。”
梁双喜像被人迎头敲击了一下,脸有些发烧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过这个忙我一定会帮的。”说完,他拎着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卖部。
会说英语的傻子
重新回到丁玉贵家,丁玉贵见梁双喜买的东西,眼睛立即变得像灯泡,瞬间雪亮了,急忙小跑着迎出来说:“来都来了,还买什么东西?”
梁双喜说:“随便买了点儿,不成敬意。”
丁玉贵把牛奶拎起来,在灯光下看了看牌子,高兴得笑眯了眼,说:“这奶不错,名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说,“我真以为你去上厕所了呢。”
梁双喜让他把零食给孩子们分了,两个女孩儿怕生人,直往后躲。梁双喜就从塑料袋里抓出几把零食硬塞进她们怀里,而那个小男孩儿却不管不顾,把整个塑料袋从丁玉贵手里抢过来,揽在自己怀里,再不让梁双喜往外掏了。梁双喜笑着问:“这是三胎?”
丁玉贵一边和儿子逗乐一边说:“不,二胎。那俩丫头是双胞胎。”
梁双喜看了看那两个小女孩儿,模样长得是很像。
这时,被丁玉贵喊作甘草的女人出现在锅屋门口,让丁玉贵拉桌子准备吃饭。梁双喜看那女人个头偏矮,说不上漂亮,面部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天然的憨直率真,年龄应该比丁玉贵小十多岁。
丁玉贵推着童车,招呼梁双喜说:“走,咱们屋里坐。”
梁双喜收回目光。他们进的是堂屋,正对着院门。丁玉贵从堆满物品的条案下拉出一个小方桌,又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板凳。甘草已经把馍菜全摆上了,有一盘油炒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盆腊肉炖粉条。
“这是我媳妇甘草。”这时,丁玉贵才介绍说。
梁双喜赶忙伸出手去,叫了声:“嫂子好。”
甘草羞红了脸,眼睛快速瞄了一下丁玉贵,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就是不敢伸手。丁玉贵说:“这熊娘们儿没见过世面,你甭理她。来,咱们吃饭。”
梁双喜看了看丁玉贵说:“让嫂子和孩子们一块儿吃吧!”
“他们哪儿上得了台面。”丁玉贵说着,冲甘草吼道,“你还不带孩子到锅屋吃去!”
甘草迅速把头低下了,哦了一声。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两人落座,丁玉贵拿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要给梁双喜倒酒,梁双喜忙用手捂住面前的杯子说:“对不起,我不喝酒。”
丁玉贵瞪大了眼珠子说:“你不会喝酒还敢来扶贫?”
梁双喜没明白他的意思,问:“扶贫和喝酒有什么关系?”
丁玉贵嘿嘿笑:“当然有关系,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嘛,不喝酒哪能行!原来的老乔就特别能喝酒,所以崖上的人都很喜欢他。”
梁双喜不禁一愣,因为他知道,乔运生是从不喝酒的,便心生疑窦:“他喝酒?”
“是啊!”丁玉贵不知道梁双喜和乔运生的关系,侃侃而谈,“老乔可能喝了,我们在一起曾经喝过一夜,我醉得不省人事,他竟然没事。”
乔运生以前不喝酒,或许是碍于公安部的“五条禁令”,到了农村,为了和村民搞好关系,喝点儿酒加深感情也能说得过去,要说乔运生这么能喝,梁双喜还是很吃惊。可吃惊归吃惊,看情形喝酒是必须的。为了给丁玉贵留下个好印象,梁双喜说:“有啤酒吗?我喝点儿啤的。”
丁玉贵有点儿不高兴地说:“啤酒没有,有杏酒,自家酿的。”
梁双喜问:“杏能酿酒?”
丁玉貴说:“我们村独创的。崖上杏多,卖不出去,村里好多人就用它来酿酒。”说着,他起身进了里屋,拎了一个大塑料桶出来,倒了满满两大碗。
梁双喜以前能喝酒,后来患了胃溃疡,就彻底与酒告别了。现在面对从没喝过的杏酒,不由产生想尝尝的欲望,于是端起碗,小抿了一口,顿感嘴里又酸又涩,差点儿没吐出来。丁玉贵见状,哈哈笑,示范着说:“你得这样喝。”话没说完,碗已在手,仰脸就直灌了下去。
梁双喜不敢这样喝,他怕胃受不了,便说:“你随意喝,我慢慢品。”
两人正喝着,院外出现了一阵羊叫。回到家,丁玉贵把那四只羊拴在院门口,让它们自己啃草吃。此时院子里悄然走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高大男人,说:“你们吃饭呢?”
梁双喜抬眼看那人,四十出头,穿得破破烂烂,几乎衣不遮体。他脚上趿拉着一双辨不出颜色的布鞋,有几个脚趾头裸露在外面,头发很长,蓬松着挂着几根柴草,像个鸟窝,脸白瘦透着蜡黄。梁双喜心头一震,问丁玉贵:“你们村还有讨饭的?”
丁玉贵说:“有啊,不光他一个。”
梁双喜起身从桌上的馍盘里拿出一个烙饼,在里面夹上菜,递给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看见吃食,双眼立即眯成一条缝,伸手就把烙饼抢了过去。他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冲梁双喜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梁双喜没听明白,转头问丁玉贵:“他说什么?”
丁玉贵不耐烦地说:“他说thank you,谢谢你的意思。”
梁双喜惊诧道:“他会讲英语?”
丁玉贵说:“会呀!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卧佛岭乡的第一个大学生。”
这远出乎梁双喜的意料,他心里充满了好奇,急忙问丁玉贵:“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丁玉贵说:“他叫张朝营,至于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一句两句话可讲不清楚。”
梁双喜见张朝营吃得太快,怕他噎着,就说:“你慢慢吃,吃完了这里还有。”
丁玉贵却把脸一沉,说:“你说这话没用,他天生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的,见了吃的东西不要命。”
梁双喜觉得丁玉贵说这话有点儿过分,就冲他皱了皱眉头,回头再看,张朝营果然被烙饼给噎住了,手指着嘴巴,咳咳直喘,却一句话说不出。丁玉贵见状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张朝营说:“我说是饿死鬼托生的吧!”
梁双喜连忙满屋找水,可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就冲丁玉贵说:“你还不赶快倒杯水来!”
丁玉贵的笑声收敛了些,但依然是满脸的幸灾乐祸。他从桌下掏出一个黑不溜秋的老茶壶,倒了碗水递过去。张朝营伸出鸡爪一样干瘦的手接了,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又打了个响亮的嗝,终于把喉咙弄顺畅了,爬满皱纹的枯脸上多了几分滋润,他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梁双喜还是没听清。那个烙饼已经被张朝营吃完了。
梁双喜问:“还吃吗?”
张朝营指着馍盘口齿不清地说:“吃吃吃。”
梁双喜正要给他去拿,却见丁玉贵踹了张朝营一脚,说:“吃什么吃,一个还不够你填的!我一家老小还没吃呢,都让你吃了,他们吃啥?”
梁双喜疑惑地问:“他们不都在锅屋里吃着了吗?你怎么说没吃呢?这些饭菜咱们俩又吃不完,给他吃点儿又何妨?”
丁玉贵胡噜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不是我舍不得给他吃,实在是这个家伙太讨厌了。要是给他吃,他天天到饭点就来,撵都撵不走。”
梁双喜问:“他可是村里的贫困户?”
丁玉贵说:“当然是。可他家不开伙,上级给的补贴,送的米面油不少呢。”
梁双喜望望丁玉贵,又望望张朝营,语重心长地说:“你为什么不自力更生呢?”
张朝营突然举起拳头,大声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梁双喜心中一喜,说:“对!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个道理你既然懂,何不……”
还没等梁双喜说完,张朝营转身就跑了,边跑边继续举着拳头高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丁玉贵说:“甭管他,他就是个傻子。来,咱们继续喝酒……”
来了个讨债的
第二天早晨,梁双喜被一阵凄婉的“哭声”惊醒了。“哭声”时而凄切,时而哀怨,时而悠长,时而虔诚,时而悲壮,时而执着,经久不息,绵延不绝,透着一种深切的幽怨和诉求,扰人魂魄,令人心悸。他趴在床上仔细听,这声音来自当地传统的乐器——唢呐,是只有死人时才吹的有名的丧曲《大出殡》。他猛地一惊,难道是谁家死人了?他来不及多想,就从床上爬起来,才感到头晕目眩,胃也刺拉拉地疼。想了想,大概是昨晚在丁玉贵家喝了杏酒的缘故,梁双喜出屋,向丧曲传来的方向走去。
崖上的道路沟壑纵横,清晨的空气清爽舒畅,一种似雨非雾的东西如同湿漉漉的灰纱在他面前飘来拂去。长夜里被露水滋润的花草树木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滋润着他的肺腑,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恬怡。不知走出去多远,道路骤然被一道天然的沟壑隔断,一座用铁链和木板搭建的浮桥横亘在他面前,顺着茂草覆盖的崖畔往下看,沟底流淌着一条玉带般略带浑浊的河水。唢呐声来自对面一座巍峨陡峭的崖壁上。梁双喜举目观看,影影绰绰看见吹唢呐的居然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少年大概也看到了他,便不吹了,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过来。这大大出乎梁双喜的意料,他没想到少年会拿石头扔他,便迅速朝后躲去,而终究因为距离太远,石头带着一股冷风落在了山涧里,吓了他一跳。待回过神来,再抬头看那少年,却已不见了踪影。
梁双喜有些怅然,想从浮桥上走过去,可他从没见过这么高这么窄的浮桥,于是有些害怕,便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山峰,一座连着一座,诡异奇谲,景色秀美,便想拍几张照片发个朋友圈,可拿出手机,才想起此地没网络。
回到村委会,丁玉贵叼着一支烟在门口等他,见他下半截裤子都湿了,皮鞋和衣服上还沾有星星点点的泥巴,感觉到好奇,便问:“你干什么去了?”
梁雙喜说:“出去溜达了一会儿。”
丁玉贵微笑着说:“你要在这儿待三年呢,有你溜达的。”
进到屋里,梁双喜打算把脏衣服换掉,丁玉贵瞅了瞅四周说:“你还缺什么东西,尽管到刘梅店里去买,她那儿啥东西都有。”
刘梅就是开小卖部的那个女人。昨晚吃完饭,丁玉贵在那里打了一宿麻将。
听丁玉贵这样说,梁双喜不禁朝炉灶旁看了一眼,米面油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好在院里有个菜园,豆角、黄瓜、辣椒什么都有。丁玉贵说这菜园是乔运生弄的,他吃菜尽可以从里面摘。
换好了衣服,梁双喜说:“召开个村民大会吧,我与村民见个面,彼此交流一下也好开展工作。”
丁玉贵眼圈发紫,打着哈欠说:“村民大会我看就算了,即使通知了也不会有多少人来。”
梁双喜忙问:“为什么?”
丁玉贵说:“你不了解情况,咱们崖上村除了你看到的这个崖中村,还有崖南村和崖北村,因住得分散,距离相当远,要都聚在一起相当不容易。”
梁双喜没在农村工作过,有点儿犯难,说:“那怎么办?我都不认识,怎么开展工作?”
