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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阈限的仪式书写
——重读《我们的小镇》

2020-03-03蒋贤萍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阈限弗莱艾米丽

蒋贤萍

(西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我们的小镇》(OurTown)(以下简称《小镇》)是20世纪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1897—1975)的代表性作品,描写的是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格洛佛角小镇居民恬静而平凡的日常生活,剧中人物平静地经历着出生、成长、婚姻与死亡。人类学家用“仪式”(ritual)这一术语来指与正式的、非功利目的的地位有关的活动,而不是仅仅限于宗教仪式。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1873—1957)在《过渡礼仪》一书中将“过渡礼仪”(又译“通过仪式”)定义为“伴随着地点、状态、社会位置和年龄的每一次变化而举行的仪式”[1]94,而出生、结婚、死亡构成人的生命“通过仪式”中三个完整的“阈限”。

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认为,西方文学的叙述结构是对自然界循环运动的模仿。自然界的循环运动可分为春、夏、秋、冬四个阶段。与此相应,文学叙述的结构也可以分为四种基本类型:春天的叙述结构是喜剧,夏天的叙述结构是浪漫故事,秋天的叙述结构是悲剧,冬天的叙述结构是讽刺。[2]192—277弗莱在自然的四季更替、生物的生命形态、人类的心理诉求、神话仪式的母题以及“诗学”文类的叙事特征之间,建立起一种诗性的对话。这样的原型叙事仿佛一场生命“通过礼仪”的展演,是范热内普过渡礼仪的个案之上的美学概括。[3]302

《小镇》的创作深受人类学考古思想的影响。①笔者将结合范热内普的“通过仪式”和弗莱的原型叙事,对《小镇》的仪式书写进行阐释,指出剧作家将人物命运与远古的仪式融合在一起,将戏剧的叙事仪式化,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被赋予神圣的仪式力量。《小镇》仿佛重新回归古老的仪式,将其置于自然的时序仪式当中,在四季变迁的自然节律中体验生命的律动,其富有诗意的原型叙事是人类生命通过仪式的生动再现。

一、春天叙事与出生仪式

弗雷泽在其人类学著作《金枝》中,循着“金枝”的神话遗迹,对神话和相关仪式进行比较研究,指出原始人的生活深受春天以及生命律动仪式的浸润。[4]怀尔德在《小镇》中对生命阈限的仪式书写渗透着弗雷泽的人类学思想。在第一幕中,舞台经理就说,要在新建银行的奠基石下放一本《小镇》,这样,千年以后的人们也可以通过阅读剧本了解新英格兰乡村曾经的生活画面,“这就是当年我们的方式:我们就这样成长、结婚、生活和死亡。”[5]28《小镇》共分三幕:第一幕名为“日常生活”;第二幕名为“爱情与婚姻”;第三幕并未直接命名,但根据剧情是指“死亡”。剧作家用朴素的语言,记载了小镇居民的出生、结婚与死亡,再现了完整的生命通过仪式。正如劳埃德·沃纳所说:

一个人经历他有生之年的运动,从固定在母亲子宫内的胎盘到死亡和墓碑的终极点,最终作为死去的有机体躺在坟墓里,这个运动被一些重要的过渡时刻不时地打断,所有的社会都把这些重要的过渡时刻用适当的仪式将它们仪式化,公开标志出来,加深这些个体和群体在这个社区里活着的成员心中的重要性。这些重要时刻就是诞生、青春期、结婚和死亡。[6]

