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代诗法著述的总体特征
2020-03-03张静
张 静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 101601)
以往人们多了解诗话、诗选等诗学著作,却容易忽视古代还有另外一种重要的诗学之书——诗法著述。这里所说的诗法著述,是以汇聚总结诗歌写作技巧为主体内容,以罗列诗法名目与技巧条目为主要形式的诗学专书。这种著述形式从唐代发轫,经历了宋元明清的繁荣,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据笔者考察约有一百五十余种。诗法著作在五代时期颇为兴盛,但学界目前对这一时期诗法著述的总体特征研究不足,本论文则致力于探讨这一问题。
一、书多残佚且撰述时间难以判断
五代时间短暂且战乱不断,但诗法著述的数量却很可观。据笔者统计,五代诗法著述存世的有五种:徐夤《雅道机要》一卷、徐衍《风骚要式》一卷、王玄《诗中旨格》一卷、王梦简《诗格要律》一卷和僧神彧《诗格》一卷。佚书有七种:倪宥《金体律诗例》一卷、徐蜕《诗律文格》一卷、佚名《骚雅式》一卷、佚名《吟体类例》一卷、佚名《诗林句范》五卷、佚名《杜氏十二律诗格》一卷和徐三极《律诗洪范》一卷。而唐代存世的诗法著述有二十三种,佚书十二种。宋代存世的诗法著述有十八种,佚书三种。对比可以发现,五代时期是存世之书数量少于亡佚之书的特殊时期。
五代这一时期的诗法著述,都是靠南宋陈应行《吟窗杂录》的收录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即便是存世的诗法之书,其保存下来的内容也十分短小。《雅道机要》今其内容包括“卷前总目”“明物象”“明门户差别”“明联句深浅”“明势含升降”“明体裁变通”“明意包内外”“叙体格”“叙句度”“叙搜觅意”“叙磨炼”“叙血脉”“叙通变”“叙分别”“叙明断”十五条,这已经算得上是内容“丰富”了。《风骚要式》今其内容只包括“君臣门”“物象门”“兴题门”“创意门”“琢磨门”五部分。《诗中旨格》只保留了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以具体诗例来说明诗之美刺讽喻之术,下半部分为“拟皎然十九字体”。《诗格要律》其内容先言六义,然后有“凡二十六门”短小的篇章。神彧《诗格》今保留下来的内容为“论破题”“论颔联”“论诗腹”“论诗尾”“论诗病”“论诗有所得字”“论诗势”“论诗道”,共八则。以上就是五代诗法著述全部的“吉光片羽”了。
即便是保留了作者的诗法之书,也很难断定其书究竟是晚唐还是五代,或者是宋初时所做,因为这些作者的生平事迹一般比较模糊。
例如《雅道机要》的作者徐夤,他的生卒年就不详。据徐松《登科记考》卷二十四,徐夤于唐昭宗景福元年(892)登进士第,后来在五代时也有活动,例如依闽王王审知,为掌书记。后唐庄宗即位后,以其曾指斥先帝,欲杀之,徐夤归隐于寿溪。在史料不足的情况下,《雅道机要》的创作年份是很难判定的,现在只能以为此书大约为徐夤晚年时的作品,所以系于五代时期。《诗中旨格》的作者王玄,也是生卒年及生平不详。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仅记录王玄为“正字”。正字乃官名,北齐始置,在秘书省与校书郎同主雠校典籍、刊正文章。则王玄可能曾官秘书省,究竟是唐朝的秘书省,还是五代十国某一割据政权的秘书省呢?这就不得而知了。罗根泽考其为五代时人,宋初或犹在世。张伯伟考其生年当在五代末,其书产生年代已经在北宋之初。因为诸家言之不同,只能暂将《诗中旨格》放在五代讨论。《诗格要律》的作者王梦简,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详,陈振孙记录其为“进士王梦简”,则此人当登第。该书所引诗人多为晚唐五代人,疑王梦简亦为五代至宋初人。但《诗格要律》创作于唐代还是五代呢?这就很难考证了。再例如《风骚要式》的作者徐衍,生卒年及生平活动俱不详。那么《风骚要式》具体成书于五代还是宋初?只能存疑了。同样,《诗格》的作者僧神彧,也是生平事迹不详。《宋史·艺文志》将其书放置于李洞《贾岛诗句图》之后,而《诗格》引诗亦多为晚唐之作,又引贾岛诗而称“古人”,可推知其人当在五代,或生活至宋初之时。如此以来,《诗格》的具体创作年份也只能是一个问号。