丁玉贵却笑了:“依我看,先开个党员会,一是欢迎你这个第一书记上任,二来党员差不多都住在附近,好召集。”
梁双喜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点头同意了。
丁玉贵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后,对梁双喜说能来的都通知了,他回家吃早饭,等一会儿再来。梁双喜去小卖部买了米面油和一些日用品,为长期在这里生活作准备,早餐他只喝了袋牛奶吃了一个面包,就坐在村委会等前来开会的党员。通知的是上午十点开会,可都快十点半了,才稀稀拉拉来了十几个人,其中包括丁玉贵和刘梅。
点名的时候,村里二十五名党员只来了十五名,且都是老弱病残,没一个年轻的。梁双喜问其他党员呢?丁玉贵说除了老支书赵春亮,其他人都外出打工了。让梁双喜感到意外的是,刘梅不仅是党员,还是村里临时的扶贫专干。她坐着轮椅,从档案柜里抱出一摞装订整齐的台账,放在梁双喜面前的桌子上说:“这是我和乔书记一起整理的扶贫档案,你先了解一下情况。”
梁双喜一页页仔细翻看,资料上显示:崖上村由崖南、崖北、崖中三个行政村合并而成,共369户1893人,其中贫困人口267户1213人,是卧佛岭乡最偏远的高寒村,因人们都居住在山崖之上,经济条件十分落后,基础设施薄弱,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
乔运生挂职担任崖上村第一书记近三年时间,根据崖上村积贫积弱的现状,攻坚克难,疏通了崖上通往山外的道路,建立了3KW户用光伏电站,开山凿井,彻底改变了崖上村无路、无自来水、无电的历史。
在贫困户登记名单里,梁双喜看到了张朝营的名字,在贫困户基本信息栏中,张朝营的资料是这样的:张朝营,男,45岁,大学,残疾智障,丧失劳动能力。家里有耕地3亩,住房40平方米。致贫原因:因残疾自身发展动力不足。脱贫诉求:残疾救助,保证基本生活。
昨晚在丁玉贵家,梁双喜见过张朝营,对他印象深刻。让他疑惑的是这么有学问的人,怎么就成了一个傻子?昨晚梁双喜就问过丁玉贵,丁玉贵却显得很不耐烦,说你别总提那个傻子,好好喝我们的酒。既然丁玉贵不愿意说,梁双喜也就没再多问。他想自己在崖上村还会待很长一段时间,早晚会弄清楚的。但现在不同,既然张朝营是贫困户,梁双喜就要第一时间熟知他的情况,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问大家:“这个张朝营是怎么回事?既然成了贫困户,就应该有资金补助,他怎么还在讨饭?”
“他不是傻吗?给多少钱也不够他花。”有人说。
梁双喜问:“他不是大学毕业吗,是怎么傻的?”
来的都是老党员,又在同一个村,应该知道张朝营的情况,可他们似乎都回避这个话题,讪讪地笑着望向刘梅,梁双喜也就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刘梅。刘梅脸泛红,有些恼怒地说:“你們看着我干吗?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不清楚?”
话虽这样说,可梁双喜还是从刘梅脸上看出一种异样,难道张朝营的傻跟刘梅有关?正想着,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的瘦高男人,他朝众人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梁双喜身上,说:“你是新来的扶贫书记?”
梁双喜冲他点点头说:“你是……”
还没等瘦高男人答话,丁玉贵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广义,你怎么来了?”
叫广义的人说:“来找你们村领导呀,我的工资什么时间发?我爸还等着用钱救命呢。”
梁双喜把脸转向丁玉贵,问:“村里怎么会欠他的钱?”
丁玉贵忙介绍:“这是村支书的儿子赵广义,高中毕业,也是咱们村聘用的民办教师,村里欠着他半年的工资。”
梁双喜很诧异,问:“你们村怎么还有民办教师?国家不是早就取消了吗?”
丁玉贵说:“是早取消了,可崖上村天高皇帝远,没有老师愿意来呀!即使是公派教师,在这里没有待过两年的,嫌这里条件艰苦,不是托人调走了,就是辞职不干了。为了孩子们能够上学,村里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聘请人了。现在村小学除了已经退了休的杨春兰老师还在义务教学外,就是广义了,他要是不教,村小学就得停课。可村里没收入,没钱给他开工资呀!”
梁双喜想了想,问广义:“你爸得的什么病?严不严重?”
广义说:“癌症,动过手术了,正在进行后期化疗。”
梁双喜说:“你爸不是有医保吗?再加上大病救助,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
广义瞅瞅丁玉贵说:“我爸没有医保,看病的钱都是从亲戚邻居那里借的。”
梁双喜吃了一惊,说:“怎么会没有医保呢?新农合都实行好多年了呀!”
丁玉贵接过话茬:“是,可村民们一听说要交一百多块钱,不,现在二百多了,都退缩了,说有这钱,还不如买酒喝呢,村里没几个人交的。”
梁双喜觉得自己既然担任了这个第一书记,碰到这种事就不能不管,便问广义:“村里欠你多少钱?”
广义瞄了一眼丁玉贵,又迅速低下头,不停地搓着手。最终,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回答道:“原来说好的每月一千,半年六千整。”
梁双喜站起来,从裤兜里找出一个皮夹子,掏出一张银行卡,又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串数字,递给他说:“这是我的工资卡和密码,你找家银行把工资取了,好好给老支书瞧病。”
广义急忙摆手,说:“这怎么能行,我怎么能用您个人的钱呢?钱是村里欠的,我只能向村里要。”
梁双喜说:“村里不是没钱吗?我现在是村里的第一书记,让你拿你就拿着,就当我替村里垫付的。不过,给老支书看病是一方面,千万不能耽误了给孩子们上课。”
广义双眼泛着泪光,说:“这个是一定的!”但面对梁双喜递过来的银行卡,他还是有些犹豫。
丁玉贵却一把从梁双喜手里抢去银行卡和写有密码的纸,拍在广义手里,说:“这钱,梁书记让你拿你就拿着,哪这么多废话!”顿了一下又说,“要不你再多取点儿钱,梁书记刚来,我们抽不开身去看你爸,你就代表村委会,给你爸买点儿东西,略表一下我们的心意。祝他健康长寿,早日康复。”
广义见梁双喜满眼的真诚,又见丁玉贵殷切的目光,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偷偷抹了下眼睛,飞快地走了。
广义走后,丁玉贵又传达了上级扶贫攻坚的有关文件精神,会就散了。
萧瑟的村庄
梁双喜见时间尚早,就让丁玉贵陪着他去附近贫困户家看看,丁玉贵满口答应了。可去了几家,都闭门合户,即使在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原本天是阴沉沉的,还有飘忽不定的雾,现在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来,村道上映出两人长长的影子,又扁又瘦,显得特别孤单。丁玉贵解释说,中秋节马上到了,村民们大多数在村南的崖岭下收庄稼。于是两人就朝南岭下走。
南岭下是一面斜坡地,云层一样从地面飘上来,与崖南村的土地相对应,形成了两个天然的扇面。丁玉贵说这是崖上村最集中的土地,其余多是山林和果树,果类以杏为主。两人顺着崖畔往下走,果然看见不少人在地里忙活。可是一看那庄稼,梁双喜不由皱紧了眉头。原本就贫瘠的土地上只种着零星的玉米和大豆,少许的还种着山芋。田埂和地连成了一片,荒草到了齐腰深,到处是枯黄一片。
梁双喜指着坡下问丁玉贵:“村里的庄稼怎么都长成了这个样子?”
丁玉贵说:“现在谁还种庄稼,挣不了几个钱不说,还累得半死。哪像从前,全家都指望这几亩地,一年种三季水稻。现在干旱的天气越来越多,种水稻的越来越少,改种了玉米和大豆,一年两季,其余时间地都荒着。即使这样,到了收获季节,还是有些人家不愿意收。”
梁双喜问:“为什么?到手的粮食干吗不收?”
丁玉贵说:“一看你就没在农村待过,不了解农村情况。现在农村中青年都外出打工了,如果家里没人收,他们也不愿意回来收,说一季庄稼的收入还不够他们来回奔波花在路上的钱。你没听说过吗?现在的农村是有姿色的嫁走了,有知识的考走了,有资本的搬走了,留下的是老的、病的、残的、小的、懒的,还有像我这样没本事的,才守着这二亩坷垃头子吃老本。”
梁双喜瞥了丁玉贵一眼,说:“你都当村主任了,还算没本事?我可知道,现在村干部可是按月发工资的。”
丁玉贵嘿嘿笑:“发工资不假,但除去婚丧嫁娶人情礼节,还不够喝酒的。”
梁双喜问:“农村的礼金很重吗?”
丁玉贵说:“差不多两三百块钱吧,关系好的或是近亲也有拿得多的。”
梁双喜知道,近年来国家在农村移风易俗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但还是刹不住“彩礼风”、“随礼风”,家里哪怕没钱也要互相攀比,并且这种风气在一些地方还愈演愈烈,就叹口气说:“这种事你作为村主任,可不能带头。”
丁玉贵说:“我不带头行,可我得随礼呀,我得去帮忙呀,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我要不出头露面,人家还不得骂死我,下回谁还选我呀?”
梁双喜知道丁玉贵说的是实话,在中国啥事都讲个人情,尤其是农村,面子大于天,看来这还真不是一两天能够解决的问题。
在梁双喜的印象里,秋日的玉米地应该是一片连着一片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玉米穗更是硕大金黄的,而这里的却是棵黄穗小,标准的营养不良。在地里干活的也都是比他年长的老人。梁双喜和丁玉贵在田埂上一出现,就有人远远地跟他们打招呼,确切地说,主要是跟丁玉贵打招呼,他们不认识梁双喜。丁玉贵趁机介绍了梁双喜,一听说是新来的扶贫干部,村民们便都主动地围拢来,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说到扶贫,他们自然提到了乔运生,都夸他是位好干部,为人谦和,处事稳妥。梁双喜发现他们在说乔运生的时候,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带着很深厚的感情。梁双喜自然了解乔运生,村委会至今还挂着他的照片,虽然有些老相,却精神、睿智。于是,梁双喜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乔运生的形象,想“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自己會给老百姓留下什么印象呢?
牛红英来了
牛红英来了,来得没有一点儿征兆。
这天,梁双喜正在村委会院里修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是乔运生的,已经很破旧了,自打他牺牲,再也没有人动过这辆摩托车,梁双喜要经常走村串户,没辆车不行,于是打算修好了自己用。正修得满头大汗时,门口突然来了辆出租车。从车上下来一个身高体胖衣着朴素的女人,女人一下车,就高声喊:“梁喜子,快过来搬东西!”
喜子是梁双喜的小名。听到呼喊,梁双喜冲出来,一看是牛红英,满脸惊喜:“你怎么来了?”
牛红英一边从出租车里往下拿东西,一边说:“来看你呀!”
梁双喜双手油污,就用胳膊肘蹭了一下脸上的汗说:“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要什么准备?我提前说,你能同意吗?”
梁双喜嘿嘿笑,但当看见牛红英带的东西里面还有行李以及大堆的女性用品时,就有些吃惊地问:“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用呀!”牛红英说,“反正不是拿来给你扶贫的。”
梁双喜了解牛红英,做事像个男人,雷厉风行,喜欢先斩后奏,便问:“你打算住多久?”