特纳将其定义为“生命转折仪式”,标志着个人从生命或社会地位过渡到另一个阶段。

《小镇》的舞台布置非常简单,只有几把桌椅,使其超越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构成神圣的仪式空间。贯穿全剧的舞台经理被赋予多重身份,既是道具员、故事讲述者,又是演员、故事评论者,他带领演员和观众遍历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并将小镇与整个宇宙联系起来,成为主持“生命通过仪式”的核心人物。剧中第一幕描写的是吉布斯医生和韦伯编辑两家人一天的日常生活。清晨,吉布斯医生刚刚接生完一对双胞胎,吉布斯太太正在为孩子们准备早餐,韦伯先生家充满孩子的喧闹声和母亲的唠叨声,伴随着门外送牛奶人、送报少年的叫喊声,演绎出小镇温馨的晨曲。“与其说这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是日常生活的画面。”[7]23在怀尔德笔下,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被仪式化,使其具有仪式的神圣品质。

第一幕发生在1901年5月7日,正值春天。小镇的一天在黎明时分拉开序幕,新生命的诞生暗示着“生”的主题,其中展现的是生命伊始的“出生仪式”。剧作家无意详述新生儿家庭为其举行的出生仪式,但他用简单的象征符号,如树木、花朵、黎明,谱写了一曲“出生仪式”的美好乐章。“每一类仪式都可以看作象征符号的布局,一种‘乐谱’,而象征符号则是它的音符。”[1]47吉布斯夫人和韦伯夫人的花园里种满玉米、豌豆、蜀葵、太阳花等。这些植物的生命意象与四季的更替循环类同,在《小镇》里具有原型叙事的价值。弗莱对原型结构的文学叙事有着独特的看法:“我所取名的原型(archetype)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我用原型指一种象征,它把一首诗和另外的诗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2]99“花园”是贯穿《小镇》始终的原型意象,将生命通过仪式的不同阶段紧密联系起来。

在弗莱诗意的想象中,春天的叙述结构是喜剧,“它的复合形象是父亲和母亲。原型的哲学与美学形态特质表现为极致的狂喜;与之相配合的艺术叙事门类为酒神颂歌和传奇。”[3]300《小镇》第一幕不乏对父母形象的刻画。吉布斯太太看到丈夫不太开心,便邀他“出来闻闻月光下的向日葵”,之后“他们挽着手沿着脚灯散步”[5]33。弗莱还指出,在春天的叙述结构中经常看到少年追求少女的情节。《小镇》第一幕呈现了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画面:初升的太阳、鸟儿的啼鸣、美丽的花园、月光下的向日葵,还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乔治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艾米丽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尽管剧作家由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逐渐聚焦于乔治和艾米丽之间的关系,但“他们也只是美好青春的符码,代表着两个将会相爱并结婚,最终承受生死之痛的年轻人”[7]25。

弗莱告诉我们,植物的符号表述与原始仪式有着脉络上的关联。“植物世界为我们展示了一年一次的四季循环,它常常以一位神的形象表现出来,或者等同于这样一位神:它在秋天死去,或者随着收割而被杀死,在冬天消失,而春天又得以复活。”[2]187在弗莱的理论中,黎明、春天是英雄出生仪颂的原型意象。大地复苏,万物生长,生命战胜黑暗。春天的绿色世界与仪式中丰产的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小镇》第一幕所展现的花园意象是典型的春天叙事。亚里士多德的戏剧学说认为,戏剧源自于对酒神仪式的模仿。怀尔德在剧中也借用了酒神仪式的叙述结构。在酒神祭祀仪式里,酒神被视为葡萄神(或植物神、丰产神)来崇拜。葡萄、常春藤是酒神生命表述中最为常见的植物叙事符号。“常春藤有多种象征意义。它的叶子总是绿的,意味着永生……酒神狄奥尼索斯及其信徒所执的顶端为松果状的手杖,也由常春藤所缠。”[8]

特纳研究发现,在恩登布人的仪式中,有些象征符号是支配性的。“支配性象征符号在许多不同的仪式语境中出现,有时候支配着整个过程,有时候支配着某些特殊阶段。支配性象征符号能够统合迥然不同的符号所指,其意义内容在整个象征系统中具有高度的持续性和一致性。”[1]5特纳不仅探讨了仪式中支配性象征符号的意义和作用,也讨论了它们与其他象征符号的关联,还关注到象征符号出现的社会和文化田野场景。在恩登布人的仪式中,“奶树”就是支配性象征符号,意指社会组织的原则和美德,代表着母系继嗣制度。而《小镇》中的支配性象征符号是“植物”,意指四季的更替与生命的轮回。

