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宦者传
2020-03-03北宋欧阳修
[北宋]欧阳修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①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②,则向③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以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④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⑤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原文据中华书局1974年版《新五代史》)
【注释】
①硕士:品节高尚、学问渊博之士。
②帷闼(tà):比喻皇室宫闱之内;闼,门。
③向:以前。
④捽(zuó):揪。
⑤唐昭宗:唐朝倒数第二个皇帝李晔,后为朱温所弑。因采取抑制宦官势力的措施,被宦官刘季述等人于光化三年(900)幽禁,第二年才复位。
【译文】
自古以来,宦官扰乱国家,这根源比女色的祸患还要深。女子,不过是君王好色罢了;但是宦官的危害,并非在某一处或某一件事情。因为宦官做事情,经常在君王左右,亲近服侍。他们的心思专一,善于忍耐。他们能讨好以迎合君王的心意,能在小处表现诚实以稳固君王的心,使得君王必定相信而亲近他们。等到他们取得君王的信任,然后拿福祸来恐吓君王以把持朝政。这时虽然有忠臣贤士在朝廷,而君王觉得他们与自己疏远,不如宦官服侍起居饮食,在自己前后左右,显得更为亲近可靠。所以君王与前后左右的宦官日益亲近,与忠臣贤士日益疏远,君王的势力日益被孤立。势力越被孤立,则君王恐惧祸乱的心情就一天比一天厉害,而把持朝政的宦官,地位日益牢固,国家的安危出于他们的喜怒,祸患隐伏于皇室宫闱之内,这样昔日所谓可以依赖信任的人,就是现在起祸为患的人。待君王觉察祸患已深,想与被疏远的忠臣贤士谋划除掉左右亲近的宦官,但处理过缓会让祸乱越深,处理得过急,君王则有可能被挟持,这时即使有圣贤的智慧,也不能与之谋划。即使谋划了也不能实行,实行了也不能成功,如果事情发展走向极端,则两败俱伤。所以大的祸患导致国家灭亡,小的祸患导致君王身死,而使奸雄借机起事,围捕宦官一党,将他们斩尽杀绝来使天下人满意才罢休。以前史书上所记载的关于宦官的祸患,常常就是这样,并不是一朝一代如此。为君王的人,往往也不想养祸患在宫内,而疏远忠臣贤士于宫外,只是因为渐渐积累而时势使他那样。女色的媚惑,如果不幸而不觉悟,那么祸患就会来临;假使他一旦觉悟,揪起头发,将她驱逐就可以了。宦官为祸患,即使想悔悟,但时势使君王不能将他们赶走,唐昭宗的事就是这样。所以说“宦官的祸患深远于女色的祸患”,即缘于此。怎么能不引以为戒呢!
【简析】
文章通过宦者之祸与女祸的对比,指出宦官乱政有深刻的制度原因:君主与外朝大臣之间缺乏信任而导致“势孤”,越是势孤惧祸君王就越倚重宦官,最后越陷越深,直至国灭身亡,宦官集团也随之覆灭。本文可谓史识卓绝,推理严密,令人信服。从内容上来看,开篇立意,突出宦者乱国其源深于女祸;中间条分缕析,层层演进,从中得出宦官得以乱国的根本原因;结尾又重提女祸,再一次与宦者之祸作对照,以强调宦者之祸深于女祸的论点,并与开篇相呼应。纵览历代亡国教训,大多与女祸以及由女祸而引起的外戚专权、宦者之祸有关,因此欧阳修才反复将女祸与宦者之祸对比立论。这样写,更能借人们耳熟能详的女祸来突出宦者之祸的危害,使议论更加事显而意明、情深而理切,发人深省。从文法上来看,《宦者传》从“宦者之害非一端”立论,历数宦官因迎合、稳固君心而受宠专权之故,君主因依赖、忌惮宦官而势孤力弱之由,以及剪除宦官专权之难,可谓层层深入,环环相扣,字字透彻,句句痛切,而又通篇一气呵成有如一绳所引,自始至终,脉络条理无不曲尽其态。正如明代散文家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中盛赞所言:“欧阳撰《五代史》,于《宦者传》独卓荦千古,为后代之戒。通篇如倾水银于地,而百孔千窍无所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