牛红英说:“你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你不打算走了?”梁双喜说,“我是来扶贫的,可不是来旅游的。”
牛红英说:“我也是来扶贫的呀!”
“你扶什么贫?”梁双喜有些摸不着头脑。
“扶你呀!”牛红英的话音刚落,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就一阵哄笑。
梁双喜的脸腾地一红。牛红英向来快言快语,他也是没有办法。
没结婚前,牛红英和梁双喜两家是邻居,两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后来,梁双喜警校毕业后当了警察,牛红英医学院毕业后分到县医院工作,两人暗生情愫走到了一起。婚后不久,牛红英生了女儿,可梁双喜的母亲不幸生了重病,梁双喜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母亲和女儿无人照看,牛红英就主动辞职做了家庭主妇。现在,母亲的病好了,父亲退休了,女儿也考上大学了,牛红英在家待不住,就跑来说要帮助梁双喜扶贫。
牛红英的到来让梁双喜心里很温暖,但村委会是办公的地方,两口子住在里面有些不合适,就想在村委会旁边搭个简易房。正在这时接到局里通知,要坚持发展新时代“枫桥经验”,全面创建“枫桥式派出所”,在村里推行“一村一警”,要在村里建警务室。鉴于卧佛岭乡派出所民警少,警力严重不足,局里要求梁双喜既要扶好贫,又要担当起民警的责任。这也就是说,梁双喜除了扶贫书记这个身份,还兼任崖上村警务室民警。
没几天,局里派人按照统一标准把警务室建好了,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梁双喜想给牛红英申请个辅警的身份,两口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警务室开展工作。但牛红英没同意,她说:“增加一个辅警编制,政府就多一份开支,不如把这笔钱用在扶贫上。”
梁双喜说:“辅警待遇是专项开支,即便你不用,钱也不会用在扶贫上。”
牛红英白了他一眼,说:“那我也不想用这笔钱。我有胳膊有腿,要自食其力,不想占这个编制。不过你放心,该辅助你的我一样活不少干。”于是,经过局领导同意,两口子把行李搬进了警务室,吃住都在那里,临时安了一个“家”。
青山碧水
崖上村有座山,叫鹰嘴山,山不高,却秀美。据说山上有上千种中药材和蘑菇菌子竹笋之类的东西,是全村赖以生存的“聚宝盆”。
山脚下住着十几户人家,这天,梁双喜去那里访问贫困户,走进山林,顿觉神清气爽。有鸟儿在枝头追逐鸣叫,有溪水在沟壑涓涓流淌,青山碧水,多么美丽的画面!
梁双喜来到一贫困户家,口渴难耐,便讨了碗水喝,谁知刚喝下一口就喷了出来。这家就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大爷在,他问:“怎么,这水不好喝?”
梁双喜皱着眉头,说:“咋这么苦啊!你放什么东西在里面了?”
“没放什么呀!”老大爷很镇定,凑上前接过碗,抿了一口,说:“不苦呀!”
“怎么可能?”梁双喜把碗从老大爷手里重新要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依然是苦涩难耐,就问,“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老大爷指着门前不远的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水说:“我们这十几户全都吃那水。”
梁双喜跑过去,掬起一捧水,用舌头舔一下,同样苦涩得难以下咽,仔细瞧那水底,竟然有奶浆一般的沉淀物,便知道水受污染了。于是他沿着溪水往上游走,寻找污染的源头。
走了大概一公里,在密林处,一座石灰窑赫然出现在梁双喜面前。他一下便明白了那水是怎么回事。再看石灰窑背后的青山,树木被砍伐,一大片石头裸露在外面,而一块山体已遭破坏,看上去像贴了一张狗皮膏药,与周围的美景极不相称。
在石灰窑旁边,有五六个壮汉正在那里装车,梁双喜走过去,假装镇定地和他们打招呼:“大伙都忙着呢!”
那几个壮汉一看是梁双喜,转身拔腿就跑,跑了几步意识到不对,因为梁双喜没穿警服,看上去也没平时那么威风,就都停住脚,转身把他团团围住。梁双喜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谁是窑主?”
“我是!”
声音是从距离石灰窑不远的一间茅草屋传来的,接着从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梁双喜抬头一看,是村里有名的刺儿头马彪。
马彪自幼顽劣,父母和村里人谁也管不了他,十几岁就辍学混迹社会,多次因惹事被关进“笼子”,现在他竟然在违禁的地方烧窑,实在是出人意料。
梁双喜刚来崖上村就听说过他,打过几次照面,却没有说话。从他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他仿佛对警察很是仇视。梁双喜问:“这窑是你开的?”
马彪晃荡了一下膀子说:“是呀,怎么啦?”
梁双喜尽量使自己的脸上保持着笑容:“山是国家资源,你开石灰窑有开采证吗?”
马彪又晃荡了一下膀子说:“这是我家山,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要什么开采证?”
梁雙喜见马彪不停地晃膀子,这才看清,他两条胳膊上各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便又笑着说:“这山是国家的,怎么会成了你家的呢?”
马彪嘿嘿冷笑两声:“你还别不相信,不信你问他们。”说着冲另外几个壮汉一指。
“就是他家的嘛!”另外几个壮汉随即附和。
在他们争先恐后的议论声中,梁双喜听明白了。原来为了好管理这山,村里按户都承包给了村民。这片山林的确是承包给了马彪家,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分给了他家,就是他家的私有财产,所以才敢肆意妄为。
梁双喜意识到,他们把承包权当成了产权,看来还是缺乏法律知识,便说:“村里把这片山林承包给了你家,只是让你管理,没有让你任意破坏呀!何况,山林永远属于国家集体财产,私人是无权进行处置的。”
马彪把手一摆,说:“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都不懂,不过你说我搞破坏我却不赞成。你说我破坏什么了?我建窑还不是为了让老百姓使用石灰方便,为了他们好。”
梁双喜听了直想笑,他倒把非法开采搞成为老百姓服务了,就耐心地给他解释:“你建窑方便老百姓是好事,但要办理合法手续,政府让你建才能建,不让你建就是违法。你说没破坏什么,你看,这片树林你毁坏了吧,山也炸了个坑,影响了整体美观不说,还破坏了周围环境,污染了水资源……”
“够了!”梁双喜还想说下去,却突然被马彪打断,“你是叫梁双喜吧?”
梁双喜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回答:“是呀,怎么了?”
“你来我们村不好好扶贫,想整什么幺蛾子?”
梁双喜依旧笑着说:“瞧你这话说的,我是在给你讲道理。你忘了,我除了扶贫,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人民警察。”
马彪说:“什么狗屁道理,我听不懂。你是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穿身警服就自认为代表国家了。识相的就少管闲事,赶快给我滚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着,他冲梁双喜晃了晃铁锤一般的拳头。
梁双喜见马彪态度强硬,又不听劝,就拉下脸说:“要是这样,我就无话可说了。我限你三天之内把窑拆了,恢复山林原来的模样,否则后果自负。”说完转身走了,背后传来马彪恶狠狠的声音:“我就不拆,看你能怎么着!”
下山时,又经过那十几户人家,梁双喜想找那位老大爷说水被石灰污染的事,可到了门前,铁将军把门,不知道老大爷去了哪里,便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回到警务室,牛红英正在门口晒被子,她瞅了梁双喜一眼,问:“谁又惹你生气了,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梁双喜就把马彪在鹰嘴山上开石灰窑的事说了,牛红英听完后说:“这件事你可要慎重,听说这个马彪可不好惹。”
梁双喜说:“我是警察,岂能怕他?何况习总书记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现在想的不是他好不好惹,而是怎样让他改邪归正,靠勤劳发家致富,不再干这损人利己的事。”
又过了三天,梁双喜听说马彪不但没将石灰窑关闭,还开始烧新窑了。他沉不住气了,去了趟乡派出所,又去了趟乡政府,当天就来了一批人将石灰窑给查封了,马彪也被抓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警务室的窗玻璃被人给砸了,梁双喜跑出来,只见一个飞快逃窜的黑影。
第二天,梁双喜找到马彪说:“你想靠自己的双手致富吗?”
马彪瞪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梁双喜让马彪跟他走。马彪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了他的屁股后面。
他们来到村北的一个池塘边,梁双喜指着水面说:“你想养鱼吗?”
马彪愣了一下,说:“想呀,可我没技术呀!”
梁双喜说:“没技术可以学嘛!我和村里已经说好,准备把这个池塘承包给你,你愿不愿意呀?”
马彪紧盯着梁双喜那张干瘦的脸,见他不是在开玩笑,就很爽快地答應:“愿意呀!原来我想在这池塘里养鱼,可村里怕我瞎胡闹就没答应。”
梁双喜微笑着说:“现在承包给你,你会胡闹吗?”
“不会,不会。”马彪忙不迭地说。
次日,马彪带了一帮人上山,把石灰窑给拆了,尽量让山林恢复了原貌,然后带来一块玻璃对梁双喜说:“俺爹让俺无论如何要亲手把这块玻璃给你安上。”
梁双喜说:“你爹……”
马彪说:“就是给你苦水喝的那位老人,其实我们根本不喝那溪里的水,是他想拆我的台……”
梁双喜挠了一下头皮,恍然大悟。
鹌鹑王
崖上村穷,贫困户多,但最穷的当数“鹌鹑王”。
“鹌鹑王”是一个人的外号,他的真名叫刘保全,可村里没有一个人喊他的名字,都叫他“鹌鹑王”。时间久了,就连他也差不多把自己的真名给忘记了。
刘保全之所以成为“鹌鹑王”,据说还有一段离奇的故事。
在刘保全还没成为“鹌鹑王”之前,好打鸟,先是用土铳。崖上村树林多,鸟的种类也多,土铳装的是霰弹,一枪能打好几只,人人几乎都能做到。别人打鸟是为了送往一些野味店换俩钱或是自己打牙祭,而刘保全打鸟纯粹是为了消遣。为了显示自己打枪技术水平高,刘保全改用了气枪,且做到了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后来,国家对枪支进行了管制,同时也为了保护鸟类,村里的土铳和气枪全部被没收。没有了枪支想打鸟比登天还难,可这难不住刘保全,他用梨木做了一把弹弓,用石子照样能把不少鸟打下来。
后来,被看管林木的护林员发现,将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被治安罚款五百元,拘留了三天,他再也不敢用弹弓打鸟了。
不打鸟的日子刘保全很颓废,但很快他又发现了新的目标和乐趣。
崖上村土地贫瘠,多数地里种棉花和小麦,这就引来了很多鹌鹑。在崖上村一带,鹌鹑不算是保护动物,村民把鹌鹑当作家禽,便很少有人问津。于是,刘保全每晚都在庄稼地里拉一张网,第二天准能收获几只鹌鹑。
刘保全逮鹌鹑却并不吃鹌鹑,他把鹌鹑当作宠物养,整天把在手里或是装在专用的笼子里挂在裤腰带上,形影不离。就这样,他把出了几只争强斗狠的鹌鹑。在崖上村一带,素有斗鹌鹑的风俗,便有人专门来找刘保全斗鹌鹑,斗来斗去,无不大败而归。斗败了别人,对方就请刘保全吃一顿饭。久而久之,他名声在外,成了远近闻名的“鹌鹑王”,同时也养成了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习惯。
人常说,农民的幸福无非就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按说他家是有七八亩地的,可大多都荒着,种的那两三亩地也就刚够温饱。家里也曾经养过一头牛,但因为他懒,冬天里牛没啥东西吃,就挣脱缰绳跑了,第二天找到时早已经活活冻死在雪地里了。老婆嫌他没本事,扛不起一个家,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闹着要离婚。他也懒得把他们找回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也没了。
梁双喜来崖上村扶贫,最头疼的就是他。记得第一次去他家,他正坐在墙角一边晒太阳,一边在衣服上捉虱子,身边放着鹌鹑笼子。梁双喜走到他跟前时,他并没理会,而是把捉到的虱子放进嘴巴里咬得咯嘣响。梁双喜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的衣服不洗吗?长这么多虱子。”
刘保全说:“洗那干啥,洗了过几天还不是照样脏吗?”