格洛佛角小镇上“种着一棵很大的白胡桃树”[5]6,仿佛创世神话中的“生命树”。在此,“白胡桃树”被赋予创世叙事的功能,是“生命”的符码,其中潜藏着人类早期认识世界的态度。“生命”话语即存在于“树”,“宇宙”的生命表征即存在于“树”。[3]137人类对生命的认识,最早是从植物的变化中感知的,人类从植物的意象中实现了对生命的认同。怀尔德在其春天叙事中,为我们展现了人类原初的诞生仪式与生命的喜悦。

二、夏天叙事与结婚仪式

《小镇》第二幕发生在三年以后,1904年7月7日,正值盛夏。开场时,舞台经理平静地讲述着时间的流逝与岁月的更迭:“太阳已经升起了一千多次。夏天和冬天已经让山峦又裂开了一点点,而雨水则冲走了一些泥土……大自然也在以别的方式彰显造化:很多年轻人恋爱了,结婚了……屋檐下一些新的家庭组建了起来。”[5]41-42艾米丽和乔治已毕业并成为恋人,第二幕主要围绕他们的婚礼展开。乔治清早起床就兴奋地冒雨去见新娘,可韦伯夫人告诉他一个传统习俗:“在结婚那天,新郎是不可以提前见到新娘的,要等去了教堂才行。”[5]49在此,韦伯夫人遵循的是一种禁忌礼仪。怀尔德数次提到小镇居民所遵循的古老禁忌,赋予现代戏剧以神圣的仪式感。之后,韦伯先生和乔治之间进行了一场父子式的对话。对乔治来说,这是一场仪式性的对话,标志着他即将从少年过渡到成年,聚合入。

在乔治和艾米丽举行婚礼之前,怀尔德向观众呈现了双方及其家庭所经历的心理过渡期。乔治告诉母亲他不想长大,而母亲告诉他,“你现在是一个男人了”[5]66。豪伊特对库尔奈人(Kurnai)的描述同样适合乔治的情形:

仪式行为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给男孩的生活带来突然的变化;他与过去被一沟壑所隔离,他永远也不能再回去。他与母亲的纽带被割断,并由此与成年男人连在一起。他童年与母亲和姊妹的游戏娱乐从此被抛弃和隔离。他从此成为一个男人,被教导承担起姆林(Murring)部落成员所应有的责任。[9]58

艾米丽及其家人同样如此。眼看女儿出嫁,韦伯太太潸然落泪,艾米丽也依依不舍。对乔治和艾米丽来说,结婚是其生命旅程中的关键时刻,是告别童年进入成人世界的重要阈限。“结婚成为从一社会地位到另一社会地位的最重要过渡,因为至少婚姻一方需转换家庭、家族、村落或部落,有时新婚双方还需要建立新居处。”[9]87居处变化主要表现在地域之过渡,但怀尔德对此并未做太多叙述,更多地关注仪式主人公(阈限人)心理状态的过渡。特纳的文字能够很好地解释乔治和艾米丽此时内心的焦虑:

在讨论阈限的结构方面时,我曾提到新入会者如何从他们原有的结构位置中撤离出来,从而离开了与那些位置相关的价值观、规范、情感以及技术。他们还被剥夺了过去的思考、感觉和行动习惯。在阈限阶段,新入会者被交替驱使和鼓励着去思考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宇宙和那些创造了它们并支撑着它们的各种力量。阈限能被部分地表述为反思的阶段。在此阶段,过去那些结合成形的、被新入会者们不假思考地接受了的观念、情感和事实,可以说,都被分解成它们的构成成分。[1]105

