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闯断魂山
2020-03-03
“唰”地一声,汤莫兹·胡玛把两支冰斧敲进冻结的坡面,大雪飘旋在他周围。他大吼一声,整个人往上爬了二十五厘米。
他的登山钉鞋下方,是一片冰雪覆盖的岩石表面,直往下延伸将近三公里。头顶上,他大约还要爬两公里才能登顶。
胡玛(三十六岁)来自东欧国家斯洛文尼亚,在国民心目中是国家英雄。这次他打算独自攀登世界最高的垂直岩壁——海拔八千一百二十五米的南加帕巴峰,又称“断魂山”,它座落于巴基斯坦境内喜马拉雅山的西端,许多人曾命丧此地。
二○○五年八月三日正午,胡玛登山的第三天,突然听到轰隆巨响,岩石与冰雪从他头顶上倾坠掠过。
山中原本是天寒地冻的气候,却吹起一股温暖季风,逐渐融化冰雪。在每几分钟就出现一次雪崩的情况下,胡玛无法在岩壁上停留过久,必须找到藏身处所。他往冰墙侧边缓慢移动,到达一处垂直的雪脊,利用冰斧敲打雪脊,挖出一个差不多半个棺材大小的洞,把安全绳紧紧插入洞口内壁的坚冰,扣到自己身上的登山吊带,然后坐在洞里,环抱起双脚。
胡玛心中盘算着,如果每天只吃一餐,包括巧克力棒、一片冻成冰块的火腿,每两天再喝一小杯汤,应该还可以撑上十天。然而,即使天气转好,他到时候也没有足够的体力爬下山。此时此刻,他暂时倒没有生命危险。胡玛通过基地营的人造卫星电话发出无线电通报,向全球各地的友人求救,但希望渺茫。“巴基斯坦阿尔卑斯山登山俱乐部”会员纳哲·沙伯便直截了当地回答:“你身处的高度太高,直升机到不了。要不你自己下山,要不就死路一条!”
八月八日晚上,时近深夜,拉席德·乌拉·贝格中校在自己家里——位于洛瓦平第的陆军飞行基地宿舍——与妻子和四个小孩一起,突然接到大队长打来的电话。此时已经是胡玛栖身在洞穴里的第五天,登山的第八天。营救命令来自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把他救下山来,这件事,现在是军事任务了。”
四十岁的拉席德身为直升机飞行中队队长,派驻在冲突频生的印巴边境负责高山救难任务。他深知这次任务艰巨:从来没有一次拯救行动将直升机飞到如此高度,更要使用套索救援。但是军令如山,这名飞行员一向积极乐观,他会全力以赴。
翌日,拉席德驾驶拉马高性能轻型直升机抵达山区一处草坪,与探险队会合(探险队将基地营设在此),背景便是耸然而立的南加帕巴峰陡峭山壁。拉席德挑选了卡理德少校担任副驾驶。卡理德是拉席德的老朋友,也是飞行中队的执行官。两人都很清楚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胡玛受困之处高达海拔六千三百米,空气非常稀薄,直升机的螺旋桨不易使力。即使只是盘旋空中,马力也要开到最大,更何况还要把胡玛从山壁救出来。
两人审视早先民用直升机拍摄的照片,仔细研究胡玛受困的位置,心知情况比原先想象的还要危急。冰岩表面几乎呈九十度,但直升机螺旋桨的长度就有五米半,要如何把直升机靠过去?又如何让胡玛接到绳索?更何况,胡玛正上方还有延伸外露的积雪,随时有崩落之虞。螺旋桨的拍震,甚至引擎的声响,都可能瞬间触动积雪。即使仅有少量的雪打到螺旋桨上,都可能导致坠机。
“成功的机率有多大?”探险队医生安达·波登问。“大概一成。”拉席德答道。其实他认为机会不到百分之一。
两名飞行员开始准备。直升机的后座、无线电组、挂篮,以及滑雪板全都拆掉了;发动引擎后,连电池也要移除。直升机底部有个挂钩,绕了一条登山绳;绳子末端绑住一个装满石头的米袋,为了让直升机在乱流中维持平稳。
探险队队员寇杰发出无线电讯号,向胡玛通报救援计划。胡玛唯一的生还机会,就是想尽办法伸手向前,抓住直升机的升降带,用身上的登山短吊带扣住。接着,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把他用来固定在冰岩上的安全繩剪断。“然后竖起大拇指,给个讯号,直升机就会把你接走。”寇杰补充道,把整个步骤说得很简单似的。
下午四点钟天空放晴,直升机起飞,升降带与石袋在机身底下摇摆晃动。不料突然一团浓雾迫近,救援工作无法进行。拉席德说:“状况不佳,任务取消。”他也趁这机会测试了一下直升机。要盘旋在胡玛受困的高度,会耗费引擎百分之九十九的马力;把七十二公斤重的胡玛吊起来,另需大约百分之五马力。到哪里去找这额外的动力呢?