刘保全说:“洗那干啥,洗了过几天还不是照样脏吗?”
梁双喜说:“洗了起码不长虱子呀!你不难受吗?”
刘保全又把一只虱子放进嘴里,翻着眼皮说:“再难受也是我身上长的。”
梁双喜觉得一阵恶心。听村里人说,近四十年,刘保全一直待在这山沟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稀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之后,梁双喜又去过他家几次,送去扶贫资金,劝他振作精神,发家致富,然后把老婆孩子接回来,好好过日子。可刘保全连眼皮也懒得抬,要么继续捉虱子,要么趴在地上用一根火柴棍挑逗笼子里的鹌鹑,任凭梁双喜磨破了嘴皮子也毫无反应,弄得梁双喜实在没趣。
这天,梁双喜又找到刘保全,说:“听说你养的鹌鹑挺会斗?”
刘保全家里虽然很穷,却养了十几笼的鹌鹑。此时,他正在给鹌鹑喂小米,听了梁双喜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自豪,说:“是呀,我这笼里的鹌鹑随便拿出一只,十里八村无有敌手。”
梁双喜顺势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鹌鹑,为啥不大量饲养呢?既能满足你的喜好,又能发家致富……”
“停!”梁双喜的话没说完,就被刘保全摆手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我养的鹌鹑主要是用来斗的,而不是吃的。”
梁双喜故意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刘保全说:“斗鹌鹑是一种高雅的娱乐,是要用心血来培养的,而养普通的鹌鹑不过是落个口食之快,毫无技术含量可言。”
刘保全养鹌鹑倒养出境界来了,这让梁双喜哭笑不得,却又无力反驳,便说:“我有一个朋友既养斗的鹌鹑,也养餐桌上吃的鹌鹑,也没见得有什么冲突呀!”
刘保全不屑地说:“他养的鹌鹑岂能和我的相提并论!”
梁双喜笑着说:“既然你不服,我就让他来,你们斗一斗?”
“好啊!你约他来。”刘保全的眼睛闪过一丝少有的亮光。
“万一你斗输了呢?”梁双喜笑眯眯地问。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刘保全把耳朵竖起来。
“我是说,万一你斗输了呢?”梁双喜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可能!我可是远近闻名的‘鹌鹑王。”刘保全很自负。
梁双喜说:“你是‘鹌鹑王,我那朋友也是‘鹌鹑王,我听说在他们那一带也非常有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万一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刘保全抠了一下眼屎,哼哼了两声,说:“我就拜他为师!”
“说话算数?”
“板上钉钉!”
两人击了掌,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過了几天,梁双喜果然领了个人来,那人六十出头,长得慈眉善目,说话也十分温和,自我介绍姓李。
刘保全平日高傲惯了,一般他根本不把来找他斗鹌鹑的人放在眼里,对待这位老者也同样如此。
“听说你也是‘鹌鹑王?”他略带讥讽地问。
老者笑说:“那是别人高抬而已,我不过是个养鹌鹑的。”
见老者只是衣着干净些,和平常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刘保全便又平添了些许傲气。
既然是来斗鹌鹑的,两人就没再客套,各自拿出自己的鹌鹑,在梁双喜的见证下开始相斗。但让刘保全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的第一只鹌鹑还没战上几个回合,就被老者的鹌鹑啄瞎了一只眼睛,落荒而逃。
刘保全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按说他已经输了,可他性格好强,怎肯就此罢手,征得老者同意后,又精心挑选了一只,可还是没有几个回合,也是惨败。最后,老者让他把能斗的鹌鹑全部拿出来,一起和他的鹌鹑争斗。刘保全平生第一次被人小瞧,他没按老者的要求做,而是又精心挑选了一只,继续和老者的那只鹌鹑争斗。两只鹌鹑上下翻飞,足足斗了三个小时。最终,虽然还是以刘保全的鹌鹑战败而告终,但老者的鹌鹑也伤痕累累。
自此,刘保全从崖上村失踪了,除了梁双喜夫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个月后,刘保全又回来了,说是梁双喜替他联系了一家养殖鹌鹑的企业,并签订了协议,自己一分钱不用掏,可以领养几千只鹌鹑幼苗,出笼后,按数量返回“抚养费”。不久,在梁双喜的帮助下,他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回来。自此,刘保全仿佛变了一个人,整天闷在家里一门心思养鹌鹑,见了人也是乐呵呵的。人家再喊他“鹌鹑王”,他就十分惭愧地翻开手机,指着上面的一位老者说:“人家才是真正的‘鹌鹑王,在他面前,我什么也不是。”
刘保全后来才知道,那位老者是全市闻名的养鹌鹑的企业家,养了一辈子鹌鹑,也斗了一辈子鹌鹑。
他那天带来的鹌鹑名叫“铁嘴”,世间少有,刘保全以前只是听说,见都没见过。
那位老者是牛红英的远房亲戚。
牛红英开诊所
来崖上村没多久,牛红英发现崖上村没有卫生室,看病要到二十里外乡里的卫生院,路远不说,不少人因患病没得到及时治疗而落下终身残疾,还有的人家因瞧不起病,乱用中草药和土偏方丧了命,这让她心痛不已,于是决定开一家私人诊所。
牛红英想开诊所,便征求梁双喜的意见。梁双喜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说:“你能行吗?”
牛红英大嘴一撇:“你别小瞧人,我可是医学院毕业的,有行医资格证呢。”
梁双喜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牛红英说:“是你不上心。”
开诊所村里自然支持,于是挨着警务室又搭建了一间简易房,经过一番运作,诊所终于开门营业了。
诊所一开张,就有很多村民来看病,但让牛红英为难的是,病是看了,可村民大多无钱支付医药费。牛红英知道,崖上村穷,已经把药价压到最低了,本来开这个诊所她也不是为了挣钱,只要能保本就行,但没想到崖上村会这么穷。村民付不起医药费,但病不能不看,牛红英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便只好让村民赊欠着,几个月下来,入不敷出,弄得她骑虎难下。
这天晚上,牛红英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搅得梁双喜也睡不踏实,便坐起来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怎么样?”
“啥主意?”牛红英一骨碌爬起来问。
梁双喜给牛红英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崖上村山多,中草药多,几乎遍地都是,让村民上山去采药,她来收购,然后卖到城里的中医院。村民有了钱,自然不会拖欠医药费,还能带领村民脱贫致富,两全其美。
牛红英听了喜上眉梢,狠亲了一口梁双喜的脸,说:“还是你聪明。”
牛红英按照梁双喜的方法一试,果然受到村民的欢迎,纷纷上山采药,牛红英便把这些药送进城里加工,很快扭转了诊所亏本的局面。
可是这一天,由于连日操劳,牛红英自己也病倒了,偏巧梁双喜为贫困户危房改造的事,去乡里跑资金,几天没回来,牛红英也没给他打电话,拖着病体继续给村民瞧病。直到她体力不支,晕倒在诊所里,才有村民通知了梁双喜。梁双喜急匆匆地赶来,看见牛红英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忙问她怎么样了。牛红英虚弱地说:“没事,就是累的,歇一歇就好了。”
梁双喜伸手摸了一下牛红英的额头,见她没发烧,像是真没多大事,方才安心。
这时,门外传来喧嚣声,梁双喜开门一看,见不少村民送来鸡蛋、牛奶、花生等东西,十分感动,刚要推辞,村民却依次说着“让牛医生好好养病”、“礼物一定要收下”之类的话,然后转身全都走了。
梁双喜激动地对牛红英说:“这是乡亲们对你工作的肯定!”
牛红英眼含泪水,说:“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可面对乡亲们送来的礼物,梁双喜却又犯了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
牛红英把他叫到跟前,用指头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笨,你不能送给那些贫困户呀!”
“对呀!”梁双喜一拍脑袋,咧嘴笑了。
恶作剧
村小学办公室被盗了。
一大早,广义就来到警务室报案。梁双喜问被盗什么了,广义说:“也没啥,就是几本书和一些纸笔。”
梁双喜松了一口气,说:“我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呢,原来就这些。”
广义说:“但可气的是,他偷完东西,还在办公桌上拉了一泡屎。”
梁双喜“啊”了一声,很快就挠挠头皮说:“这不会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广义气愤地一甩手说:“搞恶作剧也没这么搞的,太气人了,把学校当成什么了?”
梁双喜见广义的脸铁青,便也重视起来,说:“这事你给丁主任说了吗?”
广义说:“还没来得及说。我路过这里见你在,就先向你汇报了。”
梁双喜说:“走,咱们去找丁主任,一起到学校去看看。”
天尚早,丁玉贵没在村委会,两人便往丁玉贵家走,离老远就看见丁玉贵蹲在门口吃饭,一群鸡围着他咯咯叫。丁玉贵看见两人走过来,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烙饼,然后端起一碗稀饭,喝得呼啦呼啦响。两人走到他跟前时,他已经把稀饭喝完了,端着空碗问:“有事?”
广义把学校发生的事又重复说了一遍。话没落音,就见丁玉贵狠狠踢了一脚围着他转的鸡,说:“准是金刚那坏种干的。看着吧,这次我绝饶不了他!”
鸡被丁玉贵踢得乱叫乱飞,空中荡起一片尘埃。梁双喜往后退了几步,甩手扇着灰尘说:“你怎么能肯定是他?”