在婚礼之前,舞台经理向观众还原了艾米丽和乔治决定在一起时的情境。尽管这一幕呈现的依然是小镇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但人物之间的互动不乏戏剧张力。弗莱认为,“对抗”或者冲突是浪漫故事的基础,或者说是原型主题,而浪漫故事的要素是一连串奇妙的冒险。[2]233怀尔德无意大肆渲染这对年轻人的冒险之旅,只是用朴素的舞台语言向我们展示了生命通过仪式中的重要阈限。在两人的倾心交谈中,乔治改变了想去农业学校读书的想法,因为他认为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和大学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5]61。之后,“他们非常沉默地穿过舞台,穿过韦伯家后门的藤架。”[5]62此处的“藤架”意象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标志着乔治和艾米丽从少年向成年的过渡,是其“告别童年”礼仪。“此礼仪之核心仍是通过模仿之门……门是人生两阶段的界线,因而从其下面经过便离开童年世界,进入青春期世界。”[9]47。该礼仪可谓乔治和艾米丽结婚礼仪(边缘礼仪或阈限礼仪)前的分隔礼仪(或阈限前礼仪)的一部分。正如范热内普所说:

某些边缘礼仪漫长而繁复,可进一步划分,以致形成独立阶段。订婚进程构成成熟期与结婚期之间的一个边缘期;从成熟期到订婚期指过渡本身的边缘进程构成又一特别系列的分隔礼仪、边缘礼仪和聚合礼仪;从订婚到结婚之边缘过渡本身则另形成一系列从分隔、进入边缘到聚合的礼仪,以致最后进入结婚的状态。[9]10

经过漫长的阈限前礼仪,乔治和艾米丽终于走进步入神圣的婚礼殿堂,舞台上响起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在交换戒指、新人接吻等仪式之后,“舞台突然变成了一幅悄然凝固的场景。”[5]70此时,扮演婚礼主持牧师的舞台经理突然中断婚礼仪式进程,用简单的语言展现了生命的所有流转:“农舍,婴儿车,驾着福特在礼拜日下午出行,第一次风湿,祖孙,第二次风湿,临终时刻,宣读遗嘱”。[5]70

在举行婚礼的这一幕,整个剧场构成神圣的仪式空间,观众不再代表远离仪式的世俗世界,而是参与其中,构成完整仪式的一部分,共同见证两个年轻人完成生命进程中重要的阈限:“新娘和新郎从过道走出来,表情激动,但却努力表现得很庄重……一束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5]70此时的“过道”意象具有重要的仪式价值,是乔治和艾米丽生命通过仪式中典型的象征符号。特纳认为,通过仪式指明并构成状态间的过渡,但他“更乐意把过渡(transition)看成一种过程,一种生成,而在通过仪式的情况下,过渡甚至是一种转换。”[1]94因此,“新娘和新郎从过道走出来”意味着两个新人社会身份的转换过程,生命进程中的阈限阶段。

阈限理论的假设完全建立在生命的历时性维度之上,强调对生命的自然观照。人的生命进程被视为单向的不可逆转的物理过程。在这个人类感知的生命流程里面,它可以再被分割成为几个重要时段,在经过每一个时段的关节上必须伴着一个相应的仪式行为,以确立其“过渡”的程序,标榜生命行程“通过”的阶段性。[3]51

根据弗莱诗意的理论构思,正午、夏天是英雄胜利仪赞的原型意象。“神圣的荣耀,光辉普照,通往天堂道路的美丽神话。它的复合形象是未婚妻的相伴下,英雄走向胜利的旅途中。”[3]300夏天的叙述结构是浪漫故事。乔治和艾米丽在亲友的祝福下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那一幕,俨然是弗莱对生命诗性演绎的戏剧化注脚。正如弗莱所说:“浪漫故事的完整形式,无疑是成功的追寻……最后是主人公的欢庆阶段。”[2]226怀尔德在其夏天叙事中,为我们奏响英雄胜利的赞歌,再现了生命成熟的仪式。

