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枢纽的伤口
2020-03-03和晓强
和晓强
2020年9月27日,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这对老冤家在纳卡地区爆发新一轮冲突,双方互相指责对方违反停火协议,率先发动军事进攻。双方随即迅速进入战斗状态,先后动用各种重型武器,火力密度史无前例。一时间,阿亚冲突超越全球疫情和美国大选的热度,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10月10日,双方在爆发冲突两周后,终于在莫斯科签署停火协议。但是停火协议并未给此次冲突画上句号,双方在战场、外交和国际舆论场三条战线上的斗争仍旧在进行,外高加索地区紧张形势依旧未能得到根本缓解,随时都有急剧恶化的风险。就在10月18日,阿塞拜疆国防部表示,亚美尼亚武装部队破坏纳卡停火制度,炮击阿塞拜疆在纳卡地区的阵地。当天早些时候,亚美尼亚国防部发言人表示,阿塞拜疆在18日凌晨破坏纳卡停火制度,发射炮弹和火箭弹。纵观数十年来阿亚双方的冲突,纳卡问题始终是横亘在双方之间的火药桶。
纳卡地区是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的简称。历史上,沙俄帝国在占领纳卡后实行种族地缘政治战略,通过大规模移民改变当地的民族结构,导致亚美尼亚族与阿塞拜疆族就纳卡地区的归属问题发生了冲突。
纳卡地区处于一个十分复杂和非常重要的位置,在欧亚格局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该地区位于欧亚大陆的交接处,既是东西交通走廊上的重要通道,又是南北走廊上的关键隘口,夹在黑海和里海之间,成为陆路的要塞和水路的关口。纳卡地区面积约 4400 平方公里,位于阿塞拜疆的西南部,属于外高加索地区。在整个“大高加索”空间中,外高加索占据着中心位置,纳卡地区则被视为核心中的核心,是整个高加索的“枢纽”,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古往今来,为争夺纳卡地区的战争不计其数。从 18 世纪开始,沙俄帝国为寻找出海口,控制黑海和高加索地区,在纳卡地区与奥斯曼帝国和波斯帝国进行了激烈的争夺。18 世纪 90 年代中期,伊朗沙赫穆罕默德·卡扎尔试图控制整个高加索地区,出兵占领了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的大部分土地,但由于未能占领纳卡地区及其中心城市舒沙,其远征行动以失败告终。
随着沙俄帝国占领纳卡,实行种族地缘政治战略,该地区的冲突由地缘政治因素逐渐向种族和民族因素转移,种族政治问题成为影响纳卡地区冲突的重要因素。纳卡地区原属亚美尼亚,人口的80% 是亚美尼亚人。1923 年7月,苏联政府决定将纳卡地区划归阿塞拜疆,建立纳卡自治州,形成亚美尼亚人聚居在阿塞拜疆境内的局面,而当地亚美尼亚人将该地区视为其在阿塞拜疆境内的“飞地”。多年来,亚美尼亚对这一地区的归属权一直耿耿于怀,阿塞拜疆在执行民族政策方面又犯了一些错误,严重伤害了亚美尼亚族人的民族感情。作为当时苏联国内的民族矛盾问题,在苏联政府的管理和调解下,基本上处于可控的状态,并未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
在苏联时代末期,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开始推行“新思维”政策,苏联国内潜伏的各种民族矛盾不断上升,中央政府对各加盟共和国的控制力逐渐减弱,纳卡地区的械斗持续升级,最终酿成了大规模冲突和流血事件。苏联解体以后,阿塞拜疆取消了纳卡自治州的自治地位。随后,该地区的亚美尼亚族人举行全民公投。公投的结果是,亚美尼亚族人宣布脱离阿塞拜疆,成立所谓的“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共和国”(简称纳卡共和国)。纳卡的独立加剧了该地区的紧张局势。20 世纪 90 年代初期,阿亚两国在该地区发生流血冲突,在这一过程中,阿塞拜疆丧失了其领土面积约 20% 的控制权,其中包括纳卡州及其附近 7 个地区。原本属于同一个国家的内部纠纷,在苏联解体后演变为两个相邻国家之间的领土争端。此后,纳卡地区冲突不断,阿亚两国在此问题上互不相让。阿塞拜疆不承认公投的合法性,坚称纳卡是本国领土 ;亚美尼亚则坚持纳卡的独立地位。双方各执己见,寸步不让,该地区的紧张局势进一步加剧。
1992 年,在俄罗斯的提议下,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在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成立了由 12 国组成的纳卡冲突调解小组,俄、美、法三国担任该小组的联合主席国。在各方代表的努力调解下,阿亚双方于 1994 年达成了停火协定,纳卡冲突得到了暂时控制。
阿塞拜疆凭借丰富的油气资源,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经济增长。阿塞拜疆是突厥语民族,与土耳其是天然盟友。阿塞拜疆在经济和军事实力占优势的情况下,“收复国土”的信心剧增。亚美尼亚作为内陆国家,长期遭受土耳其和阿塞拜疆的封锁,经济增长缓慢,与阿塞拜疆在经济实力方面的差距拉大。多年来,阿亚两国虽签订了停火协定,但在纳卡地区时有交火。2014 年,两国曾在纳卡地区发生过严重的武装冲突,造成数十人死亡。2016 年4 月,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在该地区再次爆发冲突,阿亚两国共有64 人死亡。此次双方再发生冲突,不过是过去双方未予彻底消弭的冲突的延续。