“在崖上村,除了他没谁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丁玉贵的脸上露出一种邪恶的表情。说完,他抹去嘴巴上的饭渣,在身上擦了擦,见碗还在另一只手上端着,便粗声大气地喊甘草,让她把碗拿进屋。听到喊声,甘草从锅屋里跑出来,接碗的时候她冲梁双喜飞快地瞥了一眼,又低头转身进了屋。
来丁玉贵家两趟,梁双喜总感觉丁玉贵的媳妇甘草怪怪的,但究竟是哪里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金刚家也是贫困户。
梁双喜在贫困户基本资料上看到过,金刚仅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家里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瞎奶奶,住在崖南村。崖南村青石山夹黄土峁,草都长不好,至今没有通电,没有公路,是梁双喜重点帮扶的村,而金刚家更是他重点帮扶的对象。见丁玉贵行事如此武断,他不禁有些反感。
这时,广义在背后拽了拽他的衣服,梁双喜回头。广义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金刚曾经勒死过丁主任家的狗,所以他认为村里啥坏事都是金刚干的。”
梁双喜沉默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丁玉贵打发广义回学校了,然后和梁双喜一起往崖南村走。在过浮桥时,梁双喜犯了难。脚一踏上浮桥,桥面便开始摇晃,梁双喜低头瞧一眼,只见脚下浑黄汹涌一片,眼晕得要倒栽下去。忙仰头,又见崖壁陡峭,高不见顶,顿觉耳鸣目眩。忙闭眼,不敢迈步。可丁玉贵却在摇晃的桥面上如履平地,大步向前走去。梁双喜定定神,咬牙扶着一边的铁索,战战兢兢地跟上。
到了崖南村,梁双喜再也没能撑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虚汗直冒。他对丁玉贵艰难地挤出一丝笑说:“我恐高。”
金刚家住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上,两人走过一条狭窄的石板路,来到这处不知道哪一年盖的破茅草屋前。屋顶长满枯草,有一块凹陷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让人看着身上直冒寒气。推开斑驳的木门,屋内幽暗,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土腥味迎面扑来。梁双喜禁不住鼻腔刺痒,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屋是三间,两间放着粮食和杂物,另一间挂着一个熏得漆黑的谷草帘。初疑是牲畜圈,但里面却传来人声:“谁呀?”声音苍老沙哑而无力,就像是从阴曹地府传出来的,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是我,婶。”丁玉贵挑开谷草帘走进去,梁双喜也紧跟着进去。
里屋更加阴暗潮湿,一位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阿婆裹着一条棉被蜷缩在床上。棉被很新,一看就是扶贫统一发的。在阿婆床旁边,还有一张小床,被褥也是新的。屋里没有几样家具,倒是靠东墙上挂着的一支唢呐引起了梁双喜的注意。他想起了那天早上听到的“哭声”,想起了那个朝他扔石头的少年,难道他就是金刚?
梁双喜正想着,忽听丁玉贵把他介绍给阿婆:“这位是县里的领导,是咱们村新来的扶贫书记。”
阿婆坐直了身子,伸出双手,在面前摸索着说:“是扶贫的领导啊,赶快找个地方坐。”
屋里就一个板凳,丁玉贵谦让着让梁双喜坐了,他则来到小床跟前,一通乱翻后说:“婶,金刚去哪里了?”
“去放羊了。怎么,他又惹祸了?”阿婆顿时紧张起来。
“没有,今天我和梁书记是专门来看您的,看您家里还有什么困难没有。”丁玉貴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
阿婆便松了口气说:“怎么能总麻烦政府呢!政府已经帮了我们这么多,都不知怎么感谢呢。”
梁双喜说:“政府帮老百姓脱贫是应该做的,可扶贫了这么多年,你们家咋还这么穷?”
阿婆说:“还不是我这个瞎老婆子给拖累的。家里除了几亩地,没有其他任何经济来源。金刚年龄小,我这个老婆子又无用,所以把家里弄成这个样子了。”
梁双喜沉默了,他知道阿婆说的是实情。
丁玉贵把床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这让他很恼火。梁双喜知道他想找的是学校被盗的课本。床上没有,丁玉贵便趁梁双喜和阿婆聊天的工夫,又来到外间,把缸缸罐罐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就气急败坏地朝门框狠踹了一脚,差点儿没把整个屋子震倒。
从金刚家出来,两人都有些茫然。山野这么大,不知该到哪里去找金刚,梁双喜提议:“既然来了,就到各个贫困户家转转,回头再来找金刚。”
射石子的少年
崖南村人口不多,就几十户人家,像零星的棋子散落在各个山坡崖畔。他们又走访了几家贫困户,这些贫困户家境虽然比金刚家好点儿,但依然贫穷,梁双喜的心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继续往村里走,斜坡里横出一片场,晾晒着新收的玉米棒、大豆和谷物。场旁边有棵大槐树,树下卧一石碾,一头蚱蜢似的黑毛驴起劲地拉着碌碡转。一个扎蓝头巾的三十多岁的少妇倒退着在场上晒玉米,腰后背露出一块白嫩的肉直晃人眼睛。四五个老少不等的汉子盯着那块肉和那妇人调笑,有胆大的汉子不时趁机上前摸一把,惹得众人一阵哄笑。那妇人也不恼,转过身用晒玉米的笤帚追打那不安分的人。那不安分的人哈哈笑着跑远了,又一个不安分的人贴上来,逗来逗去,汉子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像一群饥饿的狼,一拥而上,将那妇人当作猎物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腳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梁双喜顿时火冒三丈,刚想张嘴呵斥住这令人不耻的行为,忽听耳畔嗖的一声穿过一粒石子,准确无误地打在一个汉子的头上。那个汉子哎哟一声直起腰,一只手捂着头大声骂:“谁他妈射的我?”话音未落,又一个汉子捂着头,和他发出同样的骂声。其他汉子便都缩回来,茫然地望着那两个捂头的男人,那两个男人都松开手,每人头上起了一个鹌鹑蛋大的包。汉子们齐转身,看见了梁双喜和丁玉贵。
“丁……主任!”那两个挨石子射的男人以为是丁玉贵干的。丁玉贵也很茫然,愣愣地看着他们。
这时,那妇人才得以起身,迅速从地上捡起腰带,慌慌地系着裤子。梁双喜瞧见那妇人的上衣已经完全被撕扯开,露出两只酥胸,忙把头转到一边,瞧见从一块岩石后面冒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着一条肥大的绿色军裤,裤腿卷到膝盖,裸露的上身东一块西一块长着榆钱大小的花斑癣,小腿上沾满了泥巴和水珠。在他的身后跟着两大一小三只羊,最醒目的是他手里拿着一把弹弓。
“金刚,原来是你个狗杂种干的!”那两个挨石子射的汉子这才明白过来,一起怒骂着向那孩子扑去。那孩子并无半点儿慌张,从裤兜里抠出一粒石子,抬起手,弹弓又对准了那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被镇住了,一边谩骂一边往后退。
当然,此时丁玉贵也看见了金刚,可他没像那两个汉子那般莽撞,而是看着金刚凸起的瘦胸脯说:“是金刚呀,你过来,叔找你说点儿事。”
金刚缓慢地把弹弓放下来,不说话,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着丁玉贵看。
“来呀!”丁玉贵见金刚不吭声,便往前凑了凑。
“你不要动,有什么话就在那里说!”金刚把弹弓瞄向丁玉贵。丁玉贵站住,脸上尴尬地挤出一丝笑。
梁双喜问:“你是金刚?”
金刚又把弹弓瞄向了他:“你是谁?”
“我是来扶贫的,姓梁,刚才到你们家走访,你没在家,见到了你奶奶……”梁双喜见金刚始终充满敌意,尽量把话说得很柔和,“那天早上我们见过的,你还朝我扔过石头呢。”
金刚缓慢地把弹弓放下,仔细打量着梁双喜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丁玉贵没提学校那档子事,而是和颜悦色地说:“看你们家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的……”
丁玉贵的话没说完就被金刚打断:“你别假惺惺的,我知道你们找我什么事。实话告诉你,学校里的课本是我拿的,屎也是我拉的,你想怎样吧?”
丁玉贵的脸瞬间铁青,指着他说:“你……”
金刚说:“你什么你,有种你就把我送进监狱去。”说完,他赶着三只羊,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丁玉贵一脸窘相,一跛脚后生便哧哧笑。丁玉贵朝他头上狠扇了一巴掌,说:“让你笑!”
那跛脚后生二十七八岁,脸膛黑糙,嘴牙难看地龇咧着,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不光我一人笑,他们也笑了。”丁玉贵望向那些汉子,的确还有几个笑的,只是他们没有跛脚后生笑的声音大,就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梁双喜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就问刚才挨石子射的汉子:“这有什么好笑的?”
那汉子脸黢黑,头脸和胸膛上都长着浓密的毛发,像未进化完全的原始人。他笑着说:“你没看出来吗?那孩子跟丁主任长得一模一样,都笑老子管不住儿子呢!”
话没落音,众汉子又哄堂大笑,笑得丁玉贵脸上泛紫,大声骂:“金刚是你儿子!”但这次他不知该追打谁了。
梁双喜看看丁玉贵,回想一下那孩子的模样,两人的确是有几分相像,便一脸愕然。
两人离开那片场,那里又响起了逗闹声。梁双喜走出一截后又回头瞅石碾那里,忍不住问:“那些汉子怎么能这样,那可是犯法呀!”
丁玉贵冷着脸说:“都是些孤男寡女,犯哪门子法?”顿一下,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重,忙改口说,“那些汉子都是村里的光棍,而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外打工,都是闹着玩的,不必当真。”
梁双喜问:“村里有多少光棍?”
丁玉贵说:“石碾前的都是。全村共有二十三个光棍,两个娶死妻的不算。”
梁双喜便想起一部电影里描写光棍娶死妻的故事,原以为不过是作家的臆造罢了,不想世间还真有这事,便觉得心里有块重石压上去,又想起金刚,问:“金刚那孩子咋不上学呢?”
丁玉贵没好气地说:“就他那熊样,哪个学校敢收?”
梁双喜看了丁玉贵一眼,心里愈发的沉重。
保媒
村里那么多的光棍成了梁双喜的一块心病,光棍多,娶不上媳妇,就容易滋生治安和刑事案件,影响社会和谐。自打来到崖上村,梁双喜就接到几起留守妇女报案,说是晚上有人爬她们家墙头。背后还听说有人和有夫之妇乱搞“破鞋”的,这都影响家庭和睦和村里的安定团结,于是,梁双喜赶鸭子上架,要为光棍们说媒。
这天晚上,梁双喜在被窝里把这个想法和牛红英说了,牛红英欠起半截身子望着他说:“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想吃大鲤鱼了?想吃我给你买呀,没必要绕那个弯子。”
在当地,有给媒人送大鲤鱼的风俗,无论是谁,保成了一桩媒,男方就会给媒人送两条大鲤鱼表示感谢。
梁双喜也欠起半截身子说:“吃什么大鲤鱼,我给你说的是正事,别瞎捣乱。”
牛红英咯咯一笑说:“给人家保媒当然是好事,可哪个姑娘肯往穷山沟里嫁呀?”
梁双喜说:“所以找你商量嘛,看你认识的姑娘有没有愿意嫁到这边来的,给介绍一下,说不定就能对上眼了呢。”
“打住。”牛红英说,“你忘了咱们是从县城来的,认识的也是县城的姑娘,她们才不会嫁到农村来呢。”
梁双喜说:“农村有什么不好的,有山有水好风光,可比县城的风景美多了。”
“光有美景有什么用,有豪车别墅吗?有公园高铁吗?即使有这样的条件,她们也未必肯嫁来。”牛红英说。
梁双喜说:“现在的姑娘都这么现实吗?”
牛红英说:“不是她们现实,而是作为女人,谁不想嫁个殷实的人家,过上好日子,哪像我这么傻,什么都没要就嫁给你了。”
梁双喜说:“咋又扯上我了,咱们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若是后悔,再找个有钱人就是,我絕不阻拦。”
“去你的。”牛红英推了梁双喜一把,叹息一声说,“我都人老珠黄了,没有人要喽。”
梁双喜嘿嘿地笑着说:“有自知之明就好,还是安心和我过吧!”
牛红英说:“不跟你过还能咋的,你想离呀?”