三、秋天叙事与死亡仪式

《小镇》第三幕发生在九年后,1913年夏的一个阴雨天。幕间休息时,舞台工作人员把十多把椅子摆成三排,表示墓园里的坟冢。吉布斯太太、西蒙·斯蒂姆森、沃利·韦伯及索默斯太太等,都已经离开人世,艾米丽也很快就要加入他们的行列。舞台经理向观众描述了小镇宁静的墓园:

这里当然是格洛佛角一处重要的地方。它位于山顶——多风的山顶——能看到大大的天空和云朵,——也能照到很多的阳光,还可以看见月亮和很多星星。

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你来到山上,能看见层峦叠嶂的山丘——非常非常蓝——伫立在斯纳珀湖和温尼佩绍基湖旁边……这个景点风光不错。山上有月桂树和丁香。[5]74

接着,舞台经理略带伤感地评论道:“有很多的哀愁,都在这个地方静静沉淀下来。那些悲恸欲绝的人们带着自己的亲属来到这座山上……当伤痛平复后,我们自己也会安身于此。”[5]75-76

当小镇墓园的场景出现在舞台上时,给观众以极大的震撼。艾米丽因难产而死,舞台左边出现为她送葬的队伍。此时,索默斯太太发出这样的感叹:“生命真是可怕……但又美好。”[5]78接着,艾米丽作为死者出现在舞台上:

突然,艾米丽从雨伞之间现身。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头发垂在后背上,系着个白色蝴蝶结,就像小姑娘一样。她走得很慢,疑惑地看着那些亡者,有点晕头转向。

她停在半途,浅浅地笑了。她看了一会那些悼念的人,然后就缓步走向吉布斯太太旁边的空椅子,坐了下来。[5]81

在以上简短的文字当中,剧作家涵盖了死亡礼仪中的分隔礼仪、边缘礼仪和聚合礼仪三个完整的部分。她“从雨伞之间现身”标志着离开生者世界的分隔礼仪,缓步走向死者的过程可谓从生者世界向亡者世界过渡的边缘礼仪,而她坐在“吉布斯太太旁边的空椅子”上标志着她加入亡者世界的聚合礼仪。灾难、死亡是悲剧的原型主题。如果说小镇第一幕是恬静的牧歌,第二幕是温情的浪漫故事,那么第三幕就转向了怅惋的哀歌。对于悲剧的涵义,弗莱有着独特的解读:

在完美的悲剧中,主要人物被从梦幻中解放出来,这一解放同时又是一种束缚,因为存在着自然秩序。无论一个悲剧中点缀了多少幽灵、凶兆、女巫或预言者,我们明白,悲剧主人公都不可能简单地用点亮一盏灯并唤来一位神怪来把自己救出困境。[2]253

艾米丽有过美好的童年,幸福的婚姻,但她依然无法逃脱人类的终极宿命。只有在离开人世之后,方才意识到曾经的点点滴滴有多么美好,但“活着的人们是不会懂的”[5]83。

在弗莱的诗意想象中,悲剧是秋天的叙述结构,黄昏、秋天是英雄死亡礼仪的原型表述。“毁灭的命运,垂死的英雄,野蛮的弑戳,祭献与牺牲,孤独的英雄神话……原型的哲学美学形态特质表现为悲壮的苦难;与之相配合的艺术门类为悲剧和挽歌。”[3]300人类学研究发现,植物神祗一般都在秋天死去,在春天再生。怀尔德并没有将艾米丽的葬礼安排在秋天,而是夏天大雨滂沱时节,或许是为了避免秋天所传递的“悲剧”原型意义,减少生命消逝的悲剧色彩,旨在告诉我们:“死亡乃永恒之归宿,与自然万物的生灭并无区别。艾米丽之死因而也不是个体事件,而是代表了一种类型化的死亡,其本身并无悲剧意义。”[10]78怀尔德试图纠正观众对葬礼场景的误读。尽管如此,艾米丽的生死告白却成为悲剧的高潮,怀尔德一直试图疏离的悲情(Pathos)在剧终时获得强化,产生强烈的悲情谬误。

