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美景
2020-03-03约翰·缪尔
约翰·缪尔
对于一个纯粹的野外爱好者来说,阿拉斯加是世界上能满足这一愿望的最理想的地方了。据我看来,我游历过的美国其他地方所看到的秀美风景都无法与我在穿过亚历山大群岛到兰格尔和锡特卡的航行过程中所观赏到的种种迷人景致相媲美。轮船缓慢地行驶在平静的蔚蓝色海面上从无数被森林覆盖着的小岛间穿过,我站在甲板上环顾着四周,—种恬适之感油然而生。
此时,像以往那种在海上乘船航行时的种种不适全部消失,仿佛整个航行都是在内陆的平静的湖或河面上进行的。四周密密地播种下形态各异的小岛,站在船上,无论从哪个方向眺望,都能从两个最大岛屿之间的空隙中看见一条狭长的景色。
我们尽情地享受着这些天的好天气,仿佛我们畅游在真实的仙境中,景色越来越瑰丽,每一次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都是最令人惊奇的景色。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身处美景之中,任何语言都不足以描述其一二。通常面对着美景写生时,在脑海中显现的画面都很清晰,例如,森林中的小湖、冰雪覆盖的草原、幽谷中的瀑布,甚至是经过艰难的跋涉攀爬到山顶,眺望并描绘脚下的宏伟的山川全貌,也许有人已经试过身手,或多或少地描绘出景色的美丽。但这片海岸上的景色,广袤无垠,壮阔无边,众多的特征都没有表露在外面。它們的线条变化多端,巧妙地接续不断,整体看来如此柔媚、优雅而飘逸,任何想将此美景记录下来的工作都是徒劳的。于是我们驾船行驶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穿过海湾和海峡,越过森林和瀑布,绕过小岛、山峰和远处蓝色海面上突起的海角,似乎我们终将抵达诗人吟咏过的天堂,一片受神灵庇佑的乐土。
人们对于这片风景资源价值的利用主要体现在阿拉斯加的海岸线,它全长约二万六千英里,是美国国土海岸长度总和的两倍还要多。亚历山大群岛和海峡、水道、运河、峡湾、走廊和海湾,交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绵延六七十英里,外围装点着一圈从普吉特港到库克港沿岸那些被冰雪覆盖着的连绵高耸的海岸山脉,虽然地形各有不同,但格调却非常协调,长度将近一千英里。船顺流划向细窄的水道,水道被山体包围起来,两岸茂密的森林一直长到水边,由于视线被挡住,看不见远方,我们只好专注地欣赏四周景致。在郁郁葱葱的峭壁斜坡上生长着繁密的云杉和铁杉,它们的树尖拥簇在一起,越长越高。冬天,由于雪崩导致一些树木被连根拔起,在这些地方长出小草和柳树,从而形成了眼前的一条条浅绿色的狭长地带;远处蜿蜒曲折的小瀑布在树林和濯木丛间若隐若现;狭小而又陡峭的峡谷中,那潺潺的溪水掩映在桤木和山茱萸下很难被发现,只听到汩汩作响,只有在那生长着褐藻的岸边才能一睹其芳颜。在它周边经久不化的雪堤是古代冰川的发源地。只有在汽轮距岸边很近时,你才能清楚地看到那些生长在树顶上一簇簇的松果以及生长在树下的蕨类植物和灌木丛。
然而,一些新奇而又险峻的美景很快映入眼帘。当船绕过突出的海角,我的目光被远处的景色所吸引。水道的两侧精致地排列着一个个被迷人的绿色所掩映的景色,它们浸在水中一个比一个优美,越往远处颜色越暗淡模糊。像湖面一样平静的水道一直延伸到远方,时不时某处会有些小动物搅动着整个水面,水中银色的大马哈鱼快活地跃出水面,溅起阵阵水花,它们拍击水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大群的白色海鸥,像睡莲般漂浮在水面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此时阳光温暖和煦,普照大地,天空、大地、海面交融在一起渲染出淡蓝色朦胧的画面。当你出神地凝视树叶形状的大洋航路深处时乘坐的看起来比鸭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船,已拐进一条此前根本看不到的通道,进入一片宽广的海域,此时,视野这才豁然开朗起来。海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岛屿,有的稀稀疏疏,有的密密匝匝,从它们的形状和组成来看,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神奇。有些小岛上的树,看起来就像是从旁边岛上的森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为了保持生命活力而特地泡在水里的。在间隔略宽一些的海面上,你会注意到一块块光秃秃的岩石,半露在水面上,就像是文中的句号。如果把这片海域看成一篇文章的话,这些岩石就是由这些岛屿组成的句子的标点符号。