梁双喜说:“我可没这个胆。”
牛红英说:“最好你别有什么花花肠子,要是让我发现你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绝饶不了你!”
梁双喜笑着说:“家里已经有只母老虎了,我可不想再添一只。”
牛红英伸手去挠梁双喜:“你说谁是母老虎……”
两人嬉笑打闹一阵后,梁双喜说:“你就没什么亲戚在农村?也好让他们帮忙介绍一下。”
牛红英苦思冥想了半天,说:“你还别说,我真有个远房表哥在牛头镇当村主任,但没他电话,明天我去一趟。”
牛头镇距离崖上村有三十里,第二天牛红英去了一趟牛头镇,回来说她那个表哥答应帮这个忙,但这种事急不得,让等信。
可梁双喜决定要干的事就会抓紧办,但做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于是,他没事就骑着摩托车在附近村庄和乡镇转悠,四处拜托各个村扶贫的干部为崖上村的光棍们张罗对象,但就是没有女人肯往崖上村嫁。
这天,梁双喜正为这事烦恼,突然牛红英接了个电话,然后兴冲冲地对他说:“我表哥来信了,说他们那里有个寡妇,丈夫去年出车祸死了,她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娃,问咱们这里有没有合适的,条件是人得憨厚老实,家境殷实。”
三十岁以上的光棍就有十多个,但大多数都在外地打工,留在村里的都是最穷和最没有本事的。梁双喜和牛红英把村里的光棍捋了一遍,觉得豁子最合适。
豁子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虽然嘴豁却已经缝补上了,不算是大缺点。另外,他家虽然是孤儿寡母,却也住着大瓦房,加上豁子踏实能干,应该是光棍里不错的人选。当梁双喜跑到豁子家说要给他介绍对象时,豁子和他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相亲是在乡里的一家小饭馆进行的,双方见了面,吃了一顿饭,彼此都很满意。当梁双喜以为大功告成时,女方又提出要到豁子家里去看看。
女方没来过崖上村,再加上距离远,来一趟不容易,提出这样的要求就说明对豁子很钟情,去家里看看也合情合理。于是一帮人来到豁子家,豁子家的三间大瓦房能让人瞧上眼,可家里却是家徒四壁,再加上村里道路坑洼不平,牛红英表哥开来的小轿车在路上熄了几次火,这让女方很失望,回去后她让牛红英的表哥传话说,和豁子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这意思很明显,这桩亲事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双喜没想到平生第一次给人说媒就失败了,他有些不甘心,愁眉苦脸地问牛红英:“怎么会这样呢?”
牛红英拿白眼瞅他,说:“这还不明白?穷呗!人家之所以要来豁子家,不光是考察豁子家的经济状况,同时还有村容村貌。不是我夸表哥那村,人家不光家家住楼房,空调、彩电、冰箱、热水器一应俱全,这还不算,还有不少家庭有小轿车。哪像崖上村,连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你说,人家姑娘愿意来吗?”
梁双喜知道,国家大力发展农村经济,积极开展精准扶贫,很多村都旧貌换新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过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可崖上村好像还在原始社会,变化不大。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见梁双喜满脸失落,牛红英安慰他说:“这几年崖上村能不能脱贫致富,可要仰仗你呢,你可不能泄气,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梁双喜说:“我也没有三头六臂,只能是尽力而为,最起码要让村里的光棍们有个温暖的家吧。不然,我就不配做这个扶贫书记。”
牛红英见梁双喜瞬间又活了过来,就开玩笑说:“话别说得这么满,即使你把村里搞富了,有些男人还是娶不上媳妇,婚姻是讲究缘分的,缘分未到,再努力也白搭。”
见牛红英说得左右都有理,梁双喜却不甘心。他在帮村民脱贫致富的同时,一遇到邻村适龄的姑娘就问人家有没有对象,愿不愿意嫁到崖上村来。
很快,社会上就传说,崖上村来了个“说媒书记”。用牛红英的话说,梁双喜那是魔怔了。
听来的故事
梁双喜来崖上村有些日子了,关于张朝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从村民口中他还是听说了。这件事的确和刘梅有关。
刘梅是四川人,至于是四川哪里的,村里没人能说得清楚。刘梅二十年前嫁到崖北的周三家,来了不到半年,就和正在上大学的张朝营好上了。为了能长期在一起,两人竟然在一个夜晚相约私奔,被周家人发现。在被他们追赶的途中,两人慌不择路双双坠入山崖。幸亏山崖不高,两人当时都没有殒命。他们被周家人救上来后,张朝营因摔坏了脑袋,醒来就傻了,刘梅则摔断了双腿。村民们说这些的时候,都是满脸鄙夷,骂两人落到这种下场是罪有应得,是活该。梁双喜毕竟见多识广,法律知识也比他们懂得多,便说:“他们想要在一起,刘梅可以选择和周三离婚,让张朝营光明正大地娶她,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村民们说,女人嫁到崖上村,生活过得再苦再难,男人再不是个东西,女人都不准和男人离婚,更别说这不光彩的事。一旦被发现,无论男女一律沉湖。梁双喜想,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这种陈规陋习,可转念又一想,二十年前的崖上村交通闭塞,几乎与世隔绝,发生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村民们说,张朝营父母去世早,仅有的一个姐姐远嫁。他考上大学后,户口就迁出了崖上村,在崖上可谓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自从他出事后,就再没离开过崖上村。村里为了照顾他,便出资为他盖了房,分了地。可他偏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房子盖好的第一年冬天,门窗就被他拆了烤火,地更是一点儿没种,就让它荒着。有村民看不下去,就帮他种了,把收的粮食送到他家里,他就大吃大喝,几天就败光了。长此以往,再也没人愿意管他了,任由他四处讨饭。
梁双喜去过张朝营家几次,但都没见到人。村民告诉他,这些天秋收,大家都很少按点做饭,他讨不到饭,肯定到崖下去讨了。
这天早晨,梁双喜又在睡梦中听到了“哭声”,他被惊醒了,知道那个叫金刚的孩子又在吹唢呐了,便再无睡意。他又想起了张朝营,就打算起床后到张朝营家再去一趟,看怎样能使他彻底摆脱贫困。
外面上了大雾,十步以外看不清人。梁双喜在警务室门口找了根木棍,他知道去崖北的路同样不好走。第一次去张朝营家他就摔了几跤,如今雾大路滑,有根木棍拄着会好些。
出了警务室,经过刘梅的小卖部,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梁双喜不由皱了皱眉,忍不住推门进去。屋里烟雾呛人眼鼻,昏暗的灯光下,丁玉贵和三个汉子战得正酣,突然见梁双喜进来,便都扭过脸看他。
丁玉贵嘴上叼着烟,歪了歪脖子问:“有事?”
梁双喜没好气地说:“你是村主任,怎么能带头打麻将呢?”
丁玉贵吐掉烟蒂,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不打麻将干啥去,这么长的夜怎么熬?”
坐他对面长着扫帚眉的福田说:“在家陪老婆呀!我家里要是有你那样年轻漂亮的老婆,我才不打麻将呢,每晚都把她搂在怀里,亲她个够!”
丁玉贵白了他一眼,说:“我老婆在家,你去亲呀!”
福田便假模假样欲站起来说:“我去了?”
丁玉贵隔着桌子踹他一脚,说:“去你妈的!”其他两个打麻将的人便哈哈大笑。
梁双喜问丁玉贵:“我去找张朝营,你去不去?”
丁玉贵下意识地朝里屋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他一個傻子,你找他干啥?”
梁双喜知道,刘梅在里屋睡觉,丁玉贵好像是怕被她听到,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说:“他是贫困户,咱们要帮他脱贫,总不能让他这样讨饭没饭吃吧?”
丁玉贵没好气地推倒面前的麻将说:“上级的相关扶贫政策该享用的都给他了,是他不争气,能怪谁?再说,他是一个傻子,根本不是正常人,怎么帮他脱贫?”
梁双喜说:“那也得帮!现在是扶贫攻坚,扶贫政策说‘一个都不能少,不能因为他傻,我们就不作为。”
丁玉贵寒着脸说:“要帮你去帮,反正我是无能为力。”说完,他又冲那几个牌友说,“都愣着干吗?接着打牌!”
梁双喜有些尴尬,转身正欲走,只见里屋的门开了,刘梅拄着双拐走出来说:“我陪你去。”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刘梅。
梁双喜下意识地说:“你?”
刘梅说:“你是上级派来的扶贫干部,我是村里临时的扶贫专干,帮他是应该的。”
梁双喜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但看着她拄着的双拐,又摇头说:“你怎么去?”
刘梅笑着说:“我坐轮椅,你推着我呀。”
梁双喜想,这也未尝不可,就帮刘梅去推轮椅。刘梅刚在轮椅上坐下,丁玉贵就跑过来说:“他祸害你还不够吗?你竟然去找他。”
刘梅把轮椅转过来,面对着丁玉贵冷冷地说:“是我祸害的他好不好!”
丁玉贵气急败坏地说:“甭管你们谁祸害的谁,我不准你们有任何接触!”
刘梅说:“你是我什么人?能管得了我?”
丁玉贵脖子上青筋暴起,手指着刘梅浑身颤抖,他看了看梁双喜,活生生把一句想说的话憋了回去。刘梅重新把轮椅转回来,对梁双喜说:“咱们走。”
梁双喜没弄明白两人话里的意思,就推着刘梅离开小卖部,走出好远,他才问默不作声的刘梅:“丁主任今天怎么啦?对你这么凶。”
刘梅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谁知道他抽什么疯!”
梁双喜偏头看了看刘梅,见她面无表情,就小心翼翼地说:“你和张朝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咋会弄成这个样子?”
刘梅把头转过来问:“你都听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和张朝营有奸情,私奔摔下了山崖,然后又说我们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梁双喜嗫嚅着说:“也不都是那样……”
刘梅把头转过去,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说:“这话你信吗?”
梁双喜是个作风严谨的人,最讨厌别人背后嚼舌根,更不爱偏听偏信,但这次他有些尴尬,说:“难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刘梅说:“我知道你想帮张朝营,必定会打听这事,他们也肯定会这样诋毁我和张朝营。我倒没什么,却毁了张朝营一世清白,我心何忍……”
梁双喜沉默了。他见刘梅的话语间满是悲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下去。
“想听我和张朝营的故事吗?”
梁双喜点点头。他想还是让刘梅自己说比较好。
真相
“我是四川绵阳人。二十年前,我十七岁,被人贩子拐卖到崖上村,同时被拐卖到这里的还有我的同学周灵,也就是金刚的母亲。我被迫嫁给了一个叫周三的男人,周灵嫁给了金锁。周三当时四十五岁,在家排行老三,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兄弟三人全是光棍。原本嫁给周三我就一百个不情愿,闹过跑过自杀过,但都没能如愿。兄弟三人轮流看着我,就连上厕所都会有人跟着,根本没有任何自由。我到他家的第一晚,就遭到了他们兄弟三人的轮番强暴。也就是说,我名义上嫁的是周三,实际上嫁给了他们兄弟三人,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张朝营那年刚满二十四岁,大学即将毕业,寒假回村过年。那时候崖北缺水,只有周三家门前有一口深井,全村人吃水都要到那口井里挑。一天傍晚,彩霞映红了半边天,我闲来无事,坐在家门口嗑瓜子。周家人怕我逃跑也怕我烦闷,就买了好多瓜子让我嗑。那些天我几乎把一生的瓜子都嗑光了,现在一提瓜子我就想吐。其实周家人不知道我嗑瓜子时也在想着逃跑。那天我看见了前来挑水的张朝营,便认为机会来了。”
梁双喜问:“什么机会?”