剧作家的有意回避并未减损剧作本身的悲剧价值,他“以最微小的生活细节揭示了人生的短暂和构成短暂人生的悲伤和痛苦”[7]13。这个悲剧不只与作为个体的艾米丽相关,而且与整个人类相关。怀尔德以人类学家的视角记录着人的生命通过仪式,但其中蕴含着深深的悲悯之心。艾米丽并不是传统的悲剧英雄,没有非凡的、近乎神性的品质,她代表着世俗的人类,无法脱离命运的单向轨道与难以捉摸的限度。艾米丽的死亡具有仪式性的崇高价值。“悲剧需要浓墨铺垫,它需要最伟大的诗人笔下的最壮丽的辞藻。尽管灾难通常是悲剧的结局,但它被同样意义深远的原初的伟大——一个失去了的天堂——所弥补。”[2]258艾米丽尽管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妈妈的花园(喻指永恒的伊甸园),但她因此获得了“原初的伟大”。正如弗莱所说:“不可思议的悲剧主人公作为对梦幻的模仿物,像骄傲而缄默的天鹅一样,在死亡的关头变得能言善辩……随着主人公的堕落,他的伟大的精神一直勾划的那个更伟大的世界一刹那间变得隐约可见,然而,那个世界的神秘和遥远感却仍然存在。”[2]264

特纳指出,比起与死者的关系来,葬礼和生者更有关联。在所有的生命转折仪式中,所有与仪式相关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会改变。当某个人死去,所有和他有关的纽带一下子被突然斩断。死者越重要,被斩断的纽带就越多,牵涉的范围就越广。[1]8艾米丽也意识到,“乔治没了我,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5]83。当送葬的人群都散开,乔治来到艾米丽墓前双膝跪下,俯身趴在艾米丽脚下,但此时他们之间已是阴阳相隔。但令人欣慰的是,艾米丽加入的“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相似,但更美好,其社会组织也与我们的一样。因此,每个人重新回到曾经所属于的氏族部落、年龄群体或前世所从事的职业”[9]111。

仪式理论与实践所强调的是,对于任何个人和社会来说,由一个“阈限”向另一个“阈限”的过渡都是不可或缺的,仿佛人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所进行的规律性“通过仪式”。弗雷泽的《金枝》讲述的就是仪式对于生命在不同状态下的转变所必备的程序,“弑老仪式”对于部落新的生机就是一种宗教上的必然手段。同样,对于格洛佛角小镇来说,艾米丽的死亡也是一种必然的仪式过程。怀尔德认为,死亡并非人类存在的终点,而是回归自然,融入永恒的宇宙。

现在有些东西,我们都知道,却很少拿出来端详。我们都知道,某个东西是永恒的。它不是房子,不是姓名,不是土地,甚至也不是星辰……每个人在骨子里都明白,某个东西是永恒的,它和人类有关。所有曾在世的伟人都讲述过它,讲了五千年,然而你们会觉得奇怪,人们却总是没能记住它。这个永恒的东西在极深之处,它关乎每一个人。[5]76

怀尔德在《小镇》的秋天叙事中,揭示了生命存在的原初意义。

四、冬天叙事与复活仪式

艾米丽来到亡者世界时,由于依恋人间希望能回到过去。舞台经理建议她选择“生命里最不重要的一天”[5]86。于是,艾米丽回到了她12岁生日那天。那是1899年2月11日,正值寒冬季节。熟悉的小镇、雪后的黎明、白色的篱笆、依然年轻的父母,过去的一切重新出现在艾米丽眼前,使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重返过去,艾米丽方才发现,看似最平常的一天却如此美好,但人们却熟视无睹。返回墓地之前,艾米丽深情地与这个世界进行告别:“再见,再见,世界。再见,格洛佛角……妈妈,爸爸。再见,我的闹钟……妈妈的太阳花。食物和咖啡。新熨好的衣服,还有热水澡……睡觉和起床。哦,地球,你太美妙了,以至于无人能认识到你的好。”[5]93这是艾米丽与生者世界所作的告别仪式。