拉席德想到一个好主意。他从小在亨札山脉长大,知道日出后几个小时内,气流通常从山腰处往上飘。这种上坡风或许可以提供直升机额外的升力,救出胡玛。他说:“如果一大早出发,天气状况许可的话,说不定就有足够的马力。”
待在基地营的时候,两名飞行员领悟到这次任务有多么沉重。他们注意到探险队员对这个困处险境的胡玛队长深怀敬意与关爱,也看到当地穆斯林信众一起祷告祈求胡玛能成功获救。
两名飞行员本身也是虔诚的穆斯林,深信解救一条生命就是拯救全人类。这场救援行动已经不单纯只是军事任务而已,而逐渐成为具有休戚与共,甚至神圣意味的举动。他们飞回空军基地准备过夜,途中拉席德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好像抛弃了自己的亲人一样。”
不知受到什么力量驱使,拉席德突然伸手到一个按钮上——在紧急情况时将它按下,可以卸弃升降带与载重物。他眉头一抬,见卡理德点头赞同。于是拉席德转动断路器,关掉了紧急卸弃机制。换句话说,如果升降带出问题,他们两人也性命难保。
卡理德说:“祈求阿拉,让我们成功。”
当天晚上,山区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五度,胡玛潮湿的衣物冻得结冰。头上方的雪崩有如通勤列车,一阵阵飞越。漫漫长夜,他睡不着觉,心中有了决定:如果明天的救援行动失败,他就往山下爬,尽管必然是凶多吉少。
接近日出时分,他陷入熟睡,梦中听到有直升机的声音。醒来发现果真有一架直升机飞来,这让他欣喜若狂。
两名飞行员当天起得很早,发现天气状况相当良好,天空平静而明亮。他们于清晨五点四十三分出发,寻找冰岩山壁上的微小身影。
为了节省马力,拉席德关掉驾驶舱的暖气。在极低温中,两人的氧气面罩呼吸之间,把护目镜的水气都结冻了起来。拉席德对卡理德说:“我们两人共用一个面罩,我吸氧气的时候你来驾驶,然后再换手。”
拉席德绕着圈飞近,盘旋在胡玛上头大约十二米处。他从驾驶舱前方延伸出去的反射镜里,看到身穿红色登山服的胡玛正拿着冰斧往前伸。升降带离他还很远。拉席德慢慢靠近山壁,感觉得到上坡风正把直升机往上托——原先的想法没错,可以用较小的马力维持同样的高度。
卡理德专注地目测螺旋桨与山壁之间的距离。看到逐渐吹起雪尘,他大喊:“停,停!够了!”直升机一阵晃动,但拉席德稳住了,距离冰层覆盖的山壁近得能以厘米计。虽然气温极低,仍有汗水滚进他的眼睛。
他直视着反射镜,看到胡玛拼命想拿冰斧钩住升降带。他把身体都突出到半空中,还是抓不到绳索。
拉席德注意到快要有麻烦了。在寒冷气候下,直升机座舱逐渐起雾,能见度马上就会降到零。拉席德感到快喘不过气了,急忙喊了一声:“换手!”卡理德接下方向舵,拉席德同时戴起氧气罩,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他看了看计时器;直升机正常运作之下,能在空中盘旋两分钟已经很难得,他们竟然已盘旋了八分钟。