其中,大国干预是重要因素,特别是俄罗斯、美国以及土耳其在其中扮演着特殊角色。俄罗斯作为在纳卡地区影响力最大的外部力量,一直将该问题视为制衡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国的工具,不会放任纳卡冲突走向失控,危及自身的战略利益。亚美尼亚是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员国,是俄罗斯的盟友。按照该组织的规定,若成员国受到来自别国或者国家集团的侵略,其他缔约国有义务提供包括军事援助在内的必要帮助。同时,俄罗斯也重视与阿塞拜疆在能源、军事等方面的合作,俄罗斯不希望与阿塞拜疆交恶而使后者倒向西方。 美国在纳卡地区无意打破力量平衡,挑战俄罗斯,希望纳卡问题保持在某种“可控混乱”的状态,借此在俄罗斯周边制造混乱,牵扯俄罗斯的精力,提高自身在外高加索地区安全格局中的地位,这也有助于其在里海地区的石油、天然气资源争夺战中获利。美国也热衷于调解纳卡冲突,争取在该地区的话语权,包括积极发展同阿塞拜疆的关系,表现其重视该地区的战略地位 ;同时帮助亚美尼亚度过经济危机,努力实现与阿亚两国关系的基本平衡。从结果来看,土耳其一直是阿塞拜疆的坚定支持者。它不仅长期向阿塞拜疆提供武器设备、军事培训等,而且还与阿塞拜疆举行了大规模联合军演。虽然土耳其否认派遣在叙利亚的武装力量和F-16战斗机支援阿塞拜疆部队对亚美尼亚作战,但其已多次表示,如果阿塞拜疆提出要求,土耳其将向阿塞拜疆提供支援;同时还公开表态,称无论在戰场上还是谈判桌上都支持阿塞拜疆的立场。此外,土耳其在支持阿塞拜疆的同时,也不断指责俄罗斯,将阿亚冲突视为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冲突的“续集”。
俄罗斯、美国和其他周边大国都不会放弃在纳卡地区的既得利益,还会为扩大各自在该地区的影响继续角力。纳卡冲突作为历史遗留的复杂问题,近期难以得到彻底解决。
首先,阿亚两国立场差别巨大。阿塞拜疆坚持纳卡是本国领土,要求亚美尼亚从纳卡地区全部撤军,而亚美尼亚作为纳卡的实际占领者,不可能轻易妥协。其次,阿亚两国多年来的地缘政治和民族政治矛盾,在短时间内难以化解。对纳卡地区的历史叙述中,阿亚两国都将自己描述为“受害者”。阿塞拜疆视纳卡地区为本国文明的心脏地带,将纳卡冲突视作屈辱和牺牲的代名词 ;亚美尼亚认为本国在历史上多年遭受穆斯林的压迫,如今又在两个突厥国家中夹缝求生。再次,俄罗斯、美国和其他周边大国虽不愿纳卡地区再燃战火,但彻底解决纳卡冲突的意愿并不强烈。1999年至今,阿亚两国总统进行了多次会晤,就有关纳卡问题在明斯克小组框架内进行谈判,但仍未取得实质性进展。俄罗斯总统普京也指出:“纳卡问题的解决必须通过政治途径,俄罗斯将积极推进这一进程。”尽管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成员国以及国际社会在不断努力,但取得的进展并不明显。
地区冲突背后往往存在着大国博弈。纳卡地区对于俄罗斯来说是威胁周边安全的问题,对于美国来说则是扩大利益的问题。俄罗斯对纳卡地区控制权的战略需求更显迫切。俄罗斯与美国一直在争夺纳卡冲突的调解权,一旦争取到冲突的调解权,势必将拓展自己的利益范围。俄美在纳卡地区的争夺将会长期存在,不会出现一方将另一方彻底排挤出去的结果,而是会在争夺过程中此消彼长,呈现出相互制约、动态平衡的局面。俄罗斯是为了维护自身传统的地缘优势地位,利用该地区丰富的油气资源壮大本国的经济实力,提高在外高加索地区事务中的话语权,实现经济复苏和大国复兴 ;美国则是争取新的势力范围和新的能源产地,削弱俄罗斯在外高加索地区的传统影响,避免俄罗斯再度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
土耳其、伊朗等国各自施加影响,为纳卡冲突增添了复杂因素。土耳其多数国民信奉伊斯兰教,与阿塞拜疆在宗教信仰上有着共同的感情,且都是突厥语民族国家,这使阿塞拜疆在纳卡冲突中获得了土耳其的积极支持。虽然土耳其与亚美尼亚两国为陆地邻国,但因对纳卡冲突和“亚美尼亚大屠杀”事件存在着严重分歧,两国屡生龃龉,土耳其还一度关闭了与亚美尼亚的边界。伊朗也是影响纳卡问题走向的重要力量,伊朗积极参与到冲突调解进程之中,如果其调停成功,势必会提高其在中亚和高加索地区的威望,并为建立“黑海经济区”创造有利条件。俄罗斯作为独联体中的大国,不愿将调解权拱手相让。伊朗则采用实用主义的外交政策,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一直围绕着相关问题“打太极”:一方面支持阿塞拜疆的领土完整,但对阿塞拜疆的支持仅停留在官方谈话中,并没有实际行动 ;另一方面加强与亚美尼亚的经济合作,签署了亚伊铁路等经济合作项目。
从1988年2月纳卡冲突首次爆发至今已逾30年,30多年来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多次交火,不仅对双方造成极大困扰,也严重影响地区和平与安全。纳卡冲突极为复杂,其中不仅包含民族宗教因素,也与其他相关国家利益密切相连。域外大国多次就纳卡冲突进行调停商议,但在可预見的未来,双方实现真正和解的希望十分渺茫,冲突还将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