在重返人间前,舞台经理告诉艾米丽:“我们会从黎明开始。你记得的,那时下了好几天的雪;但是在前一夜雪停了。他们开始清理道路。太阳出来了。”[5]86这段文字颇有深意,是艾米丽“复活”的诗意写照。在弗莱的理论建构中,植物神祗一般都在秋天死去,在春天再生。尽管艾米丽的“复活”发生在冬天而不是春天,但雪后黎明的原型意象清晰地表达了复活的主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艾米丽“重返人间”的再生礼仪是其死亡仪式中“边缘礼仪”的延伸,旨在使其聚合入亡者世界。在此,其死亡礼仪与再生礼仪合而为一。范热内普研究发现,古埃及丧葬礼仪是过渡礼仪模式的恰当演绎,并探讨了其中的奥西里斯(Osiris)礼仪:

其核心意义是为了一方面将奥西里斯与亡者认同,另一方面也将亡者与太阳认同。我认为,最初一定有两个分开的仪礼,后来则将死亡与再生的主题结合在一起。作为奥西里斯,亡者先从人界分离,再被重新组合;他已死亡,但在亡者世界得到重生,因此有一系列再生礼仪。作为太阳(Ra),亡者在每个傍晚到达冥府时死去。他的木乃伊尸体被抛弃掉;但在黑夜里他经历一系列使他逐步复活的礼仪,当太阳出来时,他获得再生,重新开始每日在生者世界的旅程。[9]115

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使之陌生化就意味着将其放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从另一个视角重新审视。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艺术的存在就是为了唤醒主体对生活的感受。布莱希特也认为,陌生化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制造间隔,而是消除间隔,达到对事物更深刻的熟悉。陌生化是指对日常事物进行艺术化的处理,使之与审美主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使主体获得陌生美感。[11]怀尔德借助艾米丽重返人间这种陌生化的艺术手法,旨在唤醒观众对生活的感受,这也是其戏剧创作的文学性所在。平凡生活中那些最平凡的小事,在剧中具有了仪式的神圣性,获得了崇高的价值。正如怀尔德在《戏剧三部》的前言中所说“《我们的小镇》无意提供新罕布什尔州乡村生活的图画……该剧的宗旨在于发觉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琐细平凡事件的价值。”[12]xi观众不仅能够在陌生化的艺术创作中获得陌生美感,而且能够在“复活”叙事中重新感知生命的真谛。

《小镇》里的舞台经理是剧中的核心人物,被赋予多重角色,更像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具有无限的创造力,主宰着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带领艾米丽重返人间的旅程中,舞台经理扮演了向导的角色,就像但丁《神曲》中的伟大诗人维吉尔。②如果说《小镇》是一场神圣的生命通过仪式,那么舞台经理就是主持仪式的牧师,不仅带领艾米丽完成生命中的重要阈限,而且使观众获得全新的生命认知。对观众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神秘的心灵(或精神)“通过仪式”,“一种展示只有经历某种净化后才能看到某种圣物的礼仪”[9]68,在艾米丽戏剧化的“复活”仪式中获得全新的生命感知。

在弗莱的理论表述中,夜晚、冬天是英雄苦楚仪殇的原型意象,“理性的坍塌,命运的苦斗,人类的毁灭与复归于混沌神话。它的复合形象为巨人和巫师。原型的哲学美学形态特质表现为拼搏与抗争。”[3]300冬天的叙述结构为反讽与讽刺,“缺乏英雄气概和有效行动,分崩离析以及注定失败,混沌和无秩序笼罩整个世界,是反讽和讽刺的原型主题。”[2]233艾米丽的“复活”恰逢冬季。正是在艾米丽生命的仪式性回归中,剧作家揭示了两种存在论的讽刺性对立:“生者‘不懂’生之意义,彻悟的死者却又阴阳永隔。”[10]78