再者,五代诗法著述佚名的情况较多,例如《骚雅式》一卷、《吟体类例》一卷、《诗林句范》五卷、《杜氏十二律诗格》一卷等,都作者未知。在书籍已佚且作者失其名的情况下,这些书的成书时代也多难以判断。
另外,对于那些佚书来说,判断成书时代更是难上加难。如《金体律诗例》的作者倪宥、《诗律文格》的作者徐蜕、《律诗洪范》的作者徐三极、《风骚格》的作者阎东叟等,都是其人不详,事迹亦不详,或为晚唐五代时人。因为《金体律诗例》《诗律文格》《律诗洪范》《风骚格》这些书都是佚书,又不能根据书中的内容来判断成书的年代,所以只能根据《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宋史·艺文志》等书目著录的位置,姑且将这些书系于五代时期。
二、继承唐代余绪中也有创新
五代的诗法著述依然沿袭唐代的题名习惯,多被命名为“某某格”“某某式”。
例如命名为“格”的有《诗格》《诗中旨格》《诗格要律》《诗律文格》《杜氏十二律诗格》《风骚格》。命名为“式”的,有《风骚要式》《骚雅式》。出现的一个新变是五代时出现了“某某范”这种新式题名,如《诗林句范》《律诗洪范》。《尔雅》卷上:“范,法也。”[1]3《孟子·滕文公下》:“吾为之范我驰驱。”注云:“法也。”[2]160所以“洪范”即是大法之意,所谓诗范和诗格、诗式一样,还是诗法的意思。
五代的诗法著述多继承晚唐诗法著述中的著述内容,例如徐夤《雅道机要》中多条继承贾岛、齐己之说,“明门户差别”二十门,盖出于《风骚旨格》“诗有四十门”,从名目到诗例都没有变化。此外,“明联句深浅”二十种句,大体同于《风骚旨格》“诗有二十式”。“明势含升降”所列八势及“明体裁变通”所列十体,亦与齐己《风骚旨格》“诗有十势”“诗有十体”相近。这其中“洪河侧掌势”“丹凤衔珠势”“猛虎跳涧势”“龙凤交吟势”“猛虎踞林势”从名字到诗例,二书都是相同的。但《雅道机要》多了两个以自然风景作为中心词的“势”——“云雾绕山势”“孤峰直起势”,这也可以看做是《雅道机要》的一点创新。
再者,《雅道机要》对中唐以来诗法著述中的“物象”之说,又有新的技巧阐释。徐夤已经不像晚唐贾岛《二南密旨》、虚中《流类手鉴》那样,简单地罗列物象的内外意,而是比较详细地解释了在具体写作中如何有效地写作外意与内意。而且,《雅道机要》中又有“叙搜觅意”“叙通变”条,再从理论角度探讨了诗歌设意求意的重要性与操作性。对此,有研究者认为:“他第一次用鲜明、完整的理论方式规定了吟咏物象应当以‘意’为宗,并且用自己大量的、全面的、富有成效的咏物实践,证明和发展了‘求意’的可行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雅道机要》具有明确的理论意义和清醒的实践品格。”[3]
徐衍《风骚要式》开篇“以是而论,不可妄授”[4]451云云,这种将诗法的揭示注入一定的天机奥秘特征,是初唐元競《诗髓脑》以来诗法之书写作中的一个突出现象。《风骚要式》中具体的论述又受晚唐《二南密旨》《流类手鉴》的影响颇多。王玄《诗中旨格》的下半部分为“拟皎然十九字体”,是抄录了《诗式》中这十九个字和它们的阐释,再加上了诗例。对比两者可以发现,除了“志”“气”“思”“诫”等少数几个字的解释有差异外,《诗中旨格》基本全盘复制了皎然的《诗式》,发挥之处也就是每一字后面添加了诗例而已。
王梦简《诗格要律》“凡二十六门”,其中五门与齐己《风骚旨格》四十门中所列相同,即君臣门(《风骚旨格》作皇道门)、礼义门(《风骚旨格》作理义门)、嗟叹门、终始门(《风骚旨格》作始终门)、是非门、鬼怪门,但其中几个所举的诗例又不同。其余二十门均为自创。《诗格要律》这二十六门的最大特色是将门类与六义结合在一起,这算是王梦简的一个创新。