刘梅说:“让他帮我逃跑呀!”
梁双喜说:“你怎么肯定他会帮你?”
刘梅说:“起初我也没多大信心,但通过攀谈,我认为他一定会帮我。他长得白白净净,是那么的特别,说话也彬彬有礼,跟崖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名大学生。”
梁双喜问:“是你主动央求他的?”
刘梅说:“不是,是他主动搭讪我的。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棉袄,白色球鞋,头发乌黑发亮,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显得干净整洁。这是我在崖上村见到的第一个有精神的年轻人,就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没想到他一边打水,一边也在打量我,并问我,你是周老三娶的媳妇?他一张嘴,就露出两排闪亮的白牙,声音也是如此的动听,就像朗诵课文一样。我当时羞红了脸,看看自己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身子,想想自己被拐卖的遭遇,泪水便忍不住掉下来。张朝营见我满面泪水,就愣住了。可我不敢哭出声,怕被周家兄弟听见,便快步走向井台,假装看他打水,眼睛却紧盯着他说,你能救我吗?张朝营不愧是大学生,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你是被拐卖来的?我点点头,急切地问,你能帮我的是不是?张朝营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嘴里骂了句,这帮畜生!然后挑起水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当时我失望极了,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实在唐突,他也是崖上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帮我呢?但同时,心里又有一个十分坚定的信念,他一定会帮我,或早或晚只是个时间问题。自那以后,我天天守在门口,只要见他来挑水,就眼巴巴地看着他。起初,在我看他的时候,他不敢看我,打了水很快就走。后来或许是他怜悯我,或许是我的执着打动了他。在我们见面后的第六天,他终于答应帮我逃出苦海,但至于怎么逃出去,他说还要找一个恰当的机会。我又苦等了十多天,机会终于来了。村里放电影,你知道的,那时村里没电,更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天一黑家家户户都关门睡觉,能放一场电影是天大的事,所以三个行政村的人扶老携幼几乎全来了。张朝营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在挑水的时候和我商定要在看电影的时候协助我逃跑。周家兄弟也做了充足准备,把我牢牢夹在他们中间。电影放到一半时,按照和张朝营的约定,我假装要去解手,周老大和周老二正看得入迷,就让周老三陪我去。电影是露天放的,周圍根本没有厕所,要去厕所得走好远。周老三一边回头恋恋不舍地盯着银幕,一边骂我屎尿多,要我在人群外找个黑旮旯就地解决,我坚决不同意,他也无奈,只好陪着我去。到了厕所,我磨磨蹭蹭不出来,周老三便有些急,最后他实在忍不住电影的诱惑,就背着我踮起脚去看电影。我见时机成熟,便从厕所里悄悄溜出来,转身往村外跑,没跑多远,就传来周老三失魂落魄带着哭腔的喊叫声,说他媳妇跑了,快帮他找媳妇。他的喊叫声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接着就有很多人问周老三人往哪里跑了,周老三一时也没弄清楚,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有一个人站起来大概扇了他一耳光,骂他蠢货,命令大家分头去找。其实我当时并没跑多远,我躲在一个黑墙角,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当时我吓坏了,我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眼看追过来的人越来越近,我正束手无策时,突然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说跟他走。我回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声音我能听出来,他是张朝营。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跑了多远,本来已经远离了那帮追赶我们的人,可我们遇到了难题,一道山谷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其实那道山谷并不深,只是比较陡峭而已。张朝营问我,敢跳吗?当时那是我唯一逃生的机会,再深我也要试一试。张朝营先跳过去,他还示范给我看,教我怎么跳,可我的腿当时怎么也不听使唤,跳下去的时候尽管有张朝营在下面接着,可我的右脚还是崴了一下,走不动了。最糟糕的是我还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把那些追赶的人引来了。张朝营望了一眼绝望的我,把牙一咬,说他背我。我不知怎么就趴在了张朝营的背上,只要我们爬上对面的那座山崖,就算成功了一半,因为前面就是密林,只要我们能钻进去,再多的人也难找到我们。但可惜的是,张朝营背着我刚爬到崖顶,几十道手电筒光就照到了我的脸上,天黑再加上恐惧让我们一步也走不了。那帮人过来,见帮助我逃跑的是张朝营,二话没说就对我们俩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质问我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怎么勾搭上的。张朝营似乎很反感‘勾搭这个词,说他只是协助我逃跑,并没有勾搭,还说他们买卖妇女犯法,随便打人也犯法。那帮人根本不听他的,其中有一个人似乎被他说急了,就挥起一根木棍朝他的头顶狠狠砸去,他一声没吭轰然倒地,醒来后就完全傻了,疯疯癫癫的再也没有了天之骄子的模样。我们被拖回村后,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当晚我的双腿就被周家兄弟给打断了,并四处散播谣言说我和张朝营私奔,伤是掉下山谷摔的,造成这样的后果是罪有应得。直到近几年,周家三个兄弟一个个死去,我才真正脱离苦海……”
这故事听起来让人既震惊又感到不可思议。梁双喜发现,刘梅在讲的时候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两眼空洞,居然没有一点儿泪水。
张朝营低下头望着刘梅,仍是一副痴傻的模样,问:“你家有好吃的吗?”
“发生这么大的事,当时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正义或是报案?”梁双喜义愤填膺地说。
刘梅说:“没被沉湖就算不错了,谁爱管这闲事。但让我痛心的是,因为此事不光我受尽折磨,还让无辜的张朝营受到牵连。他只不过是用良知帮助了我一下,却被当作全村的公敌给打傻了,还遭到村里人的唾弃,是我毁了他的前程,我对不起他。这些年,我一直想弥补他,却不知道如何帮他,因为他从不到我店里来,哪怕是我出门碰见他,他也会掉头就走……这不你来了,看能不能帮助他走出困境,要我出钱出力都行,只要能从根本上解决他的问题。”
梁双喜沉痛地说:“我会的。”
这时,刘梅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水,说:“谢谢你!”
梁双喜突然又想起被拐进村嫁给金锁的周灵,她是金刚的母亲,可扶贫档案上居然没有金刚父母的名字,村里也没人提起过这对夫妇,便问刘梅是怎么回事。刘梅说:“金锁死了,周灵进了监狱。”
梁双喜惊诧地问:“为什么?”
刘梅说:“她比我还惨,因忍受不了屈辱,她把金锁殺了。”
教孩子识字的傻子
张朝营住的是一间石头屋,上面盖着石棉瓦,远看像一个年久失修的茅厕,卧在崖北村头。
梁双喜推着刘梅来到崖北,远远就看见张朝营蹲在家门口被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着。他们怀疑那些孩子又在欺负他,就不由得加快脚步,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搁以往,那些孩子早吓跑了,可是现在,这些孩子没一点儿要跑的意思,而是回头疑惑地望着他俩,这让梁双喜很是意外。到了跟前梁双喜才发现张朝营并没有被人欺负,而是在地上用树枝教孩子们认字。
张朝营看见梁双喜并没什么反应,但他看见轮椅上的刘梅,却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走。
梁双喜不知道张朝营怎么会这样,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就听刘梅喊:“张朝营,你站住。”
张朝营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刘梅,又继续往前走。他的步伐明显乱了,像空中飘荡的风筝,没有一点儿目标。
刘梅似乎急了,眼泪汪汪地又喊了一句:“张朝营,你要有本事就这样继续装下去,永远躲着我。”
这话犹如定海神针,张朝营钉子一样地站住了,然后缓慢转回身,但他没看刘梅和梁双喜,而是仰着头,望着天。
天上有朵朵白云,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箭一样地飞过。
梁双喜把刘梅推到张朝营身旁,刘梅握住张朝营的一只手,泪眼婆娑地说:“走,跟我回家。”
张朝营低下头望着刘梅,仍是一副痴傻的模样,问:“你家有好吃的吗?”
刘梅哽咽着点头说:“有。”
张朝营就撒开刘梅的手,一边手舞足蹈着,一边在前面跑着说:“走喽,去吃好吃的喽。”
看着眼前的一幕,梁双喜心里五味杂陈。同时,通过他们刚才的对话,梁双喜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便问刘梅:“你刚才为什么说张朝营是装的呢?难道他没傻?”
刘梅垂下眼睑说:“以前是完全傻了,可近些年时好时坏。刚才你不也看见他在教孩子们认字吗?这能是傻吗?我想要是能找一家好点儿的医院,说不定能治好他呢。”
“是啊。”梁双喜说,“为什么村里人不愿意帮他呢?医治好了他,不也是一件好事吗?何况张朝营变成这样不也是被人打的吗?不应该站出来承担责任吗?”
刘梅转头看了梁双喜一眼,说:“在崖上村,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也没人知道法律是什么,跟他们讲这些就是对牛弹琴,没人听你的。”
梁双喜问:“应该怎么帮张朝营呢?”
刘梅说:“找家正规的医院就行了,主要还是钱的问题。”
梁双喜说:“村民不帮情有可原,但村里呢,也不管不问吗?”
刘梅叹道:“自从国家取消了提留款,村里就没任何收入了。村里没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村主任是丁玉贵,他要是不发话,谁也帮不了张朝营。”
梁双喜说:“丁玉贵怎么啦?我看这人挺不错的。”
刘梅沉默片刻后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当年,乔运生在这里扶贫时,也曾想帮助张朝营治病,可碍于丁玉贵,一直都没治疗成。”
梁双喜说:“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跟丁玉贵扯上了关系?”
刘梅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来崖上村时间不长,肯定没人跟你说,张朝营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是拜丁玉贵所赐。”
梁双喜吃了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当年那一棍,是丁玉贵打的?”
刘梅露出愤恨的目光,冷冷地说:“不是他还能有谁!”
梁双喜说:“为什么?他和张朝营无冤无仇,咋下这么重的手?”
刘梅说:“可跟周家有关系呀!丁玉贵和周家三兄弟是姑舅表兄弟。”
这一层梁双喜却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后说:“丁玉贵是担心把张朝营治好了,他会把事情捅出去吗?所以宁愿让他这么傻着,也不让给他治疗。”
刘梅说:“不排除这个因素。至于丁玉贵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就连我他也时时提防着。”
梁双喜说:“哦?”
刘梅说:“你知道他为什么经常来我的小店打麻将吗?就是怕我和哪个男人好上了。”
梁双喜说:“周家兄弟不都死了吗?和哪个男人好是你的自由。”
刘梅说:“丁玉贵要是这么想就好了,可他偏不让我再嫁人。曾有一次他威胁我说,周家兄弟临死前有交代,说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如果我有再嫁人的念头,就把我活埋了给周家兄弟陪葬。”
梁双喜听后笑着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他能有这胆?他不过是吓唬你罢了。”
“这个可不好说。”刘梅好像是被折磨怕了,说的时候脸色苍白,打着冷战。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说到张朝营,“你会帮他的,对吗?”