特纳研究发现,在恩登布人的仪式象征体系中,“库索罗拉”一词指“揭露真相的地方”,它们是“专门圣化了的地点,仅用在重要仪式的最后阶段,古怪的仪式在那里上演,神秘的事物被展现给入会者。”[1]48在这个意义上,《小镇》具有了某种仪式的神圣价值。剧作家揭示了人类全部的生命阈限,让我们认识到“日常生活中最琐细平凡事件的价值”,从而完成象征意义上的仪式性过渡。正如特纳所说,“阈限也许可以看作对于一切积极的结构性主张的否定,但在某种意义上又可看作他们一切的源泉,而且,不只如此,它还可看作一个纯粹可能性的领域,从那个地方观念和关系的新颖形貌得以产生。”[1]96

从《小镇》第一幕新生命的降临,经过第二、三幕艾米丽的婚礼、艾米丽因难产身亡后返回人间,这一切构成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循环往复。而阈限理论的假设完全建立在生命的历时性维度上,人的生命进程是不可逆转的物理过程。

在这个人类感知的生命流程里面,它可以再被分割成为几个重要时段,在经过每一个时段的关节上必须伴着一个相应的仪式行为以确立其“过渡”的程序,标榜生命行程“通过”的阶段性。毫无疑问,它符合生命的物理性质,可是它同时与生命的心理期待有所冲突,并在许多宗教信仰现象中加剧这样的生命理解:人的生命礼仪在年龄的物理过程中“通过”,最后体现为死亡状态。人的生命礼仪在年龄的心理期待中“通过”,它最终体现为生的永恒。[3]51

“抗拒生命”构成人类最深层的悲剧心理结构。艾米丽重返人间的戏剧语言无不传递着人类“抵抗阈限”的心理情结。肉体的生命形式沿着时间走向遵循着“单线性”的阈限通过仪式,而“复活仪式”的深层结构却在强调“可逆性”的阈限通过仪式。“人们以在时间上拒绝死亡的方式获得再生,以满足时间的重复性质。这样才能达到时间在生命上的永恒性和社会秩序的稳定性。”[13]怀尔德在《小镇》的冬天叙事中,戏剧化地再现了远古的复活仪式,揭示了人类生命的不可逆与人类“抵抗阈限”之间的悖论所在。

《小镇》是一首“温柔的田园短诗,洋溢着令人心醉的怜悯和朴素情致的人类悲剧。”[12]封底同时,其创作深受人类学研究的影响,借用仪式原型展开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对话,是人类生命阈限的仪式化书写。人的生命由生到死,经过一次次的“阈限”,最终完成生命的循环,这一循环正是人类对永恒不朽最贴切的理解,是其对感知的生命和目的的最佳艺术表述。[14]人类对生命的体验来自生命的自然演绎。怀尔德将生命通过仪式置于自然节律的运动当中,使之呈现出诗意的色彩与神圣的品质,体现了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正如奈特所说:“伟大的戏剧有时不仅是供人娱乐的。我想称它为一种典礼或仪式,即用一种郑重的方式展示某种深刻的涵义结构”。[15]怀尔德用仪式化的戏剧语言,旨在唤起人们对日常生活的重新认识,从而实现戏剧的社会功能,对集体心灵施以教化。怀尔德对生命阈限的仪式书写是一种诗性叙事的回归。

注 释:

① 怀尔德大学毕业后曾经在罗马学习过一年的考古学,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关于历史和时间的态度,进而成为他许多作品的共同主题。

②怀尔德在《戏剧三部》序言中指出,《小镇》有关情节是借鉴于但丁的《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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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外阈限研究综述及其对节事阈限研究的启示**