我们发现,无论是岛屿的轮廓,还是排列方式,主要由其岩石的构造和成分,以及海岸沿线不同位置所受的冰川剥蚀作用不同所决定。在接近冰川纪末期时,这种影响肯定特别明显,那时大片的冰原开始破裂成小块的冰川。此外一些较大岛屿上的山峰,滋养了它的冰川,有些冰川的面积相当大,因而山脉的顶峰和侧翼受到侵蚀,由此形成大盆地谷,从山上飞流而下形成的山谷一直延伸至水路和海湾。这些原因造就了大自然所钟爱的多样性,但是细心的研究者依然注意到多样性中潜在的统一性,即岛屿的方向与海岸山脉漂浮过来的大冰盾流向一致,同时丘陵山冈与崇山峻岭对其也或多或少有些影响。此外所有的岛屿,不管是大还是小,无论是地处大陆的山川还是海洋的海岬,在鼎盛的冰川时代,肯定被凶猛的冰河洪水冲刷过,现在表面看起来才能光滑圆润。
冰川的情况决定了大陆块的形状、走向和分布,同时也是决定了运河、河道、海峡、走廊、海湾等的形状、走向和分布的原因,大陆块的盆地是冰河期前大陆边缘的一部分,被侵蚀成低于海平面深浅不一的洼地,当然,当冰雪融化后,海水便会从中漫溢出来。要不是冰川剥蚀起到那么大的作用我们的轮船刚刚经过的这条海洋航线,说不定是山谷、峡谷或湖泊呢!在岩石与冰川条件相类似的区域山边围绕的岛屿连绵起伏的景色与在海平面上看到的景色还真是相像呢。与岛屿接壤的那些水道就像河流一样,各自分开却又连续不断,最长的要绵延数百英里。站在船的甲板上眺望,奔涌着浪涛的海面上漂流着新鲜的浮木。海底的暗流,以及沙滩上向外伸展的树木繁茂的绿叶,这些特征使它们的景色更为相像。站在船上任何一个角度观看,最大的岛屿就像大陆的一部分,但绝大多数的岛看起来都很小,凭感觉能让人估计出哪些是所谓的小岛,大都不过一英里长。这些景致,很容易以其清新的愉悦和美吸引人们的目光并沉迷其中。
从众多岛屿间的关系来看,显然每个岛屿都来源于同一类型的岩石,但从轮廓看来,却似乎未曾遭受破坏或削减,无论它们的侧面多么陡峭地浸没在水中。欣赏过一个个的岛屿后,发现它们各有各的美,犹如诗句一样优美。而其完整的轮廓树木排列的方式却又像诗歌里一个完整的章节。在对这些小岛上的树木的布局认真分析之后,我猛地发现一个明显的特征,这些树就像是一束花,按照大小挑选并精心组合排列在一起的。在一些树木丛生的小岛中央,生长着一片高挺尖耸的云杉而在小岛的两端距离中央大概同等距离的地方,生长着两片面积较小的云杉,遥相呼应。还有一些岛上的树木看起来是一个整体,四周边缘的树木相互交错,向外延伸生长,就像插在花瓶中的花一样,沿着瓶沿向外倾斜。这些树木和谐地生长在一起就好像是鸟儿身上整齐排列的羽毛和鱼儿身上层层的鳞片一样,似乎是经过精心设计一样。这些受到庇佑的常绿岛屿富有朝气,应归功于带来充足水分的温暖的洋流,这些岛屿之所以有这样的特征,如此完美,分布如此独特,却与现已渐近结束的冰川纪冰河运动不无直接关系。
7月14日,我们抵达兰格尔,在短暂停留了几个小时后,我们继续航行,朝锡特卡出发了。7月20日我们又返回了兰格尔,这里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荒凉的地区。在穿越群岛的传奇旅途中,这条小汽轮就是我的“家”。在卸完郵递过来的货物后,便离港驶上了回波特兰的行程。我站在蒙蒙细雨之中,望着它从视线中慢慢消失,突然间,我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和我同船来的朋友已动身去了他在旧金山的家,同去的还有两个游客,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度假休息顺便游览当地的美景。另一个和我同来的朋友是传教士,刚下船便直奔坐落在古堡要塞处长老会教徒的家中。在这个小村庄里,没有小客栈之类的临时住宿地,在这片到处是树桩、岩石和沼泽的区域,也找不到一块相对比较干燥、适于宿营的地方。这样一来,在还没有找到一条通往旷野的道路并开始进行研究以前,我恐怕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镇上方圆一两英里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显得很荒凉。这是由于很早以前这里的树木都被砍伐用作建筑的木料,或生火的木柴。我看见村庄后面的小山上,似乎有一片森林在远方低低的云层下面若隐若现。我想,最糟的情况下,我也能在那里建造一间小木屋。
好在不久之后,我就找到了居住之处。当地的富商范德彼尔特听说了我来这里,很热情地找到了我。在我向他解释了自己关于冰川和森林的研究后,他极其好客地为我提供了食宿。我在这儿找到另一个真正的家,还可以随意从他家出发远足。