座舱玻璃的雾气越来越重,时间越来越紧迫。拉席德说:“我们退后,把绳索荡过去。”
他重新接下方向舵,侧着机身飞离岩壁。往外二十米后,他停在空中,但石袋有如钟摆一样,仍继续往外荡。等到石袋荡回来,拉席德便朝岩壁飞去。“停,停,停!”胡玛大喊。拉席德在几乎紧靠崖壁的距离上停住,情况很凶险,石袋仍旧继续晃动。
岩壁处,螺旋桨产生下降气流,形成零下六十度的阵阵寒风,把胡玛的两颊吹得不停颤抖,受冻的手指头几乎不能动。
他眼见直升机飞离,绝望之际大喊:“别走,别走!”没想到直升机立刻又飞了回来。
石袋砸向雪堆,积雪纷纷陷落。在这惊心动魄之间,胡玛抓住石袋,抱到大腿上。扣住他登山吊带的绳索扣结冻了,打不开,胡玛立刻把绳索扣含在嘴里解冻。从他嘴里拿出来的时候,连舌头都被扯掉一些皮肉。绳索扣总算打开了,胡玛把它扣住在直升机的升降带上。此时,他整个人已经绑在直升机下方,而直升机因为跟他扣在一起,等于也被扣在冰岩上。胡玛现在只须解下安全绳就能获救。
胡玛向两名飞行员做手势,要求把他拉高一点,确保绳索扣得正确。一旦扣稳了,他便要解下安全绳。
拉席德从反射镜中看到胡玛的手势——像是竖起大拇指的动作。“他好像已经可以了。”
此刻操纵杆在卡理德手上。他感觉到机身多了重量。
“他扣上了!”“升空!”
卡理德加足马力,直升机引擎一阵轰隆作响。胡玛被拉着脱离岩壁,安全绳绷得有如铁杆般僵硬,让他无法再往上。他两条腿胡蹬狂踢,整个人被悬吊在直升机与岩壁之间。
胡玛知道必须切断钉在山壁上的安全绳,手指头却已冻得没有感觉,握不住小刀,加上螺旋桨打下来的阵阵冷风,刀子一不小心便从手里掉落。
直升机突然震了一下,出现停机的前兆,很快就会坠落。卡理德喊道:“没办法上升!”直升机开始倾斜下跌。拉席德在心中祷告:“请求上苍保佑!”如今,他们两人就算要抛下胡玛也无计可施,因为紧急卸弃机制已经关掉。
眼看着大难就要临头,拉席德接回方向舵,将直升机倾向一侧,避免螺旋桨打到冰雪。那条把胡玛扣死在岩壁上的安全绳顿时松开,升降带仿佛高空弹跳绳一样,把胡玛抛向半空中。
拉席德感觉机身变轻。卡理德看不到胡玛,大喊一聲:“他被我们甩掉了!”
拉席德从窗外瞄见有东西在移动——竟然是胡玛。“没事,他还吊着!”拉席德说。他飞离岩壁,以免胡玛在空中飞荡撞山。
两名飞行员担心直升机下降气流造成的冷风让胡玛受不了,便迅速而稳定地降低高度。十分钟后,直升机回到基地营,盘旋在空中,轻轻地把胡玛降下。
胡玛很虚弱,但已宽心不少。他看着地面逐渐接近,最后感觉到靴底踩在坚硬的地上。他啜泣着,身子往前一倒,整张脸埋在草地里。两名飞行员随即着地,趋前拥抱他。
拉席德对胡玛说:“上天给了你第二条命……”接着向卡理德笑道:“我想,上苍对我们也是。”
其后,拉席德与卡理德接受穆沙拉夫总统颁发的英勇奖章。两个月后,巴基斯坦东北部发生地震灾害,他们两人再度同赴救难任务。胡玛则回到斯洛文尼亚全力筹资,打算建立一家专门医治震灾受害者的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