僧神彧《诗格》中八种“论某某”的小标题和晚唐题名贾岛的《二南密旨》中的小标题极其相似。“论诗势”部分,共分十势,如“芙蓉映水势”“龙潜巨浸势”“龙行虎步势”等,延续的是齐己《风骚旨格》中的“诗有十势”的演说方式,但内容又不尽相同。其中“龙潜巨浸势”“狮子反掷势”在二书中名字相同,但诗例不同。神彧《诗格》中又有“风动势”“离合势”这种三个字的势名,这算得上是一个新创造。
如此看来,五代的诗法著述虽然篇幅短小,内容和晚唐的诗法著述多有重复,但是也不能完全抹杀其价值。
三、喜谈美刺与诗教
在诗法著述中谈论美刺与诗教,从晚唐题名贾岛的《二南密旨》、僧虚中的《流类手鉴》中就开始了。到了五代时期,在特殊的诗学环境中,美刺政教与诗道变成了诗法著述的主体内容。罗根泽曾指出初盛唐和晚唐五代诗格著述中谈论的内容不同:“前者所言,偏于粗浅的对偶,后者则进于精细的格律与微妙的比兴。”[5]485这里所谓“微妙的比兴”就是指喜谈美刺与诗教。
如徐夤《风骚要式》开篇云:“夫诗之要道,是上圣古人之枢机。故可以颂,可以讽。‘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今之辞人,往往自讽自刺而不能觉。”[4]451王玄《诗中旨格》其书开篇亦云:“予平生于二南之道,劳其形,酷其思,粗著于篇,虽无遗格之才,颇见坠骚之志。且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时明则咏,时暗则刺之。今具诗格于后。”[4]456随后的内容便是以具体诗例来说明诗的美刺讽喻之术,《诗中旨格》中这种解说的总数达到八十多条,例如:
贯休《吊边将》:“如何忠为主,志竟不封侯。”此刺君子不得时也。
周朴《秋深》:“关河空远道,乡国自鸣砧。”此言时之将静,王道无间阻也。
贯休《送边将》:“但看千骑去,知有几人归。”此刺时乱主暗也。
李洞《过荆山》:“无人分玉石,有路即荆榛。”此刺伤时之感也。
……[4]457
王梦简《诗格要律》中先言六义,然后有“凡二十六门”,而且这二十六门的最大特色是将门类与六义结合在一起,例如:
高大门
诗曰:“华岳山峰小,黄河一带长。”右祖咏句,合赋。又诗:“岛屿分诸国,星河共一天。”右李洞句,合颂。又诗:“晴望东溟小,夜观南斗长。”右康道句,合赋。
君臣门
诗曰:“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右王昌龄句,合赋。又诗:“鸳鸯分品秩,龙衮耀簪裙。”右郄殷象句,合比。
忠孝门
诗曰:“父子同时健,君臣尽阵看。”右贾岛句,合赋。又诗:“家肥生孝子,国霸有谋臣。”右黄损句,合讽。[4]457
这就是开篇六义中的“以上六义,合于诸门,即尽其理也”[4]474。王梦简在归纳诗歌体裁或意义之外,又进一步寻找诗句的美讽意味,鲜明地体现出五代的诗学特色。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曾认为五代时期诗法著述繁荣的原因乃是“由于时代丧乱,朝野上下的文人都走到消极玩味的逃避现实的文艺路上”[5]485,实际上,根据撰著实际来看,五代诗法著作更多的是关心诗教、美刺社会的有为之作。而实际上,晚唐以来,要求诗歌关注现实、讽谕现实的诗学理论逐日兴盛。杜牧、李商隐、皮日休、陆龟蒙、黄滔、吴融、牛希济等人的诗论,都是标榜《诗大序》以来儒家诗教的美刺讽谕精神。[6]101在这样的大风气之下,作为诗学论著中的一种——诗法著述,自然也不能免俗。在五代时期,地方割据势力之间干戈蜂起,导致生灵涂炭、礼崩乐坏,整个社会都沉浸在衰世的泥沼之中。有识之士往往寄希望于诗歌能够干预现实、美刺世道,所以不遗余力地指导学诗者用风、雅、颂、赋、比、兴的手法去创作诗歌,用种种物象来指示君臣治乱,隐喻政治环境,以便摆脱现实社会中的矛盾,实现对明君盛世的深切期盼,这也正是五代时期的诗法著述喜欢书写六诗、六义,讨论美刺与诗教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