范德彼尔特先生将我介绍给一些采矿者和商人,还有一些很有势力的印第安人;我在镇上四处参观,还去附近的森林里、小溪边短途旅行。这片森林中有一大片空地是当年军队占领要塞时留下来的。我数着散落在空旷地面上的枯树桩的年轮,推算出了不同种类树木的生长速度和它们的生存年代。范德彼尔特先生告诉我,我的这些举动引起了岛上居民的好奇猜测。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打听道,“他似乎把大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树桩和野草上了。那天我看见他跪在地上看一个树桩,好像希望从里面找到金子似的。怎么看他都想个无所事事的人。”
一天晚上,当暴风雨猛烈袭来的时候,我的举动无意间在白人和迷信的印第安人之间引起了不小的猜疑。由于我急切地想看看阿拉斯加的树木在暴风雨中的姿态,听听它们的歌喉,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到被黑暗笼罩着的后山。当我出发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等我登上山顶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暴风在森林中咆哮着。看到此情此景,身体上的所有不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还需要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以便能看清暴风雨里的树木是如何生存的。在细细地摸索、寻找了好一阵子后我在一个中空的树干里发现了一小块朽木并小心地将它放在口袋里保存起来,里面还有一盒火柴、一段两三英寸长的蜡烛尚未被雨水打温。我从树上折下一些枯枝,将它们削成刨花,和朽木保存在一起。之后,我用树皮搭建起约一英尺高的圆锥形小棚子,并且小心地向它俯下身子,尽可能为它遮风挡雨。我又折下许多枯枝并堆了起来,点燃蜡烛,将它放在小树皮棚子里,极其小心地将少量的朽木和刨花,放在火上。终于蹿出了一簇簇火苗,借着亮光我又添加了一些稍大些的木片,此时圆锥形的树皮棚约有一英尺高,然后又将较长的树枝支撑着搭在火的上方,如此一来,这个小棚子变得更高更大。借着火光我又挑了些比较合适的枯树枝和大块树皮,回来后将它们都竖放在火上使火堆的高度和火焰的亮度都逐渐地上升了。此时,火光照亮了相当大的一块地方,我趁此找到了大量的木头,并不断地向火上加柴,熊熊的火焰越来越旺,蹿起一条三十到四十英尺高的火舌,将头顶的大片乌云映得红彤彤的。我在各地旅游时生过成千上万堆篝火,可都比不上这堆篝火。火光在厚厚的雨云中欢欣鼓舞,雀跃而又美丽。这画面如此动人,被火光照亮的雨滴和云雾混合在一起在黑暗中的树木也被照得闪闪发光,映出了树干上地衣和苔藓的颜色,晶莹剔透的雨水像溪流一样顺着树皮上的沟槽倾泻下来。
篝火在大约午夜时分燃到了最旺。我也为自己搭起了一个树皮小屋,既能避雨,还能将部分衣服烤干。此时,我专心地欣赏着外面的风景,用心聆听并加入树木的吟诵和祈祷之中。
因为在火堆前面有一片树林遮挡,而它后方不远处就是山脊,所以村里的人根本看不见炽热的白色火焰焰心,也看不见如极光般蹿出的热情四溢的烈焰。这里只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但是透过云雾的亮光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暴风雨的夜空中映出在此之前兰格尔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一种异常征兆。一些醒着的印第安人,偶然间在半夜看见火光,惊恐地唤醒牧师,并乞求他赶紧祷告,将这可怕的预兆驱赶走。此外他们还急切地询问白人,以前是否见过类似的、被雨水越浇越旺的天火。后来我听说有几个白种人看到这种奇怪的光后,也像印第安人一样惶恐好奇。
我曾在许多不同地方和不同天气下点起篝火。在高山山脉的花园空地上,篝火热情地闪烁着暖暖的亮光,火光并不蹿得很高,围绕在旁边的雏菊和百合花,像被施了魔法的孩童一样对此着迷;还有在银白色的冷杉树树丛里点燃的大堆篝火,巨大的火舌就像旁边的树一样,迸射出耀眼的火星,在空中盘旋飞舞;有一年冬天,我在山上点燃了一堆更大的篝火,它所散发的热度将帐篷烤得如同夏季一般暖烘烘的,当风吹起的时候,大量随风飞舞的火花与飘在空中的雪粒混合在一起,然后再落到地上,使得本来已冻得严实的雪地看起来像是白色雪花的花床。而兰格尔的这堆篝火是我来阿拉斯加后点燃的第一堆火,令我终生难忘。因为它让我体会到了与暴风雨抗争时的欢快壮观,还让我发现了那长满地衣和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