梁双喜想了一下说:“我会。”
钱的问题
梁双喜要带张朝营进城看病的消息迅速在崖上村传开了,很多村民聚在村委会门口,漠然地看着梁双喜把张朝营带走。丁玉贵和村民一样,都阴沉着脸。
那天,梁双喜和刘梅把张朝营带回来后,给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带他找村里的理发匠理了发。张朝营瞬间变了样,虽然略显苍老,但精神了许多。随后,梁双喜给温小娥打了个电话,说了张朝营的情况,问她有没有熟悉的治疗精神病的医院。在电话里,温小娥显得很高兴,说有啊,让他带张朝营回县城,一切由她联系安排。
敲定这事后,梁双喜才把要带张朝营进城看病的事给丁玉贵说了。至于看病的钱,这些年,刘梅一直替张朝营缴医保,张朝营又是贫困户,根据扶贫政策,看病的费用大部分可以免除,至于不足部分,梁双喜已经和牛红英商量好了,由他家来垫付。丁玉贵翻着白眼说:“这样的傻子还能治好?”
梁双喜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试试呗。”
见梁双喜态度坚决,丁玉贵就没再反对,说:“党的这个政策好。村里也想给他治疗,但一直没钱。”
梁双喜知道,精准扶贫虽然使一些村民脱了贫,但还没有致富,因为村里没有企业,多数农民还是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如何发展村经济,让村民不出家门就能挣到钱,这是梁双喜来到崖上村之后,思考最多的问题。
听说梁双喜要用自己的钱给张朝营看病,刘梅第一个不同意,说张朝营是为了自己才弄成这个样子的,看病的钱理应她出。
通过接触,梁双喜发现刘梅是一个十分要强且重情重义的人。她开个小店不容易,虽然有点儿积蓄,却也是杯水车薪。张朝营是贫困户,自己是扶贫干部,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他是自己的本分。可是在临上车前,刘梅还是把一沓钱硬塞给了梁双喜,梁双喜知道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也就没有再推辞,替张朝营收下了。
梁双喜骑摩托车带张朝营来到卧佛岭乡,把摩托车放在乡派出所后,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
温小娥在一家医院门口等他们,说已经联系好了神经科的专家,让梁双喜先去挂号,自己领着张朝营直接去找了专家,待梁双喜拿着挂号单跑过来,温小娥已经领着张朝营出来说,需要住院治疗,要他去办住院手续。楼上楼下折腾了几趟,总算把张朝营安排住了院。当然,由于温小娥在,医院给予了多方面的照顾,梁双喜听他们谈话,好像温小娥和院长很熟悉。一切安排妥当后,梁双喜便向她表示感谢。
温小娥说:“你打算怎么谢?”
梁双喜说:“我请你吃饭。”
温小娥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还是我请你吧,走,跟我去个饭局。”说着,她就挽住了梁双喜的胳膊。
梁双喜下意识地往后一撤说:“你有饭局,我就不跟着掺和了,还是你自己去吧。”
温小娥说:“又不是外人,都是有钱的老板。你去了说不定对你扶贫还有帮助呢!”
梁双喜见温小娥态度诚恳,便开始有些动摇了。温小娥再次挽起他的胳膊说:“走吧,别犹豫了,我还能害你?”
盛情难却,再加上胳膊被温小娥挽着,梁双喜只好跟着温小娥上了一辆出租车。
饭局
滕王阁是县城最高档的饭店。
温小娥把梁双喜领进一个门牌上写着“8888”的包间。房间很大,饭桌也很大,却只坐了五个人,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坐在正中间,看见温小娥进来就拍了拍他身边的椅子说:“温大记者,请坐这边。”
温小娥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去了他那边,待坐好,才发现忘了介绍站在门口的梁双喜,就又欠身招呼梁双喜说:“过来坐呀!”
几双眼睛便齐盯着梁双喜,仿佛刚看见他似的。梁双喜感到浑身不自在,快步来到桌前。温小娥将他介绍给众人:“这位是咱们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梁大队长。”
在治安大队,梁双喜虽然是副中队长,其实就是个普通的民警,距离大队长还差一大截,听温小娥这样介绍自己,脸就有些发烧。
果然,其中一个瘦得像麻秆一样的男人说:“治安大队的队长不是姓杨吗?什么时候改姓梁了?”
这话听来有些刺耳,梁双喜红着脸说:“我就是个普通的民警,现在在崖上村扶贫。”
“哦,是扶贫干部啊!失敬失敬!”那个麻秆男人很夸张地站起来,冲梁双喜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宋总就是那个坐在正中间肥头大耳的家伙,他见梁双喜坐定,便问:“你刚才说你在哪个村扶贫?”
“崖上村。”梁双喜无精打采地说。
“就是乔运生扶贫的那个村?”
“没错。”
宋总站起来,走到梁双喜身旁,伸出手说:“幸会!”
梁双喜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此时,温小娥也站了起来,说:“宋总和乔运生很熟的,曾经去过崖上村想在那里投资开发旅游业,后来乔运生出事了就没再搞。”
“原来是这样!”梁双喜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知道,崖上村虽然偏僻,却景色秀美。如果能合理开发利用,旅游业应该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便问,“宋总还有兴趣在崖上村开发吗?”
宋總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那就看梁警官今天的表现喽。”
梁双喜没听明白,问:“怎么表现?”
宋总让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倒了满满两大杯白酒端给梁双喜说:“只要梁警官把这两杯酒干了,我就考虑去投资。”
梁双喜皱了皱眉头说:“喝酒和投资有关系吗?”
“有啊!”坐在一旁的麻秆男人欧总插话说,“酒代表一个人的能力,你没听说过吗?人有多大酒量就有多大胆!不然,谁敢贸然到一个没有能力的地方领导那里投资呀!”
梁双喜心想,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可看看几个老总,都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便说:“我不能喝酒。”
宋总说:“你是不能喝,还是不会喝?”
梁双喜反问:“这有区别吗?”
宋总说:“当然。不能喝是你会喝而不想喝,不会喝是你还没尝到喝酒的妙处,就更应该喝。”
宋总的意思很明白,无论你会喝还是不会喝,都得喝!不然到崖上村投资旅游开发的事免谈。这让梁双喜想起了丁玉贵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会喝酒当什么扶贫干部?难怪乔运生的群众基础那么好,原来是喝酒喝出来的感情啊!梁双喜知道乔运生从不喝酒,但他的酒量又是如何练出来的呢?这两大杯白酒,就是自己的胃在没出毛病之前,喝下去也够呛,何况现在的胃……
见梁双喜眉头紧锁,显得十分为难,温小娥便赶紧站起来说:“各位老总请谅解,梁警官患了胃溃疡,实在是不能喝酒。如果大家同意,我来替他喝。”
欧总看了温小娥一眼说:“你和这个梁……警官是什么关系,这样护着他?”
温小娥态度坚决地说:“什么关系关你啥事?总之,他不能喝酒。”
梁双喜满脸感激地望了温小娥一眼,但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代劳呢?顿时豪气上升,说:“只要几位老总能到崖上村投资开发搞建设,让农民真正脱贫致富,这两杯酒我喝。”说完,他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就在他端第二杯时,温小娥冲过来,硬是把他手里的杯子夺下来,自己替他喝了。
其他几个老总见状,都嚷嚷着温小娥喝的不算,要梁双喜重新再喝一杯。宋总摆摆手说:“算了,既然梁警官不能喝,就不要再勉强了。扶贫工作是党中央的政策,我们应该鼎力支持。来,咱们喝咱们的。”梁双喜这才得以解脱。可仅这一杯酒,他已经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便趁温小娥和他们喝得正欢时,去了趟卫生间,把喝的酒全部吐了出来。接着他给温小娥发了条微信,说他明天还得赶回崖上村,先走一步了。可等了半天,温小娥也没回,就有些落寞地走出了饭店。
乔运生家
梁双喜本想回家看望父母,但见距离乔运生家不远,就改变主意,到附近超市买了些水果,去了乔运生家。
梁双喜走进乔运生生前居住的小区,抬头看他家的楼层,顿时心里涌出一股温暖。因为在乔运生没去扶贫之前,这个家他常来,现在乔运生不在了,他反而来得少了,便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忘了本!
乘电梯来到乔运生家门前,梁双喜刚要敲门,门居然开了。耿小菊拎着一个垃圾袋像要下楼扔垃圾,看见梁双喜便一愣,继而满脸惊喜地说:“你咋来了?”
梁双喜忙说:“来看看您。”
耿小菊把垃圾袋放在门口,回身招呼梁双喜:“快,屋里坐。”
耿小菊是乔运生的妻子,年龄还不到五十岁。乔运生结婚晚,在梁双喜实习时,就十分羡慕师父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后来发现,耿小菊不仅年轻漂亮还温柔善良,善于烹饪,梁双喜和其他几个实习生没少到她家蹭饭,每次都受到她的热情招待。按辈分,梁双喜应该管耿小菊叫师母,可论年龄耿小菊比他大不了几岁,便一直叫她姐。可这个人见人爱的姐才半年多没见,就比以前显老多了,头上已经有了白发,额头有了皱纹。
走进客厅,梁双喜环顾左右,家里窗明几净,就连摆设也一点儿没变,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扭头看见他,就兴高采烈地飞奔过来,高喊:“喜子叔叔……”然后一头扑到他怀里。
梁双喜一把将孩子高高举起,逗着他说:“好小宝,都长这么大了!”于是两人就嬉笑打闹在了一起。
耿小菊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突然泪水模糊了眼睛。
梁双喜意识到了耿小菊情绪的变化,想乔运生每次回家也应该是这种场景吧!耿小菊是触景生情了。
其实,这个孩子不是乔运生夫妻俩生的,是一个女杀人犯的儿子。女杀人犯被人强奸了,便将强奸她的男人想尽办法给杀了。女杀人犯逃亡了三年,乔运生就追捕了她三年,她最终被乔运生给抓了,但也给他带来了难题,那就是她已经有了一個两岁多的孩子。孩子是强奸她的男人的,现在她又被抓,孩子无人抚养,按说应该送福利院。可女杀人犯强烈要求乔运生抚养,乔运生答应了。乔运生和耿小菊是有一个儿子的,十八岁应召入伍在西藏当兵,后来在一次执行巡逻任务时,遭遇雪崩,为掩护战友撤离,他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祸不单行,收养孩子没几年,乔运生竟然牺牲在了扶贫战线上。
梁双喜和孩子玩了一会儿,耿小菊让孩子安心看电视,两人去了乔运生的书房。
梁双喜望着书架上摆放的一张乔运生身穿警服的照片,不由向他敬了个礼。两人在书桌前坐下,耿小菊问:“听说你也在崖上村扶贫?”
梁双喜点头说:“是。”
耿小菊说:“工作还顺利吧?”
梁双喜说:“困难重重啊!不过我能克服,一步步朝前走吧!”
耿小菊叹了一口气,问:“那个丁玉贵可好相处?”
梁双喜说:“凑合吧!对于扶贫工作他还是十分支持的。”
“那就好!”耿小菊说,“不过我听你师父说,这个人有点儿阳奉阴违,你可要当心点儿。”
“我师父这样说过?”
耿小菊郑重地点头说:“不止说过一遍。”
梁双喜便沉默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